整个云烟堂顿时一片空寂,宴何来轻轻拨弄着手中珠串,那还是宴敛雕刻出来送给他的,他闭着眼,斑白的头发,额上横生的皱纹。
他想着整件事情是从哪里出了岔子,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般地步。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入了宫的,旱灾,还是地动,或是人祸,总之那段时日太艰辛,太难熬,他便忘了,忘了好,忘了便没有苦涩,没有心疼。
他的记忆是从崇光七年那场亲征开始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得了一个粗瓷碗,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崇光皇帝灌进去一肚子肉羹。后来,那碗肉羹化作满腔的忠义,满心的热血,不死的执念。
再后来,宴何来细心培养出来的太孙死了,他亲自动的手。
幼年时期的逃亡坏了他的根底,他每天晚上做梦都会回想起当年血流成河的场景,加之家仇国恨时时刻刻压迫着他的神经,久而久之,他崩溃了,发了疯!到了最后的那几天,他每天都在咳血,嘴里胡言乱语,渴求宴何来让他解脱。
宴何来答应了!用枕头蒙住了他的脑袋。看着他从微弱的挣扎到最后的悄无声息。他闭上了眼,脸上满是解脱——
悔恨也好,惶恐也好。宴何来消极了没几天,便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太孙死了,没关系,他还有一个‘宴敛’。他恍然记起那句‘四十年后,你定要让那紫微帝星与我重塑金身’。宴何来小心翼翼的培养他,没打算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一来,孩子年幼,宴何来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二来,他怕了,他害怕‘宴敛’如同太孙一样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等到‘宴敛’大了,宴何来发现这人不像他记忆中的崇光皇帝,徳懿太子。他生性凉薄且自命清高,连太子的一丝半毫也比不上。直到四十年后,乡试归来的宴敛换了芯子,不正是应了那句‘四十年后’!宴何来不仅没有忌讳,他反而觉得宴敛身上处处透露着徳懿太子的身影。
这才是他要的崇光后人。
宴何来并不急于将宴敛的身世告诉他。他想着等到宴敛能够全心全意的接受了他们再说也不迟。他放着宴敛进入靖宁侯府,一是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是想让宴敛见识到勋贵与平民之间的等级尊卑,只有身份之间的天壤之别才能培养出一个人心中的不甘与野心。
这些他都计划好的,一步一步慢慢来,他觉得起码在他死之前,就算不能成事,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枭雄起码是可能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半年时间,竟已是物是人非。四十年的谨慎,宴何来哪里能料到,孝熙帝居然早早的就知道了宴敛的身份,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封了宴敛君侯。此事一出,他们暗中的优势全部被暴露在了明面上,甚至于他们还要忌惮孝熙帝,担心他对居住在咸安宫的宴敛举起屠刀。
宴何来猛的睁开眼,看着宴敛这一身明黄色团龙常服,正是这一身,几近毁掉他四十年的坚守。
他只想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
感受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宴敛伏首一拜,说道:“打从我活在这世上之后,我的志气就一直没大过。阿爷的忠义爱护,敛铭记于心。只是这天下不仅有国仇家恨,还有万千黎民百姓。阿爷,敛自认不忠不孝,但也决不会为一方私心,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在场的叶家人俱是面带怒意。宴何来双手猛的一用力,手中的珠串顿时断开,佛珠散落一地,他忽而举起一旁的拐杖,猛的向宴敛打过去。
“老大人——”叶长启心惊胆丧,厉声喊道。
宴敛面不改色,宴何来举着拐杖,最后也没落下来。
叶长启赶忙抢下了宴何来手中的拐杖,只听着宴何来说道:“你走吧!”
宴敛一顿,冲着宴何来又是一拜,提着袍子转身便走了。
宴何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宴敛的背影。宴何来恨不起来,但他绝不会作罢,有些事情不是宴敛想要推脱就能推脱得了的。他若是立不起来,那就只当做是一杆大旗好了。
第四十八章
宴敛独自一人回了咸安宫。宫里宫外一切都很平静,仿若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府与镇国公府等老世家照例会往咸安宫送些东西,多是一些珍籍古玩。但宴敛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如同宴攸,宴叙断掉的那条腿一样,再也治不好了。
宴敛心里除了对宴攸和宴叙的那抹愧疚之外,莫名的一片平静。他活的很狭隘,眼界小,他总是悲天悯人的。他以前敬佩这些人的忠义,如今更嘲讽他们的愚忠。用他读过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智慧来说,他们的执着,是祸乱的源头,是阻碍社会发展进步的不利因素。
宴敛就是这般虚伪,他想了许久,终于又让他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阻止宴何来等人的理由。
兜兜转转又是一个月,宴攸和宴叙终于能下床了,宴敛给他们一人做了一根拐杖。
宴攸说:“君侯大可不必介怀,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既然我们投靠了陛下,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阿爷只是打断了我们一条腿,已经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大发慈悲了。”
他们大概也是怨恨的吧!宴敛看着宴攸面带无奈的模样,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五月初一,秦王大婚。
婚事办的很热闹,当朝太后主婚,十里红妆,高朋满座。
宴敛叫着人又往宴故那里送了些上好的药材,他对宴故愧疚是有,更多的却是想给宴放添堵。
昨儿个东市上开了一家百宝阁,专卖玻璃制作的各种摆件,玻璃杯、玻璃镇纸、玻璃灯罩……最稀奇的便属于巴掌大小的玻璃镜,每面镜子要价百两白银,一时之间,竟风靡了整个京城上流圈子,日入万金不止。
景修然哪里不知道宴敛的‘小动作’,只说道:“你放心,那百宝阁蹦跶不了多久的。”
“怎么说?”宴敛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景修然碗里,他爱吃这个。
“宴放身边有我的暗线,他把那玻璃一造出来,具体的制作流程就已经到了我手上了。”景修然说的坦然。
宴敛一愣:“那你还放纵宴放他们开铺子敛财。”
“他既然敢将这玻璃卖的如此昂贵,不就是自负只有他能造的出来嘛!若是我明天在百宝阁旁边开一个铺子,也卖玻璃制品,且一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你说那些买了他家玻璃制品的会怎么想?”
最主要的是那镜子成本真心不高,顶天了一面镜子也就四十文,又是消耗品。景修然的目标消费阶级是普通百姓,一两银子不算多,起码超过四层的平民有这个消费能力。
景修然看重的也不是这里边二十来倍的利润,他看重的是顺着玻璃制品牵出来的两条康庄大道。
第一条,这些玻璃制品既然要卖遍整个大扬朝,那便免不了要运输。玻璃易碎,可大扬朝的官道超过七层都只是用大石碾碾一遍的泥巴路,每年都要重新修一次,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估计。眼见着水泥有了,如今正好用卖玻璃的利润来修路,如此一本万利的事,也不用户部掏钱,朝中大臣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路有了,第二个要建的便是驿站,大扬朝的驿站属于官驿,只接待往来官员,而且只有城镇才有,极为不便利。景修然想要的是在官道上每隔二十里修建一个新驿站,供来往行人休憩。
看守驿站的人选,景修然都想好了。他手里掌握着北地十三万兵马,加之拱卫京城的十五万人马。每年解甲的兵士少说也有几千个,用这些兵士做驿站的看守,一来是给了这些兵士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二来也能镇压那些想要闹事的人。最主要的是等到整个大扬朝的官道全部铺满驿站,普天之下最为完善的探子网也就有了,这天下的风声草动就悉数掌控在他手里了。
第二条:等着来年航道一开,玻璃制品将便会和茶叶、丝绸、瓷器一样成为大扬朝输出外国的商品,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更何况航道和战船都掌握在他手里,便是将来玻璃的制作工艺外泄,谁还能跟他抢这部分的利润。可以说一二百年内,这都将是皇帝的钱袋子。
到这里,却是想的远了。景修然又补了一句:“听闻今天景修琪大婚,宴放送了景修琪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自称是价值万金。呵!”
宴敛挑了挑眉,难怪顾之一点也不着急,感情是等在这儿呢!也对,有资本花百两银子买一面镜子的,哪里会是普通的人家。至于宴放送给景修琪的穿衣镜,宴敛已经在想象明儿个事情一出,景修琪恼羞成怒和宴放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这么想着,宴敛对于明天竟莫名有些儿期待。
第二天清晨,百宝阁的宋掌柜特意起了个大早,昨天店里玻璃制品的热卖,让宋掌柜不免有些飘飘然,他是宋谨宋大少的亲信,可也从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银两,白花花的,险些闪瞎他的狗眼。但他也就只能看看,暗地里连丁点儿手脚也不敢动,因为整个百宝阁除了他还有几个伙计之外,还有十来号壮汉,他们是店里的护卫,维持店里的秩序,保护店铺的安全。
这些壮汉来头不少,都是军汉出身,打头的那个解甲之前是个百长,那可是从七品的武官。这些人软硬不吃,有他们盯着,宋掌柜就是有心想做手脚,也没那个胆量。
好在小老爷给的月例不少,足有百两银子,这年头堂堂七品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六七十两,他宋维一下子竟然比官老爷挣得还多了。
见识了昨日店里来往的达官贵人们,宋维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青色织锦缎袍,就这一身,足足花了他四十两银子。但他觉得只有这身才配得上这间百宝阁如今在京城里的赫赫名声。
“掌柜的,您这一身还真是亮堂。”店里的伙计见了宋维这一身,眼中不由的露出一股羡慕。
“可不是,足足花了掌柜的我这个数。”宋维得意的一笑,伙计们的话让宋维不由的挺直了腰杆,伸出四根手指头摇了摇。
“嚯!”四周围过来的人顿时一阵抽气声。
宋维更加满意了,看着踏进店门的客人,当即冲着这些伙计摆了摆手,说道:“行了,你们也别围着了,客人都上门了,你们都注意着点!”
啪—啪—啪,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吓了宋维一跳,他捂着心口,缓了口气,骂道:“怎么回事?”
一个伙计嘻嘻说道:“咱隔壁的铺子前儿个不是盘出去了吗!听说他家今天开业。”
“哦,开业啊!”宋维心里莫名一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皱着眉说道:“你去打听打听他家卖什么的。”
还没等那伙计说话,隔壁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多宝阁今日开业,出售各式玻璃制品,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您没听错,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
宋维颤抖着身体,只觉得头晕眼花,他指着门外:“他说什么?”
那伙计咽了咽口水,白了脸:“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
宋维猛的给了自己一巴掌,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说道:“快,咱们去看看。”
出了门,只看见隔壁的店铺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周边已经围了一大群的路人。
当即便有人眼中冒光,连声问道:“真的只要一两银子?”
那年轻男子当即便是振声说道:“这是当然,我们多宝阁乃是皇商吴家的产业,吴家几十年的信誉,绝不会欺瞒诸位。诸位,不妨进店看看就是——”
话还未说完,四周围观的人群已经怕不急待的往店里挤进去。看着多宝阁里陈列的东西,顿时瞪大了眼,隔壁百宝阁里的东西这多宝阁都有,有些甚至要比百宝阁中的东西还要精致。再一看价格,顿时一片哗然,这些人已经顾不及惊讶了,忙抢了东西抱在怀里,去柜台结账去了。
宋维颤巍巍的进了多宝阁,满目的玻璃,大部分物品的价格都只是百宝阁里同类型的百分之一。最让宋维惊惧的就是摆放在多宝阁正中央的十几面一人高穿衣镜,前面标注的价格是五十两。
五十两!!宋维只觉得双腿一软,随即瘫在地上,昨天宴放小老爷还在秦王婚宴上放出这穿衣镜价值万金的豪言,今天多宝阁就摆出来了穿衣镜,而且要价只有五十两。
“完了,完了!”宋维猛的拍打着大腿,痛声说道。
“诸位不用抢,这些东西我们多宝阁的仓库里多得是,所以不用抢,我们能保证在场的人都能买到——”
说完这些,年轻男子看了看瘫在地上失神的宋维,正色说道:“哟,这不是隔壁百宝阁的掌柜吗?你还不回你的百宝阁去,哪儿正有人闹事呢?”
宋维抬起头看着年轻男子满是戏谑的双眼,伸出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他:“你,你——”
“给我砸了这黑心的百宝阁,竟敢从爷手里骗银子,给爷狠狠的砸——”
忽而听见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宋维惨白着脸,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出多宝阁的大门,看热闹的人将门口围的死死地,宋谨正拼命的往里面挤,人群之中忽而一片寂静,有人颤着声音说道:“死人了,死人了——”
凄厉的叫声冲破天际。
宋维茫然的看着急忙散开的人群,又看向店里,两个青衣年轻男子躺倒在血泊里,时不时抽搐一二,方才叫嚣的锦衣男子指着店里的护卫抖着身体说道:“我爹可是当今魏王,你们,你们竟敢当众行凶——”
宋维白眼一翻,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前方街道上,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差役敲着铜锣,怒气冲冲的往这里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