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颜睿回过神来,看着浸在浴桶中,衣裳尽湿的颜沐,不由有些尴尬。咳了两声,看着低着头疑是害羞的颜沐,轻道:“好了,你先梳洗吧。今日早点休息。”语罢,也不等颜沐回答,就转身出去,只是吩咐外间的丫鬟进来伺候颜沐。
颜沐见颜睿出去,脸色完全沉了下来。默默的坐在浴桶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雕。
汐冉赶到正院,正见到颜睿出去,也顾不得其他,忙带人进来伺候。
还未绕过屏风,接近颜沐,就只听屏风内颜沐不知喜怒的声音传来:“出去!”
汐冉暗叹一声,掩下心中的心疼,稳声叫了句:“少爷?”
过了一会儿,颜沐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虽有些嘶哑,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汐冉姐姐先出去吧。把我衣服放在屏风上,我自己待会儿穿就好了。麻烦汐冉姐姐跑过来一趟了。”
汐冉顿了顿,虽然心中仍是担忧得很,却也是没有再说,蹲身回了句:“是。奴婢告退。”就带人出去。
颜沐整个人浸在水中,任由水慢慢的变凉。细细的听着,屋外雨滴落到瓦片上的清脆声音,还有风吹过树叶上的‘沙沙’声。
脸上
慢慢湿润,有咸咸的液体滑倒嘴里。颜沐慢慢滑下,整个人浸入水中,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睁着眼,眸光散淡。迅速的,以颜沐为中心,浴桶边缘开始出现冰层,迅速向着颜沐的方向,冷冻凝结。
晕黄的烛光,照在在凝结的冰面上,发射出冷冷的光。
突然,整个冰面‘砰’伴着浴桶一起向四周爆裂开来,漫天的细冰四下散落。浴桶撞到屏风,烛台,发出巨响。
颜沐慢慢的站起身来,身上穿的衣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随着冰片爆开,散到四周。他亦并不在意。起身,旋起,撩过已经轻斜的屏风上搭着的衣服,随便一披,幽灵般赤脚落地,不顾满地的碎冰木屑,往内室走去。
守着门的汐冉,心下担忧,却是不敢违逆颜沐的意思进去。
屋中的颜沐,神色淡得似是没有感情,步至一副挂在墙上的仕女图前。静静的看着,目中闪过流光。
“娘,您看到了吗?他,是不是没有心?看不透那个女人的心,忘了您的忌日便罢了。就是知道了真相,却是半点愧疚也无。娘……”
图中女子,仍是笑得温婉,目中含仇,似是带着无尽的叹息与担忧。
颜沐微扯嘴角,似是想露出不在意的温暖笑意让母亲安心,又似是想要露出嘲讽的笑容嘲笑自己的天真,几月的相处,就真的对所谓的‘父亲’动了感情,竟想着为他放弃所有谋划。又似是想要冷笑,为了颜睿的冷血无情。
只是最终,颜沐露出的,只是一个疲倦之极,又无奈之极的笑容。眸中含笑,心中泣血。
为了所谓的‘父爱’,他放任着那个女人在母亲忌日在他眼皮底下耍心眼,得到这个结果,怎么不该笑?
颜沐抬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脸上迅速肿了起来。嘴角流出血来。笑容却是越扯越大。
那是他的母亲,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他居然真的在她的忌日,任由他人在他家里饮宴!他不孝!他该死!他现在有什么颜面站在这里?
为了从未得到过的父爱,对为了自己操心至死的母亲不孝,颜沐,你活该得到世上所有的恶果!
☆、第二十二章
颜睿出了正院,就看到叶馨拉着颜源站在雨中等他,没有带伞。单薄的身子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惜。颜睿见了却是狠狠一皱眉,特别是在看到颜源倔强的抿着的嘴和眉宇间的不忿,身子却被雨淋得发抖的时候。
“馨儿,你这是在干什么?!源儿还小,生病了怎么办?!”
叶馨抬头看着颜睿,被雨冲刷得雪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带着无限的歉意,与掩饰不了的深情:“睿哥哥,是馨儿不好,忘记了今日是姐姐的忌日……只是,源儿还小,他是无辜的啊。若是今日的事情传出去……睿哥哥……”
颜睿狠狠一皱眉,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只是,颜源,到底是他疼了十几年的孩子。
“过几日,我会送源儿去德正书院去。馨儿,这些日子刚回来你也累坏了。今日又淋了雨,想来身子不舒服得紧。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养养身体吧。没事别出来了。”
叶馨愕然的抬起头来,只见到颜睿雨中冷然的面孔。怔住。半晌,突然笑出声来。颜源见到母亲莫名的笑,心中害怕,不由松开了拉着母亲的手,退了半步。叶馨看着半懂不懂的颜源,笑得更大声,甚至笑出了泪来。她上前,摸着颜源湿湿的头发,眸中都是笑意,“源儿啊,这就是你爹!这才是你爹!哈哈!这就是你爹啊!”这就是她叶馨喜欢着的男人啊!
是啊,她喜欢着他。要不然纵使是去当永毅侯府的继室,那也是正妻!纵然当年永毅侯府的正室有留下孩子,又如何?后院从来都是女人的天下。可是,她为了颜睿,赌了只有一月的夫妻,风语不会怀孕的可能,结果,输了。然后,为了颜睿,堂堂叶家女,做了没名没分的小妾,也是无怨无悔。
就算她叶馨心思恶毒,耍尽手段,可是哪个后院的女人不是这样?更何况,他对颜睿,就算有手段,却也是用了真心的。颜睿,颜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最真心对待的两个人啊!现在,一个对她冷然绝情,一个还不懂事没长大!
颜睿看着有些疯狂的叶馨,皱紧眉头,招手,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颜睿看着叶馨被带走后,恐惧的望着他的颜源,突然心就一恸。他的一生,纵横沙场,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妻子早亡,心爱的女人表里不一,两个儿子一个冷漠做戏,一个害怕不懂事。
颜睿不耐烦的挥挥手,颜源也被带了下去。下人也在他的示意下不敢跟来。
颜睿在府中随意的走着,刚刚
抱着颜沐时,衣裳也湿了,也就懒得打伞,也没个目的的随意乱逛。
走着走着,越走越偏,等颜睿意识过来,已经到了很北边的祠堂。
颜睿顿了顿,暗叹一声天意,还是走了进去。
祠堂,很干净,带着历史沉重,甚至味道都与他当年未离开京城时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块风语的牌位。
颜睿心一痛,当年,他只和风语一起进过两次祠堂。一次,是新婚拜祭;一次是他离开去边关。而在他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颜睿细细想着风语,那个原本应该跟他一起白头到老的女子,现在,他已经忆不起她的容颜,只记得是个很温婉的女子,笑容很安静,让人不由得就感到舒心。
颜睿突然想起了新婚头一天,那个拿着扇子,认真的看着亮了一夜的蜡烛,然后在一根要灭的时候,准确的把另一根也扇灭的那个女孩。她安静认真的样子,可爱得让他恨不得放在心里疼。
现在,却是安静的躺在坟墓里。同时熄灭的蜡烛,寓意着同生共死。只是,她死了,他还活着。
颜睿已经想不起他在刚得知风语去世的消息时,是否有过伤心与悲痛。只记得,就算是妻子去世的消息,他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只是,那个时候,战事正浓,而他更封侯,暗害更多,他已经顾不了那个只相处了一月的小妻子。
颜睿看着风语的牌位,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有悲伤,更多的,却是陌生。他们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只是,造化弄人。
最后的最后,颜睿只能说:“你放心,沐儿有我看顾着,不会有事的。沐儿是嫡长子,无论以后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越过他,夺走属于他的东西。我们,今生有缘携手,无缘偕老。若有来生……”
颜睿说不下去了。若有来生,又如何?除了夫妻的名分,除了颜沐这个‘证据’,他们只有一月相处,哪里来的‘来生’?
“若有来生,颜睿愿你得一良人,白首到老。”
颜睿出了祠堂,独自一人回了书房。沉默良久,还是打开了内室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是满满的书信。是李大庆那日喝酒酒醒后觉得对不住他离开前留下的。满满都是这些年来,风语与颜沐写的信,与送的物件。有风语亲手做的衣物,还有颜沐被先生称赞的字,等等,不一而足。而这小箱子里装的,正是风语的信件。八年,每月一封,月月不断。颜睿想不出来当年风语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
下的这一封封信。在没有半点回应的时候,月月不断。他不敢看,看着那些信,就似看到曾经的往昔。平淡的话语,却会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今日,颜睿却是一封封取出,一封封细读慢品。一封封信,似是一幅幅晕黄美好的图画。那里有新婚的妻子对远离上战场的夫君的担忧与期盼;有得知孕有佳儿时的开心喜悦;有得知远行的丈夫纳妾的幽怨;有获知夫君遇险急到早产的担忧;有难产后对丈夫的谅解与宽慰;有对新生孩子满满的爱意与让丈夫为儿子命名的期盼……直到最后,没有收到丈夫只言片语,弥留之际,也只是对没能在守在家里等到丈夫回来的歉意,对已经封侯的丈夫只愿平安的祝愿,以及希望夫君对年幼的儿子多加照顾的微小的愿望……
颜睿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颜睿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只是,此时,他怎么能不落泪?他错过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子……那个原本是他妻子的女子,上天把他们用红线相牵,只是,他没有珍惜,终是错过。
半晌,颜睿起身,抱着盒子,蹲在地上,前面,是燃着的炭盆。颜睿慢慢的,却又决然的把那封封书信放入炭盆中。火苗迅速的蹿起,快速的蚕食,燃化成灰。
信一封封的烧去,颜睿眼中有愧疚,有释然,更多的,是祝福。颜睿今生束缚了你,红线错牵,良人不在。只愿烧去所有的牵挂,你在奈何桥旁,不要再等待,愿来生,你能得到颜睿无法给你一切!
☆、第二十三章
颜睿决定去娶一个宗室女来平衡。一旦下了决心,颜睿就不会再去在意其他。只要走下去就好。所以,他很快就安排好求娶了瑞颖长公主之女翊宁郡主。翊宁郡主因为祖母、父亲接连去世耽误了,现已二十一岁,算得上是老姑娘了。现在配颜睿却是刚好的。
只是,在颜睿接到赐婚的旨意之后,又却接到了颜沐外放到山东高青县当县令的旨意。此时,颜睿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用震惊愤怒来形容。
颜沐回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没顾上喝一口水,就被颜睿派来的人叫到了颜睿的书房。
颜沐进了屋,还没来得及行礼请安,就听到一杯茶杯向自己砸了过来。颜沐也不躲,任由杯子把自己砸得一脸血,热茶混着鲜血顺着脸流下来,可恐之极。
颜沐却是丝毫未动,继续着原本的动作,跪地行礼,叩首:“沐儿给父亲请安。沐儿不孝,父亲尤在,却要远行。让父亲伤心伤。请父亲重重责罚。”
颜睿狠狠的瞪着颜沐,呼呼的喘着粗气,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股脑把案上的书本笔墨戒尺砚台镇纸都直接往颜沐身上砸。
颜沐任由颜睿往自己身上砸,身上各处都痛,却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不再说一个字。
颜睿看颜沐这个样子,更是生气。上前两步,一脚把颜沐踢翻在地,怒骂道:“长本事了?我上次白教了是不是?‘事虽小,勿擅专’你都给忘了是不是?连‘父母在,不远游’也不记得了是不是?”颜睿边骂边踢,只把颜沐踢到了墙角。
颜沐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只是默默的护住头。刚刚有一脚踢到肋骨了,他觉得难受得厉害,不由皱紧眉头。
颜睿骂完,又不解恨的狠狠踢了两脚,才算停了下来。
颜沐在颜睿的怒视下默默的跪直身体,等待着接下来的雷霆暴雨。
颜睿看着还是一脸平静的颜沐,只觉得心都在颤抖。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一副表情。那个时候他对他没感情,无所谓。只是,过了接近半年,他对他已经越来越在乎,甚至超过了对颜源的在乎。可是他呢?还是这样不冷不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进不了他的心。以前,他觉得颜沐对他孝顺体贴,现在,他却只觉得他对他没感情般照着‘孝子’的模版在做。对他宠爱,他不觉得开心欣喜,对他厌恶,他依旧孝顺体贴。似乎在他面前,颜沐这个人,整个就带了一个面具。那个面具的名字称为
‘孝子’。
颜睿看着仍然无波无澜的颜沐,简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觉得心力憔悴。他不知道该怎么对颜沐。他不明白颜沐想要什么。父爱?看他对自己的样子,根本在在乎。世子之位?他现在这个时候出京,几乎跟放弃了一样。荣华富贵?他压根不在乎的离了京城去了山东的小县城。高官重臣?他宁愿离了翰林院,选择当县令……
想到弱点,颜睿就想到了颜沐唯一一次失态的时候。是因为他的母亲。只是,他怎么能利用已经逝去的妻子呢?就算他不在乎,沐儿一定在乎。只怕到时候,才真的是无可挽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