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羽箭渐稀,但周围亲卫,仍各负其责,或奋力抵挡、或警惕监察。信王倒卧在地,并无一人上前查看,仿佛他并不存在。
此情此景,其实平常。侍卫虽多,都是皇上的侍卫,不是他信王的。
信王自己的亲卫,原本就被排挤在外,至于那个向来不离信王左右的敬文,何时不见了,竟没人发觉……
皇帝环顾四周,兵器相交的锐利声音渐渐远去,他望着尘土之中的信王,忽地迷惑起来:何时起?他这个皇帝,真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
信王醒来时,只觉置身宽被厚衾,十分舒适。
只是手腕被一凉滑之物握住,叫他有些别扭。刚要睁眼瞧个究竟,那物却松开了。只听一道苍老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伤处不深入要害,只是……”
“只是如何?”这道声音威严深沉,便是信王迷迷糊糊中听了,都暗忖是谁得罪了皇兄,竟致他心情这般不好?
“只是,恰巧伤在陈年旧患,只怕……”那老先生话语一顿,有些沉吟,似不知如何往下说,“何况伤者体质孱弱,高烧不退,实在……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满口胡言!什么陈年旧患,也拿来搪塞!体质孱弱?他自幼习武,怎会孱弱?那是装的!自始至终都是装的!装!你们都给朕装!”
皇帝暴怒之中,扫落一地茶盘杯盏,满屋侍从,跪地叩伏。可怜那老先生,尚摸不清状况,无辜分辩道:“老夫怎会搪塞,这位公子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旧伤,怕是老夫闭眼砍上一刀,也定能砍中——”
他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只因衣领已被人一把揪住。
那人一双眼中,似痛似怒,怒有怒火滔天,痛有撕心裂肺,老先生只觉一生切脉望诊,观人无数,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可以盛下这许多心绪……
他此时才知惊惧,颤颤巍巍,只觉一条残命,今日便要断在此处!
谁料此时,那揪着他衣领的手却松开了。
“退下!”
淡淡两字传来,老先生头脑尚浑浑噩噩,双腿却不由自主往门外迈去。
信王阖眼听着,只听一阵悉悉索索,又一阵悉悉索索。接着便是一道声音自床边传来:“六儿,二哥备了酒,你不起来喝?”
皇帝说完,并不指望他回答,而是木然站在那里,盯着信王尖削的脸蛋瞧。
如今这张脸上,既看不出他幼时精灵俊俏,也看不出他少年美如谪仙。皇帝看着看着,忽然就不知曾经的六弟去了哪里。
便在这时,信王悠然睁开眼睛:“皇兄的酒,臣弟安敢推辞。”
皇帝措不及防,一时愣怔,良久才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来过这里的姑娘按个爪子留印吧,作者俺表示很寂寞……
☆、4、苦酒一杯
酒是好酒。信王斜靠在椅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一只酒杯,更是不离口边,形骸放浪,已臻极致。
皇帝端坐对首,沉闷闷,一言不发。
“皇兄邀我饮酒,自己却滴酒不进,好不叫臣弟寒心。”信王饮尽杯中之酒,抬眼朝皇帝看去,语气绵软,竟隐约有撒娇之意。
皇帝不为所动,面色沉若寒铁,“小六,我知道你恨我。”
信王哈哈一笑:“你错了,皇兄,我不恨你。”
“既不恨我,如何不叫我声二哥?”
信王笑意未凝:“皇兄想听,臣弟改口便是,二哥。”
皇帝听着这句既熟悉又陌生的“二哥”,只觉意兴阑珊——想象中的诸般激动亲热,丝毫未得。他暗叹自己不知足,面色还是和软了些:“小六,当年崔玉不是我要杀,是父皇——”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崔玉是谁杀的,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已然死了……
“不!朕要说。”皇帝斩钉截铁,竟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可知父皇为何要杀崔玉?可知杀一个侍读,又为何我动手?”
“他要我死心!”良久,信王沉默不语,皇帝自问自答。
信王勉强挤出个笑容:“二哥,你的酒量还是这般差,只一杯就醉了。”
“你不懂,”皇帝忽然苦笑摇头,“你不懂,我却懂了。生成我们这样的人,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捏在手里。不仅不能捏住,连多看一眼,都是错的!小六,”皇帝突然攥住信王手臂,“朕不能看你!不敢看你!”
这句话一落地,信王耳边仿佛轰然炸响。
他颤着手喝下一杯酒,只觉眼前已有些颠倒模糊,他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缓些:“二哥说什么,臣弟不懂……”
“你不懂?哈哈,你自然不懂!我处心积虑远离你,你又怎么会懂?你以为皇后为何恨我?你以为她恨的真是我?哈哈!她恨的不是朕,是你!”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皇帝激动的声音又骤然降下来:“罢了,你满心满怀,都是崔玉,又如何会懂?”
“不……”信王眼前阵阵发黑,肋下伤处也发作起来,他呼吸之间,有如刀绞。
皇帝此时已越过几案,托住他身体,语气格外温柔:“皇后她成功了。你终于还是背叛了朕,”皇帝说着,手指触上信王脸颊,流连不去,“小六,你既背叛了朕,何苦又要救朕?”
信王只觉那两根手指冰凉彻骨,他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飘散的意识却又聚了起来:“二哥……如此……说来,你……我,便……扯平了,臣……臣弟,再……讨一……杯酒……上路……”
信王说罢,便觉力气又回来些,他伸手揽过桌上第三只酒杯,那杯中酒液色泽殷红,信王瞧着,眼神愈加明亮,双手执杯,仰头喝尽,末了,还满足地怅叹一声。
皇帝只觉手上一沉,信王身子已软软倒下来,在他怀中微微抽搐。他只觉此时的信王瑟缩在他怀中,如此幼小,如此可亲……这么想着,皇帝便当真伏下头来,鼻尖埋进信王长发,“小六,六儿……你是朕的,永远都是朕的……”
“禀陛下!”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刘炜半是尖锐半是沙哑的嗓音:“信王府章敬文求见陛下,有紧急军情呈禀。”
此时信王抽搐已渐微弱,皇帝撒开手来,他便如破布稻草一般跌落在地上。
皇帝直起身来,衣袍上一滩血迹,他却丝毫不觉。他双眼木然朝前走去,膝盖碰到张椅子,便直直倒下去。
下一刻,皇帝已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他走至门口,打开木门,木然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敬文,“禀。”
敬文丝毫未发觉异常。他脸上神色有紧张有焦虑,还有一丝掩抑不住的兴奋:“皇上,奴才都明白了,王爷他从未叛乱!皇上请看,这是今晨王爷留给奴才的东西!”
敬文说着,将一张纸递到皇上面前。
皇帝顺手接过,展开。白纸黑字,虽有些潦草,倒也辨识得清。好可惜,虽每个字都辨识得清,皇帝却瞧不懂那字的意思。他木然将纸递回给敬文,“念。”
“是,”敬文虽焦急纳闷,却不敢违命,“这是叛逆名单,原来王爷用心良苦,早已查得明白……”
敬文急速念完,久久不见皇帝回应。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才见皇帝一副木然模样,也不知听进多少。
敬文却已顾不上,大着胆子使劲叩头在地上,“皇上,王爷是清白的!有了名单,皇上便可追讨叛贼,王爷……不知王爷在哪?王爷他,他是清白的!清白的……”敬文说到最后,嘴里便只剩这一句,他此时已觉出不对来——瞧皇帝木然神色,抑或周遭侍卫脸上同情、惊讶各异的神情,敬文已觉出来了,不对,大大的不对!
敬文扫视完四周,只觉遍体冰凉,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其实,他早便觉出不对了——从今天他起身时,发现已日上三竿,就已觉出不对了!
更甚者,从昨晚王爷那般体贴成全,他便知道不对了……
他只是不愿想,不敢想。
而今,已由不得他不想。
混混沌沌中,敬文看向皇帝,看向皇帝身后的房间。他提起身子,双腿发颤,连滚带爬扑进房间。
静。静得叫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