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学这首《清心》?真的是为大哥好吗?”
“二哥,你在说什么,我一向都无比崇敬大哥,自然想为他好……”
“那你为什么要将《清心》换成《乱魄》,甚至砍下大哥的头颅!”
蓝曦臣严厉的责问像是在金光瑶的脑后重重一击,眼前的画面突然蒙上了一层雾,而蓝曦臣的身影就在这雾中渐渐远去。
下意识地期望抓住那人的衣角,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赎,可金光瑶的手指却触到了一张冰冷的案台。
他看不清,但他知道,这是那日他将聂明玦分尸的案台。
他甚至清楚的记得,自己一共砍了一百三十二刀,已经凝固的血液染红了了那身金星雪浪的金家校服。纱帽滚落在一边,他不知自己这披头散发的模样,会不会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大哥,你总说我是‘娼妓之子’,那你可曾想过,你最后会死在我这低贱之人的手中!”金光瑶突然抬手捂住眼睛,无法停止地狂笑起来,“娼妓之子,娼妓之子……任我再怎么努力,是不是都摆脱不了这个肮脏的名头!哈哈哈……大哥……大哥……”
眼泪无法抑制地从掌心溢出,他不该高兴吗?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终于被他亲手劈开了,他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想要得到那位聂宗主的认可,他再也不会被人一次又一次地从金麟台上踹下,他再也……
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半点解脱?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低声嘲讽:“金光瑶,你要怎么面对蓝曦臣,你的好二哥可一直很相信你呀……”
是啊,他该怎么面对蓝曦臣……
“阿瑶……”蓝曦臣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二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资格,叫我二哥……”
整个世界,轰然碎裂,像他那可隐藏的极深极深,却也千疮百孔的真心,碎成粉末,连拼凑的勇气都没有。
二哥,阿瑶只是,只是想活得体面一点,像个人一样体面,呐,如果可以像你一样,那就最好了……
要是你觉得我做的不对,那你就来制止我呀,我怎么会不听你的……你别生气,我错了,好不好……
马车突然撞到了石头,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
金光瑶扶着车壁,缓缓地靠着软垫坐起来。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脑海里的眩晕还未完全褪去。
赶车的小厮高声唤了一句:“大少爷,彩衣镇到了,离云深不知处只有二十来里了。”
“那便在此稍作休整吧……”
一开口,那声音竟是沙哑无比,金光瑶没有睁眼,缓缓抬手覆上自己的双眼,掌心下一片湿润,却不知是汗水,还是梦中的泪水……
不管如何,阿瑶还是想见一见你呀,二哥……
第4章 一壶当年酒
自观音庙一站后,玄门势力经过了一场大洗牌,金氏初现没落,聂氏似要崛起,实力出众的蓝家在众人眼里,自然成了玄门魁首,但蓝家家主蓝曦臣却极力反对重选仙督一举,于是目前,玄门百家就处在一个互相监督的微妙平衡中。
有心的,无心的,此刻都希望从蓝家的口中知晓那些“大人物”的意思,以此图求最大利益,于是近几年来云深不知处拜访的修士,怎一个“多”字了得。
彩衣镇坐落在云深不知处的二十里外,向来为蓝家所庇佑,前往蓝家的修士们大多都会在此稍作停留,以等待蓝家的安排。
多年前,岐山温氏当权的时候,曾往彩衣镇赶来过一只水行渊。
那水行渊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赖在这里,要求过往的船只用活人给自己“上供”,一度给姑苏蓝氏造成了许多麻烦。所幸,在各方大能的努力下,水行渊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眼光毒辣的商人立刻在这片水域附近经营起了各式酒肆茶坊。店家们再请个嘴皮子利索的说书先生,翻来覆去地讲“夷陵老祖力战水行渊,年少英才显”,“避尘出鞘,忘机琴响,含光君力退邪祟”之类的故事,生意想不兴隆都不行。
“思故居”便是一家最近声名鹊起的酒楼,它最出名的就是姑苏特产“天子笑”,每日几乎都要卖到连连告罄。
“哎呦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今日的‘天子笑’刚好卖完,要不小的再给您推荐推荐其他姑苏的好酒……”小二地对着一个特地来求“天子笑”的修士解释到。
那修士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想着再去其他酒楼碰碰运气。
出门之时,恰好有一少年与他擦肩而过,那修士略略瞥过一眼,不禁心中感叹一句:好个讨喜的少年郎。
店里的小二见到那个少年,脸上如面具般的笑容立刻多了几分真切,问道:“孟少爷,今日可曾玩的尽兴?我推荐的几个地方很有意思吧。”
那少年自然是献舍给金光瑶的孟笙。
“张小哥自小在姑苏长大,推荐的地方怎么会差,笙在这里谢过了。”金光瑶笑笑说。
那张姓小二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望望没什么客人,便从身后酒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胚酒坛递给孟瑶,里面装的,正是天子笑。
“辛亏你回来的早,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替你保下这坛酒。”
“多谢。”
……
“思故居”有没有替人预留“天子笑”的说法?没有。但张大河就是替这个名为“孟笙”的少年每日留下了一坛天子笑。
原因无他,金光瑶在住进“思故居”的第一天就记住了张大河的名字,记住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二的事情。
修士身怀神通,即便再怎么和气,大多也对凡人抱着几分轻蔑,一个酒楼的小二,在这修士云集的彩衣镇又能得到多少尊重。
张大河书读的不多,但他知道,自己是真心替金光瑶办事。他不会“高攀”什么朋友,但却将那道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人来看的目光记在了心里。
金光瑶接过天子笑,看着张大河真挚的眼神,心中有冷笑,亦有无尽的怅然。
只有从尘埃里爬出来的人,才明白该怎样最好地利用那些在低处苦苦挣扎的人们,才明白,他们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片刻的晃神,他突然想起了当初他笼络的苏悯善。
观音庙里,苏悯善对蓝忘机说:“总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过仗着你投了个好胎,出身优越,家世显赫罢了!若换做是我,有你这些先天条件,也绝对不会比你差一点!你有什么资格目中无人?你真的以为自己品行有多高洁、多端方?!”
那个人一生都活在含光君的阴影下,偏执地认为这个世界都看不起他,所以金光瑶只要表现出一定的尊重与认可,苏悯善就像黑夜行走之人那样,死死地抓出那一丝丝的亮光。
金光瑶很清楚,苏悯善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明白自己在替金光瑶干什么,但他依旧坚定地跟随着金光瑶。
你看,多可笑啊……
但金光瑶也很讶异,讶异苏悯善在他身受重伤,左手皆断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替他包扎,讶异苏悯善为了救他,使出那极其惊艳的一剑。可,到了最后,这个人的下场,又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呢?
你看,多可悲啊……
“店家,不知今日还有没有‘天子笑’?”有一个好听的声音,突然在金光瑶的耳边响起。
好似一汪清泉,静静流过山间的木石,洗净了尘世的喧嚣种种。
那么有礼,那么……熟悉……
拼命忍住浑身的颤抖,敛起眼中近乎恐怖的光芒,金光瑶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十分普通的儒生,却在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极为得体的家教风范。并不会因对方只是个酒馆小二就有所轻视,那人有礼平等地对待着周围的一切。
只在心神激荡的片刻,金光瑶就想通了苏悯善当初那么执着的缘由。
那道透过深渊的光,便是用上性命,也要紧紧抓牢。毕竟在黑暗里独行了那么那么久,又怎么舍得放下半毫,所以管他真假。
金光瑶确定自己从来都没见过那儒生的脸,可他又怎么会认错自己放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信仰,最温柔最明亮的光?
“哎呦,客官,您来的真不巧,今儿个天子笑已经卖完了。”
那儒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或沮丧,他只是有礼地笑笑,准备离开。
“在下恰好拿了最后一坛天子笑,不知可否请这位道友一同品茗这姑苏佳酿?”
有些小心翼翼,却又很是讨喜的笑,想来,谁也拒绝不了。
第5章 云深不知涣
若是金光瑶想,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朋友。因为他懂得如何表现出他人最容易接纳的姿态。
就好比,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本人孟笙,初来这彩衣镇,便想着多交几个朋友,回去也好显得有几分见识,这最后一坛天子笑既然在我手上,想来我和道友也是有缘分的,不知可否和道友共饮一番?”金光瑶缓缓地说道,眼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热切,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那儒生虽举止言谈都为礼仪楷模,但却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嘴角微微扬起温柔的笑,便和金光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酌。
“在下云涣,先行谢过孟道友的款待。”
借起身倒酒的动作,金光瑶敛却眼中缠绻的光亮,心里温柔地念着那两个字。
云、涣,云涣……云深不知处的蓝涣么……
突然就这么安定下来,所有纷纷杂杂的念头都消失殆尽,就这么静静坐着,也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