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太傅读书,上朝听政,本身又聪慧,早已是有些想法的年龄了。但内阁里的其他几位大学士却还是常常反对,想要摆布这个年少的皇帝。
李长瑛气极,只好召李长瑛和徐首辅进宫。
徐首辅年纪大了,对于兵事也不甚熟悉,李长瑛叫他来,主要是想他与其他大臣多多交涉,此时共同抵御反贼,安置流民,抚慰民心才是正事。
李子慎尚在师门时也学过一些兵法,如今见了地图,又看了看沧澜城的位置,突然发现原来沧澜离皋涂山其实很近。
一众小小流民如何能夺占兵营,攻下南境的沧澜城?但若是有人从中相助,以少胜多,有如神助也不是绝无可能。
但是那样的人……会是谁呢?
当夜,李子慎留宿宫中,就住在文华殿。
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只好起来又找了盏灯点着了。他很少卜算天命人事,一来是因为徐道乾教他的并不多,二是因为他几年前便大病过一场,之前又郁结在心缠绵病榻好一段时日,年少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卜算本就是窥测天机,少不得要影响身体、减损寿数,他还有未做完的事情,不愿就那么病入膏肓。再加上他本性只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不去相信注定的天命。
然而此夜,他独自起身,算了一卦。
算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李长瑛,不是眼下的战事,而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在皋涂山上的人。
李子慎离开皋涂山的那日,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那日晨起,他便去了徐道乾房中,跪在地上向师父辞行。
“师父之恩情此生已经无以为报,但修道之人不惶论来世,心下愧疚,却不愿回头,子慎并不苛求能得师父原谅。今后不论何时何地,绝不对他人言及师门,此身后果一人承担,绝不累及观中一分一毫。”
李子慎说完,朝着徐道乾连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徐道乾自知劝不住他,挥了挥手让他起来。
“我知道劝不住你,但是你下了山,以后便无人再护着你了,你可明白?”
“明白。”
“子慎啊子慎……我替你父亲为你起这个名字,今日是你自己思量后做出的决定,以后……以后也只能你自己承担。”
“子慎明白。”
徐道乾长叹一声,看着李子慎又向他一拜,离开了屋内。
子慎啊子慎,你为何就不能真的做到“慎”之一字,将你自己好生放在心上,把其他的给忘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来忧去,竟将自己忘却了。
待到几个时辰后,二弟子宋怀瑾自后山归来,李子慎早已孤身下山。
“今日是师兄的生辰,我自后山采了新生的竹笋,这就去下锅炖汤。”那日轮到宋怀瑾做饭,他特意进山去寻新鲜的食材,想为师兄炖上一锅好汤。不成想回到白云观中,徐道乾却说不必了,你师兄已经下山去了。
宋怀瑾当即愣住,心中霎时间仿佛已有了答案,却又不愿面对,转过身低头说:“师兄下山去了,那等他回来,汤也就炖好了。”
徐道乾知道他心存侥幸,于是道:他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老道士叹息一声。
宋怀瑾本来想哭,却流不出泪来。他咬着牙,回想明明清晨起来还好好的,进山前师兄还叫自己万事小心,现在想来不仅是关照,更像是临行前的嘱咐。
只是宋怀瑾当时心里装着要给师兄一个惊喜,竟是连句生辰祝福也未说,便早早进了后山。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怎么就偏偏是今日?
他每日都要和师兄一起练武,要不是今日逢上生辰,师兄要走的时候,他定然是在观中的。
宋怀瑾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诉他:他终究还是走了,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手中不禁攥紧了背篓的绳子,宋怀瑾回过神时,早已经是双眼通红,牙关紧咬,身形颤抖。
师父见状一掌过来,才令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徐道乾早已提醒过李子慎多关照关照这个师弟吧,既然将他带回来了,这小鬼又是个死心眼,就要好生照看。然而徐道乾却想错了,宋怀瑾想要的不是师兄好心的照顾。
李子慎能够像一个长辈一样给予他很多,但是他最想要的,偏偏却是李子慎无法给的。
是啊,他们都做好了自己分内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如何再去要求更多?可是偏偏、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些。
一卦算完,李子慎突觉头脑发木,胸中有什么东西蓦地要涌了上来,待他反应过来,口中已察觉到一股腥甜。
一切是否、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他默默地问他自己。
如今卦象鸿渐,还是初始。但李子慎却明白,一切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乱写的,起兵一类的剧情上不能太认真。
第7章 应悔
应悔
长河渐落
太后本姓为宁。
她出嫁前乃是武国公的次女,平日里性情豪爽,跟随家中长兄习得一身好武艺。
她的直脾气出了名,母亲总担心她这样下去找不到个好人家,而她的姐姐,武国公的嫡长女性子则是京中有名的温婉柔和。她们两姐妹似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若不是有些相似的长相,常人都不会将她们想到一处去。
然而,那时还是个少女的她,却有着自己的秘密。
这是一个不可言的秘密——她心仪在国子监任职的那位贺家公子。只是对方温润如玉,待人良善,自己每每遇见了都只能涨红了脸,原本那些对人的豪爽洒脱也不知哪里去了,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十足的小女子模样。
旁人见了拿她打趣,尤其是那时还未封王的李文灏,最爱大大咧咧地说,“宁碧心,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小女子的一面,那位贺公子知不知道你在猎场里可以一箭射死一头鹿?”
她与李文灏相识在军营,算是一位损友,听闻此言,她抬脚就要去踢那损人的青年,但对方轻易便躲过了,嘻嘻哈哈地继续逗她。
这个秘密直到贺公子娶亲的那一年,则被她深深掩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贺公子娶的是她的长姐。
姐姐宁蓝玉人如其名,温和的性子与那位贺靖贺公子最是相配,两人一起,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红脸说一句话。
就应是这样的,姐姐性格良善对谁都很好,贺公子家世相貌也都是极好的,两人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宁碧心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只当做是少女时的一点幻梦。再长大些,她便跟着父亲一同去了军营。待她再回京时,姐姐与姐夫家的长子都已诞生。
她去贺府探望姐姐,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裙,簪了一支年少时喜爱的钗,与行伍间的盔甲差了个天南海北。进了贺府,府中还有其他客人——是一位老道士,看上去似乎是贺家的旧识。
姐姐的孩子冰雪可爱,此时已经出月了。宁蓝玉抱着孩子,丈夫贺靖坐在她身边,老道与贺家老爷寒暄一二后,突然提出要为贺家这位刚刚诞生不久的长子算算命。宁碧心并不懂这些卜算之术,只当是随便算算的,没想到那老道一卦算完,啧啧两声,问这孩子可取了名?
贺靖说大名还未取,只有乳名先叫着,唤为湛麟。
老道点了点头,说倒也合适。那大名不若就叫子慎,慎言慎行,此生之难可避也。
孩子的乳名也并非随便乱起,出生后不久就请了京郊庙里的高僧算过,说是命中有火难,可以水镇之,孩子的乳名才起了湛麟。
然而子慎这个名字未免太过拘谨古板,最后贺家的这位长子,大名唤为贺执泓。
宁蓝玉身子并不好,此后再无所出,夫妻二人依旧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而贺家的这根小独苗则成了众人的心头宝,疼爱至极。
之后又过了一两年,李文灏被封为燕王,宁碧心嫁给了他,成了燕王妃,随他一起去了封地燕州,便很久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再次回到京城,已是大乱之后。
经年已逝,宣武大街上贺府的宅子早已毁之一炬,她一人冒雨前去祭拜,站在焦黑的废墟前努力地去回忆这座大宅曾经的样子,这里曾经有着御赐的贺府牌匾,朱红色的宅门,从这里进去,便是贺府……她想起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姐姐,见到贺靖,见到那个名为贺执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