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下青山

分卷阅读10

    他想起在边城遇到宋怀瑾时,对方不屈的眼神。

    他想起在京城,看到自己的父母遗骸时一心向死的那份感情。

    我本知世间万物与天地相比不过朝露昙花,然而……

    原来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并无不同。

    李子慎朝皋涂山的方向跪地三拜,大火之中,仿若重回天地间唯一的归处,皋涂山上,悠悠白云。

    在火光之中,李子慎却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他微笑着喃喃自语: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李子慎活了二十五岁,与他那几十年前便在火中殉身的家人一道,终究还是因火而亡。

    兵临城下的第三个夜晚,宋怀瑾本应是一夜无眠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城门上应该亮着的灯灭了,似乎是没有人在守城,但是宋怀瑾并没有选择立即攻城,而是选择就地扎营。

    他最了解李子慎。他们一起长大,拜的是同一个师父,学的是同样的兵法,读过一样的书,排过一样的兵阵,甚至他还能回忆起李子慎握着他的手腕,指给他看沙盘上小小房屋的场景。因此他选择扎营。

    到了后半夜,营帐里没有点灯,轻抚着绑在手腕上的李子慎的那根旧发带,宋怀瑾忽然陷入了梦境。那梦境断断续续,没有连续的场景和画面,只有人在不断地说话。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宋怀瑾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有徐道乾,有付笙,也有他很久未见的李子慎。就好像攻入沧澜城的那一晚,宋怀瑾在梦中,忽的想起旧日李子慎教他的歌谣,听说那是李子慎的母亲教他的: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母亲是什么样的?宋怀瑾早已经忘了。

    他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那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记忆里燕王大军攻入漠北的那一日,她亲手将自己抱上那匹小小的马驹,那匹马并不高大,也不强壮,比不得草原上其他威武的马匹,但胜在通人性又认路。

    她抵着宋怀瑾的额头,摸了摸他长短不一的头发,她面前的这个孩子长得更像他那个混蛋父亲,只有那双眼睛,和她相似。

    第一次,仿佛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她对他说,快走吧,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日他怔怔愣愣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明明不爱自己、甚至会表现出来恨意的女人落了泪,却叫不出一声阿娘来。

    他一个人扶着马背,在寒夜的草原上奔驰,他不知自己的前方是要去何处,而身后只有幽幽草原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歌声,轻柔且缓慢地唱着草原上的歌。

    草原并不是你的家,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也不需要了,你只需要能够活下去。

    小狼崽,你要活下去。

    他阿娘从不叫他的草原名字,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旧姓是赫连。他的身上永远流着狼性的血。

    那便是他关于他阿娘最后的记忆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李子慎,突然梦见他那个陌生的阿娘。

    再醒来,又到战时。

    出了营帐,敌方有人前来送信,被当了俘虏押到他的面前。

    面前的小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书信和信物是一起递到他手上的。那是一块雕刻成狼形的粗糙青玉。

    宋怀瑾自然认得,这是他送给李子慎,当做生辰礼物的。之后李子慎也将身上的玉坠做了回礼给他。

    “此物如何在你手中?!”他质问。

    那小孩回答,“公子让我出来送信……”

    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看到他师兄熟悉的字迹。

    再后来,别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此间,有人来报,城中走水,似乎是宣武大街西边。

    平安一个激灵,想到他临走前,李子慎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送自己离开的方式。

    是了,那信上的三言两语,不过是叮嘱宋怀瑾无论如何要做个善人。

    只是李子慎却不知,宋怀瑾从前至今,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帝,要杀什么人——他只想带走李子慎。

    宋怀瑾到了他无数次听说过的那座宣武大街尽头的宅子前,越过院墙,那小池另一边的房屋已燃起了漫天的大火。

    在宋怀瑾的眼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处熊熊火焰的光亮。

    他冲进屋子,看到伏在案前的李子慎。

    师兄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伸手抱一抱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人。

    他想起多年前在边城,李子慎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无妨,我带你走,我照顾你。

    一时间两眼模糊,他哽咽了。

    “师兄,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你跟我回去……我们回皋涂山,我们回去……”

    宋怀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他不敢去探李子慎的鼻息,只是背着早已没了意识、不可能再回答他的李子慎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走出来。火焰攀上他的衣角,他全然不知。

    直到那时,他真的明白了,他娘所说的,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再也不需要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第9章 终幕

    终幕。

    “小夫子身体康健否?”

    某日皋涂山,有客传信来。

    观中无他人,只有一位道长,号曰有无。已经上了年纪的道长见信一声叹息,长久无言,末了提笔写了回信。

    “这多年来无病无痛。”

    那个两鬓斑白的帝王展开了这封信,似乎上面还带着来自皋涂山的草木味道。

    他的一生中,幼年无忧无虑,后来深居大内,求学问,斗权臣,守都城,治天下,已然是一位成就超越了他的叔叔、他的父亲的皇帝。他用了半生派人寻到皋涂山下,解开阵法,只想求一句安心之言。

    时年太后早已逝去多年,当年的徐首辅之子也意下告老还乡,夏纁玄已有多年再未重返故地,京城之中早已变了一幅模样。

    李长瑛那时那刻,却一人坐在金銮殿上落泪。他已经老了,明白了少时小夫子所言,何为千秋百代,你我皆是过客,唯有天地万物才终究不朽。

    小夫子,我一生都谨记你的教诲,忧国忧民,从不敢忘。

    但为何……为何你却不再来看看我呢?我是长瑛啊,长瑛……

    此时距离李子慎药石无妄、驾鹤西去,宋怀瑾于世间了无踪迹,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

    天穹之下,过客作古,生老病死,唯有青山碧水常在。

    悠悠白云处,风雨下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