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到此，豁然开朗。
像是突入清晨的森林，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有醍醐灌顶之效，繁乱的思绪得以理清，翻涌的情绪也逐渐沉淀。一切，都重归于风平浪静。
走出停车场，一直到马路边，闻起舞在路口停下。
“我没有开车来，也没打算在这个城市待多久，你要是想叙旧，咱们可以换个时间约。”
他想，如果明日歌要叙旧，他就和他说清楚，没什么旧好叙。如果明日歌不叙旧，那就更好了，因为他们无话可聊。
明日歌的关注点一直都在闻起舞身上。
虽然闻起舞看起来神色如常，刚才说话的语气也是平平淡淡，但是他有些漠然的眼神，让明日歌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明日歌是直觉性动物，他永远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虽然他不知道刚刚那一路上，闻起舞心里是怎样一番活动，可是他直觉闻起舞离自己远了。
这种远，不是他在饭桌上和人客套的疏离，也不是和古月祈对话时的陌生——而这，又是最让他心慌的地方。
之前他明明感觉得到，闻起舞只对他表露出了真实的心情。
如果现在突然客套疏离起来，还能说他是想起来了自己的伪装。但是最怕的，是他仍然情绪真实，却是真实的远离了自己。
他不准许有这样的事发生！绝不！
明日歌伸手拽住闻起舞的小臂，紧紧抓着，眼神迫人地盯着面前人的双眼：“你又要离开。”
闻起舞闻言，好似随意地瞥了他一眼：“说不上离开，这城市，本来也不是我要留的地方。”
“那你要留在哪里？”
闻起舞侧过脸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沉默着，不知道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愿告知。
明日歌却不放过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你要留在哪里？”
“可能……”
明日歌等了好一会儿，刚听见两个字，身后的店铺却突然开始放起超嗨的舞曲，掩盖住了闻起舞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烦躁，让他放开了拽着闻起舞的手，转身就朝着那家店走去，同时口里发泄般的问候了店主全家。
闻起舞与他多年未见，当初也不算多熟，乍然间看到他这模样，还愣了一秒。不过也就一秒，之后快步上前，反手拉住明日歌——因为明日歌正气躁，他还用了点劲儿才留住人。
“先离开！”周围的高分贝让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明日歌冷不丁被他拽住，几乎瞬间就乖巧起来。微微低垂的双眼，始终注视着被拽着的那只手上，眼里不自觉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因为傍晚的人流突然大了起来，闻起舞不得不找找，目力所及的安静所在，便没注意突然安静下来的明日歌，也就没有丢开明日歌的手。
“那边有个咖啡馆，去那里。”
怕明日歌听不清，闻起舞还特意凑到明日歌耳畔说的。
明日歌想，如果远看，他们这模样一定很亲密。
他心里是真的高兴。
“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就着姿势，明日歌也贴着闻起舞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并在下一刻，拽着闻起舞的手腕就往街口走。
恰好有一辆计程车停下来，副座的车门打开，一看就是上一位客人到地点了。
明日歌立马推着闻起舞上了后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给司机报地点。
闻起舞看着明日歌喜气洋洋的一张脸，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别过脸，望向霓虹闪烁的街道。光影层叠中，表情依稀看不太清。
☆、第 8 章
明日歌一直是耽于美丽之人，他从不否认这一点。
美丽是美好又引人向往的，美丽的人，往往是上帝赐予人类最特别的奖励，是造物主送与人类最心诚的礼物。或许不是所有美人都是艺术家，也不是所有美人都是诗人，可是他们的美，就是艺术本体，就是诗歌本身。
与美同行，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或者说，接触美的过程，已经让人感到舒适了。
当然，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关于美的阈值，在找到与自己相适的美之前，或许需要看过无数姿态各异、风格不一的美。幸运的人，在寻找的途中就能遇到；不被眷顾的人，大概一生都在寻觅的路上。
毫无疑问，明日歌是幸运的。他不仅遇到了，还遇到得非常早。
那个时候的他，每天看到闻起舞都是高兴的，他喜欢他的美，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只是那个年纪的他还不知道怎么与之相处最好。只一味地给予尊重，从旁欣赏。所以后来，闻起舞才会被迫离开学校……
可是现在不会了。
“这是我的个人公寓。很安静。”
明日歌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递给闻起舞。
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强烈的欢喜与愉快，仿佛是阔别多年的好友久别重逢，那喜悦，洋溢在眼角眉梢，干净又纯粹。
“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肯定要说离开这里。但是我不喜欢，也不想你离开。闻起舞，我想和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想天天见到你。可能你没有注意过，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太多无趣的美人，在他们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任何有趣的东西，只有索然无味的空洞。闻起舞，我很庆幸你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你大概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闻起舞看着明日歌生气满满的一张脸，思索着说什么好。
“我很幸运，因为我在年少的时候遇到了你。你在我的阈值中，不偏不倚刚刚好。我也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不早不晚——我自信的确是不早不晚。你看，我们如此适合彼此，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我想，我们的相处一定会是愉悦的，这种愉悦会让生活变得欢快起来，会让我们永远保持鲜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你舍得拒绝这样的好事吗？”
闻起舞被他的一番话惊讶到，如果不是他是闻起舞本人，可能都会好奇与明日歌之间发生过怎样的过去，以及，明日歌眼中的……嗯……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我想，我可能并不知道你对‘有趣’和‘无趣’的定义是什么样的，又怎么才算是‘空洞’的。所以你问我是不是能明白你的心情，我只能回答不能明白。”
明日歌好像并不在意他说的话，但是偏又托着下巴，歪着头，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闻起舞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你大概是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所以忽略身边的真实。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会明白，我再普通不过，和你想象中的‘闻起舞’可能完全不一样。如果你认真观察你会发现，我没有你预估的那样有趣，甚至可能特别无趣。你执着的美，在我看来，也只是属于路边的风景，有自然很好，没有我可能也不在意。明日歌，你的愉悦，是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而非现实。你明白这一点吗？”
“那你执着什么呢？闻起舞，我想知道你执着什么。”
明日歌眼神不错的看着闻起舞，脸上的笑意略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认真。
闻起舞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明日歌，他想认真回答他，可是到最后，他只是轻声笑了笑，他说：“有点奇怪啊，明日歌。和你一起讨论我的执着什么的。挺奇怪的。”
“我不觉得奇怪。”明日歌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道，“这是正常的交流，人和人之间，最普通的交流。因为我喜欢你，或者说，我认可你，所以我愿意和你聊这些。虽然我不能强迫你也同我一样，但是，至少我让你知道了我的心意。闻起舞，我愿意和你聊这些东西。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闻起舞垂眸，无意识地晃了晃手中的水，一时没有言语。
明日歌极有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回答。
闻起舞枯坐许久，不停晃动握在手中的水，借此宣泄内心的复杂情绪。
其实他也想像明日歌一样，坦诚地聊自己内心想表达的一切。他甚至想说出那些隐藏了很多年的过去——那些一直被刻意掩盖在角落的过去。
他知道，有些过去，早该拉出来见见阳光了。可是当他真的想这样做的时候，那些腐化了的过去，反而拽着他后退。他想将其拖到亮堂的地方，哪怕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可他拖不动。
那些连着皮肉筋骨的腐物，狰狞着脸，嘶吼夹杂着嘲笑，让他还未靠近，便忍不住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奔跑着逃离了。
他曾将其冰封，不断自我催眠，忘掉那可怕的记忆。
可一旦有光照射进来，温度便会带走凝结的冰，露出下面的腐物。
他看着明日歌，望着他认真的一双眼，心里很明白，他拒绝不了同这个人的交流。或者说，拒绝不了明日歌主动的交流。
他只是……从没真的设想过这样的情形。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和别人认真讨论内心的时候。
“明日歌，我、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
明日歌依旧是撑着下巴，微微偏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他说：“我们不是在讨论你的执着吗？就说这个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的，闻起舞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或者你有更想聊的别的话题，我也能接受。啊！除了你想离开这件事。”
明明已经有了倾诉的欲望，可是闻起舞开口却是：“明日歌，你真奇怪。”
或许是因为内心有了决定，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放松后的浅笑，好像高中在老图书馆那次一样。
那样的笑，让他的美更为生动，也更让人沉迷——至少，让明日歌沉迷。
“我喜欢你这样的笑，非常喜欢。”
明日歌稍微靠近了些，看着闻起舞双眼。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他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突然笑了开来，伸出手，将闻起舞抱了个满怀，笑嘻嘻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