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清君侧

清君侧_分节阅读_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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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备在毓钦宫的观月台上,只有五六桌,宴请的都是些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皇亲国戚。

    观月台名曰台,却是间不折不扣的屋子,并不是什么四面无墙只有几根柱子支撑的高台。而它之所以叫做望月,则是因为它确实是整个皇宫中最高的建筑。

    楼有百尺,手摘星辰,不过如此。

    萧玄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云衍抱着入席的,对群臣的目光没多在意。云青城也在场,因为他是宰相,在东莞属从一品,与萧玄珏这个王爷平起平坐,除了太子之外,是众臣中位分最高的,所以他的席位就在萧玄珏对面。

    将云衍轻放在软垫上,萧玄珏为他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才将视线移到殿中。环视一周,并没有看到萧惘的影子,大抵真如花无醉所言,太子被软禁东宫了。只是既然如此,为何云青城还能泰然落坐在席上?他身为太子叔父,皇后亲兄,不也该在彻查之列吗?

    想到这里,萧玄珏便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云青城,发现对方也正朝自己这边望着,但看的不是他而是一旁安静喝茶的云衍。云青城是云衍的父亲,骨肉至亲,如果云青城落罪,云衍必然不能独善其身,他怎么能忘了呢?

    “行之。”萧玄珏侧头唤了一声。

    云衍正在喝茶,闻言抬起头轻声道:“怎么了?”

    “云相…”萧玄珏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不确定云衍对云青城的事了解多少。明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是万一呢?毕竟云衍与云青城住在同一屋檐下整整三年,万一云衍手中有云青城的罪证,但他为了保全父亲而为其隐瞒,自己该怎么办?

    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云衍放下茶杯,认真望着他,“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挥去心头不安地想法,萧玄珏道:“云相就在对面,你们父子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用不用去拜见一下,我看他对你很思念呢。”

    “就这个?”云衍微怔,随后笑道:“我与家父素来交谈不多,无需这些虚礼。”说着他转头对上云青城的视线,对他点头示意,又端起杯盏以茶代酒虚虚敬了一杯。

    云青城不以为忤,亦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尽。

    “呀,小衍你也来了!”

    杯子还未放下,眼中突然晃进一个火红的影子。花无醉依旧拿着他的小扇子,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容明媚。他大咧咧在云衍的另一侧坐下,笑道:“下午我去看你的时候你还在睡着,没想到这就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云衍笑着摇摇头:“多谢,一切还好。”

    “还好就行。”花无醉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伏在云衍耳侧轻声道:“如果他再欺负你,你就对我说,我保证不打死他。”

    “嗯。”云衍低下头,弯眸应了一声。

    萧玄珏见云衍笑得欢,便猜测花无醉说的不是好话。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花无醉对云衍的事格外上心了些,于是别了花无醉一眼。

    “皇上呢?”花无醉捞起一只鸡爪子啃得欢,咂巴着嘴随口问道。

    萧玄珏朝空着的主位上看了一眼,沉声道:“我也不知,父皇多日来龙体欠安,可能还在休息罢。”

    其实皇上身体抱恙多日不能上朝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今晚的宴席迟迟不至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这次宴席是皇上下令办的。

    “反正我们都已经开始吃了,皇上宽宥群臣,等下来了应该也不会责怪我们不敬之罪罢?”

    “……”萧玄珏抬头看看远处的其它几桌,别人都还没有动筷,只有他们三个这里,已经被花无醉弄得杯盘狼藉,“你也悠着点儿,等一会儿再吃也不晚,又没人跟你抢。”

    “对我来说,这世上唯鸡爪与小…咳咳,小酒不可辜负,我当然要抓紧些了。”说着他倒了杯酒仰头灌了下去,直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你慢点儿,怎么也跟孩子似的。”云衍无奈地摇摇头,笑着为他拍背:“你若不能饮酒就不要逞强,当心呛坏了嗓子。”

    花无醉的面皮僵了僵,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一手隔开云衍挥了挥,道:“不碍事,不碍事,小衍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他让你别管你就老实吃你的,你身子刚好些,要多休息。”萧玄珏闷闷道,一把拽过云衍的手握在掌心,道:“坐得久了累不累,等下若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去罢。”

    “…”对方明显就是对自己小心过头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娇贵坐一坐就累,只摇摇头道:“既然来了,岂有先走之礼?我没事,能撑得住…”

    这时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萧玄珏认得,此人正是他父皇的精神太监赵无极。

    赵无极身后还跟了一名推着轮椅的侍卫,直向萧玄珏这边走来。

    “传皇上口喻,皇上龙体欠安,不能出席国宴,但希望众位大人可以吃喝尽兴。得知晏王妃大病初愈,行动不便,特赐轮椅一架,钦此。”

    “臣等谢主隆恩,愿皇上早日安康。”众臣齐声道。

    赵无极走到云衍面前,伸出一掌轻轻拍了拍云衍的肩膀,笑眯眯道:“王妃,您难道不想试试这轮椅坐着舒不舒服?”

    云衍身子一僵,垂眸道:“有劳公公。”

    “不打紧,咱家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一切还都是皇上的意思。”赵无极道,话毕带着那名侍卫走了。

    “你怎么了?”萧玄珏发现云衍自见到赵无极后脸色便有些苍白,不禁有些担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云衍有什么不测,他还想找最好的药为他治病。

    “有些气闷,我想出去走走。”云衍轻声道,带着些疲惫。

    “好,我带你去。”萧玄珏道,作势要起身去抱云衍,却被云衍推开了。

    摇摇头,云衍笑了笑,“不用事事都靠你,我现在好得紧呢。这不皇上刚赐了轮椅么,你抱我上去,我自己出去就行。”

    “真的?”萧玄珏狐疑地望着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第一次进宫,我怕你迷路,而且外面这么冷…”

    “好了好了,我不走远就是了。”云衍无奈地叹气,“你呀,现在这里就你一个皇子,皇上不在,你就要好好作陪,不能怠慢了各位大臣。怎么连这些礼数也不懂?”说着不知有意无意,他向花无醉递了个眼神。

    受到暗示花无醉一愣,想到方才赵无极提起皇上时刻意加重的语气,以及让云衍试试轮椅之类的话,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却隐隐有些不安。只不过因为曾经答应过云衍会帮他,所以他只得对萧玄珏道:“你也不要太放不开,小衍又不是小孩子,他要出去透透气就透透气吧,我也觉得闷,你若不放心,我陪他一起去。”

    萧玄珏皱眉衬度一下,才点了下头:“也好,但你要照顾好他,如果风大就快些回来。”说着他将云衍抱起放在了轮椅上,“说好了,不准走远。”

    “好。”云衍弯眸应道。

    花无醉笑了笑,推着轮椅将云衍送了出去,待到距离望月台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他叹了口气:“行之,我只送你到这里,等下你回来时我还在这里等你。有我看着阿珏,你大可放心。”

    “谢谢你,花哥哥。”云衍转动轮椅,头也不回道,一点点向着远处的宫闱驶去。尽管四周都是明亮的宫灯,但云衍的周边总有一团照不亮的阴影。

    “行之啊…你这样既苦了他,更苦了你自己,你说你…这是何苦?”

    ☆、异变

    云衍将轮椅驶出去不多远,自拐角处的阴影中便走出一个人,是身穿蓝灰色太监服的赵无极。

    “云公子果然是个通透的人儿啊,皇上在轩辕殿等着呢。”赵无极笑眯眯地走到云衍身后为他推着轮椅。

    云衍颔首,垂下的眼眸遮住了情绪,轻声道:“有劳赵公公了。”

    赵无极没再说话,推着云衍朝着轩辕殿的方向走去。

    云衍低着头,原本已经有些血色的脸庞随着轩辕殿的接近而一点点变得惨白,他死死咬住下唇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已经决定放下一切,将自己全心交付给那个人,可是为什么此刻还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安,皇上传召自己会因为什么,太子已经被扳倒了,还会有什么将成为那个人的阻碍?如果…如果被逼着与那人分开,自己该怎么办?

    云衍知道不该怀疑自己的,他向来对二人之间的感情如此笃定,他相信自己在下过决定之后就会不受任何阻挡的始终守候在那人身边,可是在席上当赵无极出现在他面前并伸手拍向他的肩膀时,云衍莫名自心底生出狂烈的不安。直觉告诉他,如果非有什么理由,一个自己非走不可,抛下那个看似冷淡却内心孤独不安的人而离开的理由,恐怕就在今夜了。

    赵无极将云衍送到轩辕殿前,发现对方似乎在出神,他俯身轻声唤云衍回神,“云公子,到了。”

    “嗯?啊!”云衍惊疑了一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双手转动轮子向前推动轮椅,而之前显现在他脸上的惶惑不安仿佛只是一时的幻影,此刻云衍的神色异常的平静。

    “皇上近日龙体欠安,在内殿的榻上歇着呢,公子进去就好。”赵无极解释道,同时帮云衍推开了轩辕殿的门。

    木制的轮椅缓慢转动着,机构相互摩擦发出“咯吱”的声音,如同陈年腐朽的枯木在迎风发出断裂前最后的悲鸣。

    “啪嗒。”

    云衍知道是赵无极为免其他人听到这次密谈而带上了房门,而他最后的退路也随着那一声关门声而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

    “咳咳……”一声嘶哑苍老的咳嗽声打断了云衍的思绪,如同魔咒般吸引着他不断向前,向重重帷幔遮掩后的龙榻靠近。

    “是云卿么?”老皇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虚弱,随着云衍缓缓抬起头来,一只干枯如木的手颤抖着伸出帷幔。

    云衍吃了一惊,才几月不见,皇上几时衰老成这副样子了?不过虽然心中疑惑,但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吃惊表现出来,只淡淡应道:“微臣见过皇上,望皇上恕臣不便之罪。”

    “云卿说的哪里话,朕既然赐了这架轮椅给你,自是体谅了你的不便之处,咳咳。”老皇帝伸手撩开了帷幔,勉励坐了起来。

    云衍看到了他几乎全白的发丝和毫无神采的暗黄肌肤,再次心中一惊,他迅速低下头去,轻声道:“不知皇上此次传微臣来,所为何事?”

    “你与玄儿相处的如何?”萧景瑞不答反问,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听对方这样问,刚被强制压下去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云衍暗自收紧了握住椅轮的手,抬起头直视着床上不复威严的人,道:“一切还好,如您所料。”

    “嗯。”萧景瑞不明深意地点了下头,看似赞赏,唇角的笑意却冷了几分,“此次你舍身助玄儿对抗太子,证据确凿,朕已经决定不日便下旨废除太子之位改立玄儿为太子了。”顿了顿,他望着云衍重重叹了一声,“这十八年来,苦了你了。”

    云衍僵了一下,淡然道:“能为皇上效命,是臣下的职责所在,云衍不敢言苦。”突而他轻笑一声,道:“但是皇上您以为,用十八年的光阴设下一个局瞒天过海,真的就是对晏王好吗?这些年,他是如何活在对您这个生身父亲的恨意中,您有仔细了解过吗?”

    “哦?”萧景瑞向后仰了下身子,玩味儿似的沉吟一声,眼神终于带了些王者的霸气了,他笑道:“纵使你这么说,朕也觉得十八年前选你做这颗暗子实在是个明智的抉择。无论是将朕一手栽培的‘暗影’集中在双结楼交给你,或者是让你自五岁就跟在玄儿身边,只不过,朕唯一算错了的,却是……”

    “为什么?”云衍敛起笑,一脸肃穆地望着萧景瑞以冷淡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十二年前您要赐死贤妃?既然您从十八年前就决意要立晏王为太子,就算那时云家已然干政,有独揽大权之势,您是皇上,查一件后宫嫔妃被陷害的案子应该也不难吧?为什么却还要…在他面前将贤妃赐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

    “正因为玄儿日后要做君主,所以…”萧景瑞的苍老的脸上涌现出一丝悲痛,却只是极淡的,让云衍以为是自己的不安而生出的错觉。

    “所以贤妃必须要死,就算没有人陷害,朕也会随便找个理由将她…后宫干政,外戚当权,朕受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朕要在自己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为他铲平道路。”

    云衍边听着,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多么的讽刺!萧玄珏的母妃被赐死,最根本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遭人陷害,而是自己的父王早有此意?!突然脊背就生出一股寒意,几乎冻得云衍打出哆嗦。

    他知道这些年萧玄珏是依靠什么而坚持至今的,但如果萧玄珏知道真相,一定会疯掉的罢,自己苦苦追寻了十二年的真相,压抑在心底十二年的恨意,突然有一天却发现从最开始就是错的,怎能不让人崩溃?不,不能让那人知道害死自己母亲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他要为那人守护住心灵最后的一份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