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可以改变自己,办公室的人在他与樋口一叶交好又分开后也曾感叹他对保持自我的那份固执,但那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那个人不是樋口一叶,所以两人才会分开。
芥川龙之介是希望樋口能够懂的,她应该执着的人不是自己。
“我知道了。我会和她说清楚的。”芥川龙之介说。
“嗯……”中岛敦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没办法处理?”
“不是。就是稍微有点担心。”
“没必要。我会好好解释的。”
“不是在担心你,”中岛敦叹了口气,“是有点担心樋口小姐。”
芥川龙之介在临近下班时叫住了樋口一叶,他语气平淡,没有挑明意图:“下班之后有些要和你说的事情。楼下咖啡厅等我。”
樋口显然有些慌乱,但很快调整好自己,元气地回答了一声“是”,表情是明亮的。
她在去见芥川之前特地补了妆,偏白色号的粉底,蜜色唇釉,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或许不够完美,但足够让她在倾慕之人的面前自信起来。
芥川龙之介的身影十分惹眼,甚至不需刻意寻找。他像一颗启明星,只是坐在人群中就会闪起光;那份光芒指引着樋口一叶从更遥远的以前跨越千山万水、克服重重险阻,她付出了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只为了来到一个人面前。
她得到过,又失去了;可她不曾放弃,时至今日,樋口一叶仍旧是喜欢着芥川龙之介的。
她没有贸然再次表明心意,半年前离开时樋口还没学会按捺住难过与失望,但如今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等待或许会到来的机会——等待芥川龙之介再次接受自己的机会。
但变数始料未及。
她不知道中岛敦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又是什么时候对芥川龙之介造成实质性影响的,好像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他便突然令自己生出危机感,甚至不惜不计后果地直接向对方摊牌。结果果然与她料想中的一模一样,樋口一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过于灵敏的预感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潜在的竞争者感到恼怒,她还没理清自己,对方却就那样退让一步,宣告道“我退出了”。
但是樋口一叶知道他在撒谎。中岛敦诚然对自己说“我不喜欢他”,可喜欢一个人的模样是做不得假的。倘若他真的不喜欢,就没有必要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没必要仓皇离开,匆忙到像是逃跑;最重要的是,假如中岛敦真的不喜欢芥川龙之介——又何必要说出那句“我没办法与你相提并论”呢?
那种苦涩,那种卑微,那种小心翼翼,自己是在太过熟悉不过了。
多少个夜晚她躲在被子里焦虑地哭,觉得自己平凡而愚钝,只是灰扑扑的普通人罢了,即便真的站在芥川龙之介身边也只会令他蒙尘,非但无法锦上添花,反而会扯了对方的后腿。
面对着那样优秀的芥川龙之介,喜欢他的普通人是会理所当然自卑起来的,所以樋口知道,中岛敦并非无知无觉,他明白自己对芥川的感情——的确是喜欢,甚至不亚于自己当初那一份过于浓烈的感情。
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要放弃一个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樋口一叶几乎和中岛敦一样感同身受;假如他喜欢的不是芥川龙之介,她一定会劝诫对方不要放弃,暗恋是一场漫长而无止境的战争,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才会赢,只要坚守内心,最后一定会得到所思所慕。
她原本是有机会这样对他说的,假如他喜欢的那个人不是芥川龙之介。
不战而胜令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可是看见芥川时,那些愧疚与不安便统统化作她最坚硬的盔甲,只为一人无坚不摧。
“前辈,”她落座前笑着与芥川打招呼,“您等了很久吗?”
“没有。”芥川龙之介略一摇头。
“以前的时候经常和您在这里闲聊约会呢,”樋口一叶的语气有些怀念,“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感觉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她意有所指,芥川龙之介当然听得出。樋口一叶陪伴他的那些日子固然是一成不变的人生中难得的点缀,但回忆终究成为回忆,过去终究还是会过去。
“……你没有必要对那些事恋恋不舍,”芥川龙之介沉默许久后慢慢开口,“人需要向前看,耽溺于过去是最无用的逃避。”
樋口抿住嘴唇:“您说得是。但我之所以日夜回顾那些黑白色的过去,全部都是因为只有过去的故事中才有您在。既然过去已然无用,我当然也想要着眼现在——但是我的现在中完全寻不到前辈的身影。”
“我存在与否,对你的前景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我的愿望就是未来的每一天都能与前辈共同渡过,就像一年前那样亲密无间。或许我现在说这些会让您困扰,但是——但是我还能够再次拥有与您并肩的机会吗?”
她说出这些话时目光不曾退缩,直直看着芥川的眼睛,言下之意几乎赤裸裸表达了透彻。
芥川龙之介看着她,似是有所触动,但又不为所动。他开口:“你是很好的工作伙伴,樋口。但是我和你的关系最好也止步于工作伙伴,这是为了我们两人考虑。”
“……”
樋口一叶咬着嘴唇,窄细的眉头紧蹙着,没有回答。咖啡厅中循环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克拉拉搭乘着胡桃夹子和他的王子穿过雪国一望无际的皑皑冰原,在代表童话与梦幻的糖果之国共舞一曲代表结婚仪式的双人舞,她爱他。可是她早有预感,他终究会消失不见——于是女孩在深夜醒来,王子不见了,克拉拉所拥有的只是能够做梦的胡桃夹子。
那是梦吗?为什么美梦不能永远继续下去?
“是因为那个人?”
她忽然问道。芥川龙之介没有回答她,于是樋口露出一点悲伤,自顾自说下去:“其实我猜到了,从最开始就猜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您露出那种表情——他明明在顶撞您,可您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可以称得上乐在其中。女人的直觉总是最不讲道理的,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为此去当面确认,卑劣地抢先一步宣战,甚至以为我能就此赢得这场博弈——”
“可是您追过去了。明明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您却不管不顾地追过去了。他真的好幸运,和被放弃的我不同,是切切实实被爱着呢。”
说着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
“——可是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为什么是他?我到底哪里不够好?想要付出的那份心情也好,对您的爱意也好,明明是我先遇见您,但是为什么是他?是我就不行吗?”
樋口一叶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可眼泪没有落下来,她的声音也是轻的,比起疑惑,包含了更多的委屈。
芥川龙之介握着咖啡杯的左手动弹了一下。他听着女孩一字一句质问,心情却无可奈何地明朗起来——是因为他似乎也弄懂了一种感情。
“不是这样,樋口,”他摇头,“不是因为‘是你就不行’,而是因为‘不是他就不行’。”
“喜欢也好,爱也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拥有切实的指向性,很可笑,但无法抵抗。或许听起来很荒诞,但中岛敦是我需要的那个人,只有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这样说出来的时候一直注意着樋口一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个漂亮的女孩又要掉下眼泪,但是樋口睁着眼睛,突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
“就算您这么说……还是很不甘心。但我不会哭的,我想要让您知道离开您的这段日子里我的确是在成长——”
她难看地微笑起来。
“——而且哭出来的话,妆会花的。”
想要成为坚强的人,不因为芥川龙之介一句话就溃不成军。尽管她还爱他,但不再是一味追逐着芥川的背影,不管不顾把拥有的全部都奉献出去,不论对方需要与否。樋口一叶现在的的确确是在为她自己而考虑着。
芥川龙之介突然意识到,她的确是成长了。
“樋口,”他开口说,“这些年,一直以来都辛苦了。”
“你的目标可以不是我,你可以看得更高,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最需要的绝对不是我。”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像过去每一次冷静分析逻辑的芥川龙之介会说的话。可是这是她三分之一的人生,她所努力追求的理想乡与温柔乡,爱与不安,温柔与惶恐,眼泪与心,所有全部,都归结在芥川龙之介一个人身上。
——真的能放下吗?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终归有一天会懂。”芥川说。
樋口一叶失神地坐在沙发上,眼前一时有很多画面浮现出来;可是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缺失了重要的拼图。
这些年的爱慕,这些年的努力,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战无不胜,但是最后败了下来,败在芥川的爱情面前。
“他真的能够做得比我更好吗,前辈?”樋口一叶最后这样问道。
芥川龙之介听见她这样问,竟然难得面露笑意。他摇摇头:“他不需要做得比你更好。他只要做他自己,这就足够了。”
“……还真是输得彻底啊,”樋口苦笑着,“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听见您这样说还是不甘心得想要哭。”
她低下头,面前的瓷杯映出自己的影子,妆容精致,一败涂地。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争取什么了,她喜欢芥川龙之介,但不需要乞求她施舍给自己一份爱情。
她只是很难过。
“我想,”而后樋口抬起头说,“之后一段时间我可能没办法来公司上班了。您能批几天假期给我吗?”
“当然。”芥川回答。
樋口一叶离开之后芥川似乎若有所思,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这时有一道声音远远从他背后传来:“说得真是够绝情啊,经理。”
“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不过就是更绝情一些而已。你总不见得连这点醋都要吃吧?”
中岛敦啪一声把用来遮脸的报纸拍在桌上,反身越过沙发靠背去看芥川的发顶:“谁要吃这个醋啊?!我是因为担心樋口小姐才会跟着过来的,你别太自作多情了!”
“既然如此,她还没有走多远,你可以再追上去关照一番。”
“你……!”
中岛敦气结,忿忿不平地走到先前樋口坐的、芥川龙之介对面的位置上。
“对待女生都可以这么绝情,不知道等轮到我的那一天你还会不会更过分。”
他这句话不知有几分赌气意味;或者更甚,在他的思维模式还没能转化成常人那般之前,他或许在在芥川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仍旧害怕着被抛弃。
芥川龙之介放下咖啡,语气和神情都是认真的。
“不会有那一天。”
“……”
中岛敦看着他。
芥川龙之介由着他看,反正自己经得起看,何况被多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倒是中岛敦,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