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先生今天依然穿着西装,自从送了秦川“一缘”之后他甚至换了先前在萨尔维街订制的手工西装,面料都是doaflre或者花呢,一天换一身内外搭配,从不重复;导致同僚近来一直疑心他最近有什么喜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浮起一层不太明显的笑意来,口中说的却是:“那不必算我了。”
社会局的职员要走,宫先生拦了一下:“稍等。这份文件就留下吧。”
图片上的新郎统一服装蓝袍马褂、青鞋白袜,胸前还要佩红底金字的结婚人飘带。
宫先生将秦川的面容身形套进去,发现意外地适合秦川的斯文气质,只是难以想象他身旁站着的穿粉色旗袍的新妇该是何模样。
那头秦川完全没把宫先生的醉话放在心上,毕竟两人阶层差距太大,顶多就这一个交点。未料到,大王神龛□□不过月余,他们倒又见面了。
第2章
伊索古马戏班首次来华,近来一直在法租界爱多亚路大世界对面的大华公司附近空地上设场表演。
4月30日晚,13岁的尹阿佩路过戏班剧场时被一荷兰人诱骗至团内,非法羁留。5月2日,阿佩被强行奸污。
此案轰动一时,事发地由法租界芦家湾巡捕房管辖,案件上诉至上海第二特区法院,扬州旅沪同乡会和伶界联合会等为受害者出面情愿,荷兰领事馆和法国领事馆均牵涉其中。
门房毕恭毕敬地用竹竿掀起帘子,还特意支得极高。秦川眉毛一挑,心想洋人这回又派了谁来施压,排场倒是不小。
现在报刊舆论是一边倒地骂警察不作为,骂洋人仗势欺国人。群情激奋,在街上看见外国人都要扔些烂菜叶子。
最近但凡有点身份的驻外大使都深居简出,这时候出面的要么是自己腰杆倍儿硬,要么就是被上头人当枪使了。
油腻的布帘被撩开,阳光透进,屋内一亮复又一暗。宫先生带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律师进了逼仄的临时会议室,一眼便看见了秦川。
满屋子乱哄哄,只有秦川从宫先生进来时就一直盯着他,因此敏锐地察觉到,在他和宫先生目光接触时,宫先生的气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就像是在那一瞬间,择人而噬的猛兽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舔了舔利爪,略略收敛了它的无差别攻击性。
那变化太微妙,又转瞬即逝,秦川甚至来不及细想缘故,宫先生已然温和地朝他笑了笑:“秦副队,好巧,又见面了。”
旁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俩,秦川淡然道:“的确有缘,只不过是上个月在总会喝了一杯酒,您倒知道我是谁了。”
宫先生微微一笑:“秦先生一表人才、谈吐非凡,宫某念念不忘,实在想与您结交,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您高就上海警察局稽查队副队长,一直想抽空上门拜访,担心太过唐突才没成行,今天居然在这遇到,看来你我实在有缘。”
秦川言简意赅:“外出执勤,职责所在。”
宫先生将一盒卷烟递给律师分发,亲自拈了一根递给秦川:“自家厂子做的卷烟,各位放心抽。”
秦川接过拿在手里,似笑非笑看着他,尚未有放进嘴里的意思,宫先生已经自然地拿出一个纯铜的zippo打火机,“叮”一声翻开了盖。
这打火机半新不旧,秦川不认得牌子。
这款打火机是公元1933年在美国宾州生产的,也不知是怎么漂洋过海到了宫先生手里。它要是能完整地留到八十年后,至少价值四万美元。
细小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跃动着,两人以这个姿势僵持了十几秒,直到旁人都觉出气氛的异样来,秦川才夹着烟,在打火机上轻轻一捎。
见他点着了烟,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各自划亮洋火。
散开的烟雾像是大型猫科动物的绒毛,上好的烟草口感绵密,并不呛人,稽查队的老烟枪当即就舒服地长叹了一声。
宫先生和秦川都没跟着吞云吐雾,秦川垂眸看着烟卷在指间燃烧,一点火星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他漫不经心地对宫先生道:“宫老板今天来是什么意思?”
宫先生仔细地看着秦川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正在疑心他低头的时候长睫会刮花镜片,闻言象征性地苦笑了一下:“上海一市三府,西方诸国均设外事法庭,我出身海外,任职国内,公职之外在租界内做点营生,免不了四处看人脸色。”
“哦?”秦川给出一个斯文礼貌的笑容——禁烟组的人都知道,秦副队对上级命令有异议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笑的。
他慢条斯理地伸指,弹了下烟:“那宫老板今天看的是谁的脸色呢?”
只见那一点烟灰轻飘飘地落在宫先生挺括的西装上,霎时把昂贵的布料烫出一个肉眼可察的小孔来。
律师脸色大变,宫先生却只随意地低头扫了一眼。知道秦川是有意埋汰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我听说秦副队是主管禁烟禁毒案的?”
秦川意味不明地看着宫先生,算是默认了。
“这桩奸污案本不归稽查队管,但那些同乡会到处活动,又是登报情愿,又是拉横幅有幸,还致函上海第二特区市民联合会和公共租界华人纳税会。事情越闹越大,捕房风化科压不住,只好把案子扔给警察局,上级又施压给你们稽查队——案情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但荷兰领事馆到现在都不肯说出案犯名字,你们也没权限抓人,只能耗着,影响禁烟不说,天天出门还不明事理的人被骂里通外国、玩忽职守,应该不太好受吧。”
“你!”
一个小警察怒目圆睁,当即就站了起来,却被秦川拦了。
他神情居然也很平静,还有余心回头安抚同僚:“坐下。这是事实,我们的确有些掣肘。但这和您——财政部特别顾问、上海特别市经济办公室的宫主任有什么关系?”
宫先生在众人并不友好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烟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种非常享受、不急不缓的节奏吐出了一串完整的烟圈。
“这桩案件已经影响到了荷兰租界的治安,很多工厂被无故打砸,无法生产,导致部分日用品无法足额供给民用,财政部也很重视,所以派我来斡旋一二。”
秦川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宫长官请讲。”
“秦副队也清楚吧,这件事闹到这么大,已经不是当事人说了算,而是看领事馆和法院想达成什么结果。我和大使谈过,为了平息民愤,也为了不让稽查队的兄弟们白忙活一场,他们愿意协助抓捕一批藏匿在租界内制作、贩售红丸的嫌犯,赃款充公。”
秦川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稍显锐利,不冷不热地说:“好办法,那被奸污的尹氏女阿佩呢?”
宫先生的神情非常温和,简直像是博学多才的先生在看学堂里的刺儿头学生,带着教导后辈般的耐心:“被害人会同意和解的。尹声涛在上海天蟾舞台从事编剧兼演员工作,家境不算富裕。”
一屋子警察表情各异。
宫先生叹了口气:“我也理解各位维护公义的心情,但奸污民女、妨害风化是自诉罪。被害人想要公道,可是比起公道,还有其他东西是他更想要的,各位警官或许对我有误解,但我从没打算以势迫人,我保证尹家父女会拿到他们满意的补偿,尽快结案、恢复社会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秦川用力地闭了闭眼,涩然开口问:“那嫌犯呢?”
宫先生随手在桌面上按熄了烟头,观察着被烫出来的乌痕,轻描淡写地反问:“从来只有最好的解法,没有全胜的棋局,不是吗?”
秦川沉默了良久,脸色都隐约泛起铁青,阳光照在他俊朗的侧脸线条上,像是描了金漆的邢窑白釉。
他在想,如果此时此刻自己代表的是正义,那么他算是妥协了吗?
又或者,为了更多的人的利益,其实宫先生才是对的?
5月11日晚,伊索古马戏班场内连发两起火警,观众四散奔逃,戏班生意难以为继。
5月17日,第二特区法院签发传票,派人传送双方当事人,并通知了代理律师。
5月20日下午1时,第二法庭开庭审理,被告人、自诉人父女与代理律师均未到庭。
5月26日,法院裁定此案已经和解,不再予以受理,遂成旧上海一桩悬案。
第3章
宫先生和秦川都没有想到,第三次见面时,他们的角色又有些微妙的变化。
当局规定,每位远洋旅客可携带免税的25支雪茄、200根香烟和半磅烟丝。
秦川主抓禁烟,海关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
他站在码头,朱红、橘黄的巨型广告牌鲜明地映在海里,绿油油的海水又泛起白花花的海浪,显出一种极油腻且错乱的繁华来。
远洋轮要从长江口行驶40英里至吴淞口,再逆黄浦江而上14英里,才能到租界港口。
宫先生站在他身侧,巨大的货轮慢慢驶来,山岳般的阴影铺天盖地坠下来,几乎要将他们压成沧海一粟。
“这是我向日本东亚海运株式会社买的客货两用轮,总重三千吨,秦副队觉得如何?”
秦川状似无意地问:“蛮好。听说宫厂船只总吨位超过万吨,这是最大的?”
宫先生笑着看他,眼底闪着戏谑:“秦副队要是嫌不够,那我再买一只更大的。”
秦川挑了下眉,抬臂时肩章一闪,扶眼镜的手指修长如象牙箸:“宫老板还不满意?这货轮能装一百五十吨盐了吧?”
政府垄断盐业,禁止旅客私带盐和麻醉药品,盐税、统税、关税是国民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宫先生摊手:“一吨棉花和一吨铁的重量是一样的,秦副队想说什么?”
秦川露出一个恳切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微妙的自嘲:“宫老板放心,《申报》数次夸您是帮助建设国民经济的利民实业家,我不过小小警察,哪敢管到您头上?”
宫先生对他露出一个“你我都知道这是屁话就不必拿出来讲了”的礼貌表情。
秦川只当没看见,继续真诚发问:“我只是有点好奇,您常常无偿为民众捎带家书和土货,甚至为留洋学生运送各类标本、模型和器械,那些腌鱼熏肉和所谓必须保存珍稀材料用的特殊溶液,能提取出多少吨粗盐?”
四月的时候国防设计委员会改名“资源委员会”,负责指导管理全国矿业开发及重工业建设。事实是国民政府采用官商合办、共同入股的方式,有计划地成立了一批专业公司,企图控制全国商品生产流通。
宫先生炒完二三关库券就买了几个别人脱手的矿产,旁人本以为他是钱多烧的;现在再看,原来他每一脚都踩在时势前头,身价愈发水涨船高。
宫先生毫不意外地回头看他:“这就是秦队今天找我的缘故?实不相瞒,我也有点好奇——”
他慢慢俯近,近到完全超出安全社交距离,上薄下厚、峰珠鲜明的唇几乎贴上了秦川的耳尖:“稽查队缴获的鸦片和红丸应该是统一销毁吧?民国二十一年《申报》登载破获了五起红丸案,前年八起,去年十八起,怎么会越禁越多?还是说——被重复利用了?比如,卖给那位叫闻劭的大老板?”
秦川淡定表情一如既往,然而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出他瞳孔在难以察觉地震动。
每一秒钟都似乎被拉得过于漫长,初夏时节秦川穿得不多,后颈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意,被风一刮冷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