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汐师妹?”
这定然是个好兆头,夙汐回头的时候这么想着。
她看到多日未见的云天青正望着自己,肩上挎着个小包袱,像是刚从别处回来,透着一脸风尘仆仆的倦色,“师兄他还好吗?”
他毕竟还是顾着玄霄师兄的,她想。
见她不答,云天青侧过脸望向山门,自顾自慢慢道,“若细细讲来,我第一次正经见到师兄便是在这里。”
他这么说的时候,几乎不像是平日的云天青了。
当年的玄霄心性尚且稚嫩,总被他几番逗弄逼得破功,垂眸眉目冷肃,抬眸却是熠熠灼灼的明艳怒意,生动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那时候我总是下山,说是去偷偷喝酒,但又不全是。”他轻声笑起来,“师兄总会在山门口等着抓我,一等就是大半夜。遇上大雨大雪,还会捏个纸灯飘过桥来给我引路。”
“好像我会走丢似的。”
“他每抓到我,我便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师兄就以为自己治了我一番,得意得不得了。殊不知我就是故意晚归讨他嫌的。”
“不管我多晚回来,他都会在山门口等我。”
这山上来来回回这么多人,这四季回回来来轮转这么多流景。但每次当他顺着这条山路回到这一方山门,天地之大,对方的眼中始终只有他一人。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我的影子。”
“我大约不该这么作弄他,可他是我师兄呀。”
他说得很慢,神色在岚雾的遮掩下飘忽明灭,难以琢磨。
他顿了一会儿,问道:“夙汐师妹,如果喜欢你的人不想你去做一件事,可你觉得这件事是对的,你会如何呢?”
夙汐认真想了片刻,一本正经答道:“我大约不会去罢。我觉得对的事,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可如果我真的执意做了,喜欢我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青年纵容地弯起眉眼,“人美心也美,夙汐师妹真是生了副好心肠。”
“云天青,你可别打岔。”夙汐板起脸,“我是不懂你在想什么,但你说你念着玄霄师兄,玄霄师兄自也是念着你的。你只要同他道歉,他怎么都会原谅你的。”
他闻言笑笑,摇了摇头,斜挎着包袱,转身向着弟子房的方向走去。夙汐一跺脚,冲他的背影喊道,“天青师兄,你休息好了,可要快点去卷云台看看玄霄师兄!”
云天青冲她摆摆手,不置可否。
她盯着他的背影,眼见蓝白衣袂卷起飘忽翻浪,渐渐消失在薄雾里。
夙汐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心不在焉地迈步,没走几步又耐不住回头,仿佛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原地,叫她心神不宁。
岚烟蒙蒙,剑舞坪上寥无一人。
天地茫白。
狂风卷过山门,荡起云浪滚涌,一点银白萤火穿透层层烟气,在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着。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冷电般掠过脑海,像一枚尖锐冰锥钉穿心肺,破骨刺出,满身血肉霎时凉透,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那根不是去弟子房的路。他也根本不是什么从山下归来。
她骤然惊跃而起,逆着洪啸山风,扑向琼华山门的边缘,“云天青!天青师兄!”
她跑得那么快,如同奔命的亡雁,她喊得那么大声、那么用力,好像必须要喊到撕裂心肺,才能够吐出那柄钉进脊髓的冰锥:“天青师兄!你回来、回来——你回来啊!”
奔下长长石阶,甩下琳琅仙坊,夙汐冲向断崖边沿,睁大双眼,徒劳地望向层雾掩映下,长长复又长长的天桥,试图分辨一粒可怜的萤火。
“云天青!”
风把她的喊声遥遥寄出又吹散,放大成虚浮而无力的回响。桥上引着萤白纸灯的青年闻声回过身,露出他身前另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夙汐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栽下断崖。
这么大的山风,根本无法御剑,若要强行升空,泰半要落得剑毁人亡的下场。云天青和夙玉却宁愿冒死叛门,也不愿再留下了。
“云天青……”她喃喃地念着,这个熟悉的音节却又带给了她气力,她又小声叫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大声。仿佛此刻她若喊得不够大声,不喊到撕裂咽喉、血泪洇舌,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需要她舍命呼号的事了。
“师兄、天青师兄!我是夙汐啊!天青师兄,你回头看看啊!”
天桥到崖壁的距离那么远,像隔着云海天瀚,无论她如何睚眦而望,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他隐约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
“天青师兄!你要去哪里!”夙汐声嘶力竭地喊着,迎着狂暴山风,饮下彻骨寒意,“云天青!你回来!你回来——!”
她看到云天青转过身,卸下肩头的包袱,放下手中佩剑,冲她遥遥抱拳一礼。
自此山高水长。
她在那一刻隐约明白,他不会回来了。
她不敢相信、她不能接受。她见过战场、见过死去的同门、见过血肉模糊的脏器和失去神采的灰暗瞳仁。她不会高强术法,不能运筹帷幄,更说不来是非正邪对错。她能为同门师兄们做到的只有坚强,然后更坚强,在血与火里对着疲惫不堪的玄霄笑得烂漫,烂漫到顽固。
她从未感到像此刻般莫大的哀伤与无助。
衣衫单薄的少女站在危崖边沿、站在她浮萍般的命运边缘,面对苍茫天地和隆隆山风,失声痛哭起来。
“你说你觉得这是对的事。”夙汐滑坐下去,无意识地摇晃着,“那么喜欢你的人,该怎么办呢?”
“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她的声音如同紧绷的弦,巍巍地颤动,“我本有好消息带给他的……”
“我本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他的啊。”
云天青走了。
终其一生,再没回头。
昆仑山巅的风号昼夜长哭,而他们的命运宛若骇浪惊涛中的一叶孤舟,毫无依凭,在翻覆间行得跌跌撞撞。
作者有话要说: *没时间所以断断续续n次写的,遂成杯具
**本来没有中。小师妹只是p真爱粉,青霄only。
☆、下
04
她回过神时,已然站在了战场边缘。
黑色道靴踏上灰白石板,留下沉闷的轻响。夙汐用力抹了一把脸,五指扣紧手中长剑,继续向前行去。
由剑舞坪向卷云台的通路靠近双方交战处,因琼华失利不断,一路且战且退,道上已鲜有弟子把守。这一路静到毛骨悚然,走得叫人心惊肉跳,沿途狼藉更令她警觉到了极点。
卷云台荫翳下的地势更为开阔,四下一览无余,虽不必担心遇伏,却也无处藏身。周遭几处明显发生过激战,血迹溅落在白色石板上,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尖锐刀痕。再靠得近些,便听得纷乱的脚步声,仓促又毫无章法,如鸟兽奔逃四散,戚戚惶惶而来。
夙汐深吸了口气,屏息拔剑,侧身连退几步,左手捏了个诀护身,复隐去身形。
夺路而来的是一行琼华弟子,大约十来个,冠发散乱、形容狼狈,都如有恶鬼在身后碾着般,没命地向前奔逃,顾不上喘气或叫骂,仿佛只回头看上一眼便要万劫不复。
“凡人!将我们少主还回来!”追兵踏着电光雷火瞬息即至,锋芒一掠,又一名弟子惨叫着扑倒在地,呕出半口腥血,扑腾两下不动了。
来人手执枪戟,长兵之利,破空而带啸,热烫的血柱溅出足有丈许,兜头盖脸泼在靠近的弟子面上。四下哀嚎之声顿起,伴着语无伦次的哀求与咒骂,颠三倒四地吐了出来,“杀人了!妖怪杀人了!求你不要、不要杀我!”
白发青年踏空而立,冷眼睨道,“那吾再问一次。人类,尔等将少主虏去,到底藏在何处!”
“我不知道!什么少主……我、我不知道啊!”
“冥顽不灵。”那人轻哼,长戟一转,寒光如瀑,倾泻而下,“那你便死罢!”
夙汐猛地闭上眼。
利刃入肉之声有如撕裂绢绸,飞溅的血串高高扬起,扑火般落到她鞋面上。这声响极轻,宛若花瓣落地,却远重过她胸腔中狂跳的搏动。青年猝然回头,双目如电,扬手一道紫色雷火蹿向暗处:“何人在此!还不快现身!”
雷火在空中一化成三,厉啸惊云,威势极为骇人,只一下便打碎她蔽身之术,第二道紫电刹那逼上面门。
电光与剑芒骤然在空中相击,炸开轰然巨响,一道剑影落地,踉跄几步方才站定。来人面色凝重,紧握手中佩剑,念着来人名字的声音如从齿缝里钻出来:“归邪!”
“玄震、是玄震师兄!”瞥见玄震衣饰的众弟子绝处逢生,如同见到从天而降的救星,霎时有了方向,打着跌向两人靠过来。
“玄震师兄!”夙汐望着他的背影,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提回半空,有了种极危险的预感,“你怎么出来了。”
“我放不下心,便赶来看看。”玄震带着大病初愈的脸色,语下关切,“夙汐师妹,我不在这些天,都还好吗。”
都还好吗。她张口,千言万语熄灭在舌尖。
玄震没有回头,面上更冷了几分。
“又是你!”白发的幻瞑战将长戟在手,锋刃遥指,义愤难当,“凡人!我们少主尚不足岁,你们也下得了手!简直连虫豸都不如!”
“简直可笑。”玄震高声回道,暗中施力将夙汐拉到身后,又往更远处一推,“你们梦貘都长得一个模样,谁知道哪只是你们少主?”
“放肆!将我们少主交出来!”归邪怒喝一声,忽转眸看向夙汐,“你!可有见过我们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