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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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我奇怪得不得了。

    “把思特里克兰德带来吧,戴尔克。我会尽量照顾他。”

    “我的亲爱的,”他笑了。

    他想抱住她,但是她却避开了。

    “当着生人的面别这么多情了,戴尔克,”她说,“叫人多下不来台啊。”

    她的神情已经完全自然了;没有人敢说几分钟以前她还被一种强烈的感情绪高起来,嘲笑他几句开开心,他就做出一些滑稽的举动来,故意给对方更多讥笑的机会。他会高兴地递给我几个眼色,叫我知道病人已经大有起色了。施特略夫实在是个大好人。

    但是更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是勃朗什。她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个能干的、而且是一个专心致志的护士。你再也不会想到她曾一度。”

    “简直太可恶了。”

    施特略夫对她自然非常满意。她这样把他撂给她的挑子担了过来,而且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论怎样做也无法表示对她的感。勃朗什感到他正在看自己,抬起眼睛,他们俩彼此凝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困惑,也许是——但为什么啊?——惊惧的神色。思特里克兰德马上把眼睛移开了,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天花板来;但是她却一直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可解释了。

    几天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着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须凌乱,头发很长,鼻子眼睛本来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为害过这场病,更显得大了一号;他的整个外表非常奇特,因为太古怪了,反而不显得那么丑陋。他的笨拙的形体给人以高大森严之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地表达他给我的印象。最触目的一点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无遗的精神世界(虽然屏蔽着他精神的肉体几乎象是透明的),而是他脸上的那种蛮野的欲念。说来也许荒谬,这种肉欲又好象是空灵的,使你感到非常奇异。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希腊人曾用半人半兽的形象,象生着马尾的森林之神啊,长着羊角、羊腿的农牧神啊,来表现大自然的这种神秘的力量,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就有这样一种力量。他使我想到马尔塞亚斯1,因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赛音乐,所以被活剥了皮。思特里克兰德的心里好象怀着奇妙的和弦同未经探索过的画面。我预见到他的结局将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绝望。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他被魔鬼附体的感觉;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邪恶的魔鬼,因为这是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种原始的力量。

    1马尔塞亚斯是古代小亚细亚弗里吉亚国的一个吹笛人,同阿波罗比赛吹笛失败,被大神杀死。

    他身体仍然很弱,不能作画。他沉默不语地坐在画室里,天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也看书。他喜欢看的书都很怪;有时候我发现他在阅读马拉美2的诗。他读书的样子就象小孩子一样,动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我很想知道那些精巧的韵律和晦涩的诗句给他一些什么奇怪的感情。另外一些时候我发现他浸沉在嘉包里奥3的侦探小说里。我想,他对书的选择表现出组成他怪诞性格的不可调和的方面;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有趣。尽管他的身体很弱,但是仍象往常一样,从不讲求舒适,这真是他奇怪的个性。施特略夫喜欢把起居环境弄得舒服一些,画室里摆着一对非常柔软的扶手椅和一张长沙发椅。思特里克兰德从来不坐这些椅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故意表示甘于艰苦,而是因为不喜欢它们。有一次我来看他,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发现他正坐在一只三脚凳上。如果叫他选择的话,他会喜欢不带扶手的硬背椅。他的这种习性常常叫我很恼火。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这么不关心周围的生活环境的。

    2斯台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3艾米尔·嘉包里奥(1835—1873),法国最早的侦探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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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二十七

    二十七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一天早晨,我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我觉得可以放自己一天假,便决定到卢佛尔宫去消磨一天。我在画廊里随便走着,一边欣赏那些我早已非常熟悉的名画,一边任凭我的幻想同这些画幅所随意嬉戏。我悠闲地走进长画廊,突然一眼看到了施特略夫。我脸上泛起了笑容,因为他那圆胖的身躯、象受了惊吓似的神情使我每次见到总是要发笑。但是在我走近他以后,我发现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他的样子凄苦不堪,但又那么滑稽,好象一个穿得衣冠齐楚而失足落水的人被打捞上来以后仍然心怀余悸,生怕别人拿他当笑话看。他转过身来,两眼瞪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看见我。他的一双碧蓝的圆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充满了忧伤。

    “施特略夫。”我叫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接着就露出笑容来,但是他笑得那么凄惨。

    “你怎么这样丢了魂似地在这里游荡?”我用快活的语调问道。

    “我很久没有到卢佛尔宫来了。我想得来看看他们展出了什么新东西没有。”

    “可是你不是告诉我,这礼拜得画好一幅画吗?”

    “思特里克兰德在我画室里画画儿呢。”

    “哦?”

    “我提议叫他在那里画的。他身体还不够好,还不能回到自己的住处去。我本来想我们可以共用那间画室。在拉丁区很多人都是合伙租用一间画室。我本来以为这是个好办法。一个人画累了的时候,身边有个伴儿可以谈两句,我一直以为这样做会很有趣。”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话就非常尴尬地停歇好半晌儿,与此同时,他的一对温柔的、有些傻气的大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我,只是在那里面已经充满了泪水了。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说。

    “思特里克兰德身边有人的时候不能工作。”

    “去他妈的,那是你的画室啊。他应该自己想办法。”

    他凄凄惨惨地看着我,嘴唇抖个不停。

    “出了什么事了?”我问,语气很不客气。

    他吞吞吐吐地半天没说话,脸涨得通红。他看了看墙上挂的一张画,脸色非常痛苦。

    “他不让我画下去。他叫我到外边去。”

    “你为什么不叫他滚蛋呢?”

    “他把我赶出来了。我不能同他动手打架呀。他把我的帽子随后也扔了出来,把门锁上了。”

    思特里克兰德的做法使我气得要命,但是我也挺生自己的气,因为戴尔克·施特略夫扮演了这样一个滑稽角色,我居然憋不住想笑出来。

    “你的妻子说什么了?”

    “她出去买东西去了。”

    “他会不会也不让她进去?”

    “我不知道。”

    我不解地看着施特略夫。他站在那里,象一个正挨老师训的小学生。

    “我去替你把思特里克兰德赶走怎么样?”我问。

    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一张闪闪发光的面孔涨得通红。

    “不要。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他向我点了点头,便走开了。非常清楚,由于某种原因他不想同我讨论这件事。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

    [28]二十八

    二十八

    一个星期以后我知道谜底了。这一天我一个人在外面吃了晚饭,饭后回到我的住处。大约十点左右,我正坐在起居间看书,忽然,门铃暗哑地响起来。我走到过道上,打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施特略夫。

    “可以进来吗?”他问。

    楼梯口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使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他喝酒从来不过量,否则我会以为他喝醉酒了。我把他领进起居间里,叫他坐下。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他说。

    “怎么回事?”我问;他的激动不安的样子叫我非常吃惊。

    进到屋子里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他了。平时他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这次却衣冠不整,突然给人以邋里邋遢的感觉。我一点也不怀疑了,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对他笑了笑,准备打趣他两句。

    “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他突兀地说了一句,“刚才来了一次,你不在。”

    “我今天吃饭晚了,”我说。

    我的想法改变了;他显然不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嗒然若丧。他的脸平常总是红扑扑的,现在却一块红、一块白,斑斑点点,样子非常奇怪。他的两只手一直在哆嗦。

    “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的妻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