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月亮与六便士

分节阅读_32

    事件发生以后,村里的杂货商就被通知给爱塔传递一个消息:以后如果她再用那条溪水,人们就要来把她的房子烧掉。”

    “这些混帐东西。”我说。

    “别这么说,我亲爱的先生1,人们都是这样的。恐惧使人们变得残酷无情……我决定去看看思特里克兰德。当我给女酋长看好病以后,我想找一个男孩子给我带路,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陪我去,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摸索着去了。”

    1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一走进那个椰子园,就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虽然走路走得浑身燥热,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敌视他的东西,叫他望而却步;他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势力阻拦着他,许多只看不见的手往后拉他。没有人再到这里来采摘椰子,椰果全都腐烂在地上,到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低矮的树丛从四面八方侵入这个种植园,看来人们花费了无数血汗开发出的这块土地不久就又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夺回去了。库特拉斯医生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是痛苦的居留地。他越走近这所房子,越感到这里寂静得令人心神不安。开始他还以为房子里没有人了呢,但是后来他看见了爱塔。她正蹲在一间当厨房用的小棚子里,用锅子煮东西,身旁有一个小男孩,一声不出地在泥土地上玩儿。爱塔看见医生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是来看思特里克兰德的。”他说。

    “我去告诉他。”

    爱塔向屋子走去,登上几层台阶,走上阳台,然后进了屋子。库特拉斯医生跟在她身后,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从她的手势在外边站住。爱塔打开房门以后,他闻到一股腥甜气味;在麻风病患者居住的地方总是有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听见爱塔说了句什么,以后他听见思特里克兰德的语声,但是他却一点儿也听不出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声音。这声音变得非常沙哑、模糊不清。库特拉斯医生扬了一下眉毛。他估计病菌已经侵袭了病人的声带了。过了一会儿,爱塔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不愿意见你。你快走吧。”

    库特拉斯医生一定要看看病人,但是爱塔拦住他,不叫他进去。库特拉斯医生耸了耸肩膀;他想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去。她跟在他身边。医生觉得,她也希望自己马上离开。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他问。

    “你可以给他送点儿油彩来,”她说。“别的什么他都不要。”

    “他还能画画儿吗?”

    “他正在往墙上画壁画儿。”

    “你的生活真不容易啊,可怜的孩子。”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爱的光辉,一种人世上罕见的爱情的光辉。她的目光叫库特拉斯医生吓了一跳。他感到非常惊异,甚至产生了敬畏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是我的男人。”她说。

    “你们的那个孩子呢?”医生问道,“我上次来,记得你们是有两个小孩儿的。”

    “是有两个。那个已经死了。我们把他埋在芒果树底下了。”

    爱塔陪着医生走了一小段路以后,就对医生说,她得回去了。库特拉斯医生猜测,她不敢往更远里走,怕遇见村子里的人。他又跟她说了一遍,如果她需要他,只要捎个话去,他一定会来的。

    [56]五十六

    五十六

    两年又过去了,也许是三年,因为在塔希提,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没有人费心去计算。但是最后终于有人给库特拉斯医生带来个信儿,说是思特里克兰德很快就要死了。爱塔在路上拦住一辆往帕皮提递送邮件的马车,请求赶车的人立刻到医生那里去一趟。但是消息带到的时候,医生恰巧不在家。直到傍晚他才听到这个信儿。天已经太晚了,他当天无法动身;他是第二天清早才启程去的。他首先到了塔拉窝,然后下车步行;这是他最后一次走七公里的路到爱塔家去。小路几乎已被荒草遮住,看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行人的足迹了。路很不好走;有时候他得跋涉过一段河滩;有时候他得分开长满荆棘的茂密的矮树丛。有好几次他不得不从岩石上爬过去,为了躲避挂在头顶树枝上的野蜂窝。密林里万籁无声。

    最后他走到那座没有油漆过的木房子前面时,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所房子现在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而且一片龌龊,不堪入目。迎接他的仍是一片无法忍受的寂静。他走到阳台上,一个小孩儿正在阳光底下玩儿,一看见他便飞快地跑掉了;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所有陌生人都是敌人。库特拉斯医生意识到孩子正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地看着他。房门敞开着。他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回答。他走了进去。他在另一扇门上敲了敲,仍然没有回答。他把门柄一扭便走进去。扑鼻而来的一股臭味几乎叫他呕吐出来。他用手帕堵着鼻子,硬逼着自己走进去。屋子里光线非常暗,从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走进来,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仿佛是,他突然走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矇矇眬眬中,他好象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原始大森林中,大树下面徜徉着一些赤身裸体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的巨大壁画。

    “上帝啊1,我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吧,”他喃喃自语道。

    1原文为法语。

    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发现爱塔正躺在地板上,低声呜咽着。

    “爱塔,”他喊道,“爱塔。”

    她没有理睬他。屋子里的腥臭味又一次差点儿把他熏倒,他点了一支方头雪茄。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屋里的朦胧光线了。他凝视着墙上的绘画,心中激荡着无法控制的感情。他对于绘画并不怎么内行,但是墙上的这些画却使他感到激动。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开一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巨画,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秘。库特拉斯医生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现了一种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如果能够这样比较的话,也许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之初就是怀着这种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觉的。这幅画具有压人的气势,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满无限热情。与此同时它又含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叫人看着心惊肉跳。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中,探索到某种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这个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该知道的事物。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库特拉斯医生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

    “上帝啊1,这是天才。”

    1原文为法语。

    这句话脱口而出,只是说出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下了一个评语。

    后来他的眼睛落在墙角的一张草席上,他走过去,看到了一个肢体残缺、让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东西,那是思特里克兰德。他已经死了。库特拉斯医生运用了极大的意志力,俯身看了看这具可怕的尸骸。他突然吓得跳起来,一颗心差点儿跳到嗓子眼儿上;因为他感到身后边有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爱塔。不知道什么时候,爱塔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胳臂肘旁边,同他一起俯视着地上的死人。

    “老天爷,我的神经一定出了毛病了,”他说,“你可把我吓坏了。”

    这个一度曾是活生生的人,现在已经气息全无了;库特拉斯又看了看,便心情沉郁地掉头走开。

    “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啊。”

    “是的,他已经瞎了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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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五十七

    五十七

    这时候库特拉斯太太看朋友回来,我们的谈话暂时被打断了。库特拉斯太太象一只帆篷张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她是个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饱满,却紧紧勒着束胸。她生着一个大鹰钩鼻,下巴耷拉着三圈肥肉,身躯挺得笔直。尽管热带气候一般总是叫人慵懒无力,对她却丝毫没有影响。相反地,库特拉斯太太又精神又世故,行动敏捷果断,在这种叫人昏昏欲睡的地带里,谁也想不到她有这么充沛的精力。此外,她显然还是个非常健谈的人;自踏进屋门的一分钟起,她就谈论这个、品评那个,话语滔滔不绝。我们刚才那场谈话在库特拉斯太太进屋以后显得非常遥远、非常不真实了。

    过了一会儿,库特拉斯医生对我说:

    “思特里克兰德给我的那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房1里。你要去看看吗?”

    1原文为法语。

    “我很想看看。”

    我们站起来,医生领着我走到室外环绕着这幢房子的阳台上。我们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他花园里争奇斗妍的绚烂的鲜花。

    “看了思特里克兰德用来装饰他房屋四壁的那些奇异的画幅,很久很久我老是忘不掉,”他沉思地说。

    我脑子里想的也正是这件事。看来思特里克兰德终于把他的内心世界完全表现出来了。他默默无言地工作着,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机会了。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的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图象表示了出来。我还想,他在创作这些巨画时也许终于寻找到心灵的平静;缠绕着他的魔鬼最后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勿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画主题是什么?”我问。

    “我说不太清楚。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象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我怎么知道呢1?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 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他画了许多树,椰子树、榕树、火焰花、鳄梨……所有那些我天天看到的;但是这些树经他一画,我再看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我仿佛看到它们都有了灵魂,都各自有一个秘密,仿佛它们的灵魂和秘密眼看就要被我抓到手里,但又总是被它们逃脱掉。那些颜色都是我熟悉的颜色,可是又有所不同;它们都具有自己的独特的重要性。而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1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耸了一下肩膀,脸上露出笑容。

    “你会笑我的。我是个实利主义者,我生得又蠢又胖——有点儿象福斯塔夫2,对不对?——抒情诗的感情对我是很不合适的。我在惹人发笑。但是我真的还从来没有看过哪幅画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说老实话3,我看这幅画时的心情,就象我进了罗马塞斯廷小教堂一样。在那里我也是感到在天花板上绘画的那个画家非常伟大,又敬佩又畏服。那真是天才的画,气势磅礴,叫人感到头晕目眩。在这样伟大的壁画前面,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人们对米开朗基罗的伟大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而在这样一个土人住的小木房子里,远离文明世界,在俯瞰塔拉窝村庄的群山怀抱里,我却根本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令人吃惊的艺术作品。另外,米开朗基罗神智健全,身体健康。他的那些伟大作品给人以崇高、肃穆的感觉。但是在这里,虽然我看到的也是美,却叫我觉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确实叫我不能平静。它给我一种印象,仿佛我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隔壁,我知道那间屋子是空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里面有一个人,叫我惊恐万状。你责骂你自己吧;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你的神经在作祟——但是,但是……过一小会儿,你就再也不能抗拒那紧紧捕捉住你的恐惧了。你被握在一种无形的恐怖的掌心里,无法逃脱。是的,我承认当我听到这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并不是只觉得遗憾的。”

    2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人物,身体肥胖,喜爱吹牛。

    3原文为法语。

    “怎么,毁掉了?”我喊起来。

    “是啊1。你不知道吗?”

    1原文为法语。

    “我怎么会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些作品倒是事实,但是我还以为它们落到某个私人收藏家手里去了呢。思特里克兰德究竟画了多少画儿,直到今天始终没有人编制出目录来。”

    “自从眼睛瞎了以后他就总是一动不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