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疾听话地鼓起嘴,使劲吐出一大滩黑血,把自己吓了一跳,傻乎乎地问道:“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夜谰的额角满是冷汗,不计后果地双手聚起妖力,动用白巫的术法替他疗伤。岂料治疗术源源不断地涌入小猫体内,伤处却没有丝毫的好转。程雪疾则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渐渐双眼泛花,浑身失去知觉。隐约听见夜谰在喊他,想回应却没有力气。
很快,他变回了人形,瘫在夜谰怀里呆滞地望向夜空,竟没有感到一丝伤悲,只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雪疾!”夜谰浑身战栗,突然伸出尖爪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长长的指甲带出一汪血液。他扒开程雪疾的嘴,把沾满血的手指伸了进去:“雪疾,喝下去,快点!”
然而程雪疾已经没了意识,双眼无神地半张着嘴,肤色顷刻间变得青黑,毒斑沿着他的脖颈迅速爬满了面颊。
夜谰不知所措地把他按在心口上,试图用心头血抵抗毒的蔓延。绝望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平静地说道:“施主,快让他服下。”说罢摊开手,露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
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夜谰想都没想便把那药夺了过来,塞进程雪疾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程雪疾的鼻翼立刻扇动了一下,眸子似是重新聚起了微弱的光,毒斑缓慢地消退着。僧人双掌合十,长叹道:“此乃医圣亲手炼制的保命金丹,能祛万毒。施主大可宽心,他不日即可康复。”
“谢谢……”夜谰喉中干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搂住程雪疾,失魂落魄地呆坐着。僧人又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施主,今日之事,贫僧感激不尽。”然后向孩子们走去。
被救出的孩童多半饿得皮包骨,惊恐地围在蜉身边,小手悄悄攥住她的衣襟。幸而僧人比较面善,哄了几句便让孩子们安心了许多,排好队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姓与生辰,眼巴巴地问何时回家。
“你不该带主公来。”蜉立在一旁,默默望向坐在悬崖边上一动不动的夜谰:“刚刚为什么不替主公挡刀?”
“首领,属下知罪……”蛾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刚事发突然,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而这对于受训多年的虫族来说,绝对是种耻辱。
“罢了,我也没资格说你。”蜉用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是我擅作主张,来这森林探查,导致主公暴露行踪。我罪该万死。”
蛾子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把面具摘下来,小声劝慰道:“首领,我懂您的心思。虫族感知极强,这些孩子的呼救声,连百里之外的姐妹们都听到了,您定然不能坐视不管……来时主公已经说了,见机行事……”
“主公只是在替我们开脱。”蜉缓缓放下手,后背悄悄伸出几片薄如轻纱的翅膀,微微扇动着:“走吧,趁天亮之前,在这里好好找找。”
“是。”蛾子也伸出翅膀,随她一同飞走了。
“蜉蝣跟蛾子?”僧人一边替孩子们擦着脸上的泥污,一边暗自称奇。朝生夕死的蜉蝣,与寿命长不了多少的飞蛾,竟一同修得了人形,这可是他从未想过的,也不知妖界是否还有相似的妖怪。而她们脸上贴着的“白纸”也着实奇特,使得他无端猜起了下头藏着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
此番风波悄然落场,天亮之际,僧人正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孩子尽快送回家,孩童们却突然跟如梦初醒一把,纷纷茫然地问他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将被掳走并关押在此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僧人无法,选择将此事守口如瓶,带着孩子们踏上了回家路。
“高僧,您独自一人送孩子们回家,会不会太危险了?”临行前,找了一夜,依旧一无所获的蛾子小声问道。
僧人轻笑,手中捏着一方符纸摇了摇:“无妨,养的打手终于忙完宗门的事了,他会来接我的。”说罢又望了远处的夜谰一眼,让孩子们手拉手跟紧自己,一同离去了。
“打手……?”蛾子狐疑,但也不敢多问,拜别僧人后,随蜉一同向夜谰请罪。
“主公,属下寻遍此处,未发现异常。”蜉跪在地上听候发落,并且不打算再说什么“罪该万死”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
夜谰却跟没听见似的,背对着她们抱着程雪疾发发呆,直到被太阳照在了眼睛上,方微侧首低声道:“不必再找了。”
蜉大惊,忙叩首又问:“主公不想解开封印了吗。”
“孤累了,不必跟来。”夜谰起身,用衣袖拂去程雪疾鼻尖上的汗珠,向森林深处走去。
蜉呆跪了一阵,抬眼看向朝阳,忽然化回飞虫顺着山路飞走了。蛾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跟了上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林中,夜谰将程雪疾轻轻放在树下,坐在一旁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掏出怀中的凤凰羽翎,注入妖力后等了一阵,羽毛另一头出乎意料地传出了白巫族长的声音:“境主,近来可好?”
夜谰瞬间有些茫然。他本已认定今日见到的那位老者就是白巫族长,却在听见他如此淡然自若的声音时又动摇了。思索许久后方回答道:“不太好,昨日我被困在了一座森林里,与一群很像白巫族的人交了手,受些轻伤。”
“很像白巫族?”白巫族长沉默了一阵,自言自语般说道:“莫不是他们还活着?”
“他们?”夜谰疑惑。
白巫族长低叹道:“说来惭愧……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人族,携族人追寻登仙之路。遵循白巫祖先留下的秘法,我与族人搭起祭坛,请求上苍垂帘,谁知……出了些差池。”
“什么差池?”夜谰登时清醒了许多。白巫族长虽与他相识百年,却从未提及过白巫族的往事。如今他突然直白地说出白巫曾是人族一事,难不成是要交底了?
“祭祀失败了……”白巫族长低咳几声,似是颇为感伤:“都是我的错。族内出现了分歧,一些人不信任先祖留下的秘法,拒绝参与祭祀。我便自作主张,率半数族人开启了法阵……结果天罚降临,因阵法之力不足,我们死伤了许多族人,老夫的女儿……白巫的圣女,也死于此次雷劫。活下来的,便堕成了妖,被迫躲进妖界,自此与人间断了联系。而那些没参与祭祀的人,依然隐居在人界……”
“你是说,我遇到的很可能是人界的白巫族?”夜谰蓦地回想起在白巫之森中看见的那片疑似遭遇雷劫的空地,发觉按照白巫族长的说法,一切好像都顺利地串联了起来。白巫族确实不是纯妖,而书卷中记载的那场诡异的雷劫,也找到了源头。
然而,他还是隐约有些别扭。那个人为何要变成女人的样子?那张脸究竟是谁,能令他一时间失了斗志?其实答案就在他心里,只是他不愿说出来。
“孤想问你一个问题。”夜谰真切地感受到了疲惫,下巴贴在程雪疾冰凉的额头上,稍稍有了些许的慰藉:“孤的生母,究竟是谁?你其实都知道,对吗?”
“……境主,这件事您还是不知情为好。”白巫族长顿了顿,又道:“其实,斯人已逝,到底是谁,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境主您是夜氏族长……”
羽翎的火焰灭了,林中再度恢复了寂静。夜谰看着手中的羽毛,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可笑至极。白巫族长等于给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试图用“夜氏族长”四个字轻易地断了他的念想。
是啊,他是夜氏的族长,是北境的主人……
是个除了这些头衔之外,一无所有的可怜鬼。
想着想着,他止不住轻轻吻了程雪疾的额头,自嘲地笑道:“小猫,你说我是谁?”
巧的是,程雪疾梦呓了一句:“主人…”然后翻过身扎贴在他心口上继续酣睡,仿佛回答了他的疑问—
他还是一只小猫的主人。
☆、【朋友】
程雪疾做了一个长梦,回马灯般梦见了许多人,以及光怪陆离的场景。有些令他念念不忘,有些则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在梦中跌跌撞撞,身后是鬼影重重的追兵。前主人高扬的马鞭抽打着,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如打在了他的皮肉上。他还看见暗庄老板拖着铁索,一众仆从举着火把想捆他回去,无数条恶犬的双眼在黑暗中泛着红光,聒噪的乌鸦在空中盘旋,仿佛一脚踏入了墓地。
前边是一团看不穿的迷雾,他恐惧,却又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奔跑。恍惚中,他看见一道背对着的人影,身形与外袍像极了夜谰。于是他扑了过去,抱住那人的腰身,如同在沼泽中抓住一根救命的木枝,哀求他带自己走。
然而那人转过身来,面容在微弱的光芒下模糊了一瞬,赫然变成了前主的模样,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问道:
“你以为能逃得掉吗?”
“主人……主人……不……”程雪疾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抓来抓去。夜谰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他痛苦的呼唤声后忙睁开眼俯身去查探,却被一把抓住了衣领子,看似纤细的手指竟力如千钧,令他险些一头栽了过去。
“雪疾,醒醒。”夜谰无可奈何,干脆把程雪疾抱了起来,揽在怀里去扒他的眼皮:“懒猫,起来了,都快晌午了。”岂料手指触到他眼角的一瞬间,一汪眼泪猝然流了出来,似是积攒了很久,湍急地顺着面颊淌到了他的衣服上。
夜谰大惊,慌张地用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最后和血污掺杂在一起成了狼狈不堪,使得他无措地僵住了。
幸好程雪疾惊醒了过来,呆呆地看向他,待虚影合实为一,看清眼前的确实是夜谰后,眼神由惊恐化作小心翼翼,颤抖着用手去摸他的面颊。
夜谰任他摸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攥住他的手低声问道:“雪疾,你好些了吗?还痛吗?”
程雪疾微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便试探地动了动裂开的嘴角。疼痛令他蓦然清醒,缩回手小声道:“不是很疼。”
“那就好。”夜谰抱着他缓缓起身,向森林边缘走去:“我记得来时看见了一条小溪,我带你去清洗一下。”
“主人。”程雪疾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忽然使劲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枕在肩膀上蹭了蹭,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您会不会丢掉我?”
夜谰被这突如其来的撒娇惊得心头迷乱,下意识地回道:“不会,别乱动。”
程雪疾便不动弹了,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得如同一只布偶,只是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夜谰趁他愣神的功夫,用手指沾着水,小心地替他擦拭着,同时眉头紧蹙地叮嘱道:“伤口结痂了,但是不能大意。切忌莫要抓挠到伤口。”
“嗯。”程雪疾歪着头看他,半晌竟嗤笑出声:“主人,您脸上沾了脏东西。”说罢抬手替他拂去。
夜谰苦笑:“哪儿还顾得上这些。雪疾,你不该替我挡那一刀。”
程雪疾眨眨眼:“为什么?”
夜谰将他放在溪边,认真地说道:“雪疾,我不同于你,我受了伤顶多衰弱上一阵子。而你不同,这道伤差点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嗯……我死便死了,只要主人没受伤就好。”程雪疾跪坐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尾巴,似是全然没听进心里去。
夜谰不禁心中窝火,探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小猫,以后不要喊我主人。”
程雪疾的尾巴登时吧嗒落到了地上,急忙说道:“主人!我知错了,我不是故意顶嘴……”
“喊我的名字。”夜谰按着他的脑袋,语气近乎威胁:“夜谰,我允许你喊我的名字。”
程雪疾愕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说道:“主人,这不合规矩。若被外人听了去可还了得。”
“我不想再顾及这么多了。”夜谰坐在他身边,看向潺流的溪水:“雪疾,我想了一夜,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所以我不想再错下去了。”
程雪疾疑惑,又见他满脸疲惫,惴惴地猜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他继续说道:
“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是曾祖在抚育我。”夜谰顿了顿,随手拾起一枚石子扔向溪流:“夜氏一脉单传,他对我严苛,是因为把希望全数押在了我身上,这无可厚非。所以无论曾祖是怎样的心性,他对我有大恩,我不想与他正面冲突,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程雪疾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不明白夜谰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大事”,而且还是同他这样低贱的仆人,以至于一时间不知当听还不当听,耳朵紧紧贴在脑壳上局促不安。
夜谰盯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少妖臣见我被曾祖制约得厉害,劝我与他彻底决裂。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比起境主、族长,我更像是一个“平衡者”。平衡着曾祖的权利,在他试图与其他三境和人界开战时加以阻止。我没有与曾祖决裂的理由,我只是不认可他的行为。倘若我们两败俱伤,外族妖定会趁虚而入。夜氏一族就岌岌可危了。”
“主人辛苦了。”程雪疾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