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谰微微摇头,又往溪水里扔了枚石子:“连枫游与我本就不是一心,我看不透他,也不奢望他能站在我这边;赫辛夷的忠诚建立在他的野心之上,与我的关系算是互相利用;蜉效忠于我,只是为了让虫族有栖身之地。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说罢,他看向呆坐在一旁的程雪疾:“我想要朋友,像幼年时那样,有知心的朋友。不是君臣,不是家仆,而是朋友。不算计我,也不利用我。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可笑?”
“不可笑……”程雪疾愣愣地回答道:“朋友是顶重要的东西。”
“我以为你会嘲笑我。”夜谰挑眉,抬手掸落飘到他头上的树叶:“一只大妖,不想着如何花天酒地,吃人作恶,统治妖界,竟贪恋起人族才喜欢的东西,难道不可笑吗?”
“不会啊……”程雪疾语塞,攸地回想起初次见到夜谰时的场景。大妖站在小小的土坟旁,神情寂寥。原来不是他看错了。
“所以我买下了你。”夜谰苦笑:“一只与妖界任何势力都不沾边的半妖小猫。弱小,忠诚,又可爱,也理解我的“反常”,简直是完美的朋友。可你只拿我当主人。你好像很怕我,是因为我长得凶?”
“不不不不……”程雪疾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惶惶然地磕巴了半天才说完整话:“是我不配。像您这样的大妖,怎么可以跟半妖做朋友?还是只低等的猫妖。”
夜谰凝视着他的双眸,压低声音道:“如果,我也不是纯血妖呢?”
世间瞬间安静了,程雪疾甚至能听见远处树叶落了满地的声音,张着嘴如同一头石狮子呆望着他,许久后突然站起来去摸他的额头:“主人,您伤到这里了?”
夜谰冷哼,抓住程雪疾的手,把他一个踉跄拉到了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道:“昨天我给你喂了心头血来逼毒。纯妖的心头血能令你这种小妖妖力大涨,然而我喂了你以后,根本没有作用。这是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是个秘密,不许说出去。”。
“可是您那么强大……”程雪疾头昏眼花,如同大限将至。跟夜谰离得太近,甚至能看清他带着侵略意味的棕褐色眸子里,映着自己的模样。这令他惊恐不安,总觉得知此惊天秘密已经离死不远了。
偏偏夜谰抬起唇角邪笑了一声:“现在你有两条路。一,做我的朋友,替我保守秘密。二,做我的敌人,让我一口吞下你。你选一个吧。”
程雪疾差点再度昏死过去。这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他眼巴巴地瞪着泪眼装可怜,却发觉夜谰神情严肃,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便泄气瘪起了嘴:“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呢!等您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的。到时候我是不是就要被吃掉了?!”
“都说了我是清醒的!”夜谰恨不得真张嘴咬他一口,却又舍不得,只得无奈的摆摆手:“算了,我也不强迫你。”然后又轻松地加了一句:“你打算怎么个被吃法?”
“猫肉不好吃……虽然没吃过。”程雪疾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不知道如何与您做朋友,但我可以试试。”
“好。”夜谰心满意足,迎着他不安的眼神,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约定达成。请不要背叛我,我的小猫咪……”
程雪疾绷紧了身子,刚有点气色的面颊再度惨白无比。这时一只蜻蜓飞来,停在夜谰肩膀上抖动了几下翅膀后又飞走了。夜谰站起身,把手伸向他,笑道:“走吧,蜉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原来】
夜谰与程雪疾走下山,蜉已在山脚等候多时,开门见山道:“主公,属下查到那群女童本应被送往曷州莜环山。掩人耳目的商队都准备好了,带队的是东境之主的长孙。如今他已得知女童被放走,在临城的一家客栈中大发雷霆。属下想继续查下去,说不定能查出这些女童的买家是谁。”
“蜉,你对这些孩子倒是格外上心。”夜谰诧异。
蜉颔首道:“主公,这群孩子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的生辰皆为四柱纯阴。属下认为,这绝不是巧合。”
夜谰面色微变。四柱纯阴,指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这种命格的人,并不常见,尤其是年幼的女童。看来蜉的直觉是对的,此番说不定能钓出一条大鱼。
“你刚才说,莜环山?”夜谰思索片刻,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张模糊的地图:“孤记得,妖界通往人界的入口有三个,其中一个在南境蘅邱山,正连着人界的莜环山。莫非东境是想将这批女童送往南境?”
“属下还不确定,但如若真的如此……”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许多:“主公只能重新新评估妖界的局势了。”
夜谰沉默,忽然意识到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自己的身世之谜尚且是个麻烦,又发现一向被他轻视的东境才是最大的隐患。如今再牵扯到南境,无疑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听的一头雾水的程雪疾突然在他背后悄悄伸出爪子,扯住了他的衣角,眼神中满是惶惶然。夜谰微怔,旋即意识到小猫虽听不懂他跟蜉的对话,但显然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不禁心起暖意,轻抚他的耳朵道:“没关系的,我解决得了。”
“嗯……?”程雪疾更迷茫了,尾巴绕过来戳了戳自己的肚子,示意他“我饿了”。可夜谰的表情极为严肃,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令他没敢把话说出口,只能装作听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夜谰浅笑,转身对蜉说道:“继续查,看看小王八跟南境究竟有何牵连。”
蜉迟疑,垂首回禀道:“主公,东境之主的长孙有法器傍身,属下很难窃听到他与雇主的密谈。但主公若能允许属下召集百名族人,同起虫族秘阵,应该可以抵消法器的力量……”
“太兴师动众,容易被察觉到。”夜谰否决了她的提议:“而且那个布下蜃月阵的人,极可能已注意到你的行踪。即日起,虫族的一切活动当更加隐蔽,为日后做准备。”
“是。”蜉应下后,又迟疑道:“那……”
“孤亲自去。”夜谰挑眉,手不动神色地背到身后,抓住了程雪疾的爪子:“就当舒舒筋骨。”
“主公?!”蜉大惊,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难道说让一位境主跑去“盯梢”不算兴师动众?
夜谰却是兴致勃勃,不由分说地大手一挥,命她速速带路。蜉默默颔首,慢吞吞地走着,指尖小心飘出一条细丝,连向他的手腕……
“蜉,孤警告过你,不要擅自偷听孤的内心。”夜谰黑着脸瞪向她。
蜉慌忙收回手:“主公恕罪。”
夜谰冷哼,牵着程雪疾的手大步向前走,却听得蜉诚恳地问道:“主公,属下斗胆问您一个问题——您是为了向猫大人证明自己的强大吗?”
夜谰脚下一滞,没声好气道:“哪儿这么多废话?孤岂会这般幼稚?”
“主公如果想证明自己的强大,其实不必这般铤而走险。”蜉
依旧语气沉稳地喋喋不休:“猫大人,您应该阻止主公的不理智行为。”
“啊?”程雪疾满头雾水地看向夜谰。刚刚他根本就没听夜谰说了什么,只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吃口饭。
“蜉!”夜谰恼怒地低吼出声:“越发没规矩了!”
蜉的声音毫无起伏:“主公息怒,但是主公曾经说过,如果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而做出不理智行为,属下必须阻止您。”
“孤什么时候这么说过?!还有孤怎么不理智了!”夜谰咬牙切齿地冲她使着眼色。
可惜蜉压根就无视了他的窘迫,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过的。三十年前,您在席上醉了酒,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跳入后花园里的池塘中,说自己浑身燥热,定是突破在望,让大家欣赏您化龙的英姿……”
“住口!”夜谰登时喊得破了音,脸涨红成了灯篓,张牙舞爪地薅住了她脑袋顶上的头发,嘴唇都在发抖:“真……真……真有这件事?!原来不是孤在做噩梦吗?!”
“禀主公,这自然是真的。当日您清醒后,命属下抽取在场所有妖的记忆……”蜉说到一半,见夜谰脸色煞白,不禁反问道:“难不成属下失手,将您的记忆也一并抽取了?”
“……首领,别说了……”一直黏在她背后的蜻蜓颤巍巍地飞了出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首领,主公快哭啦,不能继续说了……”
“孤没有……”夜谰强忍泪水,慢慢回过头去,看向一脸懵逼的程雪疾,捏着蜉的脑袋狠狠道:“定是你记错了!孤不可能这么丢人!”
蜻蜓连忙扇着翅膀表示赞同,岂料蜉的一根筋全然没有回转的余地,残忍地补充道:“主公,这并不丢人。那时主公刚入成年,气血膨张又没有发泄的对象,烈酒助兴下难免会做出出格的事……”说着她望向石化当场的程雪疾,掷地有声道:“但如今主公找到了心仪的妖侣,再做出此等不理智的行为,就有些反常了。”
“啊?妖侣?谁?我?”程雪疾在接二连三的震惊中丧失了思考能力,指着自己的鼻子目瞪猫呆。
“正是。”蜉被夜谰揪着头发提了起来,却若无其事地淡然道:“虽然我理解向伴侣展示自己的强大,是雄性妖族的传统示爱行为。但您也是雄性,不应有这方面的需求。”
空气瞬间凝固。蜻蜓见势不妙,绕着圈迅速飞离。夜谰维持着一个动作,提着轻飘飘的蜉沉默许久,忽然急转身将蜉拎到了程雪疾的眼前,笑容扭曲道:“雪疾,你饿不饿?不如你把她吃了吧。”
……
当然,猫再饿,也不会吞下一只化形后比自己高半头的虫虫。于是三只妖脚下发飘地赶至莜环山,一路上夜谰紧抓着程雪疾的手,每隔几步路都低头对他说道:“雪疾,其实是她记错了。”
“嗯嗯……我懂我懂……”程雪疾安慰似的攥紧他冰凉的手指,眼中满是同情。
夜谰悲愤交加,草草将他安置在临边的丛林中,又使劲剜了蜉一眼,低声威胁道:“看好他,看情况不对直接撤离!还有……不要再多嘴!”
“是。”蜉答得干脆,心里却泛起嘀咕——到底怎样算多嘴?
夜谰不放心地揉了揉程雪疾的脑袋,尔后身形一晃,转瞬凭空消失,连妖气都没留下分毫。程雪疾愣了愣,看向身侧的蜉时,莫名有些局促,便化为猫形,坐在树根附近低头不语,尾巴一翘一翘地似在思索什么。
山谷中一片寂静,连飞鸟都没有几只。然而浓郁的妖气令夜谰明白,这里暗藏杀机。他仰仗潜形术顺着妖气源头一路深入,终在一滩乱石堆中发现两道黑影。其中一个身形低矮,散发出的妖气极为熟识,正是那日在酒楼中见到的东境之主的长孙。另一个,好像也从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都没剩,全跑了。此事我会亲自登门道歉。”“小王八”似是浑身怨气,愤愤然地跺了下脚:“我万万没想到,北境之主居然管到我们东境的头上了!而那个老废物口口声声说蜃月阵绝不会被破,结果呢!转眼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另一妖冷哼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北境之主究竟知不知道我家主公在养“阴灵”。若被他知道了,又是件麻烦事。”
“小王八”登时咬牙切齿:“知道又怎样,他敢管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去南境撒野!”
果然是南境吗……夜谰眯起双眼。所谓“阴灵”,一般是冤死的幼童幻化而成,没有实体但怨气极高。也就是说,南境极可能打算杀掉那批女童,以饲阴灵。那么这“阴灵”养来有何用途呢?
正准备继续听下去,“小王八”忽然一抬手暂停了谈话,从袖中掏出一面泛着红光的镜子,沉声道:“不对,这附近有旁妖在!”
……
山谷外,蜉安静地站着,如同一截木桩。许久后忽然问道:“猫大人,主公的气血不顺,您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程雪疾抬起头来,想说具体些,又吞了下去,并且对她突然改口叫“猫大人”颇为诧异。
蜉微微颔首:“望猫大人多辛苦些,争取尽快将主公的气血理顺。主公的修为已至临界,必须冲破阳门才能容纳过盛的妖气,否则危及性命。”
“你知道主人得了什么病?!”程雪疾滕然站了起来。他不懂何为“阳门”,但夜谰经常吐血,前日还莫名跳河,这令他极为恐惧。
“病?”岂料蜉语调上挑地反问道:“什么病?主公并没有害病。那道封印也不算病。”
“那你说他气血不顺……”程雪疾失望地坐了回去。
蜉慢慢走去,俯身将手放在唇边作耳语状:“猫大人,您莫非不知道,气血不顺是因为那个原因导致的吗?”
“什么原因啊……”程雪疾忐忑地贴紧了树干。
“因为……”蜉捏着他的耳朵小声道:
“因为主公他……发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