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空下,孤独的风筝已升至最高处,化作一个小小的灰点,如同刻在月亮上的青斑。
夜谰牵着风筝线,望着月亮出神。看着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眯着眼仔细打量了起来。只见树冠上方好像罩着个透明的壳子,隔断了天空。月光无法穿透下来,只能停在壳子上方,形成了一小片湖泊状的光晕。
这是什么……夜谰诧异。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是他牵着风筝左右转悠,不时拿风筝碰一碰那个奇怪的穹盖,心里充满了孩童的好奇。
冷风吹过,使得他逐渐清醒了起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跟娘亲在这座山林里生活了很久。林子里除却偶尔路过的几只野兔,再无其他人的踪影。他也没什么可玩的,天天守着屋子等娘亲回来,给他讲好听的故事。
可是娘亲太忙了,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深夜才会回来。娘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只能寂寞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好像住过比这舒适又宽敞的宅院,娘亲给他做过很多玩具,还有一只小白猫陪他玩。
后来,他们不知为何搬到了这里。没有玩具,没有伙伴,连小白猫都不见了……到底为什么呢?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树林深处传来。夜谰微惊,忙收起风筝藏在身后,缩着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位背着草药筐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白色的衣衫整洁如新,眉眼温婉,墨发及腰,宛如月下仙子但略显单薄。轻敛额发低笑道:“谰儿,又偷跑出来,不怕受凉吗?”
夜谰一怔,刚想问她是谁,却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娘亲。”
“晚上还要放风筝?”女子走向他,将药筐放在地上,嗔怪地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贪玩鬼。”
这是我娘……真好看。夜谰呆呆地想着,踮起脚去摸她的面颊。女子微怔,旋即用袖子擦去他额头上的虚汗,小声问道:“谰儿,怎么了?又忘记娘了?”
夜谰忙摇摇头:“记得娘……但是记不太清别的了。”
“没事,记得娘就行了。”女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好吗?娘去那边拾些磨菇,明天给你煮好喝的汤。”
“好!”夜谰乖巧地应着,嘴角抿笑地盯着她看,总觉怎么看都看不够。
“傻孩子。”女子无奈地拧了拧他的脸蛋,背起筐走进了树林中。
夜谰摇着风筝,待她走远后落寞地眨了眨眼。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有时睡醒一觉起来,甚至会忘了自己叫什么。这使得他有些发慌,却又怕娘亲担心,只能默默承着。
一定是平时动得太少了。多跑一跑,会更健壮吧?夜谰噘着嘴,又绕圈跑了几步。岂料他稍一用力,风筝线攸地绷断了,风筝歪歪扭扭地栽了下来。他连忙捡起风筝,泄气地将线绑了回去,却忽然泛起一个淡淡的念头:
如果线够长的话,它是不是就能飞出这个壳子了?
去哪里找线呢?夜谰犯了愁,四处找寻着可以拿来当绳子的东西,却一无所获。他捻了捻手指,静下心来运转着体内的力量,指尖果真生出一条晶莹的长线,随着他的心意连接在了风筝上。
“这是……我的力量吗!”夜谰惊喜地握了握手指,再度绕着空地开始小跑。风筝呼啦啦地发出了声响,轻而易举地飞了起来,遮住了一小片月光,忽明忽暗地摇摆着。
他雀跃地踮起了脚,指尖不断往线上输送着力量。风筝登坚硬了许多,撞得壳子咚咚作响。不消多时,就听一声细微的破裂声,他的风筝嗖地钻了出去,带着胜利者的骄傲,轻轻盘旋着。
夜谰笑了,紧盯着那个小小的窟窿,发觉壳子外的夜空跟里头的不一样。颜色深了许多,也没有星星,好像被乌云遮住的幕布。
这就是真实的夜空吗?他说不出地失望,正想着把风筝收回来,手中的线突然一坠。就听轰得一声闷响,一股狂风顺着那个窟窿灌了进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紧接着,冗长的嘶鸣响彻整个夜空,数条巨大的黑影猝然掠过,稍停顿了一瞬后,猛地撞了过来。
透明的壳子骤然破碎,化作漫天繁星四散开来,夜谰被狂风掀翻在地,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看见一片晃动的影子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个个生着黄绿色的瞳子,宛若潜伏在黑夜中觅食的野兽。
他吓坏了,挣扎着爬起来要跑,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咕咚摔了出去。一只枯槁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他脸上挡去了视线……
“谰儿!!”他听见一声尖叫,以及树枝折断的声音。药筐被扔了出来,摔落一地的山菇。他从指缝间看见女子向他跑来,在离他四五步距离的地方突然被一股飓风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夜谰僵在原地,颤抖着看向那群黑色的“怪物”。这些人身着黑袍,上头带着狰狞的家族龙纹,将他死死围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浑浊的大脑登时如同遭到了狠命的撞击一般,记忆的潮水汹涌地倒灌而来。
夜氏……夜氏一族的族徽……
女子趴在地上,额头流着血,艰难地爬向他,颤颤地伸出了手,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她的容颜。夜谰无助地从人群中伸出了小手够向她,如同在虎口里垂死挣扎的小兽。
“谰儿……”她咬牙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一众黑影中站在最前边的某人走向她,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她的头上,把她按回了土里。
“白杞,你以为,能逃得掉?”那黑影幽幽地说道,眼睛斜过来瞥向夜谰。正巧月光乍泄,照亮了他的模样。那人满脸褶皱,眼角上扬透着一股子狠厉的气息,黑袍上的族纹是用金线勾出来的,与他人稍有不同。
夜谰心中一阵狂跳,迅速将此人与记忆里的老蛟重叠在一起。此时的老蛟稍年轻了一些,发须尚未全白,面容也更加冷峭。与他对视了一阵后,忽然阴恻恻地笑了:“小子,老夫找你找得好苦。若非那个风筝,你就在老夫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风筝……夜谰心里咯噔一声,瞥向脚下支离破碎的风筝,瞬间明晰了一切。
是他的错,是他贪玩用妖力放飞了风筝,撞破了娘亲布置的结界,暴露了位置。
是他的错。
他不该放那个风筝。
“谰儿,跑啊!”他正战栗着,白杞突然冲他吼了一声,拼命掀开老蛟,幻化出法杖砸了下去。法杖弹出一丛蓝火,惊得老蛟退后了半步,旋即怒不可遏地勾起利爪,拍散火焰,掐向她的脖颈。
“住手!”夜谰嘶吼着冲了过去,聚起妖力冲向老蛟,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却反震得自己摔了出去。
老蛟一手扼着白杞的脖颈,诧异地望向他,半晌面色攸地一沉,恶狠狠地问道:“白杞,他的力量去哪儿了!”
“你们……都……弄错了……”白杞嘴角滴着血,艰难地说道:“祭祀失败了……他……就是个……普通孩子……”
“不可能!”老蛟将她抛开,恼怒地走向夜谰。几个夜氏妖连忙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臂。她惊恐地盯着老蛟,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掐着夜谰的腰提了起来,对着月亮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猛地一用力,双爪陷进了他的肉里,洞穿了十个血窟窿。
夜谰顿感一阵剧痛,双腿使劲蹬着哭喊出声:“娘……娘!”。
“小子,拿出你的力量来!快啊!”老蛟的眼神极尽恶毒,不断加大着手上的力量,就算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你放开他!你放开他!!”白杞心疼到发狂,却怎么都挣不开束缚,绝望中忽然看见一人自不远处缓缓走来,低声道:“尊上,不必再试了,这孩子被施加了封印,扼制了力量。只有小女能解开他。”
“哦?原来如此。”老蛟松开手,把几乎昏厥过去的夜谰扔至地上,转身看向来者,讥笑道:“白蘇,劝劝你的好女儿,如果她肯归顺于夜家,老夫饶他不死。”
白蘇……夜谰意识模糊,强撑着看向娘亲。那名叫“白蘇”的中年男子走向她,压低声音道:“白杞,这就是你忤逆爹爹的代价……如果你不逃,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呸!”白杞啐了一口血吐沫,恨恨地说道:“我没有你这种爹爹!你身为白巫族长,居然与妖族同流合污!”
“逆子!”白蘇扬手扇了她一个嘴巴,低吼道:“白巫族的夙愿,你都忘了吗!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让你诞下了神子!可是你呢!你竟带着他逃了!全然不顾族人的安危!”
“他不是神子,他是我的儿子!”白杞泪如雨下,近乎央求地说道:“爹,你就放过他吧……他是你的外孙啊……”
“不是神子?”白蘇冷哼,指着躺在地上的夜谰说道:“你是处子之身诞下的他,他不是天赐的,还能是什么?!白杞,你不过养了他几年,怎掂不清事实了!”
夜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白蘇的侧脸似是有些眼熟,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容颜忽然急剧地变化了起来,直生出白色的胡须与皱纹,嘴唇微微开合,似是念了些什么……
……
“主公?!”古亭中,苦等了不知多久的赫辛夷,突然被一股黑雾险些喷到脸上,连忙向后一翻避了过去。
只见夜谰肚子上的伤口迅速扩大,最后竟成了拳头大小黑漆漆的空洞,黑雾以及符咒自里面汹涌而出,直接将整座亭子淹没了进去。
“竟能做到如此吗……”另一边的汪洋之上,察觉到异样的陆公子心中一坠,看向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巫族长,扬手一挥射了道符咒过去。那具身躯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符纸,缓缓沉入海中。
居然只是具□□……陆公子暗道不好,传音向空间中的赫辛夷:“速速离开!夜公子已被控制了神魂!”
“可是……”赫辛夷捂着鼻子,试图找寻蜉的踪影。这时,夜谰突然睁开了双眼,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眸子变成了全黑,不见瞳仁,妖力却是迅速回涨,甚至超过了以往。
“谰儿,过来……回到曾祖身边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袭来。夜谰随之迈动了步子,僵硬地走出古亭。
……
“枫儿,很快你就能变成龙了,开心吗?”北境妖王宫,老蛟一反常态地和蔼地笑着,轻轻抚摸着连枫游的头顶,手中的匕首却对准了他的心口。
连枫游眼神忽烁,瞥向那柄缠绕着符咒的匕首:“曾祖,枫儿只是条蛇……曾祖要杀了枫儿吗?”
“不,老夫怎么舍得……”老蛟眼底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细细端详着他的容颜,自言自语道:“强大的孩子……听话的孩子……只能选一个吗……不……老夫有的是办法……”
话音落下,匕首猛然没入了他的胸膛。
☆、【小花】
程雪疾跟着蜉跑了许久,眼见得终于离开了城镇,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晃动,令他一个踉跄,圆润地滚了出去。
“猫,没事吧?”蜉忙停了下来,落在被摔的眼冒金星的程雪疾的旁边,刚要伸手扶他,愕然发觉地面开裂了无数条缝隙,身后的城墙轰隆作响,摇摇欲坠。
“快起来!梦境要崩塌了!”蜉大惊,努力提着程雪疾的脖领子把他扯了起来。程雪疾站立不稳,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后,却发现地面迅速塌陷,根本没立脚的地方,登时急出一身冷汗。
“向脚下聚力,想象自己能飞起来。这是你与主公共同的梦境,你可以支配这一切!”蜉道。
“我……”程雪疾无措地踮起脚,努力呼扇着胳膊,结果一使劲儿,直接掉进了坑里,急得他狠命一跳,竟真的漂浮在了空中。
地面不断支离破碎,周遭景象也如同被狂风席卷,拔地而起,化为漫天粉尘。程雪疾大骇不已,牵着蜉的袖子问道:“蜉,这是怎么了?”
“梦境坍塌了……主公神魂受损。”蜉瞬间洞悉了一切,蹙眉看向天空,发觉不知何时,天空正慢慢被“乌云”吞噬。而仔细观察那片乌云,隐约有诡异的符文正缓缓移动。
“要抓紧了,有人在主公的神魂中做了手脚。”蜉言罢,再度向他伸出手,却突然停顿了一下,怔然地看向正在消失的指尖。
“蜉!你怎么了!”程雪疾登时抱住了她的胳膊。
“无碍,就是……我可能无法再引导你了。”蜉心生无奈,任自己化成一片光点随风散去:“猫,接下来只能看你的了……拜托你把他带回来吧。”
话音落下,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程雪疾心里咯噔一声,茫然无助地抓了抓,见没有了回应,不由站在原地看向脚下的废墟。
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得继续向前飞去。满目疮痍,令他心急如焚,不停回想着夜谰坠下悬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