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聘狸奴

分卷阅读49

    那一幕,太相似了,到底是他的幻觉,还是夜谰真的为他坠了崖?他不敢深思,只觉无比后悔。若他之前没有那般任性,擅自逃离,夜谰或许不会出事。他可以再替夜谰挡一次刀,亦或者稍稍派上些用场,提醒他有人偷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地得猜测着夜谰究竟如何了。

    正想着,他的余光忽然瞥见某处,不禁愣住了。有一座被彩绸装饰的阁楼,于一片狼藉中完好无损地耸立着,里面隐约传来宾客的笑声以及丝竹声,格外扎眼。

    那是……程雪疾登时打了个哆嗦,克制不住地飞了过去,停在半空中张望着。这座楼太熟悉了,承载了他此生最想抹去的记忆。十多年过去了,它竟然还在。

    不……这里是梦境,我不可以被绊住。程雪疾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咬牙扭头就走。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只见两道矮小的身影从楼中跑了出来,引来狗吠人嚎。

    那是两个孩子,跑在前头的男孩个头稍高了些,发髻散落,衣衫歪扭,极为狼狈。他身后的孩子则一头银发,只穿了件里衣,扣子还被扯开了半边,露着单薄的肩胛,紧紧抓着同伴的手,一边哭一边狂奔。

    程雪疾顿觉一阵眩晕,惶恐地盯着这两个孩子跑出了阁楼范围,踏上坍塌的土地。所行之处,骤然生出一条狭窄的小径,供他们通过。他们身后是一众打手,摇着绳子紧追不舍,将道路扩大了许多。

    “假的……该走了……不能再看了……”程雪疾的嘴唇在发抖,兀自安慰着自己,朝相反的方向飞去,试图逃离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飞,始终能看见那两个拼命奔逃的孩子。很快,他的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座森林,孩童与追兵向后跑了进去,惊落树叶无数。

    他转过身,身后赫然变成了一片虚无,显然是在断去他的退路。于是他不得已也跟着进了森林,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越跑越无力,最后藏进一棵大树后面瑟瑟发抖。

    银发男孩把被扯烂的衣衫勉强敛好,然后捂着嘴,似是在忍着不敢哭。年纪稍长的那个则揽着他的肩膀,探起身子小心向外张望着,见狼狗与打手们逼近,不禁露出一丝怯意。

    “景书……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回去。”银发男孩哽咽着握紧了他的手:“我……我自己下不去手……”

    名叫景书的男孩微微一愣,旋即轻轻抱了抱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雪疾,等会你往那个方向跑,别停,别回头……求你,干净的活下去吧。”说罢使劲推了他一下,捡起一枚石子砸向狼狗,然后跑了出去。

    “景书!”男孩惊恐地去抓他的衣衫,却落了个空。狼狗们兴奋地咆哮着,打手脚上的长靴踏得整座森林都在颤悠。

    他终究是跑了,无意识地奔跑。好像有人在追他,也好像没有。最后不慎滚入一个深坑,摔晕了过去。

    光线瞬间变换,眨眼已至深夜。坑洞里的男孩苏醒过来,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来。外头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野兽的嘶鸣,不知是狼还是打手们牵着狗没走远。

    再后来,下起了雨。积水很快填满了深坑,男孩命悬一线,扒着边缘奋力攀爬,脚下一滑,摔进了水里,绝望中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用力拉出了坑洞。

    “你还好吗……”程雪疾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男孩抬起头,畏惧地看向他,小脸上满是泥污,却依旧盖不住俊秀的眉眼,模样竟与他八分相似。

    “果然呢……”程雪疾苦笑,心头被巨石压得喘不上气。这孩子,是他自己,亦或是幼年的他。

    那时他只有十岁,被娘亲卖进了楼里。因皮子长得好,被老鸨藏起来亲自教养,打算日后让他当个“头牌”什么的,成为摇钱树。

    一开始,他不懂这是什么地方,还以为是普通的酒楼,直到他无意中亲眼目睹了接客过程。那个叫景书的孩子,不过比他年长了三岁,便被逼着服侍富家老爷,落得一身的伤,甚至有被旱烟烫伤的痕迹。

    景书待他极好,见他郁郁寡欢,总会给他留一些好吃的糕点,成为了他第一个朋友。他无数次想带景书逃离这里,却是不敢。因为所有试图逃走的人,被抓回来后会活活打死,尸首扔给狼狗分吃,最后连骨头都不剩。

    “你要好好巴结着老鸨,让她把你多藏几年。成了头牌的话,说不定有老爷把你赎出去的。”景书说着,落寞地垂下眼睫:“别跟我一样,这么早去出来接客。我这种脏货,最后没人要的。”

    从此他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惹怒老鸨,乖顺的有什么学什么。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安稳地过上几年,等待出逃机会。岂料某一日,一位官老爷撞见了正在学琴的他,登时色心大发,强行将他掳走。老鸨不敢得罪他,只能作罢。

    他的哭喊没能引得同情,被按在地上撕开了衣服。当时他真的想咬舌自尽,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景书救了下来。原来景书听闻此事后,赶在他们进房间之前躲人了衣橱,趁官老爷不备,一棍子敲晕。随后他们从后窗逃离,被无数打手追捕……

    这时幼年的程雪疾眨眨眼,耳朵攸地钻了出来。他连忙捂住耳朵,爬起来拔腿就跑。程雪疾凝视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去追。因为他知道该去往哪里。

    场景攸地变了,雨却没有停歇。程雪疾出现在了某处悬崖底下,默默看向静静躺在地上景书的尸体。幼年的他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抱着景书哭喊了一宿。天亮时背着尸身爬上了山坡,将他葬进了土坟里,然后跪坐在地上发呆。

    “你是妖,本不应这么弱小。”程雪疾慢慢靠近,抬手替幼年的他遮去雨水。

    “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死死捂着耳朵,将嘴唇咬出了血痕。

    程雪疾看向低矮的土坟,心里已不知是悲伤还是痛苦:“如果那个时候,你学会厮杀,哪怕是学会变回猫,都能逃走吧?到底是你害了他。”

    “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低着头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着。

    “是妖,没什么丢人的。”程雪疾蹲下身,手覆在他背后低声道:“以后你会遇到一只大妖,他很好,好像还有点喜欢你。他带你去了妖界,又回了人间。你可以在他面前尽情地当一只小猫咪,再没有人指着你的耳朵喊妖怪……”

    他顿了顿,沉默地看着幼小的自己逐渐消失,最后空留一方孤零零的土坟。

    “景书,我要走了,这次我想试着保护一个人。”程雪疾站起来,毅然转身踏入了虚无。脚落下的一刹那,新的道路显现而出,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陌生的宅邸,外墙上刻着狰狞的龙纹。

    “保重……”土坟中依稀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待他转身看去时,却只瞧见一朵白色的小花缓缓飞上天空。

    ☆、【初遇】

    北境境主殿,连枫游躺在榻上昏睡不醒,老蛟立于榻前满脸阴郁地凝视着他,半晌侧首低喝道:“还没有找到吗!”

    一夜氏妖应声现身,跪地回禀道:“老祖宗,其余三境都查遍了,没能发现族长的行踪。”

    “说了多少次了!他没出南境,继续去找!”老蛟怒不可遏,跺脚大吼了起来。

    那妖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祖宗,南境也查遍了。而且现在南境里头瘴气漫天,根本就藏不住妖啊……”

    “废物!一群废物!”老蛟气得低咳了起来,狠狠一挥衣袖让他退下,然后扶着床柱慢慢坐在连枫游身边,眼底掠过一丝惶然。

    他的术法没有错,那对“易魂子母刀”也是货真价实。母刀所伤的神魂,经由术法控制,会逐步注入子刀所伤的伤口中。按理说这个时候,夜谰就算肉身被困住,魂体也应当顺应召唤过来了,怎半路“走丢”了呢?!

    “明明感受到回应了……术法也生效了……”老蛟抬手试了试连枫游的鼻息,见微弱到连起伏都没有,不禁心生萧瑟,驼下背沉默地思索着。

    终究是太贪心了吗……他低叹,余光睨向连枫游,微微一滞。

    “为什么会是条蛇呢……”他自言自语着,手放在连枫游的腿上轻轻拍拍着:“如果你不是蛇,事情哪会变得如此麻烦……我也不用养那白眼狼养到现在……”

    突然,他似是感知到了什么,扬手运力,将眼前的椅子砸了出去。椅子撞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本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蓦地显现出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带着光晕,俨然是道魂体。

    “白蘇……是你!”老蛟滕然站起,攥紧拳头低喝道:“是你做得鬼!”

    话音落下,魂体瞬间变得清晰,一人自宽大的斗篷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竟是白巫族长。

    “夜徇,别来无恙。”白巫族长摘下帽子,冲他微微行礼:“多谢夜家主替老朽养育外孙数百年。”

    老蛟登时额起青筋,压制着滔天怒火问道:“说吧,你要什么!”

    白巫族长低笑,讥讽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连你也不得不低下头来求我。”

    “求你,呵。”老蛟嗤之以鼻,指着他的脑门怒声道:“白蘇,快快把夜谰的神魂交出来,否则老夫将杀进西境,屠尽白巫族!”

    “哈哈哈哈哈……”白蘇竟大笑出声,似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眼底满是寒意:“夜徇,白巫族早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还能拿什么要挟我?”

    老蛟大吃一惊,怔然地听他继续说道:“那些妖丹,本就延续不了多久的寿命。五十年前,最后一个白巫族人离世,我便立下誓言,定要让夜氏一族血债血偿!”

    说罢他张开双臂露出胸膛,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圆洞在他的怀中微微旋转,里头有一撮红紫色的火焰正左右摇曳着。

    “这是……”老蛟瞪大了双眼,旋即明白了什么,不禁失声喊道:“你竟想吞噬夜谰的神魂?!他是你的亲外孙!”

    “那又如何……你的血脉至亲,不也落得如此下场?”他冷哼一声,放下手将外袍重新裹好,压低声音道:“我真想看见你失去所有的样子……然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夜谰的神魂我可以给你。”

    老蛟恶狠狠地瞪向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却又不得不退让:“说!”

    “西境笙樾阁里的东西,马上就能现世了。但是西境之主用凤凰血压制了它……”白巫族长顿了顿,迎着他眼底涌出的惊诧继续道:“我想让你即刻攻打西境,耗尽西境之主的妖力,解开封印。”

    “你为什么会打那东西的主意?!”老蛟愕然。

    白巫族长缺不打算点明,向后撤了几步,身形攸地消散了,只留下一句:“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老夫等得起,你却不能……”

    “混蛋!”老蛟暴怒,一掌推向桌子,直把房门给砸了下来。外头守着的侍卫如临大敌,跪地不敢言语,谁也猜不透喜怒无常的老祖宗今儿又是怎么了。

    他扶着床柱再度坐定,大口喘了半天才将心头浊气给压下去。他又看了看连枫游,目光停在他心口的伤处时抖了一下,忙收了回来。

    笙樾阁的那个祸世之器,白蘇要它做什么呢……莫非……老蛟手指一勾,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却又不敢深思,为难地捂住了生痛的额头。

    而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连枫游忽然将眼睁开了一条缝,悄悄睨了他一眼后又合上了,若无其事地继续睡了过去……

    ……

    程雪疾依旧在梦境中徘徊。此时他已经进了那座宅邸,小心翼翼地藏在墙后头,却忽然发现,这里的妖好像看不见他,便大着胆子在里头转悠了起来。

    宅邸很大,似是比前主家还要大,看来是非富即贵的大家族。而且这里妖气遮天,应属妖界。然而这么大的地方,却是人烟稀少,仅偶尔能看见几只洒扫的小厮,让他一时摸不清当家主人是谁。

    他又看向主厅外墙上的族纹,总觉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直到看见几只身着黑衣妖匆匆走过,这才发觉他们的装束有点眼熟……

    对了!老蛟穿的衣服跟他们一样!这里应该是夜家!程雪疾登时来了精神,大步走着寻找着夜谰的身影。他应该没有记错,那个可怕的小老头穿着这种黑色的衣服,上头绣着一模一样的龙纹。倒是夜阑这位夜家主从来没穿过夜氏的服装,平日里喜欢穿个深紫色的外袍,华贵又不失俊朗。

    他的脑海中攸地闪过夜谰抱着他的场景,不禁脸上发烧,忙摇摇头把一些奇怪的想法甩了出去。这时,身后忽然走来一行夜氏妖,他下意识地避至一侧张望着,顿时愣住了。

    为首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念叨了几句的老蛟。神情严肃地负手向前,身后跟着一众年岁不小的老妖。有一名孩童被夹在了中间,低着头木木怔怔地跟着走,经过他时,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眸子中满是茫然。

    程雪疾瞳孔一缩,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孩,发觉他正是“缩小”后的夜谰。小夜谰的目光与他撞在了一起,不禁歪着头露出费解的表情。一老妖用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些走。他向前踉跄半步,撞在最前头的老蛟身上,登时缩了缩脖子。

    老蛟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待众妖进了屋子,列坐两侧,小夜谰不知所措地站在正中央,眼睛瞄来瞄去。老蛟一咳嗽,他便垂下头搓着手,似是做错事的小孩正被夫子教训。

    “谰儿,见过各位长老!”老蛟沉声道。

    夜谰颔首,冲两侧老人行礼:“见过各位长老……”

    “这就是那个孩子?”一长老略显激动地站了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抬手捏了捏他的肩骨,不禁喜上眉梢:“好根骨!不愧是家主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