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亡我夜家……”另一长老捋着胡须喟叹:“早知家主留了孩子,我等也不至于日夜伤怀。”
“是啊……我们还以为家住他……”他身侧的长老感慨万千,又心生疑惑,问向老蛟:“祖宗,这孩子的生母是谁?怎不见您提过?”
老蛟的脸色登时阴沉了许多,低声道:“已经死了,以后莫要再提!”
长老微惊:“可惜了……作为夜氏唯一的继承者,他的母亲理应入我夜氏祠堂,所以……起码留个名姓吧?”
“我娘叫白杞,白杞是我娘。”夜谰突然出了声,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
不等长老们说话,老蛟突然跳了起来,越步过去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孽障!胡说什么!”
“我娘……”夜谰被打懵了,眼里裹着一包泪,摇摇晃晃地说道:“我娘叫……”
啪,又是一个巴掌,直扇得他向一侧倒去,口鼻中流出血渍。一位长老忙接住了他,胆战心惊道:“祖宗,怎能这么打孩子!打坏了就……”
“谰儿,你娘是谁?”老蛟不为所动,薅着他的头发扯至自己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夜谰动了动嘴唇,眸子不再转动,如同死物:“我娘……我娘……不记得了……”
“你爹是谁?”老蛟的眉头登时舒展了一些,拖长音又问道。
夜谰的表情更为木然,轻轻眨了下眼回道:“不记得了。”
老蛟的语气不容置否:“记住,你爹是夜氏家主……是我北境的王族……而我是你的曾祖,记住了吗?”
“我爹是夜家主……你是曾祖。”夜谰乖顺地重复着,如同学舌的鹦鹉。
“好,曾祖再问你一遍。”老蛟松开手,扶着他的双肩,一字一顿道:“你爹是谁?”
“夜氏家主,北境的王族。”夜谰回答道。
“我是谁?”
“曾祖。”
“你娘是谁?”
夜谰张了张嘴,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苍白地回答道:
“不知道。”
☆、【交手】
众长老又寒暄了一阵,便依次退去了,独留老蛟与夜谰相视无言,似是变成了一对儿石像。许久后,老蛟才重重地叹息一声,让仆从带他下去歇着,算是正式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夜谰依旧沉默到异常,呆呆傻傻地跟着仆从走。程雪疾忙跟了上去。那仆从将夜谰带到一处比较偏僻院子便离去了,连句交代都没有,根本算不上安置。
夜谰站在光秃秃的院子中央,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头望了过去,正瞧见程雪疾蹑手蹑脚地贴了过来,不禁蹙眉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程雪疾颇感意外,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能看见我?”
“你是谁?”夜谰向后撤了下身子,无神的眼珠终于动了起来,颤颤地打量着他,落在那对白色的猫耳朵上时顿时凝固住了,一点光芒从瞳心里攸地钻了出来。
“你忘了我了?我们之前才见过!”程雪疾连忙说道,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快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见过?我们没有见过。”夜谰挣开他的手,踮脚摸向猫耳朵:“别动,不然我喊他们来抓你。”
“你!……”程雪疾不禁气结,却又不好发作。面对夜谰这张稚嫩的小脸,努力耐下心思说道:“你忘了,我们之前一起出逃,你还救了我呢。”
“不记得。”夜谰回答得倒是利落,面无表情,似是没有在说谎。
程雪疾微惊,贴近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许久后,夜谰的瞳仁里忽然掠过一道光,里头泛起密密麻麻的文字,环绕在他的倒影上,令人不寒而栗。
“洗心咒……刚生效吗?”程雪疾头皮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挖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说这个梦境是夜谰的回忆的话,那么夜谰在许多年前的今天,因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下了洗心咒,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这种咒法,前主薛家少爷曾经用过。在一次意外中,他不慎误伤了某位路过村民。为了掩人耳目,便对村民施展了洗心咒,令村民丧失了记忆。
洗心咒基本上是不可逆的,被施术者会随着时间的推延,彻底忘却遭受术法前的全部记忆,而且时间一长,咒术留下的痕迹会消散,根本看不出端倪。怪不得夜谰长大后总说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原来根源出在这里!
正想着,夜谰突然凑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狸奴吗?我中意你,留下来陪我玩。”
“……??!”程雪疾怔住,看着眼前这只得意洋洋的弱小版夜谰,登时面颊绯红,拳头克制不住地攥了起来,扬手狠狠敲了他一个栗子。
“玩玩玩,就知道玩!我都快担心死你了!”程雪疾平生第一次吼了夜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么喜欢亲我,等你好起来让你亲个够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闹玩笑!”
夜谰茫然地捂着脑袋退后半步,小脸皱巴成了核桃。暗道这猫脾气真大,一言不就动手,不过看他很可爱的样子姑且原谅他好了。
“你哭什么,打了我你还哭?我又没欺负你。”夜谰见他眼泪婆娑,更为疑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说罢捏着袖子替他擦掉了眼泪。
程雪疾迎着他认真的眼神,冷不丁想起之前他为自己治病的样子,不禁一瘪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然后把他拉入怀中狠命搂紧。
“对不起……我不该使小性子……都是我的错……”程雪疾心里憋闷,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等你醒了,怎么惩罚我都好。”
“你好奇怪,我这不是醒着吗?”夜谰皱眉,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赫然发觉这猫没有气味!
“你不太像活物呢……别缠着我了,我要走了。”夜谰默默从他怀中钻了出来,转身向院外走去。
“别走!”程雪疾万万没想到,这小祖宗在梦境里也这般难缠,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提了回来。
缩水的夜谰弱小可怜又无助,回身冲他挥动着拳头,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走开!不许碰我!不然我……”
“啧……”程雪疾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夜谰,忽然觉得十分扬眉吐气,单手叉腰故作凶猛地呲着牙:“我就不走,你能怎样!反正你现在是个小孩……”
话没说完,夜谰突然跳起来按住他的脑门,直接将他推倒压在了地上,垂首看着身下目瞪口呆都某猫,嘴角扬起一抹笑容:“不然我吸秃你……”
……
“境主!他们动手了!”西境笙樾阁,几名长老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冲阁楼顶端的笙玖吼道。
笙玖正在抑制躁动的封印,抬头往尘沙漫天的边境看去,登时恼火地啐了一口:“奶奶的,专挑挑本境主走不开的时候……疏雨去了吗?”
长老忙道:“境主,他一早就在边境守着了。眼下正在交手。南境之主没露面,北境的老蛟也不在……我们目前还能防住!”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先去安置族中亲眷。”笙玖长吸一口气,加大力量往最后一条锁链上倾注着凤凰血。她的心口隐隐作痛,仿佛正在皲裂变形。
早在昨天晚上,她便收到了连枫游秘密传来的讯息,说是白巫族长以夜谰的神魂为要挟,命老蛟动手抢笙樾阁里的东西。是她眼瞎,竟没看出白巫老头有这般能耐!
“真是让你给害死了……大笨蛟,你到底栽在自己人手里了。”笙玖抬手抹去眼泪,不经意碰到唇角时,愕然发觉指尖上蹭到了血迹。
果然不行了……她苦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自嘲道:“到死也没嫁出去,白瞎了我这倾国倾城的好皮子……”
她总觉得,自己这条命,算是被臭男人们给误了。前几百年,她一心想让爹爹多关注她几眼,努力修炼讨爹爹欢心。结果爹爹没能等到她当上境主的那一天就去了,到底白忙活;后几百年,她又等夜谰开窍,主动来迎娶她,岂料这笨蛟让一只外来野猫给半路截胡了,着实令她怀疑妖生。
当然最可气的还是那只臭白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见一片蓝色的火焰就地拔起,直冲天际,不禁淡淡地笑了。
她早就知道,疏雨喜欢她。不然这位白鹭族的少主不会选择放弃一切,执拗地留在她身边。可她不敢回应这份心意,也不能回应。她这条命,生下来就跟笙樾阁的封印给绑在了一起,随时都会遭了反噬。白鹭一族,太重情了,若她早早地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疏雨保不齐得跟她一起走。
可夜谰不一样,这个男人冷心冷肺的。她死了,顶多甩两条泪珠子,然后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
当然也不排除,夜谰不是冷情,而是她没给捂热乎。
突然,锁链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笙玖挑眉,转身向身后一挥,扬起一片火海。火海中影影绰绰显出一道身影,低笑道:“丫头,果然不能小看你。”
“老东西,这么喜欢玩偷袭的勾当?”笙玖冷哼,起身一脚踩在锁链上,轻敛发丝讥讽道:“本以为你会堂堂正正地打进来,到底是高估你了。”
那妖自火海中走出,俨然是老蛟。老蛟久违地穿了轻甲,神色阴沉,不怒自威:“小丫头,识相点,主动把封印解了。老夫可以放过你。”
“解了?让整个妖界陪葬吗?”笙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本境主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以为这封印开了,就能控制里头的东西?想得美。”
老蛟却是胸有成竹,高傲地回答道:“小丫头,你虽然是西境的主人,但,在老朽眼中,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老朽千年修行,又有夜氏秘法傍身,怎可能控制不住它!乖乖让开,别逼老朽下狠手!”
笙玖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侧身看向远处的蓝焰,低声道:“老东西,夜谰是不是回不来了?”
老蛟一怔,不知怎的竟心虚了起来:“与你何干?”
“回不来了也好……他已经太累了。”笙玖再度看向他时,浑身滕然升起赤红的火焰,朗笑道:“反正姑奶奶我早晚也得去找他……不如先把一直想做的事情,给完成了……”
“嗯?”老蛟隐隐察觉出一丝危机,手指藏在袖中正要画阵。岂料笙玖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灼热的火焰如洪涛暴卷,骇浪奔腾,顷刻间眼前只剩一片残阳般的红色。
“姑奶奶我活这一辈子,有两件最想做的事。”笙玖这一拳虽被老蛟接下,却贯穿了他手上坚不可摧的鳞片,直飞起一道黑烟,红裙烈烈,犹似霓裳羽衣舞:
“一为风风光光地嫁了;二嘛……揍扁你这老贼!”
……
激烈的战场上,疏雨以冰焰击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敌军源源不断,蝗虫似的怎么都杀不绝。他不敢大意,透支着自己的妖力尽力杀敌。
忽然,他的余光睨到一抹红色,登时心头微颤,克制自己没有看过去。笙玖应是与妖交手了,却不知敌手是谁。眼下他为将领,绝不能分心,待顶住这波进攻再作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