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1Q84_村上春树(book13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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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大家工作都很忙,只是草草翻翻前两页就扔一边了。这种东西就跟小学生的作文差不多。我这里有加以打磨就会发光的东西,可谁又会听我搓手相求慷慨陈词?我的个人意见即使有这个力量,也应该用在更有希望的作品上面呀。”

    “照这么说,你就这样把它刷掉了?”

    “我没这么说。”小松揉着鼻翼说道。“我对这个作品,倒是有点别的想法。”

    “有点别的想法。”天吾重复了一遍。从中听出了些许不祥的弦外之音。

    “天吾君说要期待下一部作品。我当然也想期待啊。假以时日好好培养年轻作家,这是作为编辑最大的喜悦。瞭望广袤清澈的夜空,能够最先发现新星是一件令人。但是说实话,这孩子很难有下一部佳作我虽不才,但吃这碗饭也有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我目睹了形形色色的作家或崭露头角或销声匿迹。所以我能够区分出能写出下一部佳作和写不出下一部佳作的人。因此,要让我说,这孩子没有下一部佳作。很抱歉,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下一部的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首先这个文章不是耗费时间多加钻研就能改好的底稿。再等也是白搭,纯属瞎耽误工夫。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要想指望她能写出好文章,写出漂亮的文章,我对她本人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写作这个东西,要么是要具备与生俱来的文才,要么是要通过玩命努力来提高,两者必居其一。而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两者都不是。既没有显示出天赋的才能,也不像是有努力的打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对写作原本就不感兴趣。想讲故事的意愿确实有,而且这种意愿好象还很强烈。这点我是认可的。正是这种原生态吸引了天吾君,也让我从头读到尾。要这么想也是很了不起的。尽管如此,她将来不可能成为小说家,连门儿也没有。看来要让你失望了,但要让我实话实说,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想,小松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不管怎么说,小松是具有作为一个编辑的感觉的。

    “但是给她一个机会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说把她放到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是这样吧?”

    “简单说,是的。”

    “我以前干过很多无谓的杀生。我可不想再看到有人溺水。”

    “那我又是属于哪种情况?”

    “天吾君至少在努力。”小松字斟句酌地说道。“依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作这个活儿也很虚心。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作。我对此也很欣赏。喜欢写,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可是最重要的素质啊。”

    “可是光靠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靠这个还不够。这里必须要有〈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要有让我猜不出的悬念。我呀,就小说而言,最欣赏的就是有能让自己猜不出的悬念。对那些能让我猜出来的东西,我是毫无兴趣。理所当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天吾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道:“深绘里写的东西里面有小松先生猜不出来的悬念吗?”

    “啊,有呀。当然有。这孩子身上有着某种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她肯定具有。这点很清楚。你清楚,我也清楚。就象是无风的下午篝火的烟雾,显而易见,有目共睹。但是天吾君,这孩子所具有的东西,这孩子的手恐怕是拎不起来。”

    “就是说即使放到水里也没有浮起来的希望?”

    “是的。”小松说。

    “所以,不能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

    “正是。”小松说着,然后撇撇嘴,在桌上把双手合拢。“所以我要小心地字斟句酌。”

    天吾拿起咖啡杯,看看杯中剩余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什么也没说。天吾开口说:“小松先生说的有点别的想法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小松就象是在好学生面前的老师那样,眯缝起眼睛,然后慢慢点了点头。“对。”

    在小松这个男人身上有着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无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简单地判断。而且他本人似乎也很乐于把对方笼罩在烟雾里。他的脑子转得特别快。他是那种不管别人的想法,只管按照自己的逻辑思考,并下判断的类型。而且尽管他为人低调,但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拥有多方面丰富的知识。不仅有知识,而且他还有凭直觉看透人,看透作品的的眼光。虽然其中可能含有偏见,但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原本他就不是爱夸夸其谈的男人,不喜欢赘加说明,但如果有必要他能够伶牙俐齿地述说自己的逻辑,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变得非常辛辣。对准对方最薄弱的部分,在一瞬间以简短的言辞一刺即穿。对人也好,对作品也好,他有很强的个人好恶,不能宽容的人和作品要远远超过能够宽容的对方。当然对方对他不抱好感的人也远远超过对他抱有好感的人。但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在天吾看来,他宁愿喜欢孤立,他很享受被他人敬而远之——或者简直就是被讨厌。他的信条是,精神的锐利是不会在舒适的环境中孕育出来的。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今年四十五岁。一直干文艺杂志的编辑,在业界素以能干著称,但对其私生活却无人知晓。因为即使和他有工作上的交往,他也从不跟任何人谈论私人性质的话题。他在哪里出生,在何地长大,现住何处,天吾一无所知。即使聊的时间很长,这类话题也概不涉及。他是如此不好接近,也不跟人好好交往,还采取一些轻侮文坛的言行,却因此能经常拿到稿件,令人大惑不解,而他本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根据需要总能征集到一些名作家的稿件。有好几次正是靠着他,杂志才总算弄得象个样子。所以不管他是否招人喜欢,也能被人另眼相看。

    据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系的时候,发生了六零年安保斗争,他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级别。听说桦美智子参加游行,被警官队殴打致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他自己也负了不轻的伤。不知道传说的真假程度。但是对这个说法,也有令人可信之处。他的身材修长消瘦,嘴巴大得出奇,鼻子小得可怜,手脚很长,手指尖留有尼古丁的烟碱。有点像是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落魄的革命家知识分子。他虽然不大爱笑,而一旦笑起来则满脸堆笑。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显得是特别的开心。他一边准备着不怀好意的预言一边暗自得意。就象是一个经过多年历练的魔术师。他喜欢干净,仪容整齐,但可能是为了向世界表示他对服装不感兴趣,他总是只穿同样的衣服,上身是花呢西装,里面是白色的牛津棉衬衫或者浅灰的polo衫,不打领带,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脚穿翻毛皮鞋,象是运动鞋那种。颜色、面料和花形大小各有细微差别的三粒纽扣花呢西装大约有半打,仔细地用刷子刷好,挂在家里的衣柜里,为了便于区分,说不定还编上了号码。

    如同细铁丝的硬发,在前额处略微开始有些泛白。耳鬓缠绕的头发恰好把耳朵遮掩。不可思议的是,头发的长度本该在一星期前就去理发店,但总能得以保持。这事怎么可能做到,天吾也搞不明白。有时仿佛冬日夜空上的星星闪烁,眼光变得锐利。遇到什么事,一旦沉默下来,犹如月亮背面的岩石,一直默不做声。而且几乎面无表情,似乎连体温都已失去。

    天吾和小松相识是在大约五年前。他投稿给小松当编辑的文艺杂志社应征新人奖,并最终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小松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谈谈。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就是现在这家咖啡馆)会面。小松说,凭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奖估计是没戏(实际上也没拿到)。但是我个人很喜欢这部作品。“不是要卖人情给你,我可是很少跟谁说过这样的话呢。”他说(当时天吾不知道,实际上真是如此)。所以如果你写了下一部作品,希望让我第一个先读。小松说。天吾回答说,好的。

    小松想了解天吾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何成大成人,现在做什么工作等等。天吾尽可能地做了如实的说明。在千叶县市川市出生并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后不久就得病死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姐妹,父亲以后也没有再婚,一手把他拉扯大。父亲以前是nhk的收款员,现在得了老年痴呆症,住进了位于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所。天吾从筑波大学的〈第一学群自然学类数学专业〉这一个叫着奇怪名字的学科毕业,在位于代代木的一个预备校边当数学老师,边写小说。毕业的时候本来也可以去当地的高中当老师,但是他选择了去当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补习班的老师。现在他一个人住在高元寺的一所小公寓里。

    自己是否真的要追求当一个职业小说家,这点连他本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小说的才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每天不能不写小说这一事实。写作对他而言,就如同呼吸一样。小松没有多说什么感想,一直在听天吾说。

    说不清为什么,小松个人似乎很喜欢天吾。天吾身材魁梧(从中学到大学他一直是柔道部的主力队员),有着早起的农夫那样的双眼,头发剪得很短,总是晒得黝黑的肤色,耳朵好象菜花似的,又圆又摺,既不像文学青年,又不像数学老师。这点好象也符合小松的喜好。天吾每当写完新的小说,就拿给小松,小松读完谈感想。天吾按他的忠告改稿。改好后给小松,小松对此再给予新的指示。就像是教练在一点点抬高横竿的高度。“你也许需要一些时间才行。”小松说。“不过不用着急。你要耐下心来每天坚持不懈地写。写的东西尽量不要丢掉,最好保存下来。以后说不定会用得着的。”天吾回答说,好的。

    小松还交给天吾写一些小块文章的工作。是给小松的出版社发行的女性杂志不署名撰稿。从给别人改稿,写电影和新书的简介到占星术,有求必应。天吾按自己想法撰写的占星术由于很准而颇受欢迎。他一写“请当心早上的地震。”,结果一天早上就真的发生了大地震。这种挣钱的工作,既可得到临时的收入,又可成为写作的练习。看到自己写的文章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只要变成铅字摆放到书店里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不久,天吾就得到了为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初审来稿的工作。他本人虽然也身为新人奖应征者,但另一方面又给其它候选作品做初审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天吾自身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自己立场的微妙,而是公正地阅读那些作品。由于阅读了堆积如山的低劣的无聊小说,使他切身体会到了低劣的无聊小说是什么样子。他每次都要读一百部左右的作品,从中选出十部还能看出些意思的作品拿给小松,并在每部作品上附上写有感想的纸条,有五部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再由四位评选委员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天吾外,还有其他兼职做初审的人,除小松外,还有其他几位编辑做初评。虽说这是出于公正,但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费事。即使应征作品再多,值得一看的作品最多也就两、三部,不管谁读都不会错过。天吾的作品曾经三次入围最后一轮评选。天吾还真的没有选过自己的作品,是其他两个初审的人和编辑部的主管小松给选上的。虽然这些作品最终未能获得新人奖,但天吾一点都不感到失望。一个原因是小松说过的“来日方长”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还有就是天吾自身现在也并不是马上就想成为一个小说家。

    如果把授课的课程调整好,一星期有四天可以在自己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在同一所预备校做了七年讲师,在学生中间有很好的口碑。教课方法很得要领,不兜圈子,对任何问题都能当场回答。连天吾自己都很惊讶,他有很好的口才。讲解很清楚,声音也很洪亮,还会开玩笑活跃课堂气氛。他在当老师之前,一直自认为自己口才不好。就是现在和人面对面说话,他有时也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在一起的是少数几个人,他就是专门听人讲的角色。可是一旦站在讲坛上,面对不特定的多数人,他的头脑就会一直处于非常清晰的状态,可以轻松自如地滔滔不绝。天吾又心想,这人啊,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天吾对工资没有不满。虽然不能说是很高的收入,但预备校是按照老师的能力付酬的。学生定期给讲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