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评价高的话,待遇就会相应提高,因为怕优秀的讲师被其他学校给挖走(实际上猎头还真的找过他几次)。普通的学校就不会这样。工资都是论资排辈决定的,私生活也被上司管着,能力和名气没有任何意义。他对在预备校的工作也很喜欢。大部分的学生抱着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上课,认真听讲。讲师除了在教室上课以外,其他什么都不用管。这对天吾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不必为学生的胡作非为或违反校规之类的麻烦问题伤脑筋,只要站在讲坛上教授数学的解题方法就万事大吉了。而且运用数字这一工具的纯粹抽象性思维,是天吾天生就拿手的强项。
在家的时候,从清晨早起后基本上一直到临近傍晚都埋头写小说。万宝龙的钢笔、蓝色的钢笔水和四百字的稿纸,只要有这些,天吾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一个已婚的女友每星期到他的公寓房里来一次,共度一个下午。和比他年长十岁的已婚女友莋爱,是一种心醉神迷的享乐,其内容非常充实。傍晚外出长距离散步,日头一落山,就边听音乐,边一个人读书。不看电视。nhk的收款员上门来收款,他就婉拒说,真抱歉,我家没电视。真没有,可以进来查看。但是他们没有进来过,因为nhk的收款员是不允许进到家里来的。
“我考虑的呀,是更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更大一点的事?”
“对。新人奖这样的小事我不谈,要谈我就瞄更大的目标。”
天吾没说话。虽然不明白小松的意图,但能够感觉到其中有些令人不踏实的东西。
“是芥川奖!”小松停顿片刻后说道。
“芥川奖”天吾重复着,仿佛用短木棒把对方的话用很大的汉字书写在sh沙子上面。
“芥川奖。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天吾君也应该知道吧。报纸上连篇累牍大肆报道,电视上的新闻也有。”
“我说,小松先生。我搞不太明白了。现在我们是在说深绘里的事吗?”
“是啊。我们在说深绘里和《空气蛹》的事。除此之外,应该没有谈过别的事。”
天吾咬着嘴唇,想要读懂其背后的含义。“可是,这部作品连新人奖都拿不到,你不是一直在这么说吗。说这么着也就一事无成。”
“没错。这么着也就一事无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天吾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也就是说,要对来稿进行加工?”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编辑对有希望的来稿提出意见,让作者重写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但是这次不是让作者本人,而是由其他人来重写。”
“其他人?”天吾虽然是这么问,但对答案在提问之前已经心中有数了,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才问的。
“就是你来重写。”
天吾想寻找合适的词,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小松先生,给这部作品只是做些加工是不够的。如果不是从头到尾彻底重写是弄不完整的。”
“当然是要从头到尾重写。故事的结构照用,文体的氛围也尽量保留。但是文章基本上要推倒重来。也就是脱胎换骨。实际的重写由天吾君负责,我来负责整体策划。”
“这能成吗?”天吾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看啊,”小松手拿咖啡勺,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那样把它对着天吾。“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这个读过《空气蛹》就会知道。其想象力非同一般,但是很遗憾文章却一无是处,简直一塌糊涂。而你能写,脉络清楚,也有感觉。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文笔知性而细腻,也能很好地表现出有气势的内容。但是你和深绘里恰恰相反,写什么好,你还没能完全掌握。所以往往找不到故事的核心。其实你本该写的东西就存在于你的身上,但它就像是遁入深洞的胆怯的小动物,总是不出来。知道它潜伏在洞穴深处,但是不出来就无从捕捉。我说的来日方长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子上笨拙地换了一个姿势,没有说话。
“事情很简单。”小松微微晃动着咖啡勺继续说道。“把你们两人合二为一,包装成一个新的作家就成了。深绘里的原始故事由天吾君组织成象样的文章,这个组合很理想。你有这个能力,所以我个人才一直支持你,对吧?以后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就行了。如果我们合作,新人奖也太小儿科了,完全可以染指芥川奖。我在这行也不是白吃饭的,这方面ca作方法的猫腻的猫腻我都门儿清。”
天吾微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小松的脸。小松把咖啡勺放回碟子里,不自然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如果拿到芥川奖了,那以后又如何呢?”天吾回过神来问道。
“拿到芥川奖就会得到好评。世界上大部分人基本上不懂小说的价值,可他们又不想落伍于流行。所以如果是获奖而成为热议话题的书,他们就会买来读。如果作者是在校的高中女生则更是如此。如果书畅销,就会赚很多钱,利润我们三个人分成,我会妥善分配的。”
“分钱的事,现在无所谓。”天吾用干涩的声音说。“可这么做,不是有违作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吗?如果这种暗箱ca作露了馅,事情可就闹大了啊,你在公司也呆不下去了吧。”
“不会那么容易就露馅的。我如果要干,就会非常小心地运作。即便是露了馅,我很高兴从公司辞职。反正我也不受上面的待见,净给我吃冷饭来着。工作马上就能找到。我呀,不是为了钱才要干这种事的。我的目的是作践文坛。我要痛痛快快地嘲笑那些乌央乌央拥挤在阴暗的地窖里,一边相互吹捧,相互舔si伤口,相互掣肘,一边忽悠什么文学使命之类大话的家伙。钻程序的空子,好好戏弄一下他们,你不觉得很好玩儿吗?”
天吾没觉得这事有多好玩,他也没怎么目睹过文坛的现象。得知像小松这么能干的人竟然出于如此孩子气的动机而要去过危险的桥,他一时语塞。
“小松先生所言,我怎么听上去象是一种欺诈。”
“分工合作屡见不鲜。”小松皱着眉说。“杂志上连载的漫画有一半左右就是这样。工作人员一起出创意攒成故事,画家勾画出简单的线条,然后由助手补足细节并涂上颜色。这就和工厂生产闹钟一样。在小说界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爱情小说就是这样,很多都是按照出版方的内部程序,就是由雇来的作家编故事。总之,就是分工体制。不这么干就没有量。但是在保守的纯文学领域,这种方式在表面上行不通,所以在实际战略上,我们把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推举到外界,如果露了馅,也许会算作一桩丑闻,但并不犯法。现在这才是时代的趋势。再说,我们又不是在谈巴尔扎克、紫式部。只不过是把一个高中女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做成更象样的作品。这有什么不行的?搞出来的作品质量好,很多读者都喜欢看,这有什么不好?”
天吾想了想小松说的,然后字斟句酌地说“有两个问题。其实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暂时先说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女孩,叫深绘里的作者,她是否同意别人改写。如果她说不,当然这事就连一步都没法向前推进。另一个就是,即使她同意这样做,我实际上是否能把这个故事改写好的问题。分工合作是很难讲的,可不是像小松先生想象的那样容易运作的吧。”
“如果是天吾君就可以。”小松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意见,话音未落就紧接着说。“肯定可以。我在最初读《空气蛹》的时候,这个就首先浮现在我脑子里,这个应该是由天吾君改写的故事。进一步说,这个是适合天吾君改写的故事。是在等待天吾君来改写的故事。你不这样认为吗?”
天吾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不用着急。”小松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事关重大,你可以好好考虑两三天。再重读一遍《空气蛹》,然后认真考虑我的提议。对了,把这个给你吧。”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信封交给天吾。信封里有两张标准尺寸的彩照,是一个女孩的照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半身照,另一张是全身的快照。好象是同时照的。她站立在某处的台阶前,是很大的石阶。古典美的相貌,长长的直发。白衬衣,身材瘦小。嘴唇在努力要做出微笑,但眼睛却在抵抗。一双很率真的眼睛,有所希冀的眼睛。天吾交替看了一会儿两张照片。不知为什么,在看照片的时候,天吾想起了那个年纪的自己,胸感到有些微痛,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别样的痛,似乎是她的形态唤起了这种痛。
小松说:“这是深绘里。长得很漂亮吧。而且是很清秀的类型。十七岁,无可挑剔。真名叫深田绘里子。但是不用真名。只用〈深绘里〉。如果要是拿了芥川奖,难道你不觉得会引发热议吗?媒体就会象黄昏时分的一群蝙蝠在头顶上盘旋。书将供不应求。
小松是在哪里把照片弄到手的呢?天吾觉得很奇怪。投稿是不会附上照片的。但是天吾决定不去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并不想知道答案——尽管他也猜不出答案。
“照片你拿着好了。可能用得着。”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搁在《空气蛹》书稿的复印件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按照一般常识考虑,这是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对世人撒了谎,就不得不一直撒谎,就要一直把谎圆下去。不论是从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有谁在哪里说漏了哪怕是一句话,就可能要了大家的命。难道不是吗?”小松抽出一支新烟点上火。“没错。你说的完全正确。确实是很冒险的计划。现在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万一失败,也许大家都会觉得没意思。这我很清楚。但是啊,天吾君,在全都考虑以后,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走〉。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机会大概不会再遇到了。过去没有过,今后可能也不会有。比喻成赌博也许不恰当,纸牌也备好了,筹码也足够,各种条件都具备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追悔莫及。
天吾默不做声,看着对方脸上露出不祥意味的笑容。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我们是要把〈空气蛹〉重新作成更加优秀的作品。那是应该能写得更好的故事。那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东西,需要有人把它很好地挖掘出来。其实天吾君的内心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为此,我们要通力合作,把这个项目搞起来,发挥各自的能力。这个动机不管拿到哪里都不羞耻。”
“但是小松先生,不管拿出什么理由,以什么冠冕堂皇的名义,这事怎么看都是欺诈行为啊。或许动机不管拿到哪里都不羞耻,但实际上哪里也拿不出去,只能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忙活。如果欺诈这个词不合适,那就是背信行为。即使不犯法,这里面也有个道德的问题。就算是编辑本人包装自家文艺杂志的新人奖作品,用股票术语来说,那不就象是内部交易吗?”
“文学和股票没有可比性。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比如说什么地方不同?”
“比如说,对了,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小松说。以前还从未见过他的嘴高兴地咧得这么大。“也就是,你是故意无视这个事实。那就是,你自己已经是跃跃欲试了。你的心已经转向了重写《空气蛹》。这是一清二楚的。什么风险啦,什么道德啦,都是瞎扯淡。天吾君,其实你现在已经摩拳擦掌地想亲自动手重写《空气蛹》了。嗯,这正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之处。不论好坏,是受到超越金钱的动机所驱使。回家后,你可以好好扪心自问,站在镜子前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在你的脸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天吾仿佛感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他很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段影象又要出现了吗?但是并无那种迹象。空气的稀薄是来自于其他某个领域。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小松说得总是对的。为什么呢?第3章
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