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1Q84_村上春树(book13完整版)

分节阅读_6

    被改变的几个事实

    青豆仅穿着丝袜,赤脚从应急阶梯拾阶而下,风呼啸着吹过光溜溜的阶梯。虽然身穿的是紧身迷你裙,但仍然不时被下面的大风吹起,仿佛帆船上的风帆般地鼓胀起来,身体也被吹得有些飘忽不定。她赤手紧握着代替扶手的管子,背过身子倒退着一级一级向下走。不时停下来拂起从前额处垂到脸上的头发,调整一下连着肩带的背包的位置。

    在眼下延伸的是国道246号线,引擎声、喇叭声、汽车防盗器的鸣叫、右翼宣传车播放的旧军歌、大锤在某处击碎混凝土的声音,还有其它各种都市的噪音交织在一起,把她包围起来,噪音环绕360度,从上到下,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随风飘舞。听着听着(虽然并不想听,但却顾不上捂耳朵),逐渐感到如同晕船般的恶心。

    走下一段阶梯后,有一处往回转向高速公路中央的平坦通道,从那里再径直往下走。

    从光溜溜的阶梯隔路相望,对面有一幢五层楼的小公寓,是褐色瓷砖砌成的很新的建筑,面向这一侧带有阳台,但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拉着窗帘或百叶窗。到底是哪门子建筑师在和首都高速路鼻尖对鼻尖的地方特意设计了阳台呢?既不会有人在那种地方晾晒床单,也不会有人在那种地方边眺望着黄昏交通拥堵的情景边啜饮金汤尼酒。尽管如此,仍有几个阳台煞有介事地拉着尼龙晾衣绳。有一处阳台上还摆放着花园椅和盆栽橡皮树。是凋零褪色的橡皮树,叶子七零八落,多处枯萎变成了黄褐色。青豆不由得对那株橡皮树寄予同情,如果有下辈子但求不要变为那种东西。

    应急阶梯似乎平时基本不用,到处都结的蜘蛛网,小小的黑蜘蛛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小猎物的到来。但对蜘蛛而言,大概并没有什么耐心的意识。作为蜘蛛,除了结网再无其他特殊的技能,除了静静地守候在那里,再无其它生活方式的选择。只有守候在一个地方张网以待,直到寿命终结死去并干瘪掉,全部都是在遗传基因中早已设定好的。在那里没有迷惘,没有绝望,没有后悔。也没有形而上的疑问,没有道德的纠葛,大概如此。而我不同,我必须按照目的移动,正因为如此,才豁出这双丝袜,在无趣的三轩茶屋附近,独自一人从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莫名其妙的应急阶梯爬下来。扯掉寒碜的蜘蛛网,一边望着傻气的阳台上肮脏的橡皮树。

    我动,故我在。

    青豆边往下爬着阶梯,边想着大冢环。虽然并没打算想她,但一旦浮现在脑海里,就无法停止想她。环是她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同属于一个垒球部,作为队友,她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一起做过很多事情。还模仿过一次女同性恋者。暑假俩人去旅游的时候,曾经同床而眠,因为只能订到双人床的房间。在床上俩人相互触摸对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们并非女同性恋者,只是受到少女特有的好奇心的驱使,大胆地尝试模仿。那时,俩人都还没有男友,毫无性的经验。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如今只是作为人生中“例外而又兴致盎然”的一段插曲留存在记忆里。但是在一边从光溜溜的铁制阶梯走下来,一边想起和环相互接触身体时的情景,青豆的身体内部就似乎开始有些微微发热。不可思议的是,青豆都还清晰地记得环的椭圆型乳投、稀疏的毛毛、臀部丰满迷人的曲线、下面那里的形状等等。

    在回想历历在目的往事时,青豆的脑中仿佛背景音乐似地回响起了亚纳切克《小交响曲》的管乐器喜庆节日般合奏的欢快乐曲声。她的手掌轻轻地抚摩着大冢环的腰部,对方起初感到发痒,但不久就停止了哧哧的发笑,呼吸节奏随之改变。那个乐曲本来是为了一个运动会的开场乐而创作的,伴随着音乐声,和风温柔地从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上吹拂而过。她知道对方的乳投突然变硬了,她自己的乳投也同样变硬了,而且定音鼓描绘出了复杂的音型。

    青豆停下脚步轻轻地摇了几下头。不能在这种地方想这种事情,必须把思想集中在下梯子上。但是没法不想,当时的情景一个接一个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非常清晰。夏天的夜晚、狭窄的床、轻微的汗味,口中的言语。不可言传的感觉。被遗忘的约定。没有实现的希望。失落的憧憬。一阵风吹起她的头发,然后又把它打在脸颊上。那种痛使她的眼眶里微微闪动着泪光,而随后的来风又把泪水吹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青豆想。但是时间在记忆中交织在一起,象一团乱麻,失去了笔直的轴心,前后左右乱七八糟。抽屉的位置更换了,本来应该能想起的事情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是在,对了,是一九五四年。这个还能想起来。但是这种被印刻的时间在她的意识里快速地丧失其载体,眼前浮现出印有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大风中飞散到四面八方的情景,她跑着,拼命地一张又一张想尽量多的拾拣起来,但是风太大了,丢失的卡片太多了。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那些年号被一张张吹飞。系统丧失,知识消失,思考的台阶在脚下坍塌。

    青豆和环在同一张床上。俩人都是十七岁,尽情享受着得到的自由。那次对她们来说是第一次朋友间的外出旅游。这使得俩人很兴奋。她们泡了温泉,冰箱里的罐啤一人喝了一半,然后关灯钻上床。起初俩人只是闹着玩儿,半开玩笑地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可是环一时间伸出手隔着当睡衣穿的薄t恤衫轻轻揪住了青豆的乳投,青豆的身体里犹如电流穿过。过了一会儿俩人脱掉了衬衫,褪下了内衣,赤裸着身体。那是夏天的夜晚,是到什么地方旅游来着?想不起来了。管它哪里。也不知她俩是谁先说的,就相互间查看起了对方的身体。看着,碰着,摸着,吻着,用舌头舔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环身材小巧玲珑,珠圆玉润,乳防也大。青豆身材高瘦,是肌肉型,乳防不太大。环常常说必须要减肥了,但青豆倒是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漂亮的了。

    环的皮肤很细嫩,乳投鼓胀成美丽的椭圆型,使人联想起橄榄果,那里的毛毛又稀又细,仿佛纤细的嫩柳。而青豆的那里则是硬蓬蓬的。俩人相互取笑着那里的不同。彼此触摸着对方身体的细微之处,交换着什么部位最敏感之类的信息,有一致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然后俩人伸出手指互摸对方的下面。俩人都有自we的经验,而且很多。一致认为和自we的感觉很不一样。风从波希米亚的绿色草原吹拂而过。

    青豆又停下了脚步,再次摇了摇头,深叹了口气,把握着的阶梯管子又重新握了一下。不能再想这种事了。必须集中思想爬下梯子,应该已经下了一半了,可是为什么噪音还这么厉害呢?为什么风还这么大呢?感觉似乎这些都是在责难我、惩罚我。

    当我顺着这个阶梯下到地面的时候,如果有人在那里把我叫住,询问缘由,盘问身份,我到底该如何回答才好呢?“由于高速公路拥堵,所以我从应急阶梯爬了下来,因为我有急事。”这么说就完事了吗?说不定会有麻烦。不管什么麻烦,青豆可不想惹上,至少今天不想。

    还好,在地面上没有人发现她从上面下来。一下到地面,青豆就先把鞋从背包里拿出来穿上。阶梯下面是被二四六号国道的进京线和出京线围成的高架桥下的空地,现在已经变成了物料的堆场。四周被金属挡板圈了起来,裸露的地面上躺着几根铁管,大概是某个工程完工后剩下的,锈迹斑斑地被遗弃在那里。在一个安装了塑料顶棚的角落里,堆放着三个布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为了防止被雨水淋sh,上面罩着塑料苫布,好象也是哪个工程最后剩余的物资。可能是嫌一个个搬运出去太麻烦,就这样搁置着。顶棚下面还有几个破旧的大纸箱,地上还扔着几个塑料瓶和几本漫画杂志,此外再无它物,只有一个塑料购物袋在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着。

    虽然有一个带铁网门的入口,但被铁链子绕了好几道,上着一把大挂锁。门很高,门顶上还缠着带刺的铁丝网,看样子根本就无法翻越,即便是能翻越过去,衣服也要被撕得条条缕缕了。试着推推门拉拉门,可纹丝不动,就连只猫进出的缝隙都没有。唉,为什么要把门关得这么严呢?这里没有任何怕丢的东西啊。她皱着眉,骂了一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是的,好不容易辛辛苦苦从高速公路下来,没想到却被困在物料堆场里。她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但是总不能就一直在这个地方打转转吧。

    两只丝袜的脚后跟处都破了。在确定没有被别人看到后,她脱掉高跟鞋,把裙子掀起来,往下褪丝袜,最后从两个脚上拽了下来,然后再穿上鞋,把有破洞的丝袜放到背包里,心情这才稍微稳定下来。青豆一边注意仔细观察着,一边在物料堆场四下走着。这里的面积有小学教室那么大,很快就能绕一圈。出入口就是只有一个,那个上着锁的栅栏门。四周圈起来的金属挡板的材质很薄,但每块档板都被螺栓牢牢地固定着,如果没有工具,是很难把螺栓拆卸下来的。束手无策了。

    她查看了一下放在塑料顶棚下的纸箱,注意到纸箱已经给弄成了睡床的形状,还有卷着的几条破毯子,但并不太旧。可能是流浪者栖身于此,所以一些杂志、饮料瓶散落在周围。没错。青豆动起了脑子,既然他们栖身此处,就应该有能够出入的漏洞。他们擅长的本领就是能找到避人眼目的遮风避雨的场所。而且就像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那样,他们会悄悄地确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

    青豆去一个一个仔细检查金属板材的挡板,用手推推,看看是否晃动。果然,她发现了螺栓被调松得似乎可以拆下来、金属板晃晃悠悠的一个地方。她试着来回向各个方向推动,稍微变换下角度,轻轻向内侧一拉,就有了一个人能钻过的空间。那个流浪者大概就是在天黑后从此处进到里面来,然后在顶棚下安然入睡。因为如果有人发现他在里面会有麻烦,所以他肯定是白天在外面弄吃的,收集空瓶赚取零钱。青豆很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夜宿者。在默默无闻地隐身游走于大都市的背后这一点上,青豆也是他们的同伙。

    青豆屈身去钻那个狭窄的缝隙,她小心翼翼以防那身高价的西装被尖的地方挂破。因为那不仅仅是她喜欢的西装,也是她拥有的唯一一套西装。平时她不穿西装,也不穿高跟鞋。但是为了这份工作,有时不得不穿着正装,可不能把这么重要的西装给毁了。

    幸好,在挡板外面也没有人影。青豆再次整理了一下服装,表情恢复平静后,走到有信号灯的地方,横穿二四六号国道,看到一家杂货店,进去买了双丝袜。请女店员让她进到里间穿上了丝袜,感觉这才好了许多。刚才胃部还残存的一点晕船的不快感现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谢过店员走了出来。

    可能是首都高速路因事故而拥堵的信息已广为人知,和高速路并行的二四六号国道的交通流量也比平时大增。因此青豆打消了打出租车的念头,决定从附近的车站乘东急新玉川线。那样肯定错不了。她再也不想因为乘出租车而陷于拥堵之中了。

    在去往三轩茶屋车站的途中,她和一个警官擦肩而过。这是一位年轻的高个子警官,正在快步地去往某个地方。她一瞬间紧张起来,但警官走得很急,向着正前方,连视线也没有转向青豆。在即将擦肩而过之时,她注意到那个警官的服装和平时不同,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警官制服,虽然都是深蓝色上装,但式样有微妙的差别,样子更为休闲,不象从前那样贴身,材质也换成了更加柔软的面料。领子很小,蓝色也有几分发淡。还有手枪的形状也不一样。他别在腰间的是大号自动手枪。日本的警官一般配备的是转轮式手枪。在持枪犯罪极少的日本,警官几乎没有被卷入枪战的机会,所以老式的六连发左轮手枪基本可以满足需求。左轮手枪的构造简单,价格低廉,故障又少,保养也简单。可是这个警官不知为何携带着可以自动发射的最新式手枪,可以装填十六发九毫米子弹,可能是格拉克或贝瑞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制服和手枪的规格在她毫不知晓的时候就都改变了?不,不可能。青豆一直很仔细看报纸上的新闻。如果有那样的改变,是会被大肆报道的。何况她经常关注警官的身影。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几个小时之前,警官还都穿着硬撅撅的制服,佩带着平时那种粗糙的转轮手枪。这个她记得一清二楚。好奇怪。

    但是青豆无暇深思此事,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