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子的职业套装,里面穿着白衬衣,略施淡妆,拿着很实用的大挎包,读一本有关满洲铁路的书等等。细细想来,她现在所做的和那些正在等客人的妓女实际上也没什么分别。
时间慢慢流逝,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人声噪杂了。但是她所寻找的那种类型的客人迟迟没有出现。青豆又要了一杯金汤利,点了一份蔬菜条(她还没有吃晚饭),继续读她的书。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坐在了吧台前的吧凳上。没有同伴,皮肤晒得恰到好处,一身蓝灰色西装做工很上档次。领带的品位也不错,既不太花哨,也不太素气。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相当稀疏。没有戴眼镜。来东京出差,处理完了公干,上床睡觉之前可能是想喝一杯吧。和青豆一样。肚子里灌入适度的酒精,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到东京来出差的公司职员,一般不会住这么高档的酒店。他们会选择房费便宜的商务酒店。离车站很近,床几乎占据了房间的所有空间,从窗户里往外看,只能看到相邻大楼的外墙,就是洗个淋浴,胳膊肘如果不撞上墙二十次那是绝对洗不完的。各层的走廊里都安放着出售饮料和洗漱用品的自动售货机。不是公司只给那么多出差费,就是住便宜酒店把省下来的出差费装进自己的腰包,二者必居其一。他们在附近的小酒馆儿里喝点儿啤酒,然后回房间睡觉。第二天在隔壁的牛肉盖饭饭馆儿里往肚子里扒拉点儿早饭。
但是住在这家酒店里的是和他们不相同的一类人。他们因公来东京的时候,只坐新干线的特等车厢,只住固定的高级酒店。忙完了一项工作,他们会在酒店的酒吧里放松放松,喝很高档的酒。其中很多人在一流企业里从事管理工作,还有一些人属于私营企业老板,或者是医生和律师等专业人士。他们人到中年,手头宽裕,另外,多多少少都会玩儿,青豆想找的就是那种类型。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青豆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起就特别心仪那些头发开始变稀疏的中年男人。比起那些完全秃顶的人,更喜欢头发还剩下一点点的那种。但也并非只要头发稀疏就好,头的形状不好看的话那也是不行的。她心目中最理想的是萧恩-康纳利的那种秃法。头的形状非常漂亮,非常性感。单远远地看上去就让人心跳不已。坐在吧台前和她相隔两个座位的那个男人,头的形状也相当不错。当然没有萧恩-康纳利那么端正,但也自有一番味道。发际早已从额头向后退了很多,所剩不多的头发让人联想到秋末下过霜的草地。青豆从书页上稍稍抬起眼,观赏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的头的形状。长相并非给人很深印象的那种,虽然不胖,但是下巴的肌肉已经有几分松弛下垂了。眼睛下方还开始出现了类似眼袋的东西。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但不管怎么说头的形状令人满意。
调酒师拿来了酒水单和毛巾,那个男人连看都没看就点了苏格兰的高杯威士忌,“您有没有什么喜爱的牌子?”调酒师问。“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什么都行!”那个男人说。声音里透着平静和沉着,能听出关西腔。然后就像忽然想起来一样,那个男人问有没有卡蒂萨克,调酒师回答说有。不错,青豆心想。他所选的不是芝华士或很讲究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这一点让青豆心生好感。在酒吧里对酒的种类格外挑剔的人一般在性方面很淡泊,这是青豆的个人见解,虽然理由不清楚。
关西方言也是青豆的喜好。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关西人来到东京拼命想说东京话的时候,那种无论如何也不相符的落差让青豆感到莫名的喜欢。词汇和语调的不一致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那种独特的声韵莫名地让她感到心里平静而踏实。今晚就是这个男人了,青豆下定了决心。她想尽情地用手指抚弄他那硕果仅存的头发。当调酒师给男人端来高杯卡蒂萨克的时候,她叫住调酒师,故意用男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给我来一杯加冰卡蒂萨克”,“明白”,调酒师面无表情地回答。
男人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稍微松了松有细致图案的深蓝色的领带。西装也是深蓝色的,衬衣是浅蓝色的常规颜色。她一边读着书,一边等着调酒师把卡蒂萨克端过来。那期间她若无其事地把衬衣的一个扣子解开了。乐队正在演奏《itsonlyapaperoon》,钢琴师仅仅演唱了一个合唱曲。加冰威士忌端上来了,她把酒杯端到嘴边,啜饮了一口。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眨巴着眼睛看自己。青豆从书本上抬起脸,把目光投向男人。感觉就像不经意地,非常偶然地。和男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她似有似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马上收回目光,目视前方,佯装眺望窗外的夜景。
这是男人向女人搭讪的绝佳时机。她主动特意为对方制造了这么一个机会。但是男人没有搭话。真是服了!你到底在忙个什么呀?青豆心想。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种微妙的氛围,按说应该能懂啊?或许没有那个胆量,青豆心中推测。自己五十岁,对方二十来岁,向对方套近乎对方会不会不理不睬?这把年纪头发都快掉光了要是被人耍了怎么办?担心的就是那个。天哪,真是狗屁不懂!
她把书合上,放进包里。然后主动找男人搭话。
“您喜欢卡蒂萨克?”青豆问道。
男人看看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说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一头雾水。然后放松了表情,“啊,是的,卡蒂萨克”,他恍然大悟似地说。“从过去就喜欢这个酒标,以前常喝这个酒,因为标签上画着帆船。”
“您喜欢船是吧?”
“是的,喜欢帆船。”
青豆举起了酒杯,男人也把高杯威士忌的酒杯稍微举了一下,就像干杯一样。
青豆把放在旁边的挎包挂在肩上,手里拿着加冰威士忌的酒杯,哧溜一下子越过两个座位,移到了男人旁边的座位上。男人好像有点儿吃惊,但极力不让惊讶的神色表现在脸上。
“我和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约好在这里见面,但她好像失约了。”青豆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说。“也不见人影,也没个电话。”
“对方是不是搞错了日期?”
“或许是吧,她一向冒冒失失的,总是搞错。”青豆说。“我想再等一会儿,这期间能不能和您说说话?或者您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哪里哪里,怎么会?一点儿都没那么想。”
男人好像有点儿语无伦次。皱着眉看着青豆,那眼神儿好像在审查担保什么的。他好像在怀疑青豆是不是个正在物色客人的妓女。但是青豆身上根本没有那种氛围,怎么看也不是妓女。男人于是稍稍放松了一点儿紧张的程度。
“您住在这个酒店里吗?”他问道。
青豆摇摇头,“不是的,我住在东京。只不过和朋友约好在这里见面,您呢?”
“出差”他说,“从大阪来的,来开会。会议很无聊,但因为总公司在大阪,这边儿没个人参加的话不像那么回事儿。”
青豆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我说大哥,你的工作怎样怎样我是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青豆心里想。我仅仅是喜欢上了你的头的形状,不过,那种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结束了一项工作,这会儿想喝一杯。明天一上午再完成一项工作,下午就回大阪了。”
“我也是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作”,青豆说。
“是吗,什么样的工作啊?”
“工作的事情不太想说,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种专业工作。”
“专业工作”,男人重复道。“普通人不会做的,需要专业技能和专业训练的职业。”
你是个活字典吗?青豆心里想。不过那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面露微笑。“是呀,差不多吧。”
男人喝了一口高杯威士忌,吃了一口果盘里的干果。“我对您的工作感兴趣,但是关于工作您不太想说。”
她点点头,“至少现在不想说。”
“莫非是舞文弄墨的工作?比方说,怎么说呢?像编辑啦,大学里的研究员什么的。”
“为什么那么想?”
男人把手放在领带结上,重新正了正领带,衬衣的口子也系上了。
“总有那种感觉,您好像在非常认真地读一本很厚的书。”
青豆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杯的杯沿儿,“书只是喜欢读才读的,和工作不相干。”
“那我只有举手投降了,根本想象不到。”
“我想您也想象不到”,青豆说。或许永远也想象不到,她在心中又加了一句。
男人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青豆的身体。她俯下身子佯装寻找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让那个男人把她那双峰间的乳沟尽情地偷看了个够。按说乳防的形状至少也能看清一点儿,还有那带蕾丝花边的白色内衣。然后,她抬起头喝了一口加冰卡蒂萨克。玻璃杯中又大又圆的冰块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要不要再来一杯?我也要。”男人问道。
“那就麻烦您了!”青豆说。
“您喝酒很厉害啊!”
青豆暧昧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对啦,想起来了,有个事情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儿?”
“最近警察的制服换了吗?”
“你说的最近大约是什么时候?”
“就这一周左右。”
男人的神情有几分莫名其妙。“警察的制服和手枪确实是换了,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种就像裹在身上的制服换成了夹克式的比较休闲的款式,佩枪换成了新型的自动手枪,其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日本的警察不是都佩带着老式转轮手枪吗?直到上个星期。”
那人摇摇头,“没有的事,警察从很早以前就都佩带着自动手枪。”
“你说的可有把握?”
她的语气让男人感到几分踌躇,他皱起眉头,认真地回忆。“让你这么郑重其事地一问,我脑子都有点儿乱了。不过,我记得报纸上曾经写着警察的所有佩枪都换成了新式手枪。当时还引起了一些物议,按照惯例市民团体向政府提出了抗议,说手枪的性能太高了。”
“好几年前?”青豆问道。
男人把上年纪的调酒师喊了过来,问他警察的制服和佩枪换成新款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年前的春天。”调酒师毫不迟疑地回答。
“您瞧!一流酒店的调酒师可是什么都知道啊!”男人笑着说。
调酒师也笑了。“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只不过我的弟弟碰巧是个当警察的,所以那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弟弟不喜欢新式警服的款式,常常发牢骚,说佩枪也太沉。现在还发牢骚呢。新手枪是伯莱塔92制式的九毫米自动手枪,一个开关就可以切换成半自动模式。现在好像是三菱在国内获得了许可进行生产。在日本几乎没有什么枪战,如此高性能的手枪实在是没有必要。手枪被盗反倒更令人担心。但是,政府有一个方针就是要强化和提高警察的功能作用。”
“那些老式的转轮手枪怎么办了?”青豆尽量压低声调问道。
“应该是全部上缴,销毁处理了。”调酒师说。“我在电视的新闻报道里还看到了碾压处理的场面。要碾碎处理那么多的手枪,还要销毁子弹,真的非常费事。”
“卖给外国不就完了嘛!”一个头发稀疏的公司职员说道。
“武器出口在宪法上是被禁止的。”调酒师很谦恭地指出。
“听听,听听!我们这一流酒店的调酒师那真是…”
“也就是说,从两年前开始日本的警察根本没有使用过转轮式的手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