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1Q84_村上春树(book13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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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吾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看深绘里的反应。没反应。

    “我今天在这里想知道的是,对我越俎代庖改写《空气蛹》,你是怎么想的。因为即使我下再大的决心,如果没有你的同意和合作,这事肯定干不成。”

    深绘里用手指捏起一个小西红柿吃了下去,天吾用叉子叉起一个青口贝吃了下去。

    “你干好啦。”深绘里言简意赅地说。然后又拿了一个小西红柿。“随便你怎么改。”

    “再给你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不好吗?因为事关重大。”天吾说。

    深绘里摇摇头。没那个必要。

    “由我来改写你的作品”天吾说明道。“我会注意在不改变故事的前提下加工文章,大概会有很大的改动。但是作者始终是你。这部作品始终是一个叫深绘里的十七岁女孩写的小说,这个不能变。如果这部作品得了新人奖,你去领奖。你一个人领奖。如果出书,作者就是你一个人。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你和我,还有小松这个编辑,咱们三个人。但是扬名于外的就你一个人,其他两个人隐身幕后默默无闻,就像是戏剧的道具组。我说的,你明白吗?”

    深绘里用叉子将一块西芹送到嘴里,微微点了一下头。“明白。”

    “《空气蛹》这个故事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是来自于你的原创。我不能把它据为己有。我只是在技术层面上帮助你。而且我提供帮助这一事实,你必须一直保密,也就是说,我们合谋向世界撒谎。这事怎么想都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把这个秘密一直深埋于心。”

    “听你的。”深绘里说。

    天吾把青口贝的壳儿推到盘子边上,刚挑起面条,又改变了主意停了下来。深绘里拿起一根黄瓜,仿佛在品尝从未见过的东西似的,小心翼翼地啃着。

    天吾手拿叉子说:“我再问一遍,我改写你的故事,你没意见?”

    “随便你。”深绘里吃完黄瓜后说。

    “我怎么改,你都不介意?”

    “不介意。”

    ”你为什么这么草率呢?你对我还一点都不了解。”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稍微耸了下肩。

    然后两人半晌都没说话,埋头吃了起来。深绘里集中注意力吃沙拉。偶尔把黄油涂在面包上吃一口,把手伸向葡萄酒杯。天吾机械地把意大利面条送进嘴里,脑子里萦绕着各种可能性。

    他把叉子放下说道:“最初小松先生跟我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反应是,开什么玩笑,太不靠谱了。这事根本行不通,我就想推脱掉。但是回家后对这个建议反复思量,跃跃欲试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这事在道义上是否正确暂且不谈,我就是想给《空气蛹》这个你创作出来的故事按我自己的形式加以改头换面。怎么说好呢,这就像是一种非常自然的、自发的欲望。”

    不对,与其说是欲望,不如说是渴望更贴切。天吾在脑子里补充道。和小松的预言一样,抑制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深绘里仍然一言不发,用迷茫的美丽眼睛,从眸子深处凝视着天吾。看上去好像是要努力理解天吾说的话。

    “你想改写”深绘里问。

    天吾从正面迎着她的目光说:“我想。”

    深绘里漆黑的眼瞳里如映照出什么似的微微一闪。至少在天吾看来好像是这样。

    天吾做了一个仿佛两手托举空中箱子的姿势,这是个并没什么含义的动作,但这种虚幻之物作为传递情感的媒介还是需要的。

    “我说不太好,反正是在反复阅读《空气蛹》的过程中,就感觉似乎我也能看见你所见到的东西了。特别是在小精灵出现的场景中。你的想象力的确有独到之处,怎么说呢?就是既有独创性又有传染性的东西。”

    深绘里静静地把勺子放在盘子上,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

    “真有小精灵。”

    “真有?”

    深绘里停顿了片刻,然后说:

    “就像你和我一样。”

    “就像我和你一样。”天吾重复道。

    “如果想看,你也能看到。”

    深绘里简洁的语法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她说出的一字一句给人感觉犹如严丝合缝的楔子般紧密嵌合。但是深绘里这女孩的表现有多少是认真的,天吾还无从判断。这个少女身上有些卓荦不羁、非同寻常之处。这也许是天赋的素质,他也许面对的就是原生态的真正才能。抑或可能只不过是假象而已。聪明的十几岁少女有时会出于本能地展露演技。表面上假扮特立独行,说些颇具暗示性的语言使对方如坠五里雾中。这种例子他见过多次,有时很难区分本色和演技。天吾决定把话拉回到现实,抑或是更接近于现实的地方。

    “只要你没问题的话,明天我就想开始动手改写《空气蛹》。”

    “如果你希望那样。”

    “希望。”天吾简洁地回答。

    “我要你见一个人。”深绘里说。

    “什么人?”天吾问。

    “和那个人谈谈。”少女答非所问地说。

    “如果有必要那么做的话,见见也无妨。”天吾说。

    “星期天早上有空”她不带问号地问道。

    “有空”天吾答道。这简直就像是在打手旗旗语对话。天吾想。

    吃完饭,天吾和深绘里分了手。天吾把几枚十日圆硬币投进餐馆的粉色电话(注)里,往小松的公司打电话。小松还在公司,但好一会儿都没来接电话,天吾一直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等着。

    “怎么样?顺利吗?”小松一接电话开口就问。

    “我改写《空气蛹》的事,深绘里基本同意了,我觉得大概是这样。”

    “哇塞,行啊你!”小松说,声音变得很兴奋。“太棒了。说实话,我本来还有点担心那。怎么说呢?我觉得天吾君的性格可能并不太适合这种谈判。”

    “并没有谈什么判。”天吾说。“也用不着说服。我把大概情况一说,然后她自己就随口决定下来了。”

    “这都无所谓,只要有了结果,我就没的话说。这样计划就可以推进了。”

    “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见一个人。”

    “一个人?”

    “是谁我不知道。总之她说让我见那个人,谈一谈。”

    小松沉默了几秒,“那你什么时候见那个人?”

    “这个星期天。她带我去。”

    “保密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小松用严肃的声音说。“那就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计划。你、我和深绘里。如果可能,我不大想增加这个数字,明白吗?”

    “理论上。”天吾说。

    随后小松把声音又放柔和了说:“但是总而言之,深绘里同意你加工书稿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最重要的。以后的事怎么都好办。”

    注:粉色电话是日本商家在店面里安装的投币公用电话

    天吾将听筒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的食指慢慢按压着太阳穴。

    “我说,小松先生,我总觉得有点忐忑不安。虽然这么说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总是感觉自己现在正在被卷入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中。和深绘里这个女孩面对面的时候,还没怎么太感觉到,但是当和她分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种感觉就逐渐强烈起来。说是预感好呢,还是不祥之兆呢?反正这里面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一般的东西。我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身体感觉到的。”

    “你是见过深绘里,才有这种感觉的吗?”

    “也许吧。我觉得深绘里可能是真实的。当然这不过是我直觉。”

    “你是说有真实的才能?”

    “有没有才能,我还不了解。才刚刚见过一面。”天吾说。“就是没准儿她真的看到了我们没看见的东西。说不定她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这方面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是说她脑子有毛病?”

    “虽说她有特立独行之处,但我觉得脑子没什么毛病。说话条理还算清楚。”天吾说。然后稍顿一下,“只是感觉有哪点不对劲儿。”

    “不管怎么说,她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了。”小松说。

    天吾搜索着合适的词,但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那我倒不清楚。”他回答道。

    “她见了你,至少觉得你有改写《空气蛹》的资格。就是说她很中意你。干得真不错,天吾君。今后的事我也不知道。当然有风险,但风险是人生的调味品。你马上就着手修改《空气蛹》吧。时间很紧,改好的稿件必须尽快放回到堆积如山的征稿中,好和原始稿替换呀。有十天能写好吗?”

    天吾叹了口气,“太紧张了。”

    “不用是最终定稿啊。下一步还可以再做一些润色。你先把初步框架搭起来就行了。”

    天吾在脑子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工作量。“那样的话,有十天可能差不多能弄出来。玩儿命还是要玩儿命的。”

    “干吧。”小松用爽朗的声音说道。“是用她的眼睛看世界,你做为中介,要把深绘里的世界和这个现实世界连接起来。你能胜任,天吾君。我——”

    这时十日圆硬币用完了。第5章需要专业技能和专业训练的职业

    活儿干完了,青豆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赤坂的酒店。在回家睡觉之前,有必要用酒精安抚一下兴奋的神经。毕竟就在刚才把一个男人送进了另一个世界,虽说是一个被杀死也无话可说的垃圾男人,但人终究还是个人。她的手上依然残留着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的触觉。最后的气息从口中吐出来,灵魂从身体上飘离而去。那家酒店的酒吧青豆去过好几次,酒吧在高楼的最顶层,视野很开阔,坐在吧台前的感觉非常惬意。

    进入酒吧的时候刚过七点,两个年轻乐手正在用钢琴和吉他演奏《sweetlorrae》的二重奏,虽然是完全模仿natkgle的老唱片,但真的很不错。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旁边,点了金汤利和一碟儿开心果。酒吧还不是很拥挤,有一对儿年轻夫妻边欣赏夜景边品尝鸡尾酒,还有一伙四个穿西装的人好像在谈生意,另外还有一对外国的中年夫妻,手里端着马蒂尼酒。她慢悠悠地品尝金汤利,不想醉得太早,黑夜还很漫长。

    她从挎包中拿出书来开始读,那是一本关于30年代的满洲铁路的书。满洲铁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接受俄罗斯转让满洲铁路及其权益的方式诞生于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其规模急剧扩大,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尖兵,一九四五年被苏联红军解散了。直至一九四一年苏德开战,人们先乘坐满洲铁路再转乘西伯利亚铁路,十三天时间可以从下关到巴黎。

    一身职业套装,身旁放着大大的挎包,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关于满洲铁路的书,这样的话,一个年轻女子即使独自一人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也决不会被错当成物色客人的高级妓女吧?青豆心想。但是,真正的高级妓女一般是个什么样子,青豆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她是一个面向经济宽裕的商业人士的妓女的话,为了不让对方感到紧张,也为了不被酒吧轰出去,或许也会努力装成一副不像妓女的样子吧。比方说,身穿junko·shi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