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1Q84_村上春树(book13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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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镜头,一位将军正在到处视察战壕阵地。他对着自己看到的东西频频点头,不错。文章已改良,事情在进展。但不能说很充分。必须做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处处可见沙袋塌落,机关枪的子弹也不够,还发现铁丝网有些地方很薄弱。

    他把那篇文章在纸上打印出来,然后将文件保存,切断文字处理机的电源,把机器放在了书桌的旁边。然后把打印出来的文章放在面前,一手拿着铅笔,又仔仔细细地重读了一遍。再删去那些自认为多余的部分,感到写得不足的地方又进行了补足。把那些和周围不融洽的地方进行改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像选择适合浴室细小缝隙的瓷砖一样,慎重地选择那个地方所必需的词句。从各个角度验看是否合适。如果安放的不合适,就对形状进行调整。微妙意思的纤毫差异既会让文章活起来,又会让文章受损。

    文字处理机画面上的文章和打印在纸张上的文章,即便是完全相同的文章,看上去的印象也会有微妙的差异。用铅笔在纸上写和用文字处理机的键盘敲进去,选取的词语的感触有变化。有必要从两者的角度进行检查。接通文字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稿上改正的地方逐一反馈回文字处理机的画面上。这一次用画面再把更新了的原稿重读一遍。不错,天吾想。句子各自都有应有的分量,自然的格调韵律就从那里产生了。

    天吾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板,仰望着天花板长舒一口气。当然不是这样就彻底完成了。放上几天再重读一边的话,一定还能发现还需要修改的地方。但是这一会儿就这样了,这会儿已经是精神集中的最大限度了。冷却时期也是必需的。时钟的指针已经接近五点了,周围开始变得微暗。明天再弄下一模块吧,仅仅改写开头的几页就几乎花了整整一天。比想象的还要费事。但是,一旦铺好了轨道,产生了韵律,按说工作还可以进展得更快。另外,不管什么事情,最难最费事的是开头的部分。只要越过了开头,剩下的就…。

    然后天吾在心里回想着深绘理的脸,心想,她读了这篇改写过的原稿,到底会有什么感觉呢?但是她怎样感知什么东西,天吾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关于深绘理这个人,他等于一无所知。她十七岁,虽是个高三的学生但对于高考毫无兴趣,说话的风格与众不同,喜欢白葡萄酒,有着一张撩拨人心的俏脸,除此之外天吾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对于深绘理在《空气蛹》中想要描写的(或者说想要记录的)的世界的存在方式,自己正在几乎正确地把握到,天吾感到了那种手感或近似手感的东西。深绘理用她那独特的有限的词汇想要描写的光景通过天吾仔细慎重和小心翼翼的改写比以前更鲜活更明晰地浮现出来了。有一条脉络产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他毕竟仅仅从技术层面进行了修改和加固,但就像原本就是他自己写的那样,完成的作品自然而融洽。一个称作《空气蛹》的故事正从那里呼之欲出。

    这个事情让天吾感到最高兴。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进行改写,身体疲惫不堪。与此相反,情绪很高昂。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书桌之后还是想这样继续改写下去,那种心情一时半会儿不能平静。他从内心里享受这个故事的改写工作。照这个样下去,或许可以不让深绘理感到大失所望。虽那么说,至于深绘理高兴或失望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天吾难以想象出来。别说她的样子了,就连她莞尔一笑或面色微沉时的模样都想象不出来。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这种东西,是因为原本就没有感情所以没有表情?还是有感情但不能表露为表情?天吾无从得知。反正她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又一次这样想。

    《空气蛹》的主人公或许就是过去的深绘理本人。

    她是一位十岁的少女,在大山里的某个特殊公社(或者一个类似公社的地方)里面照料一只瞎眼的山羊。那是分配给她的一项工作。所有的孩子各自都被分配了工作。那头山羊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对于那个公社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必须看管着不要让它有什么闪失,不容片刻分神。她是那样被叮嘱的。但是终于在她分神的那一会儿,那只山羊死去了。她会因此受到惩罚。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投进一个泥土墙围起来的旧仓库。在那十天内少女会被完全隔离,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她和什么人讲话。

    山羊的作用就是一条通道,将小人儿和这个世界连接起来。她不知道小人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天吾当然也不知道)。每到夜里,小人儿就会通过这头山羊的死尸来到这边的世界。然后,天一亮又回到那边去。少女可以和小人儿讲话,他们教给少女空气蛹的制作方法。

    让天吾惊叹不已的是,这只瞎眼山羊的习性和行为被描写得很具体,细致入微。那些细节使得整个作品非常生动,栩栩如生。她实际上真地饲养过那只瞎眼山羊吗?另外,她真的在作品中描绘的山间公社里生活过吗?或许她真地有那些经历,天吾推测。如果她根本没有那些经历,就只能说明深绘理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拥有非常稀奇的天赋。

    这次见到深绘理的时候(应该是星期天)问问她有关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天吾心想。当然不知道深绘理会不会回答这些问题。想想上次和她之间的谈话,看上去她好像只回答那些她认为可以回答的问题。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她会很干脆地默杀,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这一点和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彼此相似。天吾就不是那样,如果被问到什么问题,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忠实地给一个回答。

    五点半的时候那位比自己年龄大的女朋友打电话来了。

    “今天都干啥了?”她问道。

    “一整天都在写小说”,天吾说。一半儿是实话,一半儿是撒谎。因为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不过不能解释得那么详细。

    “工作进展顺利吗?”

    “还行吧!”

    “今天这么突然给你打电话真不好意思,我想下周能见面。”

    “我很期待。”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就开始讲孩子的事情,她经常对天吾讲孩子的事情。两个小女儿。天吾没有兄弟姊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太清楚小孩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她不顾忌那些只讲自己孩子的事情。天吾不是那种自己爱多讲的人,但是很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很感兴趣地听她讲。她说上小学二年级的大女儿好像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孩子本人什么都不说,同学的妈妈告诉说好像有那种情况。天吾当然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但是让女朋友给他看过照片,和母亲长得不太像。

    “因为什么事儿遭人欺负?”天吾问道。

    “因为经常犯哮喘,不能和大家一起进行各种活动。或许是因为那个原因。生性直率,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搞不懂啊!”天吾说,“犯哮喘的孩子应该受到保护,不应该被欺负。”

    “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说,叹了一口气。“只因为和大家不一样也会被人嫌弃和排斥。大人的世界虽然也相似,但是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会来得更直接。”

    “具体来说怎么个直接法?”

    她列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单举每个具体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成了家常便饭对孩子来说就有影响了。孩子总在隐瞒什么事情,不开口说话,有时候模仿一些恶意的行径。

    “你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我想没有,说不定有过,可是自己没发觉。”

    “没注意的话就是说你一次也没被人欺负过。因为欺负人目的本来就是要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被欺负。被欺负的本人没有察觉到的欺负,那种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天吾小时候块头就很大,力量也大。大家对他都甘拜下风,没有被人欺负可能是因为那个原因吧。但是那个时候的天吾有比受人欺负更深刻的问题。

    “你被人欺负过吗?”

    “没有,”她很干脆地说。说完之后有一点踌躇,“欺负别人的事情倒是有过。”

    “和别人一起?”

    “是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互相示意,一起不搭理一个男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既然想都想不起来了,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觉得做那种事情不对。我认为那是挺丢人的一件事。为什么做出了那种事情,自己也搞不清楚。”

    与此相关,天吾想起来一个事情。虽然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即使现在那番回忆还时常苏醒。难以忘怀。但是他没有说起这个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另外,那是一种说出来就失去重要的微妙意蕴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那个事情,今后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吧。

    “归根到底,”年长的女朋友说,“如果自己不属于被排斥的少数派,而是属于属于排斥别人的多数派,众人就可以得到心安。心想,天啊!幸亏在那边儿的不是自己。不管什么时代什么社会,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如果自己跟着多数人这一边,就不用太考虑麻烦的事情。”

    “如果加入了少数人的一侧,就得光考虑那些麻烦事儿了。”

    “就是那样。”她用忧郁的声音说道。“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环境里,或许至少能够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

    “或许只能用自己的脑子考虑那些麻烦的问题。”

    “那也是一个问题啊!”

    “最好不要考虑得太严重,”天吾说,“事情最后不会变得那么严重。班里一定有几个会正儿八经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的孩子。”

    “是啊!”她说。然后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事情。天吾把话筒贴在耳朵上,耐心地等待她的思路成形。

    “谢谢你!能和你谈谈心里宽松了一些。”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也轻松了一点儿。”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能够和你说话。”

    “下周五见!”她说。

    挂断电话以后,天吾出门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抱着纸袋子回到房间,用保鲜膜把青菜和鱼一一包裹起来放进了电冰箱。然后一边听着f调频广播的音乐节目一边准备晚饭,恰在那时候电话铃响了。一天之内电话响四次,这对天吾来说很稀罕。这种情况一年之内只有有数的几次。这次打电话来的是深绘理。

    “这个星期天的事情,”她说,连句开场白都没有。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汽车连续鸣笛的声音。好像司机在对什么事情大发雷霆。可能是从面朝大路的公用电话打来的吧。

    “这个星期天,也就是后天,我和你见面,然后去见另外的某个人。”天吾把她的话补充完整。

    “早上的九点·新宿车站·去立川方向的最前面车厢”她说,那里排列着三个事实。

    “也就是说在中央线下行线站台,在最前面的车厢碰头,是吗?”

    “是的”

    “车票买到哪里?”

    “到哪里都行。”

    “随便先买张票,到了以后再计算票钱。”天吾推测,补充完整,就和《空气蛹》的改写工作相似。“那么,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刚才在干什么?”深绘理无视天吾的问题,问道。

    “在做晚饭。”

    “什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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