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杜吉祥抿唇不语,眼神溜了一下窗外天色,依照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判断,她被击晕的时间并不长。
她心里飞快猜测着这个“二爷”的身份,就算他姿态看起来闲散,苍白清瘦,可眼底冷傲的神情以及那一身绫罗绸缎,外加护卫傍身,显然是个富家公子爷。
那是寻芳客?抑或是画舫的老板?
“你们是艳霞肪的人?”她做出最直接的猜测,若非画舫的人,为何要抓她?
“姑娘,你……”宋问之才刚开口打算解释,谁知主子就抬手制止了他。
“你是艳霞舫的人,不是吗?”段毓楠下答反问。
杜吉祥一凛。他们果然是!
那个像是护卫的男人佩着剑,想必身怀武功,她若想逃,恐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她不能不逃!
如果引开那男人的注意,或是让他无暇他顾,就能争取多一点时间,只要让她逃到街上,躲进人群中,就有成功的机会!
“我不会上画舫的。”她坚定的说,温婉秀丽的面容略显苍白,可眼底却闪着决心。
“所以呢?你想以死保全名节?”段毓楠嘲讽地望着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为何她的神情显得如此倔傲,不似软弱之人?
这男人,只给她死亡的选择吗?
杜吉祥垂下眼,一会儿又扬睫,面容变得严肃。
“我知道女人的名节重于性命,可是很抱歉,就算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她秀丽的面容泛出一抹凛然气势。
段毓楠微挑眉,淡漠冷寂的眼总算漾起一抹光彩生气,对于一名小村姑竟会有这样高贵的气势而诧异。
是的,高贵不可侵犯,他不可能看错。
“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那你又为何跳水?”
“我会泅水,跳水是为逃生,而非求死。”仰起小巧的下巴。“我绝对不会接客,若大爷硬要我上画肪接客,我只会闹得大爷您生意做不了,我会一直逃!”
“逃?你可知青楼妓院对付不听话的姑娘都是怎么处罚吗?很多惩罚是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天真的姑娘,不过……有骨气。
“鞭子?炮烙?夹棍?大板?针刺?”她嘲弄的一笑。长年受伯母虐待,她身上的伤从不曾好过,她说的这些她都受过,没说的还更多,根本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皮肉痛我都能忍受,除非打死我,否则我还是会一直逃。”
“你不会以为花了大笔银子的人,会因为这样就放你走吧?”
“我当然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我可以为奴为婢,偿还那五十两银子。”杜吉祥无法克制自己全身因寒冷而颤抖,那敞开的长窗灌入阵阵寒风,吹得她几乎冻成冰棍。
可虽然如此,她依然挺直着身子,试图与眼前这个人谈判。.
至少,先文后武,动口无法解决,再想办法动手。
“我不缺奴婢。”段毓楠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写下借据,分期偿还。”她又提。
“那点小钱我也不看在眼里。”这也是实话。
杜吉祥握拳,忍耐的问:“那你到底想怎样?”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问题,你想怎样?”段毓楠平淡的神色中透出微微兴味,很想知道这个有骨气的姑娘会做出什么有骨气的事。
总之,他就是不放过她,不是上船接客就是死,是吗?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客气!
杜吉祥垂下眼,瞥见长几上有两个盆景,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她以着打小干粗活儿练就出来的俐落手脚,快速抓起一个盆景丢向那个软榻上的男人,盆景一离手,她同时也往门奔去。
“二爷!”
一切如她所意料,那个护卫窜身挡在他主子的前面,打掉了那个来势还算汹汹的盆栽,分散了对她的注意力。
瞬间盆栽撞上墙,发出一声巨响,碎裂一地。
“糟!二爷?”刚回来的安冬在外头听见巨响,心下一惊,加快脚步直接冲了进来。
同一时间,杜吉祥已经逃到了门口,才想伸手打开门,冷不防门板却从外头被猛力撞开,硬生生的撞上她的头,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便往后倒在地上。
“出了什……”安冬没料到他会撞到人,有些错愕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姑娘,又看见那一地的盆景碎片。“这到底……”
“安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段毓楠唇角慢慢往上勾,须臾,低笑声溢出,渐渐变大。“哈哈……哈哈哈……”
安冬和宋问之顿时面面相颅,他们何时曾见过主子这般畅快的大笑了?
段毓楠无法控制的大笑。这种状况真的是太好笑了,最有趣的是这姑娘,行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以为她的手段不出苦苦哀求或是以死明志这类的,没想到她竟是先试图提出解决办法,行不通又评估之后,确认攻击他会转移问之的注意,可以让她争取一点点逃离的时间,便大胆放手做了。
他想,她应该是认为逃到街上之后,要躲比较容易吧。
她的想法并没有错,绿曦大街上愈夜愈热闹,人群川流,只要她能逃到大街,确实有可能遁入人群中成功逃走。
如果安冬没有刚好回来,不小心撞晕她的话,她应该能顺利逃出门才对,但是也仅止于逃出这个房门而已。
“二爷,属下回来了。”洪军清回到厢房内,旋即也错愕的望着房内的景象。
毁坏的盆景、晕倒在地的姑娘,一脸呆愣的安冬和问之,还有大笑的主子?
“发生什么事了?”他疑惑的问。
“我也很想知道。”安冬瞪向宋问之。
段毓楠这才慢慢的敛了笑。“军清,事情办好了?”
“是的。”洪军清立即回过神来,双手奉上卖身契。“这是这位姑娘的卖身契,鸨娘开口要一百二十两,不过最后属下以八十两成交。”
段毓楠淡淡地点头,并不介意那点银子。
伸手接过卖身契,看着上头记载的文字,没有什么有用的资料,只有名字和年龄。
“杜吉祥。”他低声念出她的姓名。“吉祥……真是个好名字。”
十八岁?她娇小柔弱的外貌,一点也不像是已经十八岁的大姑娘,不过她的性子,也完全与她的柔弱外貌不同呢。
“安冬,掌柜夫人呢?”段毓楠将卖身契摺趄,收进怀里。
“掌柜夫人到隔壁织坊替姑娘买衣裳,随后就来。”安冬立即说。
他点头。“安冬,把她送回后面榻上。”
“是。”安冬上前将不幸再次因外力袭击而晕倒的姑娘抱起,送回原位后再回来,望向宋问之。“问之,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拿盆景袭击二爷,打算逃走,才刚跑到门边,正好被你撞晕了,就这样。”宋问之简单的说明。
“什么?她袭击二爷?”安冬震惊,立即冲到主子跟前。“二爷,您没事吧?”
“没事,问之挥开了。”段毓楠微笑。
“问之,你应该接住盆栽,要是碎片打到二爷怎么办?”安冬还是责备。
“事出突然,我也没料到那姑娘会有这种举动。”宋问之摸摸鼻子。真的是太突然了,他只来得及将盆栽挥开。
安冬气急败坏的瞪了他一眼,又转向主子。“二爷,那姑娘居心不良,一定是有阴谋,想要伤害二爷的,不能留!”
“你想太多了,没人会这么神机妙算。”
“光是袭击二爷您,就可以直接将她斩了!”他愈说愈气。
“所谓不知者无罪,更何况那姑娘应是把我当成逼良为娼的恶人,袭击我是为了逃走。”段毓楠笑说。
“嗄?”安冬错愕,“什么?简直大逆不道!二爷可是她的救命恩人,竟然污蠛二爷,简直罪该万死……”
“安冬,闭嘴。”段毓楠懒得劝说了,直接下令。这个忠仆啊,只要事关他的安危,平时温和的样子就像变法一样消逝无踪。
“可是二爷……”
“嗯?”他音调略微扬高,带点警告。
“是,奴才闭嘴。”安冬很无奈。
洪军清突然低声说:“二爷,有人接近了。”
“应该是掌柜夫人来了。”段毓楠点头。“安冬,去开门。”
“是。”安冬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就看见仅剩几步距离就到门口的掌柜夫人。
“哎呀,大爷,真巧啊,我才刚到,正要敲门呢,你就开门了。”掌柜夫人捧着一叠衣裳走进房内。“那落水的姑娘呢?”
“在里面,请跟我来。”安冬领着她到屏门后。
“哎呀!怎么湿衣裳还穿着,整个人都冻成冰棍了,这样会生病的啊!哎唷!额头怎么还肿了个大包?”掌柜夫人惊呼。
“劳烦你了,掌柜夫人。”安冬很镇定的丢下话便离开。
“安冬,准备准备,等掌柜夫人把杜姑娘打理好,我们就回憩龙山庄。”段毓楠交代。
“是。”听到主子要回山庄,他总算安下大半的心,转身正打算收拾东西,却想到——二爷,那位姑娘呢?”
“带回去。”
憩龙山庄的所在地,据说是一块宝地,是三年前国师奏请皇上兴建的,位于连城地势最高之处,既远离市街的吵杂,又尽览绿曦湖美景。
憩龙山庄的建筑并不大,只是一栋一落四进的中小型宅第,正落进大门为门厅和轿厅,大厅为二进,三进为上房,是三上五下的楼房,附二耳房,末进则为下房,是仆人居住的地方。
正落西侧以高耸照墙为区隔的,则是占地宽敞的庭园,名为“憩心园”,园中一主要建筑为“憩心小筑”。
说起来,段毓楠是憩龙山庄建好之后,第一位莅临的主子。
第一天抵达时,段毓楠缓缓的走了一圈,最后他没住进正落主人居住的厢房,而是选择住进憩心园,并订下了憩龙山庄第一条规矩——没有得到允许,禁止踏入憩心园一步。
清晨,段毓楠张开眼睛,听见房门外隐隐传来侍从和护卫低低的交谈声,想开口唤人,却因为他们谈话的内容又闭上嘴。
“军清,那位姑娘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安冬压低声音问。那姑娘胆敢袭击主子,姑且不论理由是什么,他都得查清楚她的身份以防万一,因此昨晚回到憩龙山庄之后,他便请洪军清去找买了那位姑娘的鸨娘问清楚。
洪军清闻言摇头。
“我问过那个叫李姑的鸨娘,不过谁家卖女还会报祖宗八代身家背景的?只知道卖身契上的名字是杜吉祥,不是连城人氏,可能是连城周围某个小镇或村庄吧,卖了杜姑娘的大娘也不是杜姑娘的亲娘,而是伯母,其他一概不知。”
“这样啊……”安冬蹙眉。
不知身份、不知来历,尤其她又攻击王爷主子……留着总让他不安心。
“问之,那姑娘现下情况如何?”他转而询问宋问之。昨晚回来之后,他就将人送到客房去,派了一个丫鬟去照顾。
“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看来你那一下撞得可不轻呢!”宋问之忍不住调侃。
“若非你打破了盆景,发出那声轰天巨响,我会那么着急的冲进房吗?”安冬横他一眼。
“这……就说事出突然,我怎料到那姑娘会有那样的举动?”他也很羞愧好吗?别再扯他的伤疤了啦!
安冬哼了一声。“还不都怪你学艺不精!连个姑娘家丢出的盆景都接不着,幸好二爷没被碎片给伤到,否则定要你提头来赔!”
“你对我和对军清的态度未免差太多了吧?”被骂得狗血淋头,宋问之红着脸抗议。
“军清为人正经,做事谨慎认真,可不像你吊儿郎当的,若非二爷念情,我早请二爷把你给换了!”说着又白了他一眼。
“真偏心。”宋问之嘟喽,横眼睨了一眼忍着笑的洪军清。呿!什么正经啊,明明是闷马蚤的家伙!
“安冬,二爷为什么那么痛恨轻生之人?”宋问之不解地问。想来想去,似乎就是因为他说那姑娘寻死心切,主子才发起火的,可为什么呢?他觉得以那姑娘的处境,愿用一死以保清白,很让人敬佩啊!
安冬叹了口气,警告地低语,“主子的事可不是咱们能嚼舌根的,下次别再多问了。”
宋问之这才明白的点头,知道自己踰矩了。
突然,听闻脚步声远远传来,安冬立即蹙眉,往回廊尽头望去。这儿除了负责打扫的仆人定时进来打扫之外,平日能进这憩心园的也只有杨总管了,而且是有事的时候才可进入。
一会儿,果真看见杨总管弯过转角,出现在视线内,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一大清早的,杨总管走得这么急,莫非发生什么事了?”安冬疑问。
末问之开玩笑地说:“难不成杜姑娘逃了?”
话一说出口,三人不约而同的互视一眼。不无可能!
逃了?房内的段毓楠挑起眉。是有这个可能。
“莫不是夜里醒来,便趁夜逃了吧?”安冬沉吟猜测。
“很有可能喔!”宋问之愈说愈觉得有道理。
“安爷,洪爷,宋爷。”杨总管才接近,就一边拱手,一边快步上前,匆匆的唤着。
“嘘,安静些!”安冬立即禁止。“二爷还睡着,别嚷嚷!”
“啊,对不住。”他立即压低声音。
“有什么事吗?”安冬问。
“回安爷,昨晚你们带回来的那姑娘……”
“逃了吗?”宋问之感兴趣的插话。
“不不,不是的,丫鬟今早进房查探,发现那姑娘发着高热,怎么叫也叫不醒呢!”杨总管焦急的说。
病了?段毓楠不自觉的蹙眉。那倔强的姑娘病了?
也是,这种寒冷的天气,先是泡了冰寒的湖水,又没马上换掉湿衣裳,然后又被击晕了两次,病了其实也不意外。
“请大夫了吗?”安冬倒是一脸从容。
“小的已经派人去请了,先过来禀报一声。”
“那就让大夫瞧瞧,该怎么照顾用药,听大夫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就算对方是个可怜的姑娘,但袭击了主子,他就是对她生不起恻隐之心,反倒觉得总管一大早这么急匆匆的跑来禀报是多余的。
“安冬。”段毓楠终于开口唤人。
“奴才在。”安冬一凛,对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要他们机灵点,便立即推门而入,快速的越过外堂,走入内室,撩开床帷固定在两旁。“二爷,您醒了。”
“嗯。”
他拿来披风先为主子披上,免得主子受了寒,又跪在地上为主子穿鞋,接着便
趄身准备帮主子漱洗。
段毓楠抬眼看着他端了盆热水过来,才启口问:“那姑娘病了?”
“二爷听见了?”他一边服侍主子漱洗,一边道:“是病了,不过杨总管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二爷不用挂心。”
“庄里可有人可以照顾?”漱洗完毕,段毓楠才问。
“有派个丫鬟照顾着呢。”安冬捧着主子的衣裳上前放在床旁的矮柜上,解下主子的披风放置在一旁。
“既然如此,为何到早上才发现不对?”他的眉头未舒,起身张开手,让安冬为他着装。
“丫鬟夜里回房睡了,所以早晨才得知。”主子似乎有些在乎那个身份未明的姑娘?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就再找一个日夜轮流照顾她。”段毓楠想也不想的就说。
“二爷,那姑娘可是攻击过您的,根本不需要管她死活。”想起这事,他又气起来。
“你要我说几次?杜姑娘只是误会了,而且还是我故意误导的。”段毓楠说:“反正再找个丫鬟照顾着就对了。”
安冬尽管不太想对那个可疑人物那么好,可换个方向想,那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不希望人死在这儿,不仅秽气,坏了主子的心情更不好。
于是他点头,“是,奴才会请杨总管再派个丫鬟去照顾杜姑娘。”
“对了,让问之跟总管一起过去,看大夫怎么说,再回来禀报。”
“是。”安冬有些惊讶,可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的躬身退下。
段毓楠端坐在椅上,从怀里掏出那条玉坠子,拇指轻轻抚着玉坠,表情莫测。
第三章
好热……
杜吉祥觉得自己宛如处于烈火中,受着焚烧极刑。
所以,她在地狱吗?
谁……谁来……
她忘了,没有人了,爹死了,娘失踪,这世上没有人会爱她、疼她了。
她不想屈服,但是已经结束了,地狱之火会将她的魂魄烧到魂飞魄散吧……
可……她是恶人吗?她做了什么伤天书理之事吗?
为何她要承受地狱之火的焚烧?
她不从!她不服!她恨……
一阵清凉的感觉突然从头上灌下,虽然身体依然焚烧着,可是额上那清凉的感觉,让她被焚烧的神智稍稍冷静了下来,消弭了刚萌芽的怨恨。
是什么?
察觉那清凉的感觉消失,她焦急、慌乱。
不!别走!
她奋力的伸出手,抓住了那股清凉的源头,往自己火热的脸上贴。
好凉,好舒服,是……爹爹的手?就像小时候伤寒发热时,身子不好的爹爹总是用他那带点冰凉的手为她降热……
放手!
一声不悦的命令穿破黑暗,进入她的意识。
放手?什么?
察觉手中清凉的源头似乎想挣脱,她恍然大悟,那声音是要她放开爹的手。
不,不放,放开了,爹又要走,她又要受到地狱之火的焚烧,她下过决心不再委屈自己的,所以她不放了!
可她不放,那挣脱的力道便更强,最后她无力了,被那清凉源头给挣脱开来。
“别走……爹……”她恳求低喃,眼角滑落两滴泪水。
我不是你爹!那声音又响起,接着,冰凉的触感又回到她的额头。
她舒服的吁了口气。
“别……丢下吉祥,爹……”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是爹爹,一定是爹爹。“吉祥……好想爹……”意识沉入深眠中时,她彷佛又听见那凉薄的声音又说了什么,可她也不管了,只要爹可以陪着她一下下就好……让她开心一番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这女人!
段毓楠蹙着眉,瞪着自己失去自由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探望她,原本只是夜里睡不着,到院子散散步,想起昨儿傍晚间之禀报说她一整日高热不退,大夫说是寒气侵腑,会发热几天,只要按时喝药,退了热,就不会有事,只是不乏有人高烧不退因而死亡。
大夫的“只是”,他相信,因为他本身就曾经差点成为那个“只是”。
他并没有考虑到她房里会有人在照顾她这点,甚至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想,只是不知不觉的就走到这里来,可当他发现她房里竟然没有别人时,忍不住皱了眉头。
明明交代杨总管派两人日夜轮流照顾,为何放她一人自生自灭?
看着她因高热而痛苦呻吟,脸颊烧得艳红,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探向她额头。
额上的高热烫了他的手,让他心惊,想回头叫人来,才刚抽回手,没想到昏迷中的人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好凉……”低低的呓语,虽模糊,但他却听清楚了。
打从十六年前大病一场之后,他的手向来就是冰冰凉凉的,不管怎么调养都无法改善,尤其到这个季节更是明显,没想到倒因此让高热的她舒服了些。
不过……他可没打算一直这么出借自己的手。
“放手。”
他抽手,没想到她竟然对着他喊爹!
“我不是你爹。”他反射性的反驳。
看见她脸上的泪,他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抹挣扎,最后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把自己的手贡献出去。
听她喃喃呓语,说着想念,他忍不住再次强调“我不是你爹”这句话,只可惜床上的人根本没听进去。
算了,何必跟一个病得糊里糊涂的人计较。
身子向后靠在床柱上,他就这么坐在床沿静静的看着她,清丽雅致的容颜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却另有一股婉约柔美的味道,那微蹙的眉让他想起她眼底的那抹倔强神情。
她并不白,他伸出食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也不柔嫩,比起他的皮肤糟多了,定是风吹日晒的结果。
抓着他的手虽小,却也比他的粗糙许多,是一双做粗活的手。
她说她不会轻贱自己的生命,说着这话时,还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而拿盆景攻击他时……他的眼底泛出一抹笑意。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呢。
看她似乎烧得很痛苦,连自己冰凉的手也被她温热了,他偏头望向一旁的面盆,然后轻轻的、一点一点的将手抽回。
才刚站起身,一阵轻微的晕眩倏地袭来,他连忙抓住床柱稳住自己,闭了闭眼,等待那股他早巳习惯的晕眩感退去。
待回复过来后,他轻吁了口气,才缓缓的睁开眼睛,转身走到盆架前,取下挂在上头的布巾放入盆里拧湿,冰凉的水让他微微一颤,他稍微拧掉些水,将巾子折成长形,回到床边将冰凉的布巾放置在她额上。
看着她艳红的双颊,再望了望自己冰冷的手,他没有多想,倾身靠近她,将两只手平贴在她的颊上。
近在咫尺的秀丽脸蛋让他有些恍神,脑海里浮现她神采奕奕的乌亮眸子,外表看似柔弱,却拥有旺盛生命力,坚强,不屈不挠。
她不该这样病弱的躺在床上,他宁愿她拿盆景丢他。段毓楠心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念头。
之后,他又替她换了几次巾帕,弄凉了几次自己的双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她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神情似乎也平静了些。
他这才松了口气,向来平淡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坐直身子,直到此时才觉得疲累,也才想起,他其实不该来这里,孤男寡女的,就算她昏迷不醒,依然不合宜。
起身再替她换了一次湿布巾之后,段毓楠才转身离开床边,拿起方才进屋后解下、随手丢在桌上的披风披上,离开客房。
拿下吊在檐下的灯笼,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雪。
吐出一串白雾,他提着灯笼,穿过备弄,进入憩心园,没有沿着回廊走,反而定进雪中,慢慢的往小筑走去。
行到半路,他停下脚步,缓了口气,微仰高头,望着飘飞的银白,片片雪花飘落,将眼前妆点出一片迷蒙,他的思绪不禁飘远。
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一个飘雪的夜晚,母后披散着发,仅着白色单衣出现在他床前,将熟睡的他摇醒,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拉出寝宫。
那天,寝宫外守夜的侍卫不知为何在门旁睡得很沉,连安冬都在他大叫了好几声之后才挣扎地醒过来,痛苦的在雪地上爬着,想要追上被母后硬拉着往荷花池走去的他,却力不从心……
“二爷!”
一声惊呼,将他从过去的梦魇中拉了回来。
段毓楠嘴角又微微勾起,缓缓的收回视线,望向前方,看见安冬焦急的奔了过来,身上连件外衣也没穿,脚上连鞋也忘了套,看来自己又吓坏了这个忠心耿耿的侍从了。
“天啊!二爷,奴才刚进房探视,却没有看见您,简直吓坏了!”安冬差点哭出来。“我急忙叫醒军清和问之,分头找您。”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他淡淡地说:“安冬,下雪了呢。”
“是啊!”安冬火速撑开手里拿着的伞替主子挡雪,一手再接过主子手上的灯笼。“二爷,下一次您若睡不着,想散步,拜托请叫醒奴才,让奴才陪着您,要不然奴才夜里都不敢睡了。”
“知道了。”段毓楠望着他,有些恍惚的问:“安冬,你跟着我多久了?”
“十九年,二爷。”
十九年了啊……
长长的十九年,总是让安冬提心吊胆的,头三年他健健康康,却要顾着他的小命,接下来的十六年,要他小命的人不在了,他的健康却一败涂地,得更劳心劳力的顾着他的命。
“真是辛苦你了,安冬。”
“二爷……您怎么突然这么说?奴才一点儿也不辛苦,辛苦的是二爷您啊!”安冬诧异,心生不祥的预感。这样的主子,就好像、好像在交代什么似的……
不不,别胡思乱想!他在心里斥责自己。
“没什么,只是突然这么觉得罢了。”段毓楠笑得有些飘忽。“瞧你急得连鞋也没穿,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呢。”
“啊……”安冬低下头,这才望向自己仅穿着袜子的脚。“不见二爷,奴才急慌了脑,哪还记得穿鞋。”
不记得穿鞋,却记得为他带伞?
“回去吧。”段毓楠又是一笑,手搭上他的肩。“顺便把肩膀借我,我有点累了。”
“二爷?”安冬察觉肩上的重量倏地一沉,惊慌的丢下灯笼和伞,两手急忙抱住瘫软的主子。“二爷?来人啊!快来人啊!”他蓦地放声大喊。
“安冬!”宋问之首先闻声飞跃奔来,接着是洪军清,看见瘫在安冬怀里的主子,两人俱是一惊。“二爷怎么了?”
“快!二爷晕倒了!你们一个快去请大夫,一个回小筑到二爷房里多点几个火炉,被窝弄暖,动作快!”安冬明快的交代。
“知道了。”两人分别行动。
安冬交代完后,马上抱起清瘦的主子快步走回憩心小筑,察觉主子的重量较从前更轻,眼眶立即红了起来。
这一夜,憩心小筑纷纷扰扰,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
杜吉祥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光让她立即又闭上眼,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慢慢的抬起眼睫。
瞪着床顶那华丽的雕刻,她知道自己又换地方了。
不过这里是哪里?
她只记得自己逃到门边,眼看就要成功逃出门,结果门板却毫无预警的迎面撞了过来,她只觉得脑门一痛,便不省人事了,然后……就是现在……
不,还有梦。
烈火焚烧的梦,以及……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梦里有个声音,还有一只冰凉的手,浑沌中,她以为是爹,那是梦吗?
房门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会儿,一名丫鬟端着一碗药接近,看见昏迷多日的人睁开了眼睛,惊喜的凑到她面前。
“杜姑娘,你醒了?”秋玉将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真的醒了吗?”
杜吉祥望着眼前这名姑娘,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杜姑娘。”见状,秋玉担忧地轻问。
“知道,我醒了。”杜吉祥有些无力的回答。“我……睡了多久?”
“太好了!醒了就好。你得了风寒,发高热,好危险,昏迷七日了呢。”秋玉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是什么地方?”杜吉祥只问重点。
“这儿是憩龙山庄,是我们的主子爷救了你。”秋玉微笑着替她拉好锦被。“你昏迷这么多天,我们大伙儿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这下子讨人厌的总管夫人和千金肯定会气死啦……啊,你别理我,只要记得看见她们躲远点就好。”
杜吉祥愈听愈糊涂了。憩龙山庄?她好像听过,是连城那座没人知道主人是什么身份的憩龙山庄吗?
憩龙山庄的主子救了她?是从那个“二爷”手中把她救走了?那总管夫人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对了,喝药。”秋玉笑盈盈的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再让她躺下。“你昏迷的时候,药都喝不入口,所以病才会好得慢。”秋玉舀了一匙药,送到她嘴边。“现下醒了,药能入口,应该就能好得快一点了。”
杜吉祥被动的将苦口的药汁吞入,一边听着丫鬟滔滔不绝的说着话。
“我叫做秋玉,另外还有一个彩儿,我们两个是负责照顾你的丫鬟,日夜轮流。”秋玉一边喂她喝药,一边继续说:“我们主子身子不太好,好像是到这儿养病的,前几日半夜还突然发病,整个山庄瞬间一片混乱,几位爷和总管可是急坏了呢。”
杜吉祥静静的听着。这位秋玉姑娘说话的速度好快,她差点来不及听。
“听说我们主子是大人物喔,不过真正的身份咱们这儿也没人知道,总管或许知道吧,不过也很难说啦!反正咱们当下人的,只要做好份内的工作就成了,在这儿,只要勤劳做事,少谈论主子的事,日子就能过得好,上头绝对不会亏待我们,噢对,还有别去招惹总管夫人及千金,这样就能安稳度日,你懂吗?”
她慢慢的摇头。
“不懂啊?哪里不懂?”秋玉偏头望着她。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喔。”秋玉点头,继续喂药。“因为安爷说,等你痊愈之后,如果愿意,可以留下来,若不愿意留在这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想去哪儿,他都会帮你安排。”
“安爷?是主子?”杜吉祥问。
“不是,主子是二爷。”秋玉笑着摇头。
二爷?她心下一突。是那个二爷?
秋玉说主子身体不好,她知道的那个二爷,看起来也是身体不好的样子,所以根本没有人救了她,她只是被抓回来了!
“安爷是专门伺候二爷的随从,另外还有洪爷和宋爷,三位爷都是跟在二爷身旁,至于为什么同样是仆人,我们还称他们三位一声『爷』,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就是给人感觉颇有地位的样子,和咱们这种普通的仆人硬是不一样,所以也才有二爷可能是大人物的猜测。”
一碗药顺利喂完,秋玉满意的笑了。
“现在不用想太多,这段时间你先安心的养病,慢慢考虑。”秋玉扶着她躺好,再替她盖上被子。“你好好休息,我赶紧去通知三位爷,还要请大夫过来瞧瞧。”说完,便拿着药碗离开了。
杜吉祥无力的闭上眼睛,显然山庄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二爷是干什么勾当的,秋玉这会儿去叫人,她必须快点逃才行!
她吃力的起身,觉得全身酸痛无力,而且很沉重,不过她还是勉强下了床。
发现自己身上仅着单衣,她有些慌,梭巡四周,没有看见可穿的衣裳,只得绕到床榻后方的别室,这里放着各种箱柜、衣橱,终于在箱柜上方看见有套摺放整齐的衣裳。
她立即上前拿起,是她的!
穿好衣裳,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门旁,担心外头有人守着,听了一会儿,感觉很安静,于是尝试打开房门,本以为会从外头锁上,可是门却轻易的打开了。
甩开疑虑,她探头,发现外面确实没人,立即跨出门,反手轻轻的将门阖上。
好了,现在她要往哪里去?
左右两边都是回廊,通过几间屋子,不知通往什么地方,前面则是个小庭院,庭院后接着一条备弄,深而长,不知通往何处,不过那里感觉比较像出口……
如果不是呢?
突然,她听到谈话声由左边回廊传来,紧接着右边回廊在视线不及之处,似乎有开门声音,她当机立断,忍着身子的不适,迈开沉重的双腿,快步跑过小庭院,闪入那条备弄里。
她贴着墙,屏息等着,悄悄探出头来,看见秋玉领着两位中年人往她刚刚逃出来的那间房疟去。
“不好了,杜姑娘不见了!”没多久,秋玉惊慌的声音便响起。
糟了,她该往哪里逃?
听见脚步声往这儿接近,杜吉祥立即旋身往备弄的另一端跑去,希望那儿有个门。
有了!
穿过备弄之后,眼前是一池庭园水景,水上一座小桥,连接着池的两岸,接着便是一道高耸照墙,以及一个洞门。
那一定是出口!
加快脚步越过廊桥,才穿过洞门,雅致美丽、宽敞优美的庭园景色豁然出现在眼前,她愕然呆立。
这里不是出口,而是这栋宅第的园林!
她迅速旋身奔出洞门,却又听见了从那备弄传出来的杂沓脚步声以及说话声,猛地停下脚步。
四处张望,除了身后的庭园之外,没有其他退路了。
杜吉祥懊恼的只得转身再次奔入洞门,视线这次扫到洞门上方一石区,浮雕着憩心园三字。
方才应该看见的!
她心里恼,可是现下恼什么都太迟了,她得想想自己要躲到哪儿去。
视线最后停在一处高耸复杂的假山造景,那儿似乎是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迈开脚步冲了过去,她硬是强迫自己忽略身体上的不适,踩稳脚步攀爬上假山,侧身钻入缝隙之中。
没想到假山中别有洞天,山腹里平整空旷,置有一小圆桌与圆凳,她寻了一圈,看见有条蹬道蜿蜒而上,直通山顶不知延伸至何处,看?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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