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马仲英还在苏联,那支令人望而生畏的36师还在和田绿洲。 他的敌人太多了,根本不敢细想,越想心里越发毛。  
第三部(2)
青年军官尹清波,1929年投奔马仲英抗击冯玉祥的国民军。那时,甘青宁一带的进步青年都向往尕司令的队伍。北塬的汉人,撒拉人,东乡人纷纷投奔尕司令。 后来,尹清波作为36师的幕僚随马仲英来到新疆,最先在马明石的先头部队作战,奇台战役中,他投奔盛世才。 他认为盛世才是真正的革命者。盛世才欣赏他的才干,让他指挥军队保卫迪化。迪化解围后,他升任团长,率部追击马仲英至喀什,成为盛世才最信任的高级军事干部。 那是他最辉煌的日子。他独挡一面,在遥远的南疆重镇喀什与36师对峙。36师官兵对他刮目相看。当初他在36师时很一般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才干。他告诉那些前来看望他的36师老朋友:我的才干是盛督办发现的,盛督办是真正的革命军人,制订六大政策,八大宣言,成立反帝军。我们的军歌就是督办本人写的。督办手下的将领都是从下边直接提拔的,拿破仑当年就是从士兵和下级军官中直接提拔元帅。盛督办是古今少有的革命领袖。 36师不乏渴望进步、倾心革命的分子,他们当初跟马仲英起事就是打军阀救百姓,他们一下子喜欢上盛世才了。 那时,新疆的阳光很灿烂。盛督办被埋没太久了,刚刚从洼地里升起来,与战尘累累的马仲英相比较,盛世才光彩照人,魅力无穷。 新疆反帝军团长尹清波,每天天不亮起床,指挥全团官兵操练。 太阳出来时,他们已经操练完毕。一千多名官兵在团长的口令声中挺胸收腹,气守丹田,双拳紧握,眼瞳潮湿,凝视那颗在昆仑山顶奔驰的太阳。 在这庄严的时刻,尹团长向官兵们讲述自己在督办身边工作的情景,“督办每天天不亮起床,天很黑了还不吃饭。奇台战役,我们打败了和加尼牙孜,截获了和加尼牙孜装在羊肠子里的黄金。督办把这些金子,当场分给大家,每人一份。” 尹清波出身贫寒,现有文化是在困苦的生活中自学而来的,他有一个信念:人人都应平等,互不剥削,互不利用。那是个充满理想和信念的年代,人们向往进步,渴望革命,并身体力行。 尹团长讲完话时,太阳正好离开茫茫的山谷,在蔚蓝的天空驰骋。 官兵们列队去吃早饭,尹团长还要独自呆一阵。太阳从昆仑山起飞后,徐徐上升,天空开始展现它的辽阔与深邃。那最深处是一片清纯的蓝色,太阳就落入那片蓝色,太阳在那里放光,就像眼瞳在眼睛里放光一样。尹团长每看到一次太阳的瞳孔,他的灵魂都要得到一次升华。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天上的雷电穿胸而过,那种痉挛与颤栗超过任何形式的战争。尹团长不是一般的军人,他告诉官兵们:“真正的军人,不但要经受炮火的洗礼,还要经受伟大人格的洗礼。”尹团长用低沉的嗓音告诉大家:“跟随盛督办征战的日子里,我就像拿破仑手下戴熊皮高帽的近卫兵,那是军人最辉煌的时刻。” 官兵们经常听尹团长讲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像古典音乐,每一次弹奏,大家的感受都是全新的。尹团长每天都要看南疆的太阳。这地方一年四季很少有阴天,尹团长很喜欢这地方。这里延绵的群山和无垠的戈壁沙漠全是给军人准备的,尤其是烁亮的太阳。勤务兵说:“报告团长,你为什么不把那段经历写成文章呢?蒋总司令当年就写过《孙大总统蒙难记》。”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动叛乱,孙中山登永丰舰避难,蒋介石一直跟随左右。后来蒋把这段经历写成一本小册子《孙大总统蒙难记》,由孙中山亲自作序出版。达坂城战役时,盛世才全军覆没,仅有几个卫兵跟随盛世才逃回迪化。尹团长就在其中。那几位卫兵先后战死,尹团长便成了唯一的生存者。经勤务兵点拨,尹团长很快写了一篇《盛督办东疆历险记》,迪化《反帝战线》头版头条发表此文。盛督办很高兴,视察南疆时接见了尹团长,并且合影留念。这样,尹团长对太阳的感受又深了一层。 盛督办离开喀什的第二天,正值盛夏季节,尹团长指挥官兵操练完毕,凝神屏息,遥望昆仑山顶。太阳从山谷中飞驰而来,光华四射,尹团长的眼睛一下子黑了。他看见太阳深处有一块黑斑,黑斑逐渐扩大,大得无边无际。尹团长魂飞魄散。他大叫一声之后,睁不开眼睛,视线模糊,瞳光散淡,太阳苍老不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都说他有眼病,需要治疗。请示迪化督办公署后,尹团长回迪化城治疗眼疾。 那时迪化人才济济,汇集着许多优秀知识分子。医生全是德国留学生。 医生告诉尹团长:“不能长时间看太阳,太阳固然明亮,看久了就会走向明亮的反面,出现黑暗。” 尹团长问:“这是为什么?” 医生说:“新疆日照时间长,空气清净,透明度好,阳光对人的刺激强度大,特别是夏天,呆在戈壁滩上,没有眼镜根本不行,烈日烘烤下,眼睛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晒就干。” “你怎么能把人的眼睛比作露珠?” “别说眼睛,连人的生命也像露珠,曹操的诗中就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露珠无法躲避烈日的暴晒。” 尹团长说:“为什么要躲避呢,这是露珠的幸运,如果它不接受阳光,就会被尘灰吞没。你们文人太软弱了,生命终归要消失在时光中,你总不能抱怨吧。” “可时光是无情的,生命的消失是痛苦的。” “你没凝视过太阳,你无法体会那庄严的时刻。”尹团长说,“阳光深处,是天空的眼瞳。” 医生叫起来:“你说太阳是天空的眼瞳?” “宇宙的神光全凝聚在那眼瞳里。” “噢!你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你说什么,太阳有黑暗?” “你看到了太阳的眼瞳,而眼瞳都是黑的嘛。” “我向往光明,才看太阳,怎么会看到黑暗?” “你看得时间太长了,你看得太深了,你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真没想到,我会得这种病。” “不是你病了,就是太阳病了。” 军人尹清波没有反驳,也没有说文人软弱,他整天呆在医院后面的大院子里。 这里长满白杨树、桦树,它们的树皮清朗洁白。人们从窗户向他打招呼,窗户真多啊,哪儿都是病房,他们都是真正的病人。他算什么病人,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轮廓分明,一清二白。 他请求出院,重返部队。医生说:“明天复查。”尹团长一夜未眠,他想南疆的日子,想昆仑山上飞驰的太阳和塔什库尔干清凉的风。 天不亮医生就来叫他,他好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他随医生登上楼顶。月亮正在熄灭,市区的平房呈现出一片幽蓝,仿佛童话世界。太阳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一般人跟太阳对视最多十六秒钟,你远远超过这个界限。你是两个小时。” 太阳八点半出来,到十点钟时,尹团长“呀!”大叫一声,眼睛发黑。医生说:“你看到什么啦?” “太阳破了,里边冒黑水,天是不是下雨了?” 他的眼瞳像点燃的导火索蓝光闪射。 医生说:“蓝光是最纯净的光。” “那白光呢?” “光线混入尘灰就显出白色。”医生说,“太空是蔚蓝色,那是宇宙的原色。” “太空没有黑色?” “太空没有黑光,黑光在太阳深处。太阳只需要我们看到它的光明,你却异想天开,闯入它的禁区。” “我是忠诚的。” “光有忠诚是不够的,还需要明智。”医生说,“你不能出院。” “我以后瞧太阳,绝不超过三分钟,我跟大家一样还不行吗?” “生命是一次性,不可能进入过去。” 尹团长还要争,医生说:“我跟你一样,也在接受治疗。”两个陌生人在下边等着,医生跟他们进了一间大房子。尹团长穿过又黑又长的走廊,他看见好多大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埋头工作,整理材料抄抄写写,互不搭话。他们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四一二革命后,新疆各部门公务人员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尹团长没想到连医院也是一片繁忙景象,跟军营一样。 有一天,门外有人喊他:“尹清波会客。”“我是病人,谁要看我,让他自己进来。”叫他的人耐不住了,“你见不见,不见我赶他走。”尹团长跟那人穿过大院子,那人指指白房子,“一刻钟,放快一点。” 尹团长一进白房子,他老婆在里边。他老婆问他身体咋样,他说挺棒,老婆取出几件衬衣,还有吃的。老婆问他:“他们打你没有?”“他们打我干什么。” “没挨打就好,要放在金树仁的监狱里,你非掉几层皮不可。”“你说这是监狱?” “你没犯法公家能抓你吗?大家都知道你犯法了,五尺高的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 尹团长回房子躺一会儿,不甘心就这么当犯人。他找到病房,往外看,门诊那里看病的人很多,什么人都有。尹团长实在看不出外边的世界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当他打算出去时,立即有人把他拦住。那是过道里的一道门,门里的人不许他出去。过道那边的自由人都看他,他们以为他是住院的病人。他明白了,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等候审讯,审讯的时候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尹团长安心睡一觉。看守说,他是新监狱最早的犯人。尹团长说,经过宣判才算犯人,我不算犯人。看守们笑,笑得莫名其妙。 不久,他见到了许多老熟人,他们都是四一二革命后为盛世才打天下的功臣。 盛世才任东路指挥时,没有军队,富全旅长把他的部队交给了盛世才,盛世才有了实权。四一二革命时,东北军将领郑润成掌握迪化城最精锐的东北义勇军,他支持盛世才当边防督办。刘斌师长、杨树棠团长,曾率部打败马仲英和张培元。 这些人陆陆续续全进来了。这些人跟尹团长一样忠于盛世才。除郑润成外,其他将领都是盛世才一手提拔上来的,盛世才从他们身上发掘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的才干,他们一下子达到人生最辉煌的顶峰。每个人都有激动人心的经历。看守们说:“你们他妈的当了一回英雄也值了,我们能干什么,只能当看守。”大家笑,“盛督办知人善任,让你们当看门狗。”看守们也笑,“你们在战场上挺威风,到最后还得落我们手里。”大家说:“这叫虎落平川被狗欺。” 日子很快就拉长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肠。大家再也没有兴致谈自己虎啸山林的壮举了。他们等候审讯,审讯时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误会,盛世才总不能把自己的心腹爱将关一辈子吧。看守们说:“你们都是心腹爱将?在督办肚子里呆过?”大家频频点头,看守们说:“那你们就是督办肚子里的蛔虫,督办得把你屙出来。”大家对看守肃然起敬,看守像个哲学家,“不把蛔虫屙出来,肚子疼啊。”“盛督办是革命领袖,我们向往革命才追随他出生人死啊。”“关键是你们钻到人家肚子里去了。” 大家的脑袋都垂下去,据说葵花就是这样忠于太阳的,它的花瓣是依照阳光的形象来塑造的。不用看守提醒,大家都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因为葵花最终把阳光变成了黑的。葵花籽密如黑蚁。 最先服罪的是尹清波团长。 我看见阳光深处冒黑水,阳光跟柏油一样。一千多官兵都说阳光灿烂,偏偏我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看守问:为什么?尹清波说:“医生告诉我,太阳不能看得太久,我天天看,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 看守说:“你这么看还能看不出毛病?你这人真是的。” “我要是看一会儿就不会出问题。” “别开脱自己啦,你还是军人呢。” 看守带尹团长到院子里,尹团长说:“你真会开玩笑,等天亮再让我看太阳。” 看守告诉他,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你把晌午当半夜,太阳在你眼里成煤球了,成灰渣了。” 看守问牢里的人:“谁还出去看太阳?” 大家不敢吭声,因为尹团长出去时大家都看见牢房外边比屋子里还要黑,钟表上的指针却是正午十二点。刘斌将军说:“死不足惜,我只是遗憾自己,刚开始建功立业就身陷囹圄。”四一二革命以来,新疆所有的战争都是刘斌师长指挥的。他是省军前敌总司令,苏联顾问称他是真正的中国军人。刘斌说:“我在张学良手下默默无闻,盛督办知人善任使我成为真正的军人。我们东北军官兵在盛督办手下才摆脱了丧师失地的屈辱,恢复了军人的尊严。我们在哈密打败饶勒博斯,在乌苏打败张培元,几千公里急行军追击马仲英。”刘将军叫起来:“让我再听一次军号声。” 军号声果然响起来,囚犯们一下子恢复了军人的天性,列队报数,开始唱军歌,就是那支有名的新疆反帝军军歌:反帝军反帝军铁的意志铁的心高举反帝旗奋勇前进哪怕帝国主义凶猛和残暴敌不过我们的血肉长城……看守们冲过来,用大头棒把他们击倒摆平。军号声依然在响,看守们耳贴地面,他们听明白了,军号声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 看守们打电话报告督办公署,公安管理处的人马上赶来。军号军歌令人不寒而栗。公安管理处的苏联顾问说:“这些人不能再留了,快把材料赶出来。” 看守们用冷水浇那些被打晕的人,天快亮时,所有的人都被浇醒了。他们醒来后,个个惊喜异常。看守说:“还想听军号?”他们说:“军号是我们的灵魂,真过瘾啊。”“军营里还没听够?”“以前是给军阀当炮灰,自从跟了盛督办,咱成了革命军人,军号声才有了实际意义。”看守说:“我明白了,你们这脾性跟马戏团的马一样,听见锣鼓响就要尥蹄子。”看守说:“这下麻烦大了。” “大家问为什么。 看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反帝军的英雄,可有些罪行自己感觉不出来。盛督办能发现你们的才干,也就能发现你们的罪恶。” 他们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干,盛世才一提拔,他们就有才干了。 看守说:“盛督办比你们自己更了解你们。” 他们当初给金树仁张学良当兵时,听见军号响不是尿裤子就是发疯发狂,弄得人鬼不像。跟着盛督办,他们一下子有了军人的尊严。 看守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就在你们开始起反心的时候,盛督办及时挽救了你们。” 大家张大嘴巴,难以接受。 看守说:“这种挽救是痛苦的,可人就这么复杂。要不诸葛亮能挥泪斩马谡吗?马谡忠了一辈子,最后犯了大罪,要是早斩了他,也不至于失街亭。盛督办就高明在这里,把腐烂的地方及时剪掉,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人的完整。” 大家释然,“有滋有味活几天,比活一百年强。” 看守听了很高兴。大家说看守了不起,他们从来没见这么有水平的看守,比教授还有水平。 看守说:“算你们猜对了,我就是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 看守曾留学英法德三国,学习最先进的实验心理学和弗洛伊德心理学。他的学生都是中国现代派文学的中坚力量,比如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穆时英。 “民国二十四年,我在上海读了杜重远写的《盛世才与新新疆》,我被震撼了,我没想到在遥远的中亚腹地会有一个新世界。那里充满光明,充满生命。作家茅盾、画家鲁少飞、电影明星赵丹、新闻记者萨空了都被这本书打动了。我们离开上海,来到迪化,创办新疆学院。苏联顾问说我的专业适合对付罪犯,盛督办就派我当看守。” 看守腰间的钥匙像士兵的子弹带,看守说:“我喜欢这个工作,陌生而又新奇,新世界果然魅力无穷。跟你们打交道,比跟清华大学那些小布尔乔亚有意思。” 看守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活到1975年。因为他精通外文,便调到资料室搞翻译,翻译美国人写的《纳粹第三帝国兴亡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纳粹党刚兴起时支持者全是流氓无赖街痞恶棍。后来德国知识界也卷了进去。德国知识界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领先于全世界,柏林是世界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知识界刚开始对纳粹运动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偶然听一次希特勒的讲演,他们就被这位狂人的天才所征服,短短几分钟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老看守想起三十年代,在上海读《盛世才与新新疆》的情景,那种灵魂的震撼刻骨铭心,永志难忘,那种震撼就像少女在大街上碰到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是无条件的全身心的向往。 那时成千上万的优秀分子,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新疆,他们在遥远而荒凉的中亚戈壁上寻找新世界。那时新疆确实是中国最先进的省区。 那里的阳光又深又纯,打动了所有的人。 尹清波告诉大家,马仲英少年时代就向往新疆,说这里的沙漠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看守说:“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后来消失了,马仲英是在寻找早已消失的神马。”看守说:“回回尚马,马是他们的灵魂。马仲英进疆时正好发生四一二革命,说明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是新世界的所在。”看守说:“马仲英虽然去了苏联,可他的最后归宿在这里。” 尹清波说:“在新世界里死而无憾。” 尹清波问大家,大家都说死而无憾。大家一点也不像囚犯,新世界里阳光灿烂。  
第三部(3)
这天夜里,公安管理处主任李溥霖来看望大家。李溥霖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李杜将军的义子。李杜、马占山、孙炳文等人路过新疆回内地时,把部队交给盛世才,盛世才把公安管理处的重任交给李溥霖。李溥霖告诉大家,他是代表盛督办来看望大家的,诸位为创建新新疆立下汗马功劳,没有诸位的浴血奋战,就没有今天的大好局面。 刘斌将军说:“送我到前线去,我要打马仲英。”刘斌曾一手驾装甲车一手打机关枪,打死二百多名36师的骑兵,威震天山南北。他的装甲分队从库尔勒直插喀什葛尔。盛世才用唐朝大将薛仁贵的诗嘉奖他: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李溥霖说:“马仲英在苏联病死了,36师马虎山叛乱,也被苏联红军剿灭干净了。” 这已经是1939年冬天了,大家在监狱里就迟钝呆滞,总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李溥霖说:“老刘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个现代军人嘛,怎么能向往这些冷兵器。” “那些骑手都是向我冲锋时被打倒的,他们的战刀砍在钢板上,刀子再长一点我就身首异处了。他们向我挥刀子,因为我腰间挂着指挥刀,我没有勇气拼刀子,我不敢看他们血红的眼睛。” 尹清波说:“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种荣耀。” 刘斌说:“所以冷兵器最能体现军人的勇气,我羡慕那些骑手,他们有战刀和马。” 李溥霖说:“可你打败了他们,历史只承认成功者。” “他们用勇气打败我们,他们并没有失败。” 李溥霖说:“刘师长说得太多了。” 刘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溥霖说:“你很聪明,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刘师长说:“我们反对金树仁的黑暗统治,参加四一二革命,我们不能死在黑夜里。” 李溥霖答应给他们拉电灯。 “不要电灯我们要火。” 李溥霖答应囚徒们的要求。囚徒们从雪地里扒出好多木棍,看守们都没想到院子里会藏这么多东西。囚徒用木棒造反可不得了。李溥霖不停地摸手枪。后来他发现囚徒们把木棍堆起来,并没有反抗的意图。 那些木棍跟他们的身份相吻合,以军阶大小堆起来。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木棍垒起来就是一堆好柴禾。 刘师长的在最顶上。 刘师长说:“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感谢盛督办对我们的提携。” 东北军的一名排长将火把扔在柴堆上,那些木棒开始碎裂,裂缝喷出火焰。 木柴在树林里生长的时候靠的是泥土和雪水,它们压根没想到自己蕴藏有火焰。 苏联顾问问李溥霖:“点火干什么?” 李溥霖说:“木棒是他们的替身,他们让灵魂先死,受刑时就不难受了。” 苏联顾问说:“你们中国人很怪。” 囚徒们失魂落魄,注视着自己的毁灭。 材料都是二号监狱里的工犯加工好的。二号监狱关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些人加工的材料天衣无缝,囚徒签字如画龙点睛。囚徒们醉心于篝火,六神无主,很快就签上自己的大名。 最先烧完的是刘师长,刘师长走进黑房子,行刑人员用绳子勒五秒钟,再把他挂到后墙的铁钩上。每烧完一根柴棒,就勒一个。勒完以后挂起来慢慢死掉。 那天夜里,四百多木棒垒起的篝火,一直燃到太阳出来,太阳都被烧扁了。 每勒一个囚徒,监狱上空就发出一阵风吹电线似的嗡嗡嗡声。那些声音像鸟儿落在天穹深处。因为囚徒一个接一个,天亮以后,人们发现那些鸟儿整整齐齐排在蓝天上,像成群的大雁排着队,排出大大的人字。 尹团长的木棒最后一个烧完,按军阶他在刘师长郑旅长之后,下边还有许多营长连长排长……可他那根木棒真神了,一直燃到天亮。尹清波说:“我是从马仲英部队投奔过来的。”阳光哗啦啦落下来,像秋天的杨树叶子,阳光冰凉而沉重,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弹起一点,据说金子掉在地上就是这样。盛督办把他们烧成了金子。 篝火熄灭后灰烬被风卷进雪里,那是仅有的一点痕迹。卡车把他们的尸体拉到六道弯,那里有个大土坑,像大地的伤口;伤口不流血,黑乎乎的尸体把坑填满了,接着是沙石。沙石愈合了大地的伤口。干完这一切,还不到十二点。中亚腹地的冬天,寒冰不拒绝太阳,阳光大片大片往下落,落下来全变白了,连太阳的模样也是白煞煞的。公安管理处的人没心思烤火,爬上车回去了。 李溥霖和苏联顾问坐小车去督办公署。苏联顾问说他很钦佩中国人的聪明,干什么事都天衣无缝。 李溥霖说:“盛督办英明伟大。” 苏联顾问说:“斯大林更英明更伟大。” 李博霖说:“那当然。你们是我们的老师嘛。”心里骂:妈拉巴子钦佩咱的鼻子没你们的大。 苏联顾问说:“莫斯科大审判你知道吗?” 李溥霖说:“那是你们内务部的功劳,挖出那么多阴谋分子。” 苏联顾问说:“我们有些工作没做好,比如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很顽固,我们费了很大劲都没有奏效。中央书记叶诺夫只好另辟蹊径,以政治名义要求他们两人帮助党摧毁托洛茨基及其匪徒。最后把斯大林都请出来了,斯大林跟加米诺夫、季诺维耶夫进行了面对面的谈判。他们才答应为党的利益放弃抗拒,接受指控。” 三十年代发生在莫斯科的那场大审判,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这些老布尔什维克纷纷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竞相与法庭主动配合,大搞自我控诉,那种强烈的舞台效果打动了无数善良的群众,就连当时旁听的美国总统特使也不例外。叶诺夫就这样在从肉体上杀害布哈林等人之前,已经残杀了他们的灵魂。 李溥霖说:“那堆篝火烧毁了他们的灵魂,勒他们时他们都伸出了脖子。” 苏联顾问说:“你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盛督办不用出面就把一切都办好了。” 李溥霖说:“我担心他们乱喊乱叫,中国的土匪上法场时要唱戏文,他们只放了一堆火。” 李溥霖小时经常在老家关东看法场砍头的场面。他很喜欢那种踔厉激扬的气氛。他经手的这场大屠杀,四百多号视死如归的军人连个呵欠都没打就被解决光了,从屠场到坟场,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 李溥霖说:“妈拉巴子,一代不如一代,大清朝时用刀砍,嚓!血喷二丈远,到了民国用枪打,用炸子炸,把个大脑壳炸没了,还不如放炮。” 李溥霖吐口唾沫,“不吭不哈用绳子勒,没意思。” 盛督办表扬了李溥霖。 李溥霖说:“刘师长很有意思,他羡慕马仲英的骑兵,骑大马拿大刀比坦克飞机威风。” 盛督办说:“他一直跟36师作战,受马匪的影响很深,本督办及时法办他,就是防止他成为另一个马仲英。” “他不是打败36师了吗?” “36师都是真正的军人,刘师长跟他们打过仗,这叫不打不成交。” “马仲英也算英雄?” “你说呢?” “我从小不念书,宁肯挨枪子也不认字,义父说我没出息。” “你很能干。” “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谢谢督办栽培。”  
第三部(4)
按计划,马仲英和他的二百四十名骨干军官从安集延坐火车直达莫斯科。苏联中亚地区边防军司令部对这个中国娃娃司令太感兴趣了,司令员一定要见见这个娃娃司令。宴会上,司令员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少年尼奇拉,我可以告诉你,头屯河战役的指挥官是我,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蔡雪村当翻译,蔡雪村告诉马仲英尼奇拉是俄语将军的意思,马仲英很喜欢这个词,对少年就不感兴趣了,他大声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娃娃司令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司令和苏军军官全都笑了,“在我们俄罗斯,二十五岁的青年还可以称少年少女。” 对马仲英最感兴趣的是布琼尼元帅。布琼尼的哥萨克骑兵什么时候打过败仗?元帅曾当着斯大林的面大声咆哮,要亲自带兵去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小孩,顺便把新疆拿过来。斯大林端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笑眯眯的,只有布琼尼可以在斯大林跟前这么“放肆”,他们的交情在内战时期就很深了。斯大林说:“布琼尼同志,你怎么也像个孩子,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红色骑兵军是苏维埃政权的柱石!” “我理解元帅同志的心情。” 有个叫巴别尔的作家在小说《骑兵军》里为了表现主人公的内在美,写了不少骑兵战士的残忍和阴暗面。布琼尼一下子火了,在《真理报》上向巴别尔发难。 高尔基挺身而出,告诉布琼尼,这是一部罕见的杰作,不是对骑兵军的诽谤而是艺术上的赞美。官司打到斯大林那里,斯大林只能处之以微笑。 斯大林太了解他的元帅了,红色哥萨克就是他的亲儿子。元帅的愤怒很短暂,因为马仲英不但打败了哥萨克骑兵,而且把强大的装甲部队也阻挡在头屯河西岸,坦克装甲车被炸毁了许多。布琼尼元帅跟许多苏军高级将领一起去观看从中国拖运回来的坦克残骸,布琼尼对那个中国娃娃司令的仇恨顷刻间化为乌有,而且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那简直是狂喜!骑兵!伟大的骑兵!永远是不可战胜的,只有荒漠和草原上的汉子才能欣赏一匹骏马的美与高贵!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元帅望着被骑兵炸毁的坦克,心情很沉重。这正是布琼尼元帅所希望看到的。杜哈切夫斯基早在内战时期就与布琼尼发生矛盾,他们一起打垮白军,把人侵的波兰军队赶出国界,并进军华沙,全世界为之震惊,欧洲报纸把杜哈切夫斯基称为“红色拿破仑”。确切地说,杜哈切夫斯基元帅的声望远远超过布琼尼,甚至让斯大林都感到不安。杜哈切夫斯基在军队的影响根深蒂固。红军最初由托洛斯基组织起来,杜哈切夫斯基就是创建人之一。杜哈切夫斯基完全是个职业军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敏感。他是二战前世界上少数几个热衷于坦克战立体战的探索者之一,当英法德几国处于理论探讨阶段时,杜哈切夫斯基已经开始立体战军事演习,装甲兵与航空兵结合将引起一场军事革命。布琼尼是斯大林的有力支持者,布琼尼在国防会议上公开指责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坦克装甲车是资产阶级军事理论,而骑兵代表无产阶级。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从中国新疆传来装甲部队受挫的消息,布琼尼元帅兴高采烈了,终于有了一个骑兵打败装甲部队的战例,更多的是数千年来蔓延在辽阔草原的古典式的骑兵神话。 可以想象马仲英一行在莫斯科受到欢迎的热烈场面,布琼尼元帅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拥抱马仲英,用拳头砸这个剽悍的中国小伙子。斯大林咳嗽两声,“布琼尼同志,你的情绪波动太大了。”元帅露出草原牧民才有的那种憨厚质朴的笑。 马仲英日夜想念着飞机,他们被安排去布琼尼元帅的骑兵部队。那真是现代化武器与古典式骑兵的完美结合,马背上配有轻机枪和小钢炮,在旋风般的冲锋中发射暴雨般的子弹和炮弹。马仲英技痒难忍,布琼尼元帅慷慨大方像个国王,“孩子们!——”哥萨克兵全都扬起脑袋,连马都无限崇敬地望着元帅,元帅抱着马仲英大声说:“顿河的孩子们,他就是第一个打败哥萨克骑兵的英雄马-仲-英!”元帅首先鼓掌,整个草原发出暴雨般的掌声和跺脚声。骑手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是一回事,到草原上来作客又是另一回事,血腥和友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马仲英的愿望得到满足,哥萨克们微笑着希望远方的英雄能选中自己的马,那将是多么大的荣耀!马仲英却一溜小跑奔向河边的马群,他早已看中马群里的灰色马。灰色马,就是灰色马,《圣经》里所说的灰色马上骑着死亡,一个穆斯林是不信这个的。那匹顿河草原的灰色马是标准的骏马,长长的脖子,小巧结实的脑袋,后臀圆得像大车轮子,光那圆圆的闪闪发亮的后臀就能激起男人的雄性之力,可它的毛色让人骇怕!信奉东正教的哥萨克们总是远远躲开它,那是一种阴森森的美。这个中国穆斯林对它情有独钟,连马鞍子都不要就翻身上去了,贴着顿河疾风般奔跑。哥萨克们都叫起来。顿河两岸常常出现陡坡和悬崖,会把骑手的脖子摔断。谁也不敢贴着河岸纵马疾驰。元帅命令快去追,一群哥萨克兵消失在原野上。 两个时辰后,马仲英和大灰马贴着河岸回来了,从身上的尘土可以看出大灰马翻越了多少悬崖和陡坡;更让人吃惊的是马仲英手里提着两只野兔,野兔浑身发抖,黑眼睛亮晶晶的。元帅哈哈大笑,“我年轻的时候也能纵马抓兔,最优秀的哥萨克才有这种本领。” 马仲英说:“我们河州人每年都要纵马抓兔,小孩都会这个。” “河州什么意思?”元帅感到好奇。 马仲英说:“就是黄河第一州。” “噢,就是河的大儿子。”元帅很聪明。 马仲英终于如愿以偿,甚至比愿望更圆满,他们参观了飞机制造厂。那么大一座工厂,跟一座城市一样,一座航天工业城市在生产飞机。在航天城里他们碰上另一拨中国人,是盛世才派来学习飞机制造的,盛世才要在迪化建工厂造飞机。 马仲英就觉得这个盛世才很不简单,在那么落后的地方造飞机。简直是神话。马仲英去过北平南京,中国的大城市除了热热闹闹几乎没有现代工业。这些工业神话让他大开眼界。他瞧着蓝天就心里发急,好像辽阔天空是他家的院子。 在飞行学校检查身体,一半人不合格,马仲英就想回新疆再换一批人,“我有一万多人,不够还可以招,中国有的是人。”校方告诉他:“几十万人里才能挑出几个飞行员,你带来二百四十个人,能挑出一半已经是个奇迹了。知道一百二十名飞行员是什么概念吗,那是一个完整的空军师。”“哈哈,一个师,我还是师长,你们听见没有,要好好地学,咱们36师成空军师啦,留在国内的弟兄给咱们做地勤工作吧。” 理论课之后,要用大量时间做准备开教练机。每个教练带一个学员,马仲英被教练员带两次以后,自己就驾机飞上蓝天,连翻几个筋头,把指挥中心的人吓一跳。“这个中国人胆子太大了。”“他是骑兵,他以为在天上放马呢。” 马仲英驾机起飞的照片刊登在苏联报纸上,很快落到盛世才的办公桌上,盛督办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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