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铁衣尴尬地叫。
陆逵像个塑像似的僵在那半晌,才像掩饰什么似的哈哈一笑。“能被你这家伙这么看待,我也算没白活了。”他将杯中的茶往外一泼。“这时喝茶做什么?该喝酒才是,我屋里还有半斤的即墨老酒,让我去拿,咱们好好喝他一场。”
“陆叔叔,我也能喝吗?”娃儿淘气地指着自己问。
“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是归他管,不是归我管。”说完暗使柔劲,将娃儿推进应铁衣怀里。
“陆叔叔!”娃儿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急着要爬起身。
“别忙、别忙。”陆逵呵呵笑道:“我拿酒去,你们刚好可以趁这机会好好温存一番,别担心,我不会偷看的。”说完,朝后一纵,眨眼便失了踪影。
“这坏人。”娃儿嗔道。
抬头见应铁衣也不帮她,一双眼只笑盈盈地望着她,羞得她抬手遮住了他的眼。“你这人更坏!”
进了自己屋子,陆逵单手扶墙,像是无法承受似的将脸埋进自己臂膀。“铁衣,你别恨我,别恨我……”
“你后悔了?”空荡荡的屋子传出轻灵的女声。
“我能后悔吗?”他半哭半笑地说。“我只后悔那年不该到鹊喜楼,不该遇见了你,不该把自己整片心都放在你身上,不该——变成了现在这个陆逵……”
那声音幽幽地叹了。“我从不曾勉强你什么。”
“我知道,是我自己痴、自己傻,”控制住自己情绪,他冷声道:“他呢?你把这事告诉他了吗?”
“我说了,”女子的音调有了些许改变,像透着些许不甘。“他不信,所以我想让他亲眼瞧瞧。”
“怎么瞧?你不怕他跑了?”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女子的声音充满自信。“再说,他能跑吗?服了我的十香软筋散,他连走路都要我扶着,你说,他要怎么跑?”
陆逵不甚赞成地摇摇头。“把他放出来,风险太大,你别小觑了应铁衣,他可不是简单人物。”
女子冷哼一声。“对付不了应铁衣,我难道不会从裘娃儿下手?”
“你——”陆逵双手紧握成拳。“伤了裘娃儿,等于是替蝎子门招来灭门之祸,为了那男人,你真想把整个蝎子门都赔上?”
女人沉默了许久。“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他忍不住捶向木墙。“我不懂为何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却不曾回头看看我?我不懂那男人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他,你宁愿跟锡魔老人低头,你原是最恨他的呀!”
女人僵直了背,没有答话。
“小蝶,”陆逵低哑地开口:“放了他吧。”
“我不放!”她扬高声音。“我绝不允许他不爱我,绝不充许!”
“小蝶——”
“别说了,”她截住他。“这事我已经决定。你呢?帮不帮我?”
陆逵像尊塑像似的站在那,良久,才开口道:“我怎能不帮?”
“那么一切就在明天——”女声里透着兴奋。
次日一早,陆逵来到绿庄。
“有事?”领着他进门,应铁衣简单地问。
点点头,陆逵道:“娃儿呢?”
“大约才刚起身,这事跟她有关?”
“嗯。”应之声后却又不答话,陆逵看了看四周后突然问道:“你和娃儿还好吧?”
应铁衣抬起头。“怎么了?”
“我听到些闲话,”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昨天就想问你,但娃儿在,我不好开口。”
撇撇嘴,应铁衣半垂着膀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大约也猜得出吧?你们俩在一块,多少会引起些卫道人士的不满。”
“话是针对我,还是针对娃儿?”应铁衣语气淡漠地说。
“你。”陆逵唇有些扭曲。“说你乱了伦常,不知羞耻,还背信忘义——”
应铁衣微扬起唇,他端起茶轻噪一口。“随他们说去。”
“早猜到你不会在意,可娃儿——”
“他们若敢在我面前说娃儿一句闲话,那么就准备拿命来赔。”他淡淡地说。
“没人有胆在你面前说闲话的,”陆逵的手轻敲着桌面。“可话说不准会传进娃儿耳里。”
应铁衣突然开口:“过去,我很害怕她与我在一起会受人指点,我怕她受不住——”
陆逵静静听着。
“是我小看了她。”他低声笑道:“那丫头说,又没做错事怕人家说什么?”
陆逵也笑了。“看来你们家那丫头也不是简单人物。”
应铁衣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表情,”看着他那带着满足与疼惜的笑,陆逵开口道:“由此可见娃儿在你心中的地位。”
“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应铁衣深思着。“重要到我的生命如果没有她,就好像变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到那时,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那么你应该可以了解——”他冲口而出。
“了解什么?”应铁衣疑惑地看向他。
“了解、了解……”他支吾了两声,最后避开他的视线道:“了解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不惜牺牲一切的感觉。”
应铁衣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清晨微风徐徐,两个男人站在亭里各陷入自己思绪之中,晚到的裘娃儿见着这番景象,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一大早就在发呆?”
蓦然惊醒,应铁衣看见站在亭前的她巧笑倩兮的模样,笑意就先浮上了嘴角,习惯地抬手敲敲她的额,他轻责道:“现在还是一大早吗?”
“对我来说是嘛。”娃儿吐了吐舌后,绕到陆逵身边问:“陆叔叔,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陆逵看着她脸上如春阳似的笑,心头一紧,再看向那笑望着裘娃儿的应铁衣,他禁不住在心里问自己,真的要为了一个女子舍弃这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
“陆叔叔?”裘娃儿偏头看他。
陆逵应了声,再看两人一眼,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我有孙峻的消息了。”
他终究是说了出口。
“孙峻真的会出现在这儿吗?”挤在人群中,裘娃儿十分辛苦地开口道。
“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陆逵抬头张望着。
“娃儿,”应铁衣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跟紧,别走去了。”
“人家又不是小娃娃。”嘴里才刚这么说,一波人潮差点把她冲走,吓得她连忙抓住应铁衣的大手。
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胸口,她吐了口气。“还好——”
一抬头便看到应铁衣笑睨着她的眼,她脸一红,对他吐吐舌扮个鬼脸后,便又转开头去,应铁衣望着她那染着粉晕的脸颊,不怎知的,就好想将唇偎上——
轻咳了咳,将游移的心思抓回,应铁衣别开视线。“今天是什么日子,街上人怎会这么多?”他问走在前头的陆逵。
“是金花娘娘诞辰。”避开一个直往他怀里撞来的小童,陆逵答道:“大概整个荆城的人都在这儿了吧,加上由外外来的商贩,每年这时候荆城总是挤满了人,听说去年还有人被挤死。”
“这我相信。”硬是从人缝中穿过,娃儿困难地道。
“孙峻怎会挑这时间出现在这?”低头护着裘娃儿,应铁衣头也不抬地问。
“这——”
正寻思着该如何解释,娃儿突然低叫出声:“蝶姐姐!”
“怎么了?”应铁衣垂首询问。
“我看到她了,在那!”裘娃儿临起脚尖朝前指着。“她是来看热闹的吗?”
应铁衣抬头朝前看去,那人的模样应是姜蝶无误,她还挽着个人,可偏罩着灰色连帽披风,让人瞧不清面貌。
“那人是谁呢?”裘娃儿哺哺道:“是蝶姐姐的心上人吗?”
是那个已经订了亲,所以没办法和蝶姐姐在一起的人吗?
愈想愈是好奇,裘娃儿一再探头朝她望去,姜蝶似乎也瞧见她了,只见她抬手对她招了招,还对身旁的神秘人说了些什么。
“蝶姐姐!”裘娃儿伸长了身子,一手搁在嘴边喊。
“娃儿,你在做什么?”应铁衣皱着眉道。
“我……我想见见他。”裘娃儿心虚地说。
“哪个他?男的还是女的?”他微挑起眉。
“呃……”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很好奇嘛,蝶姐姐这样的美人儿爱上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我好想看看——”
“别胡闹,”应铁衣低声道:“你把孙峻的事给忘了吗?”
裘娃儿咬了咬唇正要开口,站在前头的陆逵说话了:“不碍事的,小小一个孙峻难道还能从我们手中溜走吗?就让她去吧。”
“不成。”应铁衣摇了摇头。“这儿人太多,让她一个人去,出了事就麻烦了。”
裘娃儿似乎也打消了念头,就在这当口,原来远在那一头的姜蝶像耐不住性子,挽着那人朝这挤来,陆逵一看,整个人突地绷紧。“她过来了。”
“蝶姐姐!”好不容易近得可以见到彼此,裘娃儿高兴道:“我不知道你也要来这儿呢。”
姜蝶擦擦濡湿的鬓角,微喘地说:“我来给金花娘娘上香,再说今天这么热闹,说不定我爹爹他们也会来。”
“你爹爹他们?”裘娃儿惊讶道:“蝶姐姐,你还想回那戏班子去吗?”
“不然我还能上哪儿去?”姜蝶黯然道:“我在绿庄也打扰得够久的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赖在那,你和应爷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不是吗?”
“蝶姐姐,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她冲动地开口。
应铁衣握着裘娃儿的手反对的一紧,娃儿忙回头央求地看他。“蝶姐姐一个独身女子待在这儿太危险了,我没办法放心哪。”
“娃儿,没关系的,”姜蝶颊略红了红。“我也不是一个人。”
“那么他真是——”裘娃儿看向那低着头,看来有些虚弱的神秘男子。
“唉,”姜蝶点了点头,那挽着他的手扣得死紧。“我们快成亲了,娃儿和应爷也快了吧?”
娃儿低着头,悄悄由睫下偷觑着应铁衣,见他眉目含笑的模样,她忙转开眼。“还得、还得问过奶奶呢。”她声如蚊蚋地说。
话一说出口,那灰衣男人不知怎的一震,引得娃儿好奇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舒服吗?”姜蝶一脸担心地侧身问身旁男子,恰好挡住娃儿的视线。
那人摇摇头。
姜蝶搀扶着他,不好意思地转头对娃儿道:“这儿人太多了,说话不方便,我们回庄里再说好吗?”
娃儿点点头,张口欲言,偏人潮一冲,那男人被挤得差点跌倒,娃儿本能地伸手去扶,就在这瞬间,娃儿感觉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耳边也传来匆促而低哑的男声:“快走!”
“怎么——”她本能道。
下一刻,人潮冲的娃儿跌进应铁衣怀中,待她站直身,抬头张望时,姜蝶与灰袍男子已被挤远了。
“怎么了?”应铁衣低头在她耳边问。
被护在应铁衣怀里,裘娃儿勉强抬起手。“那人给了我一样东西……”
手一张,一个细致的翠玉耳环便躺在她掌中。
“这是——”她惊讶地张大眼,抽出手来捻起耳环。
雕花绿玉珠里悬着颗小小红玉,这东西不是江家和孙家定亲的凭证吗?记得那时已经让孙伯伯带回去了呀。
回头望进应铁衣眼里,两人视线交会,心里突然同时闪过答案。“是孙峻!”
“孙峻?孙峻在哪?”站在前头的陆逵急忙回头。
“是他吗?”没时间和陆逵解释,娃儿拉着应铁衣的衣服道:“可他怎会和蝶姐姐在一起?”
应铁衣眉头紧皱,脑中将所有的事细想一遍,孙峻、锡魔老人、姜蝶、陆逵——
慢慢扬起睫,他看向这个毕生的好友。“我不该将这事托给你的,是吧?”
“铁衣,你听我说——”陆逵身子一僵,神色焦急地走向他。
“他们吵起来了。”一直望着远方的姜蝶和灰袍男子的裘娃儿,本能地朝前走了一步。
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
与姜蝶争吵的灰袍男子,突然地转身朝这大喊:“江姑娘!你还不走?”
娃儿错愕地眨了眨眼。“江——?”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姜蝶已经一指点翻了灰袍男子,跟着嘴里发出尖啸:“蝎子门者听令,依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转瞬间,方才还挤满整条街的人,突然退得于干净净。
同时,陆逵闪进了应铁衣与裘娃儿之间,左手制住他要|岤,右手一把薄刀抵住他的腰,避开他的眼,陆逵哑声道:“原谅我……”
脑里才意识到着了人家的道,他那至亲的朋友已经点住他的要|岤,应铁衣双眼急扫向裘娃儿,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先护住她。“娃儿!还不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一改从前弱不经风的样,姜蝶话一出、身影一闪,转眼便已将裘娃儿擒在掌中。
“阿叔!”被人以掌扣住颈项,裘娃儿却像毫无所觉似的朝应铁衣伸出手。
“陆叔叔,你放开他!”她焦急地喊。
“好一对有情人。”姜蝶冷冷一笑。“你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时间想到他?”
“蝶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被扣着颈子,娃儿勉强偏过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曾说过的吗?”姜蝶的声音极冷。“我绝不准我爱的人不爱我,我也不准他心里念着别人,我接近你们,原是想看看他家里给他订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竟是你这个小娃娃。”
“你在说什么?”娃儿听得一头雾水。
“我本不想杀你,”她语气略略回升了一点温度。“你虽然天真,但天真的有趣,如果他能将心思转到我身上,我不会杀你的。”
“蝶姐姐——”
“别怨我,要怨,就去怨你的阿叔、怨他的父母,还有怨那个宁死不改心意的孙峻!”她嘴里恨道,手中的银针也在同时刺向娃儿的颈子。
“蝶姐姐,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来不及把话说完,裘娃儿已昏死在姜蝶怀中。
将娃儿交给一旁的下属,她那双冷极艳极的眸子转向应铁衣。“晨雩谷主,咱们可以算是初见吧?”
“蝎子门的蝶衣圣女,你真这么想替蝎子门招来灭门之祸?”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弱势,应铁衣整个人宛如昂立在雪地中,放出冷冷寒气。
这时若还猜不出她的身份,他应铁衣也就太蠢了。
不自觉地一颤,姜蝶掩饰地低笑。“四奇中的蝎子与晨雩若能率先分出个高下,也是件美事。”
“分出高下?”应铁衣吃吃低笑,可眸中不见一丝笑意。“你问过陆逵没有?我若真的动手,手中可曾留下活口?”
“是我这几年来太过心慈,武林中人似乎已忘了应铁衣那血剑的封号……”他半自语地喃道。
而让他心慈的始作俑者,正昏迷在敌人手里……
心一紧,眸中杀气更盛,让离他最近的陆逵禁不住白着脸倒退了一步。
姜蝶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应铁衣,你也只剩那张嘴了,别忘了你心中记挂的人还在我手中,而你自己,此刻也还动弹不得呢。”
“我会动弹不得,是我自己信错了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他冷声道:“再说,陆逵真能制得住我吗?你也太小觑我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暗暗运气解|岤。
这时的陆逵心中分外难受,他这个兄弟的心高气傲,是他早就知道的,他愈是划清彼此的关系,就表示他伤他愈深,他也不好受呀,然而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能怨得了谁?
“应铁衣,论武功,咱蝎子的确比不上你的晨雩,可蝎子门的毒,却也不一定是你受得了的。”姜蝶衣袖一摆。“陆逵,你还不下手?”
“小蝶——”陆逵朝前踏了一步。
“陆副座,这是什么场合?”姜蝶眸中含怒。“你还不听令行事?”
陆逵咬牙应道:“是,门主!”
手中的薄刃闪着碧磷磷的光,陆逵低声道:“铁衣——”
“陆副座有何指教?”应铁衣硬声道。
“你别怨我,你该懂得的,为了心爱的女子,我什么都肯做,甚至是——背叛自己的朋友……”他嘶哑地说。
应铁衣僵持了许久,最后终于叹了。
背对着姜蝶,陆逵低声道:“铁衣,若是我不杀你,你能留姜蝶一命吗?”
应铁衣目光的的。“我留她的命,她能饶得了娃儿吗?”
陆逵无语。
“我实跟你说,这中间有着误会,”应铁衣冷静道:“可走到了这地步,已经没办法回头了,我晨雩谷不是能让人这么踩着玩的。”
“铁衣——”
“陆逵!”姜蝶声音拔高了。
“铁衣,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你吧!”声扬、刀起、人翻落,黏稠而暗红的血沿着那淬了毒的刀,一滴滴地滴落着石板地上。
“回门!”
声起、人散,独留地上的尸体僵躺在那,风吹打着他的衣服,沙滚过他的身体,然后那僵直的手——
动了。
“唉——”独坐在房里,锡魔老人忧愁地望着握着掌中的东西,不知不觉叹息就出了口。
“不安了?”不知由哪传来的男声,幽幽、冷冷的,直透人心。
“谁?!”锡魔老人猛地站起身,低喝道。
“还能有谁?你该猜得到我会来。”依旧不见踪影,只有那幽魂似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应铁衣……”老人无力地摊坐。“我早知道你不可能死……”
“你很失望?”平静的语声后带着轻微的呛咳。
“不,我一直在等着你,等你来解开这个局……”老人低声道。
斗室里许久没有声音,而后雕花格子门顺着阵风敞开了,才眨个眼,一个着白袍的男子已经站在屋里,伟岸的身材、俊美的脸庞,只是全身透着股冷,教人一望便忍不住发抖。
“这局与我何干?”他冷声道。“我只问你,孙峻是你的徒弟吗?”
锡魔老人点点头。“他自小就在我身边学艺。唉——”他喟道。“是我对不起他……”
“既然他从小就跟在你身边,你怎会连与他订亲的人是谁都搞不清?”他双眉紧拧,像在强忍着什么。
“这……”锡魔老人顿时哑口。“与他订亲的……不就是娃儿吗?”
“这话是谁说的?”黑眸冷冷地扫向他。
“不是娃儿说的吗?她说你们是为了婚事来着,又说孙峻那小子订了亲后便没消没息,还说非得从他口里讨句话——”
“那么——”应铁衣说得极慢。“她哪一句话里说了她是孙峻未过门的媳妇?”
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锡魔老人呆了半晌后道:“照常理判断——”
“照常理判断?”应铁衣冷哼。“你为什么不问清楚?”
自然是因为心中有鬼,所以才不敢细谈,锡魔老人像失了力气般的在椅上坐下。“这么说。娃儿并不是……”
“她只是个好心管了闲事的倒霉鬼!”一句怒嗔里有着多少心疼,应铁衣心里痛极,喉头泛起腥苦之味,毫无血色的薄唇亦突地染红。
“孙峻从未提过他曾与人订过亲,直到几个月前我与他谈婚事时,他才拿出那玉坠,说他有个自小订下的妻子。他没有多谈,我……也没想到要多问。”锡魔老人十分疲累地说。
“你绿庄出个武林盟主还不够吗?竟还打算与蝎子门联姻?”他借话语掩饰自己的虚弱。
“不、不是这样的。”老人以手撑额。“姜蝶是我的女儿呀!”
原来如此,那么一切的环结都清楚了,隶属白道的锡魔老人为何会与蝎子门相通,甚至连自己的徒弟落在人家手里都不闻不问,他本以为锡魔老人是想整合荆城的明暗势力,原来是——
“我这辈子行事坦荡,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他望着手中握烂了的荷包,荷包上绣的鸳鸯已经褪了色,就像那已经逝去的人儿……
“我从未想过她会创建蝎子门,也没想过她会生下我的孩子,直到姜蝶拿着这个荷包来找我,直到我看到她那与她母亲同一个模子雕出来的模样,我才知道,这几年来,她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然而当我明白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太迟了……”他老目含泪。
“如果你是我,”他转向应铁衣。“你能拒绝她提出的一切要求吗?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我唯一的女儿——”
“所以,你就不顾自己徒弟了?”他没有任何的感动,娃儿不在他身边,他的身体里就好像少了什么,任凭人说得再凄切,他的心仍毫无所感。
锡魔老人身子一僵,而后头无力一垂。“我……顾不得。”
“我不管这些,我只问你,姜蝶在哪?”他翻遍了陆逵的老窝,仍找不到一点有关蝎子门的线索,最后,只得把希望放在锡魔老人身上。
“你可曾听过有做父亲的让人去杀自己女儿的?”他凄楚一笑。“反正我也活够了,就拿我的命去抵她的吧。”
“你的命或她的命,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手中的银剑直指老人的喉。“我要的只有一个人。”
“要是那个人死了,你也不拿蝶儿抵命?”老人眼中浮现希望。
“不。”他会要整个蝎子门与绿庄一起陪葬。
“你发誓。”老人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应铁衣长腿一垂,薄唇浮起让人心生战栗的笑。“我绝不杀姜蝶。”我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么,”老人松口气,眼不自觉地闭上,漏看了那长睫后的无情。“姜蝶在——”
“江姑娘,你醒醒——”
好吵……
“江姑娘,你快醒醒。唉,是我拖累了你……”
裘娃儿翻了个身。“阿——”她在梦中一顿,而后唇上浮起甜笑。“大、大哥,你让我睡嘛……”
“大哥?”
她那酣睡的小脸又羞又甜。“我以后就叫你大哥好不好?我想了好几天呢,可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要叫便叫吧,只求你快醒醒!”那人不敢摇她,只能在一旁苦苦哀求。
娃儿翻了个身,也不知道她梦了什么,嘴里兀自喃喃不休。
“哎。”没办法,那人望望左右,撩起袖子伸长手拿起旁边的板凳推她。“江姑娘,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你快醒吧。”
就这样连推带叫,好不容易才把娃儿从梦中唤醒。
她半梦半醒地坐起身,揉揉眼,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模糊不清地道:“我起来了、起来了……”说着人又往旁边摊去。
这一摊,头正好撞上一旁的铁柱,疼得她哀叫出声,眸子里都渗出泪来。“这是怎么了?”
“你总算醒了。”耳边那只嘈杂不休的乌鸦松口气地说。
张开眼往右望去,隔着泪雾是个看来有些眼生的男子。“你是谁?”她又看看四周。“这儿又是哪?”
“糟!不会是撞傻了吧?江姑娘——”
“你才撞傻了呢!”娃儿啐他。“谁是江姑娘?”
“你呀。”都人指向她。
娃儿皱着眉着他,突然眼一亮,高兴地两手一拍。“我想起来了,你是孙峻。”
“是。”那人点点头。
“等等,”娃儿有些不稳地抓着铁栏杆爬起身,她看看这铺着干草的囚笼,看着除了自己外唯一的一个人。“我阿叔呢?”她难掩焦急地问。
“谁?”孙峻问。
“哎,我问你做啥?”娃儿又自己回答起来。“你晕得比我还早,怎会知道我阿叔在哪?”
“江——”
完全不理身旁那个人,娃儿自言自语地说:“呆娃儿,你可别慌,乖乖等阿叔来救你便是——哎,”她敲敲自己脑袋。“说好了不叫他阿叔,怎么又忘了?”
“江——”孙峻再次尝试。
“说过了我不姓江嘛!”在旁人面前她可没这么乖巧。“你怎会连自己未过门的妻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害蝶姐姐怪错了人——”
“别说她的模样,我连她的闺名都不知道呢!”孙峻回道,而后又疑惑地看向她。“可姜蝶说过,你是为了婚事来的呀。”
“我是呀,”娃儿大力地点了下头。“我是代你的家人传话来着,那位江姑娘已经退还了订亲的凭证,你再不回家,江家和你们孙家多年的情谊就要毁了!”
“这……”孙峻苦笑。“我现在怎么回去?”
“咱们跟蝶姐姐说清楚嘛!”娃儿仍是一派天真。“蝶姐姐人不坏的。”
“她人是不坏,”孙峻叹道。“只是在感情上太……”
“你是不是有了未婚妻又去招惹蝶姐姐?”娃儿皱着眉看他。“你这人真坏。”
“不是的——”孙峻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哎,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张嘴惹的祸!”他气得一跺脚,转过头去。
“这下怎么办呢?”娃儿托腮。“最好蝶姐姐能放了我们,否则让……”她脸一红。“让铁哥找来,又有人要见血了。”
“你还在指望应铁衣吗?”不知从哪传来声冷笑。
“蝶姐姐!”娃儿跑到回笼边。
“姜蝶。”孙峻亦走到笼边。
“孙峻,我让你还能见见你妻子最后一面,你不感激我吗?”她语声极冷,可眸里思绪却纷乱难辨。
“姜蝶,你可闹了糊涂事,这人不是我妻子。”孙峻微责道。
姜蝶秀眉蹙起,而后又放松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救她?”
“蝶姐姐,我真的不是,”娃儿急着解释。“他的妻子姓江,我的名字你是知道的,我们怎会是同一个人?”
这才想起在荆城街上,孙峻喊的那声江姑娘,她咬住唇,眉深思地皱起。
当初那老头只说孙峻的未婚妻来了,是晨雩谷应铁衣带的人,面对孙峻时,她也只说他的妻子找上门来,其它的都没有多谈,她……实在是万分不愿在孙峻面前谈那个女人——
于是便构成了这个惹人笑话的大误会。
“真糟……”她喃。
“蝶姐姐,你信了吧?”娃儿松了口气。“那么你快放了我吧,否则让他找来就不好了。”
“他——”姜蝶顿了下。“不可能来了。”
“蝶姐姐?”娃儿双眼满是疑问。
现在是回不去了,就算是误会,她已经捅了晨雩谷,连晨雩谷主都杀了,现下只能连娃儿一并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心中打定主意,眸里便添了杀气,姜蝶冷冷道:“你的铁哥已经到了黄泉,你要他怎么救你?”
“你胡说!”在她心里,应铁衣的存在便如神煓一般,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强,他怎么可能会死?
“我胡说吗?”姜蝶媚眼往后一瞟。“你说,我说的是真是假?”
“小蝶——”陆逵痛苦地看了裘娃儿一眼,才转过头对着姜蝶道:“够了。”
“你胡说……”娃儿苍白的脸倒退一步。“胡说!”
她不会看错陆逵眼中的内疚,不会看错他眼中的惭愧与可怜。“不可能……”她无力地摊坐在地。“不可能的。”
望着这样裘娃儿,姜蝶心中竟浮起一丝病态的快感。“乖娃儿,你别难过,应铁衣死了又如何呢?再找个别人也就是了,像你这样的人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男人会争着疼你、宠你,何必非要应铁衣呢?”
这是拿她从前说过的话堵她了。
“姜蝶呀姜蝶,”一旁的孙峻突然开口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喜欢你吗?就是你在做事情上,实在太狠。”
“住口!”姜蝶尖喝。
“你才住口!”娃儿颠颠倒倒地站起。“是谁杀?你们使了什么j诈计谋害他?否则凭你们小小蝎子门,怎可能伤得了他?”
“什么计谋?不过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见她双眼燃起希望,姜蝶再往她伤口狠狠踩上一脚。“放心,刀上的毒是我蝎子门的镇门之宝,这世上,没人解得开。”
娃儿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恶狠狠地瞪向她,那牙紧咬着下唇,咬的血沿着嘴角流下,她仍是无所觉。
“娃儿,”陆逵不忍地开口。“你别这样——”
“我这一辈子从来恨过人,”她的声音变得喑哑难听。“可现在,我终于知道这味儿是什么了……”
“阿叔,”她转为喃喃。“你等着,娃儿一定亲手替你报仇,就算要穷尽这一世。之后,”她声音变得更为细微。“我再去陪你,阿叔,你等我……”
“姑娘!”见她的身于毫无预警的一软,孙峻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她。“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
娃儿张开眼。“都是你!”她突地发难。“都是你害的!”
孙峻还来不及开口,娃儿又气势一变,珍珠似的泪一串串地落下。“不,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多管闲事,不趟这浑水,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能哭,”她抓起袖于胡乱抹了抹泪。“我不能哭——”那个会安慰她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能……”眼泪冒得更凶。“阿叔!”终于控制不住地喊出声。“阿叔,你回来,你回来呀!”
“做什么喊的那么大声?我不就在这吗?”那声音低哑,像也含着泪。
娃儿整个人僵住了。“阿叔?”她声者仍带着哽咽。“阿叔?”她抬起了头。
那站在门口的男子的确是——
“阿叔!”娃儿猛地扑向前,却被囚笼给挡着,她死命地朝前伸着手。“阿叔,你真的没死?”
“我就知道你没死,”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了。“我就知道他们骗人,”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狼狈样,她眼眶含着泪,可唇畔的笑却宛如太阳。“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笨娃儿,我怎么可能死?”应铁衣低哑地说。“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孤孤独独在世上,要是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呜……”有人疼,那泪就更流个不停了。“就是有人趁你不在欺负我,还骗我说你死了——”一想到这,她就背脊发冷。
看着她那双圆眼里的慌乱,应铁衣心都拧疼了。“乖娃儿,”他哄道:“我不是回来了吗?别哭,别哭呵。”
“不可能,你不可能在这,我明明看到那把刀刺进了你的腰腹。”姜蝶不敢置信。“除非——”她头往右一转。“陆逵!”
陆逵尚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呢。
“你别怪错了人,”应铁衣微扬起唇,只是那唇上的笑毫无一丝温度。“我早说过陆逵制不住我。”
“这是怎么回事?”陆逵眸中带着畏怯。“你究竟是人是鬼?”
“娃儿,人家问我是人是鬼呢,你怎么说?”应铁衣半垂着睫道。
“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你是鬼,我也跟着你下黄泉去!”娃儿扬起头,语气倔强地说。
这次唇上的笑就是真的了,应铁衣自怀中掏出个红丝绳钩着的东西,对着陆逵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陆逵定眼一瞧。“异蛇角?”他惊叫。
“呀!”娃儿也发出了声响,只是其中的意义完全不同。“我居然忘了——”
应铁衣眸中含笑,他斜睨向娃儿,轻声道:“若是没有这东西,我早完了。”
这是那夜娃儿交给应铁衣的订情之物,只是原本||乳|白的球体,如今已染成紫黑。
“有一种天下至毒的蛇,在活了千年后会长出角来,那角千年后会自行脱落,得此物可解百毒。姜蝶,你身为蝎子门的蝶衣圣女,不会不知道此事吧?”应铁农将那珠子晃了一晃,又收回怀中。
“但陆逵已点了你|岤道,还有那一刀——”
“我只能说,你太小看我了。”除了脸色较苍白些外,实在看不出他与平常有何不同。
“蝎子门众听令——”知道免不了一场大战,姜蝶忙伸手去拉场上的暗铃。
“算了,”陆逵按住她的手。“没用的。”
“陆逵——”
没理会她,陆逵对着应铁衣道:“要是我没猜错,门外大概没剩一个活口。”
应铁衣叹道:“你很了解我。”
“不可能!”姜蝶睁大双眼慌乱地看着陆逵。“不可能的,我们连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当年我们一在挑了鞑子湖三帮二十四舵,也没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来。”陆逵的声音带着回忆。
“你还记得。”应铁衣语会谈谈。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陆逵双眼带着悲伤,右手则抚上了刀柄。“答应我你不会为难她。”
应铁衣沉默许久后,才点了点头。“你该知道,若不是因为娃儿没事,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知道。”他拔了刀。
应铁衣亦将银剑握在手中。
“等等,”姜蝶冲到两人间。“这事一点意义都没有。陆逵,你不懂吗?”她双眼含泪。“蝎子门毁了,孙峻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如果连你都走了,我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么,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她走近他,如泣如诉。“你保全这样的我做什么?这样的我,活了比死了还不如。”
“你可以到你爹身边去。”陆逵不看她。
“你明知道我恨他,我只能求他一次,要我天天见到他,我宁愿死。”她又转向应铁衣。“一切的责任都在我,你要杀他,不如连我也一块杀。”
“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应铁衣冷道。
“应铁衣,你答应我的——”
“陆逵——”
“好吵唷!”娃儿突然噘着嘴娇声道。
“怎么了?”应铁衣望向她,眸中带着笑意。
娃儿摆出一副无知任性的大小姐派头。“这些人好吵、好烦。好笨、好无聊,要看他们唱戏,我还不如到戏园子里去。”
“裘娃儿!”两人眼中含怒。
“我说错了吗?”娃儿两手背在身后,在回笼里迈着步道:“人家说要杀你们了吗?你们干嘛迫不及待地把命送上?”
姜蝶与陆逵对看一眼。
应铁衣双手环胸,看她玩什么把戏。
“你们有什么好杀的?”娃儿看向姜蝶。“枉我还叫你一声蝶姐姐呢!你根本是个糊涂女人,糊里糊涂就喜欢上孙峻这家伙,别说他连我阿叔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我看连陆叔——”她咳了咳。“连陆逵都比他好!”
“这方面糊涂也就算了,”她继续道:“你连自己要恨、要杀的人都会搞错?天下还有比你更糟糕的人吗?杀你这样的人做啥?平白脏了晨雩谷主的宝剑!”
晨雩谷主那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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