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震了下。
“这不是你能面对的,你太小了,小的不懂情爱,小的不会了解阿叔心里所想,所以干脆就忘了吧。”他说话的速度变得极缓,缓得让人眼睫沉重。“就当今夜月色太美,你只是在月下做了个梦,醒了,便什么都忘了。”
“阿叔……”她喃喃。
“我永远都会是你的阿叔,永远都会守护着你,你别害怕,别害怕……”语音方落,他的手在裘娃儿身上|岤道抚过,娃儿立即身子一软,摊倒在应铁衣怀中。
属于她的馨香飘在鼻际,他那怀抱着她的双手猛地收紧,像是不愿放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硬逼自己放开,将她打横抱起,几个起落便回到绿庄。
轻轻将她放在床榻,替她拉上被子,应铁衣看着烛光中酣睡的容颜,心中苦乐参半,一时分不出是什么滋味。
“以后,我再也不能如此了……”他抚着她微微散乱的发丝,不自觉的双膝落地,让自己靠她靠得更近。
耳里听着她的呼吸,连手都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她,近得自己与她的呼吸几乎要混成了一块。
渐渐,他呼吸的频率变得不稳,那双黑幽的眼波涛渐起,视线也无法控制地移向她略张的红唇,螓首缓缓靠近——
晕黄的灯下,那几乎要偎成一个的影突地分开,应铁衣退到窗边,双手握拳,牙也咬得死紧。“应铁衣,你可别真的成了禽兽,今天要做了这事,你要如何面对娃儿?要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师兄?”
思及此,整个人便像浸到冰水里似的,突然神智清明。
“你既已决心守住本分,怎么还能有那些心思?”他喃喃责骂自己。“离她远些,再也别接近她了,你是她的叔叔,是她的叔叔!”
丝毫未察觉他的挣扎,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窗外鸟声啾啾,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轻轻得如软纱似的落在她脸上,裘娃儿动了动,揉揉眼醒来。
睡迟了吗?她翻身下床,看着窗外朗朗蓝天。
这一下床才发现,自己绣鞋未除、发髻未松。身上也还穿着外出的彩裙,只是经过一夜,衣服都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昨晚她真有这么累吗?
于是昨夜的回忆涌回脑中。
她记得,她想为胡乱撮合阿叔与蝶姐姐的事,和阿叔道歉,她记得自己找遍了整个绿庄,可阿叔却像避着她似的,让她怎么也找不着。
她记得,自己想起陆叔叔邀了阿叔喝酒。于是便想上陆叔叔那找他。
她记得在路上,她起了个主意,想偷偷摸进阿叔身边吓他。于是特意放轻了脚步,连呼吸也放得极为缓慢。
她记得,自己近得可以听到阿叔与陆叔叔的对话,她没有偷听的意思,可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却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细听。
接下来——她蹙紧了眉。
接下来,她却分不清是真是幻,仿佛记忆被蒙上一层纱。于是一切都显得晦暗不明。像是真发生了,又像是一场梦。
阿叔真说他爱、爱她?
她光想就舌头打结,小脸蛋潮红顿生。
可能吗?是她发梦吧?阿叔怎会对她——
摇摇头,她将发髻重新梳好,再换了件衣裳,略略梳洗后,便出了房门。
心里虽有着疑问,但她想,见了阿叔一切就会明白了吧?是梦?非梦?也只有阿叔可以解答。
往应铁衣房间行去,却扑了个空,问恰巧走过的仆佣,才知道他正在厅里与锡魔老人说话。
转个方向往大厅走去,可走到门口时,她却迟疑了。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扭捏不安,突然害怕见到阿叔,突然怕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娃儿,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呀?”开口的是锡魔老人。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踏进大厅的步伐比从前慢了数倍,她一面和锡魔老人说话,一面偷偷觑着应铁衣。“我怕打扰你们……”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拘礼啦?”锡魔老人呵呵笑道。
应铁衣亦微微勾了下唇。
裘娃儿松了口气,阿叔没变,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果然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安心地想。
就当今夜月色太美,你只是在月下做了个梦,醒了,便什么都忘了。
脑中突然冒出低沉的嗓音,她眨眨眼,抬手敲了敲头。
没注意到她奇怪的行径,锡魔老人招呼道:“还没用早膳吧?来、来、来,坐下一块吃。”
把那嗓音丢在脑后,她兴匆匆地拉了椅子在应铁衣身边坐下。“阿叔,我们今天去城里玩好吗?”
锡魔老人热络地说:“去看看也好,这几天有庙会,城里正热闹呢!”
应铁衣睫半垂着,端起茶吸了一口。“我今天有事,让老先生派人跟你一块去,好吗?”
“是什么事?我不能跟吗?”裘娃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不能。”仍旧没有朝她看上一眼。
“阿叔——”习惯性地要去抱他的臂膀,应铁衣却身子一动,避开了。
“娃儿乖,听话,阿叔不能陪你,你自个儿去玩,好吗?”他的语气如同往常一般带着疼宠,可不知怎的,却让人觉得像是由很远很远的地方发话似的。
裘娃儿疑惑地看着他,她几乎要以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也是一场梦了。
否则阿叔怎会显得如此陌生?
锡魔老人却浑然未觉,他抚着胡子笑呵呵道:“就让我们绿庄的儿郎扮一次护花使者吧,这个机会他们可是求了很久了。”
“麻烦老先生了。”应铁衣垂睫谈笑。
裘娃儿看着应铁衣,眉疑惑地纠起,可却无法确切地说出是哪儿不对。
用罢餐点,袭娃儿乖顺地由几名绿皮儿郎陪着离开,只是那纠结的眉,一直都没有舒展开来。
我爱她……
脑中突然响起叹息,她本能地回头望向应铁衣,应铁衣没有看她,仍旧默默地喝茶用餐。
抬脚跨出门槛,她呆呆地望向前方笼着暖阳的石板地,心里明白地知道——
那声音,是应铁衣的。
时间过得愈久,脑袋就愈是清明。
裘娃儿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似梦非梦的景像是真的发生过了,只是阿叔却摆出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样,让她心里还有一些些的犹疑。
几次她开口想问,却不知怎的又脸发烧,问不出口,可要她就这么活在阿叔构筑的假象里,她又心有不甘。
她讨厌现在的阿叔。
旁人看不出,只道他们俩最近怎么少在一块了?他们怎么知道,阿叔虽然人还在她身边,可心却离得极远,他还是对她好、还是疼她,可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亲昵。
他再也不让她近身,再也不单独和她相处,他总是和她隔着远远的距离,总是随口就将她堆给别人。
要出门玩,我绿庄的人陪,要吃饭、喝茶、赏景、聊天,就找锡魔爷爷或蝶姐姐。想出门探探孙峻的下落,有陆叔叔陪在身边。
阿叔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和她在一起,就算她想使泼撒赖,只要见到阿叔那双带着温柔的眸子时,她就什么也做不出了。
从前,她总觉得阿叔的眼像湖,现在只觉像是两丸遮住了一切,她再也瞧不见他的心,他再也不愿让她瞧见他的心。
抽抽鼻子,她略嫌大力地擦去眼底的泪。
她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被爱情搞得乱七八糟的,陆叔叔如此,蝶姐姐如此,连阿叔也一样,到底爱情是什么?为什么它不能让大家都幸福,反而要让所有的人都陷入烦恼之中?
愈想头愈痛,愈想心里就愈火,她突然气起应铁衣来,如果他不爱她就好了,那就一切问题都没有了,她赌气地想。
“小娃儿,你怎么啦?”恰好从园里走过的锡魔老人,在见到独个坐在亭子里,嘟着嘴、鼓着腮帮子的裘娃儿时,忍不住位足问道。
“锡魔爷爷。”袭娃儿唤了声,迟疑了会儿,她才跪在石椅上,整个人趴在雕花栏杆上问:“你有没有爱过人?”
锡魔老人呆了呆,最后呵呵一笑走进亭子。“小娃儿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啦?”
娃儿脸一红,嘴一噘。“我才不要喜欢上人,那多麻烦!”
锡魔老人拍了拍她的头,以过来人的语气道:“由不得你,由不得你的……”
娃儿眨眨一双晶亮的眼,好奇地望着他。
“我年轻的时候,因为一心都在武学上,虽然师兄弟们一个个都成了家,我仍毫不在意,甚至打定主意不沾惹感情,然而上天却不管你怎么想,硬是把那个女子丢到你跟前来——”老人的眼回忆而显得氤氲。
“然后呢?”娃儿两手撑着下巴。
“然后,”老人面容一凝。“我负了她。”
黑亮的水眸惊讶地望向他。
“当时,我只觉得她会阻了我的道路,虽然和她有过一段情,我还是为着自己的未来和她分手了,她脾气好硬,连眼泪也不掉一滴,什么东西也不带,转身就走。”老人深深地叹了。“我活了这一辈子,唯一有愧的就是她,江湖上给的名号再怎么响亮,仍然没办法让我忘了她临走之前的眼神……”
“原来锡魔爷爷也有过这么一段。”裘娃儿道。
老人微皱的脸皮泛红,他急忙转移话题道:“别说我了,你这小娃子又是为什么自已嘟着嘴坐在这呢?”
“我——”裘娃儿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偏过身子,避开锡魔老人的视线。“都是阿叔啦!”她嘟嚷。
没注意到那白嫩的耳壳上热烫的一抹红,锡魔老人只当她是小孩子发脾气。“你阿叔怎么啦?”他安抚道。
“他……”她背对着锡魔老人,轻扯着亭外探进的绿叶。“他不疼我了。”
锡魔老人笑了。“小娃儿,你阿叔总不能镇日陪着你,什么事都不做呀,像你们从前那样,也实在嫌太亲昵了些。”
“那不好吗?”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眉微蹙,黑水晶似的瞳眸写着疑惑。
“倒也不是——”锡魔老人清清喉咙。“只是男女有别,多少也得注意些,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闲言闲语。”
“闲言闲语?”娃儿眸中的疑惑更浓。
“呃……”锡魔老人避开她的眼。“也没什么,总之,你们这样很好,看来也比较像对叔侄,不像从前,看来简直像——”
硬生生将那句“夫妻”吞进肚里,锡魔老人抓抓脸皮道:“再说,你们总不能永远都黏在一块儿,你阿叔也有些年纪了,多注意注意别的女子也是应该。”
娃儿眉上的结打得更紧了。“什么别的女子?”
锡魔老人强抑住眼中的希冀。“像是那位姜蝶姑娘——”
悬高的心霎时一松,笑意也染上了唇角。“不会是蝶姐姐,她心里已经有人了。”
“心里的人倒也不是不能换。”他喃喃,换个口气,他像闲聊似的说对娃儿道:“听说你之前一直想撮合他们俩,不知道结果如何?”
娃儿的脸漾起红晕,她微嗔地说:“连锡魔爷爷也拿这事取笑我吗?”
“不——”
双颊嫣红未退,她软着声音道:“我知道错了,蝶姐姐也说过我了,我以后绝不再这么胡闹,锡魔爷爷就饶了我吧。”
还能再说什么?锡魔老人尴尬地笑笑,不再追问。
娃儿回他个灿烂笑颜,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偏头对他说:“锡魔爷爷,你人真好。”
老人惊讶地看着她。
“我记得阿叔说过,武林上端得出名号的人物,多半自恃于身份,待人总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可锡魔爷爷完全不会呢!”她圆圆的眼里带着钦佩。“你待我们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还肯陪我这小丫头说话。我想,就是因为爷爷是个这么好的人,所以教出的徒弟才能当上武林盟主吧?”
“不——”锡魔老人的脸胀得通红,这会儿地上要有个洞,他早跳进去将自己埋了起来。
“爷爷别不好意思。”她唇上的笑甜得似蜜。“等这事结束,我到湘城见了姐姐,一定要告诉她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
锡魔老人再也坐不住了,他急急起身。“我前头还有些事待办。”
娃儿也跟着站了起来。“爷爷尽管去忙吧,我去找阿叔——”
“啊,”锡魔老人截断她的话。“他不在。”
“不在?”才刚转晴的心情又蒙上了乌云。
看出她眼底的失望,锡魔老人安慰道:“不过他倒是留了话给你。”
娃儿眼转亮。
他拍了拍手,几名绿庄儿郎便出现在他身后。
“他说了,你要是想出门,就让他们陪着吧,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光芒散去,娃儿看着那几张已有些熟悉的脸孔,意兴阑珊地说:“不了,我今天不出门了。”
“怎么了?”老人关心道。“是这些人待你不好吗?”
“不、不是的——”
这些人待她可称得上是呵护备至,比起阿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不管他们再怎么待她好,她心里仍觉得不够,仍觉得不满足。
她要的不是这些,她想要阿叔在她身边,就算是骂骂她,也好。
“我只是有点儿累了,”她低下头。“想回房休息。”
看着她的背影,锡魔老人突然发现,这个他一直以为是不懂烦忧的少女,似乎沾染上些许的愁绪,连那总是挺得直直的背,似乎也显得有些寂寞。
是因为身边少了那个总是护着她的人吗?
或许吧。
夜沁凉如水,月曳撒了一地的晕华,天晚了,只剩微微的虫鸣还响着,伴着巡夜人的那一点灯火,衬着这夜更深、更静……
突然,一抹鬼影悄悄地飘进了绿庄,避过巡夜的暗桩,绕进了庄里专供客人居住的雅贤院。
那影儿在院里伫立良久,眼望着裘娃儿的房间,风卷着他的衣摆,露水滴湿了他的发,他却毫无所觉,直到巡更的梆子响起,他才倏然一惊,转过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推开门,点亮桌上的蜡烛,预备就寝的他却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水声,剑眉微微蹙起,他站起身,推开了对着后院的窗。
后院有个池塘,池面平滑如镜,池上的莲瓣轻绽,就着月光,益发显得如梦似幻。
池边的柳树枝叶低垂,繁垂的影子里像笼着一个人,有着一袭轻软的白衣,一头黑亮的长发。
那人坐在池边的草地上,两只脚浸在水里,一头长发如黑瀑似的婉蜒在地,那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映在水底的月亮,于是月便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像是察觉他的目光,女子站了起来转身向他,她身上的衣服单薄,透着月光,便显出她纤弱的身型,她长长的发没有任何装饰,就这么直曳到地,黑亮亮的,衬得裙下那双还沾着水气的裸足,越发白嫩娇巧。
“阿叔,”她开了口。
“你回来了?”
应铁衣像处在梦中似的,他得愣地看着她,直到她又问了一声,才如梦初醒似的匆匆移开视线。
“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她耸了耸肩,那发便如云雾似的飘了飘。
“你快去睡吧,”不自觉地将声音放轻。“小心明天头犯疼。”
“阿叔,”她赤着脚朝他走近两步。
“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去找你陆叔叔。”
应铁衣低着头回答。
“阿叔,”她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疼的央求。
“你看着我好不好?”
应铁衣深吸口气,抬头看她,强抑住心里的波动,他硬勾起嘴角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裘娃儿望着他的眼,那双明明望着她,却像什么也没瞧见的眼,咬了咬唇,她搬过头。“没事,阿叔去睡吧,娃儿还想在这待一会儿。”
应铁衣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叹一声。
娃儿站在池边,眼望着月下的莲花,不知怎的想起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小时候,我们院里也有个池子。”
她轻声低喃。
“我常和姐姐坐在池子边等爹爹,隔壁的大毛总爱探过头来吓唬我们,说爹爹不会回来了,说他不要我们了,我嘴里说着不会、不会,可心里其实很害怕,要是他真的不回来了呢?”
应铁衣静静听着。
“我大约知道爹爹做的是什么生意,每当他回来,我扑进他怀里时,总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我那时还小,不知怎的总觉得爹爹会消失在那味道理,果然……”她摇摇头,继续道:“爹爹说我们得叫你叔叔,叔叔是什么呢?我不懂,他会不会像爹爹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会不会有一天也消失了?到时候,我和姐姐又要到哪儿去呢?是不是再去找另一个会照顾我们的叔叔?”她低头看着池里飘浮着的树影。
“后来,我才知道,”她唇上浮起朵笑。
“原来叔叔和爹爹不同,叔叔虽然冷着脸,可是在我做恶梦钻进他被窝时,他不会赶我走,我黏着他时,他从来不会甩开我,他只会这么叹——”她深吸口气,再大大地吐出。“好像拿我没办法似的。”
应铁衣的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
“阿叔会疼我、教我,偶尔也会打骂我,可我还是最喜欢他,我一直以为阿叔会永远在我身边,就算我结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变成老婆婆,阿叔都会在我身边,他永远不会变、永远不会离开,可如今——”她咬住了唇。
“就算你结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变成老婆婆,我永远都会是你的阿叔,乖娃儿,这是不会变的。”他的声音仿佛混杂着疼惜与苍凉。
“不,”她摇头。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
“阿叔,我不懂呀,”她语带哽咽。“要怎么样才能和从前一样?要怎么样你才能和从前一样地看着我?”
“我不是和从前一样吗?”
他逃避地转开眼。
“不,”她伤心地将脸埋进膝里。“不一样了……”
应铁衣又叹了。
那熟悉的叹息钻进了耳,娃儿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那双映在水里的眸子,那是一双充满了疼惜、充满了怜爱,又充满了折磨的眸子,像极了从前他望着她时——
裘娃儿急急转过头,也不过就这么一瞬间,那眸子里的一切已尽数褪去,那黯淡无光的眼里,什么也没有。
娃儿生气了,她手一紧,抓了满地的青草便往他丢。“我讨厌你!呜……你不是我的阿叔,你走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娃儿——”
“别叫我!”她站起身往院外走。“我的名字只有阿叔能叫,你不是他,你不是——”
“娃儿,”应铁衣拉住她的臂膀。
“你冷静些。”
“我不要!”
娃儿哽咽着。“你心里就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所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所以离得我那么远,所以、所以……”
“娃儿!”
应铁衣手上略一使力,裘娃儿便往后一转,于是月光便这么亮晃晃地兜头一照,照亮了那小脸蛋上每一分神情,照亮了她眼底犹嫌稚嫩的情感。
应铁衣惊讶地松开了手。
“你——”
“你讨厌!”
娃儿接得很顺。“你——”她低下了头,两手揉着眼底滑出的泪,嘴里抽抽噎噎的。“你讨厌啦!”
“娃儿,你看着我。”
他欲捧向她脸庞的手抖颤着,那冤家却不懂他的心,还使气地偏开头去。
“娃儿!”
他挫败地低喊。
这时才看向他,那瞳眸里还蓄着泪,可却显得那么澄澈而坦然,其中的情感又是那么的昭然若揭、毫无掩饰。
“娃儿……”绝不会错认她眸里所写,应铁衣低哑地喃道:“你当真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娃儿眉打着结,眼底也写满了困惑。“我不懂我是怎么了?我不懂我心里的情感是什么?我睡不着觉,只想跟你说话,只想让你再敲敲我的头,再骂骂我,我是疯了吗?”
她转过身。“我只知道我好想念你,有时候想着想着,就觉得想哭、我不懂呀,阿——”习惯性地要唤出声,却又收了住。“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要我、不理我了?我不懂。”她摇着头,长发遮住了双颊。
“你——”
他很困难地说。“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她不解地望着他。
“那大,在林子里,”他低声道:“我不是吓着你了吗?你连让我近身都不愿,还缩着身子发抖。”
“那、那是……”娃儿苍白的颊顿起红晕。“那是因为你说你……”喜欢我这三个字,她说不出口,只好跺了跺脚。“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被吓着的,可我并不怕你呀,我只是一时间没法子反应,才——”
“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她声音转轻。“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先是一阵狂喜窜起,再来忧愁又浮上了眉,他望着她的眼,看着那盈盈眸子里的纯真,他不能不怀疑,她真的懂的爱情与亲情的差别吗?她真的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那天在林子里,我和你陆叔叔说的,你都还记得吗?”应铁衣立在池边,一张脸看来仍旧冷淡,只颊上一点淡淡的红潮微泄露了他的心。
“记得。”她点了点头,双颊有如火烧。
“我们说了什么?”他问。
“陆叔叔问你爱她不?你说爱,陆叔叔以为你爱的是蝶姐姐,你说不是,你爱的是——”原本说的极溜的口舌一顿,裘娃儿分不清心里是羞、是喜?是害怕、还是高兴?只觉整个人热烫烫的,像发着高烧似的。
“你……爱的是、是我。”她话语在嘴里打着转,听来越发模糊不清。
“那么你懂吗?懂我的心思吗?”他声音带着点哑。
“我……”她的心里其实还是懵懵懂懂,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这是八年来不断层层累积,深不可破的情感,可这样的感情与他口中的爱,是相同的吗?
看着她眼中的迷惘,应铁衣一咬牙,像什么都豁出去似的说:“我对你,是想当夫妻的那种喜欢,你懂得吗?一个你从小唤作叔叔的人,却对你有着这样的心思,你不害怕?不讨厌?不觉得这个人恶心下作吗?”
“阿叔!”情急之下终究把这个称呼唤出口,看他如遭电击的一震,裘娃儿后悔地捂住自己的嘴。
看着他深幽的眸子里沉沉的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拧疼了,在她心里,他这个阿叔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她从不曾想过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她更不曾想过,当她见到他这模样,却一点也不觉失望,甚至还想紧紧地抱住他、护住他——
“我不害怕、不讨厌,更不觉得恶心下作。”她每说一句,那赤着的小脚便朝他走近一步,一直走到他跟前,她抬头看着他,小手拉着他的衣服,下定决心地说:“我愿做你的妻子。”
应铁衣被她那双毫无一丝虚伪的眸子给撼动了。“你……”他低哑地说:“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愿做你的妻子。”她突然扬起唇。“你以为我不懂妻子是做什么的吗?奶奶早和我说过了,做了夫妻便要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绝不分离。”她的眼变得更亮了。“我愿意如此,咱们永远都在一块,生也在一块儿,死也在一块儿。”
应铁衣看着她,他张了张嘴像要说些什么,最后全化作了一声呼唤,全化作了那紧紧锁住她的怀抱。“娃儿!”
从来不曾被他这么抱过,她愣愣地眨了眨眼,可那环抱着她的臂弯多么的舒服,那在她鼻端的气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温暖,于是她的身子软了,她的手也环向了他的腰。“阿叔——不,我不能再这么唤你了,可我要叫你什么呢?”她嘀嘀咕咕一的,像只百灵鸟儿似的。
“你不怕吗?”他把话吐进了她的耳。“不怕人家说闲话?”
“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怕人家说?”她扬高了头,随后又更偎进他怀里。“我想回谷里去了……”她低低地喃。
“怎么了?”他抚着她微湿的发,心里仍觉得这像场梦,可怀里的馨香是真,那在耳边呢呢哝哝的话语也是真的,如果这是梦,那么就让他永远沉在这,别醒来了吧。
“外头虽然好玩,可我想念谷里的一切,奶奶不知道好不好?王妈是不是又研究出了什么好莱?小铁呢?我不在,谁陪他闹呢?”她不自觉地闭起眼,枕着他胸膛的螓首越显沉重,仿佛就要沉入梦乡似的。
“我们把事情解决后就回去吧。”他把声音放轻,换个姿势将她抱起,慢慢朝她房间走去。
帮她推开了门,他扶着她站好。“娃儿,回房睡吧。”
眼还闭着,她头点了点,摸索着就要进房去。
应铁衣看着她这模样,禁不住又叹了。她个儿原本就小,头发再这么披垂着,看来就更像个小娃娃了,他真能这么狠心地摘下这朵初生的小花吗?
像是听到他的叹息,裘娃儿又回过身,揉了揉犹带睡意的眼,她对着他笑了。
“我想起一件事。”她说。
醉于月下的她浅浅的笑里,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她从怀里拿出个东西。“这个。”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的骨制小珠,用一根红色细绳串起,||乳|白色的小珠上毫无雕饰,朴实无华的模样,教人看不出端倪。
“这——”
“给你。”裘娃儿将东西塞进他手里,那张小脸红得简直要烧起来了。
那珠子还带着她的温度,应铁衣将珠子握在掌心,只觉一阵燥热由心底漫上了脸。
“奶奶说过的,如果订、订了亲,就——”方才还大声地说要做他的妻子,现在不知怎的又害羞扭捏了起来,她转过身避开他的眼。“总之,你收、收着就是了。”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抬手自颈上脱下随身戴着的玉佩,他将它放进了她掌心。“这块玉我从小就带着,你见了它就像见着了我。”
娃儿点点头,稚气地对他笑笑。“那么有它陪着,我就不会做恶梦了。”
应铁衣的手抚上她的颊。“暂时就让它陪着你吧。”
“去睡吧。”他将她轻推进房。“天晚了,再不睡明天会头疼的。”
替她关上门,两个人隔着窗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像是谁也不愿先离开,最后是应铁衣催着她,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床榻。
“阿——”见他转身要走,她忍不住唤。
“怎么了?”应铁衣回过身,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温柔。
“你、你要等我,要等我唷,我还有些不懂,所以、所以——”她话说得凌乱。
应铁衣却完全能够了解,他柔柔地笑了。“嗯,我等你。”
他知道她心里的情感还很混乱,他知道她还并不是太明了自己心中的情感,他不急,他可以等,甚至是花上一生一世亦心甘情愿。
从前,他以为他与娃儿间是绝不可能的,可现在、现在——
他望着坐在床榻上的她,现在与从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那么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快睡吧。”他的声音,柔得可以滴出水似的。
应铁衣走后,裘娃儿蜷在铺上,呆望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手轻轻一松,那玉就落在被上,她将玉戴起,她戴起来有些长,坠子都垂到她胸间,低头看着玉贴覆在双峰间的模样,她突然想起应铁衣说的话。
你见了它就像见着了我……
“呀!”她低叫出声,羞得钻进彼里,将自己整个人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悄悄钻出头来,将玉握在掌中细看。
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将玉交给她时,应铁衣掌中的热,像是他手中有一把火,从他的手烧向了她的手。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画片儿似的从她脑海中闪过,她原只是睡不着,所以才到园子里走走,却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呀,她叹。
手握着玉,将拳头搁在自己颊畔,她闭上眼。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晚上,不会忘记那亮晃晃的月,不会忘记月下那个人,不会忘记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还有他的低语、他的怀抱、他那烫人的手掌,一切的一切都烙进了她的心中,她永远都不可能忘……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透过茶沿,陆逵偷偷打量着裘娃儿。
瞧她低着头,垂着睫,小嘴儿笑意盈盈,像是眼前那杯青绿色的茶水里有着什么有趣事物似的,陆逵伸长了颈子探,偏那杯子里只有一汪碧汤,映着裘娃儿那双含羞带怯的眼儿,还有自己的一脸狐疑。
“陆叔叔,你在做什么呀!”总算回过神,娃儿微嗔地推了他一把。
“我在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呢,”回到自己位置,陆逵瞅着她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前几天还见你一脸不开心的样,几天不见,简直像换了个人儿,怎么?”他凑近她。“有什么喜事了?”
“哪、哪有什么喜事?”
她避开他的眼,低着头道。
“我看到你在偷笑。”他弯下颈,硬是要看清她的脸。“你说——”
“说什么?”
一把将他拉起,应铁衣将他丢四位子上。“你别欺负小孩子。”
“我欺负小孩子?”
陆逵指着自己,一脸冤枉地说。
“不是你是谁?”
娃儿对他扮了个鬼脸,习惯性地要挽上应铁农的臂膀,可在碰到他的同时,却不知怎的脸一红,抬高的手也握成了拳,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
应铁衣眼神含笑,盼着她仿佛要冒起烟的头顶,左手忍不住在桌下寻到了她的右手,紧紧握住。
娃儿微微一颤,轻抬起头,两个人眼神交会,一时间,世界像是静了,除了彼此的心跳,其它什么声音也没有。
“咳!”
陆逵清了清喉咙。
过了好一会儿,见两人还是不理他,他干脆茶杯一放,将自己的头颅凑到那两人中间。“喂,看到我没有?”
“看到啦!”应铁衣将那颗碍眼的大头推开。
“看到就好。”
陆逵抓了抓自己的颈子后道:“我说,你们该不会真的——那个了吧?”
看他一脸暧昧,应铁衣捻起桌上的豆子,微一使力便往他脸上弹去,陆逵忙偏开头。“哇!你来真的?”
“那个——”
裘娃儿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举高手道:“陆叔叔,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这嘛……”陆逵拦搓手打算好好开她个玩笑,却在抬起头看到她一脸纯真时,僵住了身子。
“这、这、这……”他结结巴巴的,最后还是认输地垂下头。“没事。”
他还是不忍心摧残幼苗啊,不像那个应铁衣——
他故意谴责地瞥了应铁衣一眼。
应铁衣则装作没看到。
完全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娃儿蹙起眉。“怎么又没事了?”
“现在当然没事,等洞房花烛夜时就有事啦。”陆逵吃吃笑着说。
总算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裘娃儿脸一红,咬着唇道:“就知道陆叔叔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你别闹她,”看娃儿臊红了脸的模样,明知道自已开口只会引得陆逵玩兴更盛,他仍忍不住护着她。“绿庄发生的事还能瞒得了你吗?何必这么捉弄她?”
“蝶姐姐就不会像你这样……”裘娃儿小声地哺。
“你那位蝶姐姐也知道了?”陆逵借斟茶的动作掩饰了眼中的神情。
娃儿点点头。“不知怎的,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也没特别做什么呀,怎么他们都看得出……”她不解地望向应铁衣。
应铁衣也没回答,只看着她笑。
“这样还看不出,那人不是个瞎子就是个死人……”陆逵半自语地说。
这两个人的改变教人难以忽视。从前的应铁衣总让人觉得很难接近,像身边围着层层藩篱,如今那藩篱像撤除了不少,连那双总是冷冷淡淡的眼,如今温暖的时候也变多了。
娃儿就更不用提,她从来就不是会掩饰自己想法的人,于是那初尝情爱滋味的甜,更是充满了她的眼角眉稍。
并不是说他们之间多了什么亲密动作,而是那种两心相系、彼此相属的感觉深深地回荡在他俩之中;那总是互相追逐的双眼,总是一对上便漾在唇际的甜笑,教人看了便明白这是一对情人,一对相互恋慕着的情人……
陆逵羡慕地叹了,羡慕里又不免带点儿唏嘘,别人是双双对对,他呢?唉——
一声叹息惊醒了一对爱情鸟,看出他脸上的落寞,裘娃儿忙转口正题。“蝶姐姐很高兴呢,她说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最让人开心的——”
陆逵唇上的笑添了点嘲讽。
“锡魔爷爷的反应……”
她微皱起眉。“倒是教人有些看不出。他只说,也好,这……是什么意思呢?”
“管他什么意思,”陆逵含糊带过。“倒是这会儿,孙峻那件事还要办吗?”
“为什么不办?”
应铁衣挑起眉。
“我以为——”陆逵支吾。“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见他的必要。”
“还是要见的呀,这是两回事。”娃儿道。“我们已经答应了要把他弄回家去,就算不成,也要见他一面,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说的也是。”
他喃喃。
“陆逵,”应铁衣望着他道:“孙峻到底惹上了什么?居然会连你也久久没办法得到消息。”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低下头。“这事不好办,牵涉到的人多。”
“我并不是要催你,”应铁衣道。“而是若你真有难言之隐,不妨可以直说,我也不能因这事让你为难——”
“说这什么话?”陆逵推了他肩膀一把。“既然到我的地盘,事自然是归我办,说这些客气话,莫不成你应铁衣没把我当作兄弟?”
“陆叔叔,你别误会了。”娃儿忙解释。一你该知道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唤他好,裘娃儿看向应铁衣,最后以一个简单的字带过。”你该知道‘他’的脾气,一但让他认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他还曾亲口跟我说过,你是他唯一当作朋友的人——“
“娃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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