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结果,你一见面,就提剑砍我。”害他以为是哪来的仇家。
“我想靠近你,若一见面就偎过去……好怪。”她眉间一抹苦恼。
一见面就砍过来,也没有很正常呀。
辰星不擅雕饰词句,她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最真诚的想法:
“被武罗天尊带回仙界,没能留下只字片语,我怕你寻不到我,于是,我决定,等我恢复术力,得以自由行动,我一定要去找你,要再与你见面。”
这就叫“思念”。
心,被某一个人完全占据。
为了一眼,为了一面,成为疗愈恢复的动力,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那人身边去。
原来,他被她所深深思念着,那时的他却浑然不知。
被她所爱。
冷如她、浅如她、淡如她,竟也会这么深刻、这么浓烈地,爱他。
或许,连她自身都还不知道,她的爱情有多鸷猛。
“可是你见了我,又不告诉我,关于你是陨星,以及你与我早就相识的那段往事。”一个字,都没提。
“我不想你把我当成『床』。”辰星神情肃然,小脸一片认真。
“我太重?压得你不舒服?”
她摇头,水面上的倒影,有双坚定眼眸,那是她的眼,丝毫没有迟疑。
“我不想你眼中所看见的我,只是一块躺来舒适、冰清玉透的石——”
是的,她不想以一块石,重回他身边。
她想以一个女人的身分……
能爱他,也能被爱。
原来,这种私心,这种希冀,她有。
迟钝的她,现在才懂了自己的心思。
“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爱上一块石。”
“如果那块石是你,另当别论。”好望敛起笑,不以嬉戏口吻坏了认真的吐实。
他让她转身向他,注视他的脸,而他,能看见她的面容。
一字一字,既慢,且轻:“我现在爱上的,就是一块石,来自天外,陨落的星辰。也许,曾是我远远眺望、深深赞叹过的那颗星子,炫目、耀眼,落到我身边……”
这些话,她已经听过无数回。
在意识浑沌之时,在半睡半醒之际、在他枕偎于她身上,仰望星河时,他总是如此呢喃,说着天上最美的那颗星,已在他身旁……
这一年之中,他说的情话,太多、太多了。
就连“爱”,也说过许多回。
我爱你。
我想你。
我在等你。
那时,她听着,却没有办法回应他,让他孤独地……倾诉心意,得不到她的答复。
像唱独角戏一样。
一遍一遍说着,不厌其烦,自言自语那般。
那样的他,她好心疼、好不舍。
她现在,可以回应他了。
可以告诉他,她爱着他,想着他,回到了等待着她的臂膀,成为他专属的星。
而她,确实也开口说了。
声音虽微小、清浅、甚至没有太多顿挫起伏,平平顺顺,说着她的答复,一直以来,都想对他说的答案:
“我也爱你,只爱着你;我也想你,只想着你……”
每回,都渴望回应他,吼得喉头欲裂,仍是传递不到。
此刻,才得以如愿。
好望放柔眉眼,眼内,一片炙热。
听着,那么甜美的爱意。
他不打断她,只听她说。
“武罗天尊曾言,我生来铁石心肠,情冷,性浅,最是合适『战斗天女』之职,面对杀戮、面对妖物,全然无惧无畏,我亦认为确实如此……”
所以,由天外入世,到灵气孕育,更经武罗推波助澜,蜕化为仙,武罗的安排、武罗的用意,她没有一丝的好恶,没有深究的欲望。
她的心思,从不在那上头。
“可是,这颗石心,从不懂疼痛为何物的心,却尝到了痛楚,在我看见,你因担心我,急于寻找能让我恢复的方法,苛责自己、为难自己、亏待自己;看见你遭遇危险,受人欺负……何谓心痛如绞,我懂得了——”
辰星一手扪在心口,脸上流露着些些迷惑,随即又被了悟所取代。
那是女孩的成长,对于爱,由懵懂、忐忑、不确定,逐渐转变为笃定、踏实。
“除了心痛之外,也应该有开心、甜心、贴心、动心……这一类的『懂得』吧?”他的手掌迭按着她的,一并熨在她的心窝处,仿佛连手带心全捧入掌间,密密珍惜。
她想了想,颔首。
那些,确实也是有的。
因为他,心里泛开甜,见他爽朗微笑,心,随之雀跃,被他细细怜爱,心,又烫又软,失去控制……
“要记得,那些全是我给你的,只许对我有。”好望很霸道索讨着。
她被他的神情逗笑,淡淡挑眉。
“我所有的感受,原本……便全是你教会我的,喜悦、开怀、羞赧、担心……都只为你。”她说。当然,一身的酸软、情欲的启发,对他的贪婪和独占心……也是他教她的。
她一直是个冷情之人,没有太多七情六欲,根本不会因谁而拥有那些情绪。
他,教会了她太多。
“我还有好多东西想再教会你哪。”好望拿初生的胡碴,坏坏地摩挲她,蹭她的颈、蹭她的肩。
“是什么?”有哪些事是她不懂、不明白的?
“心急的丫头。”他宠溺地笑,点点她的额:“缓些,我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一件一件一件,慢慢教给你……”
曾经,他驮负着灵石,所踩上的每一寸土。
曾经,他形单影只,一个人,走过的每一块地。
旧地重游。
不同的是,倒映翠绿草茵间,拉得修长的灰影,这一回,不再孤独。
双影,相伴。
伴着走过山、涉过水,伫足于艳丽霞景之中。
当然,一路玩、一路走、一路恩恩爱爱,将一整年里,好望独自去过之地,重走一回,免不了,半个年头过后,再度来到这里,遇见这一位——
“恩公!”
熟悉呵,会这么称呼好望的,只有那一只。
罗罗。
喊得多像……盼来了救星。
“许久不见了。”好望往他周遭一瞄,没看见兔影伴随,想来战果不彰,仍是“孤家寡虎”一只。
这种时候,忍不住将身旁的辰星,更往怀里揽。
不为炫耀,而是庆幸。
庆幸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
第11章(2)
“这位是?……”罗罗没见过好望携伴,一时好奇。
好望正低下头,宠溺轻笑,不急于回答罗罗,反倒与辰星说:“罗罗,我介绍过的……”
“我记得。追不着兔精的那一只虎。”辰星接续下去。她对罗罗……算挺熟稔的。
“对,就是他。”
见好望神情餍满,罗罗再钝,也不难猜想,眼前女子的身分——应该是恩公的爱侣……呃,新任的吗?
罗罗又有新发现,产生新疑惑。
“恩公,你这次来,没杠着你的宝贝石床耶……你不是向来床不离身吗?还不许谁乱碰……上回明明一副『谁敢摸,我就打断谁的手』……”
最后几句,论为嘀咕。
“有呀,带着呢。”好望笑容可掬,瞧得出心情大好。
“在哪?”怎么看,也看不到疑似“石床”之物呀……
对罗罗的问题,好望直接无视,径自转移话题:“你刚刚喊我,喊得像在求救,怎么?又要我替你出主意了,是不?”
罗罗霎时惊醒。
对,此时此刻,他该要担心的,不是恩公的石床,或恩公身旁的女伴,现在面临重大困难的,是他呀呀呀呀——
“大事不好了!”罗罗紧张地嚷,一副快哭的模样,“他们、他们……要替金兔儿招亲!不……不是招亲,是、是全族中最强悍的兔勇士,就能娶她!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瞧,我就说吧,他这种长相,却常常露出完全不适合的可怜表情,会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对吧?”好望的眼又从罗罗身上挪走,不,应该说,打一开始,便只落向辰星。
“嗯。”同感。
这两个人,还有闲工夫对他的表情评头论足?!
呜,没看到他苦恼得快疯了吗?!
“恩公——”罗罗提出抗议。
“我有在听。”好望掏掏耳,“那群兔精,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最近鸮精群袭芳草谷,他们束手无策,所以开出优渥奖励,要召募英勇的兔战士,对抗鸮精……”
罗罗说来前因后果。
鸮,肉食凶禽,本是兔之天敌,近来密集袭击芳草谷,已有十数只兔精惨遭叨噬。
“金兔儿是谷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哪只雄兔不爱她,这下……他们拼死也要抢功,金兔儿要被别人娶走了……”罗罗越说,越是悲从中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兔精里,哪来的英勇兔战士?你担心错重点了,与其担心她被娶走,更该紧张——她让鸮给叼去,饱餐一顿。”好望凉凉回道。
“对、对厚!”他没想到这一点!
“罗罗,你怕鸮吗?”好望问他。
“当然不怕!鸮那玩意儿对我来说,不过是会飞的山鸡!”罗罗充满自信,拍着胸脯。
“好极了,准备准备,带你打『山鸡』去。”好望笑咪咪。
“恩公的意思是……”
“笨,帮你成为芳草谷的大英雄。”
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天赐的大群山鸡,不,是大好良机!岂可错失!
在好望催促下,罗罗随着他们,风风火火赶往芳草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芳草谷上空,盘旋满满的鸮精,巨大的翅,拍拂时发出的声响,远远就能听见。
底下,一片凄惨叫声。
来不及躲回谷内的兔精,正遭鸮精猎捕。
“呀——不要——不要过来——”
这声音……
“是金兔儿!”罗罗听出来了。
“救命……救命呀!”
金兔儿惊惶失措,粉脸满布惨白,踉跄逃命。
身后,狰狞的大鸮,振翅扬起狂风,拂乱她一身衣发,更形无助狼狈。
芳草谷的各处入口,为防鸮精闯入,已全数闩闭,尚未回谷的落单兔儿,只能自求多福。
并非同族心狠,见死不救,而是谷中有太多兔子兔孙,为救千而舍一,是芳草谷里久循的规则。
金兔儿当然清楚,这种时刻,不可能有哪只兔精胆敢站出来,她理解、她明白,只是……
理解是一回事,惧怕,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哭得眼前一片迷蒙,一个闪神,绊着了碎石,重重跌跤,这一摔,脚踝扭得不轻,无法再跑。
她颤抖地环抱自己,等待……鸮爪撕裂的痛楚。
一声虎啸,震响如雷,不用谁人教导下一步该如何做,发怒的罗罗已经箭步冲出。
一拳,把俯冲而下的大鸮,打飞出去。
见同伴遭殴,其余鸮精开始马蚤动,大声叫嚣。
罗罗毫不畏惧,回以凶恶虎吼。
几次来回的啼鸣,咆哮,双方动口也动手。
罗罗个子高大,虎拳凶猛有力,鸮精以数量取胜,更拥有飞翔优势,由四面八方进攻,急俯啄咬,再急冲上天,很快的,罗罗已显劣态。
好望与辰星相视一眼,毋须多言,也能看穿彼此心意。
两人各自取出武器,轻软的白纱,水凝的长棍。
“要做得不着痕迹,干净俐落,没有破绽。”
异口同声之后,两人都笑了。
罗罗一个独战群鸮,两掌各揪住一只鸮的颈子,两相互撞,撞昏了两只,又攻来三只,没完没了。
一抹烟般的白,弯弯如薄丝,瞬闪而至,绕过几只大鸮周身,大鸮竟折翼坠地;同一时间,半空中,散开的透明水珠,每一颗看似雨点,却滴滴精准、有力,击在其余鸮精的额心——
罗罗在原地喘息,几处伤口正汩汩渗血,他动也没动,旁边的鸮精竟纷纷掉落,在草野间发出凄厉惨叫。
“怎?怎么回事?”罗罗楞楞看着发生的一切,他没出手,这群鸮精却……
难道……
罗罗抬头看向好望,他和那位面容冰艳的女子,只是腾飞于半空,面带轻松微笑,不见任何动作。
不一会儿,鸮精逃的逃,窜的窜,芳草谷上空,恢复了宁谧的白云晴空,不见鸟影,不闻鸟啼,只有金兔儿细细的抽泣声,好不可怜。
好望一记掌风拍醒罗罗,用无声唇语,一字一字,清楚传达:还发呆?!去安慰她呀。
罗罗来到金兔儿身旁,她缩成一小团,浑身颤抖,止不住的泪珠,溢出紧闭的眼缝,成串成串地爬满双腮。
他手忙脚乱,一脸笨拙,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拍她,又看到自己双手全是血和泥,哪敢去碰触她?万一血染到她身上,可就糟了……
他双手藏在腰后,努力擦拭,将那些分不清是他的、或是鸮精的血,全抹到衣裤上头。
他记得很清楚,金兔儿讨厌血腥味……
“呜哇——”
金兔儿突然扑进罗罗怀里,教他措手不及。
“好可怕……呜,好可怕……我以为我会死掉……”
她涕泪纵横,深埋他胸前,抖若秋风落叶,两只小小柔荑,绞紧他的衣襟,视他为此时此刻唯一的浮木,最坚强的依靠。
“呃……”罗罗不知该抱,或该推开她,他的手……还没擦干净。
“幸好你来了……呜,没有你的话……我不可能好端端在这儿,谢谢……谢谢你……”
热泪濡湿着罗罗的衣襟,她的哆嗦、她的恐惧、她的依赖,清晰而强烈,传达给了罗罗。
罗罗最后决定,收紧双臂把她抱个满怀,密密护入胸口。
沉稳的心跳、低喃的嗓音,安抚她:“不要怕,没事了,那些鸮精全飞掉了,他们要是敢再来,我也会保护你,不让他们伤害你……”
金兔儿抬眼,泪花朦胧,眸里,一片迷离水光。
红通通的眼、红通通的鼻、红通通的双腮,她瞅着罗罗,好半晌不吭声,尔后,终于颔首,绽开一朵浅笑,重新偎进他怀中。
芳草谷的兔门,一扇扇打开,成群的兔精,或为人形,或为兔儿样,纷纷探头出来,确定危机已解,只只跳过来,把罗罗团团包围。
“芳草谷的英雄!救命恩人!”
“太厉害了!我还没看清英雄是如何出手,那么一大群的鸮,就被教训得落花流水!”
“谢恩公出手相救!我家兔儿才捡回一命!”金兔儿的双亲满怀致敬。
“请恩公受我们一拜!再拜!三拜——”
诸如此类的感激和示好!不绝于耳。
罗罗被夸出满脸红赧,驽拙傻笑。
他心里隐约知道,除好望外,他哪可能在眨眼瞬间就打退了鸮精?
恩公真是助他太多了……
投去的感谢眼神,挪往天际,而本该伫足于那儿的两人,身影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英雄救“兔”的戏码,好望和辰星没有看到最后。
确定鸮精逃散之后,两人挽手到另一处幽境赏景。
“这下,罗罗应该能被请进芳草谷,接受兔精的谢恩了吧。”
又达目标,迈进一大步,恭喜。
“只要是真心,总有一日,定能传达给对方。”辰星淡淡说。
“下回再临芳草谷,会不会看到成群的虎兔宝宝?”好望已经想得很远。
辰星眸儿晶亮,似乎对他的未来勾勒兴味高昂。
“我们再一起来瞧瞧吧。”他低笑,与她交扣的手略略拢紧。
一起手牵着手,像此时,同此刻。
她点点头,轻轻地,五指回握,力道坚定。
掌心热暖,迭在一块儿。
好望发出低笑:“现在,我们先一起走趟仙界,一起去找武罗,一起把录恶天书丢回他脸上,叫他自个儿去找人接替你,还有,一起去貔貅洞,与那只母貅解契,即使没有正式订契,口头上解约,我坚持一定要……你只能跟我『订契』,订一辈子。”
因为,不单她肩上有他的名,就连他,又是哄、又是诱,要她也在他的胸口,该上她的名呢。
虽然不具“天女”与“使兽”的契约效力,至少,是认定了彼此的证明。
她微笑,听他说话。
说着好多的“一起”。
“再一起回龙骸城,一起跟大伙吃顿团圆饭,一起去看看我父王到底改掉对你的『态度』了没。”
他家父王真糟糕,改不了对“天女”的恭敬。
每回,辰星到龙骸城,他父王不是列队迎接,便是亲自奉茶,只差没让出大座,恭请辰星上座。
说过无数回,要父王把辰星当成蔘娃她们一样视为后辈,却怎么也讲不听……
到底,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改过来呢?唉。
罢了,好望不抱啥希望,父王高兴就好。
“吃完饭,一起坐在千年珊瑚树上,赏龙骸城夜景,最后,一起睡……”
最末三字,好望说得无比暧昧、无比甜腻,炙热的气息,随其低语,喂入她的耳中。
粉耳艳红,粉腮娇妍,配着那张神情淡淡的容颜,有些违和,有些……可爱。
若他以为,她会娇嗔、会羞答答说“你坏死了,人家不来了”,那就太枉费对她的熟识。
她,战斗天女——虽然马上就要卸任——的傲骨,坚硬不折;晶灿炯炯的眸,毫无惧色,迎战任何的挑衅。
她美丽,且勇敢,笑容魅人——只魅惑他。
因为,这模样的她,谁也没机会瞧见,只给他,只对他。
“好,一起。”
番外·灵石回忆志
晴,微风,稍冷。
数不清的日复一日,我在这里,在这处荒山,躺了不知多少时日。
睡,比醒时还多。
意识,时浑,时清;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几乎静止。
薄暗的黑,又弥漫眼前,带走我甫醒的力气。
沉眠,是我目前最紧要,也是唯一所能做的事……
天亮,雾浓,阳光不暖。
晨露凝结在身上,弄湿了我。
想伸手抹掉露珠,但身体仍然好重,四肢僵硬,无法伸展。
我又睡了多久?十天?二十天?
这里好静,悄然无声,谁也没有,谁也不在。
只有我,只剩我。
多云,不见日,连些些光丝,都穿透不过厚云。
我醒了一会儿,睡了一会儿。
不能变换的姿势,眼中只能看见同一处景致、同一座矮峰、同一丛花草、同一片天。
这回,若再睡去,不知又是几日晨昏……
不过,有何差别呢?
放眼望去,一样相同。
景致,矮峰,花草,天……
正昏昏欲睡,正逐渐失去神智,我的身上,突兀地,多出一记重量。
不属于飞禽,也并非走兽,而是更沉、更扎实的体重。
一个男人。
“这里哪时多了块石?从山上滚下来的吗?”
说着说着,手就直接摸上来,摸了不只两把!
“透明得真好看,是水玉?……又不太像。”
一碰,精准无比落在我的胸前——即使一块石,前胸后背没有差别,也绝不容许他的亵渎!
别碰我!拿开你的手!
“好舒服哪,凉凉的,虽然小了一些,屈起身,还是能躺的。”
他……躺上来了!
他竟然敢!
下去!我冷冷斥着,用寒霜口吻想喝止他。
“看来……我找到午憩的好地方了!”
听见他这么说时,我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这男人……敢情是准备拿我当床睡?!
我怎可能容许?!
不许你躺在我身上!你再不走,待我恢复法力,我会一剑斩毙你!
威胁说得响亮,偏偏男人不受恫吓。
他根本听不见,兀自愉快躺平,长发散下,像摊开的绸,软、滑、乌亮,铺满我身上,痒意令我更恼火。
到、底、是、要、躺、多、久?!
我被这男人气到睡意全消!
身上的男人,看来是打算躺很久、很久,更过分的是,他睡得好熟!
天湛澄,阳光和煦,金黄铯的光,挥洒遍地。
但有片乌云罩在我头上,始终不散。
不,上面不单只有乌云,还有个“筑巢”的男人。
他,又来了。
这回,连同家当都打包带来了。
我本来以为,昨天不过是意外,他是过路客,不可能隔日还出现,出现在这处僻高山林。
是呀,谁这么闲,爬上高山,只为睡一张石床?!
他会,所以,他才再来。
他铺被摆枕,真当我是张床,把我“布置”得舒适暖和,方便他睡。
我已不想再浪费唇舌,无论是胁迫,或吼叫,也传不入他的耳,我放弃。
与他生闷气,无助于我的愈伤。
真想“处置”他,也得先养好身体。
不过就是身上多了个人,我不在意。我冷哼。
我决定,无视他,继续睡。
他好热,像床厚被,闷盖着我,让我也觉得好热……
啧。
山岚激涌,蒙了山头,烟茫茫一片。
远景无法完全看清,眼前仿佛蒙上白纱。
我却看到了,看得很明白,这连日皆来的男人,慵懒垂挂的手,落在我的可视范围内。
他睡得太放松、太尽兴,毫不懂戒备,暴露出他的身分。
手臂上,一层的鳞。
白似玉,无瑕。
那是龙的鳞。
原来,他是龙。
一只白鳞色的龙。
深夜,星满天,无云遮掩。
长长星河,烁着光,缀满黑空。
“有流星耶——”他的惊喜一笑,扰醒了我。
我又看不到,也不觉稀罕,因为我自己正属同类。我嗤他大惊小怪。
“落入这尘世,所为何来?”他又说,自言自语,“失去光辉,由明亮的星河坠跌,多可惜呀,万一这一掉,掉进大海,沉了下去,沦为礁岩,孤零零的……”
无论是天际,或海中,或现在……都是孤零零,有何差别?
蠢,我竟然跟他对话。
一定是……在这里,没有人能交谈,我才会觉得……有些寂寞。
“据说,看见星辰坠落的瞬间,双手合十,许下心愿,便能成真。”
无稽之谈,我连自己的心愿都无法达成,又如何去助谁美梦成真?
“刚刚忘了许,求它,让我父王喊对我的名字,一次就好。”
真小的心愿……求流星,不如去求你父王,来得务实些。
“你,也是从上头掉下来的吗?”
他的指腹,轻轻在我身上滑动。
我颤了一下。
没有人……敢这样碰我,从来没有。
“你身上的灵气,很充沛……不像一般般石头,所以我才这么猜。”
我这一身藏不住的灵息,会遭多少贪心之徒觊觎。
他,也想要吗?
想藉汲我之力,壮大自己的修为?!
贪婪之辈,露出丑恶的嘴脸吧。
天象诡谲,仿佛随时都会大雨倾盆,浓云厚重。
这样的苍穹,下一刻,却又暖阳大作,教人弄不清楚,到底要下雨,或是要放晴。
就像……我也弄不清楚,这个男人,这只龙,究竟何时才要开始渡取我的灵息?
已经多少天了?他完全没有动静。
仍是来,仍是睡,仍是自言自语——对象都是我。
此外,不做任何举动。
难道,他不想要我的灵息吗?
他不知道,灵息能助他省去多少功夫,而跃进数百年功力吗?
难道,我错怪他了?
大雨,非常、非常惊人的大雨。
啪哒啪哒急坠的声音,吞噬方圆百里内所有动静。
我在雨中,淋了一身。
雨势滂沱,幸好我是石,没有痛觉,否则我相信,这场雨打在身上,一定好生疼痛。
他今天……不会来了吧?
雨这般大,来了,也无法好好睡,不如躲在家中,舒坦些吧。
我不在乎淋雨,这也并非我头一次淋雨。
晴也好,雨也罢,我哪都去不了,只能躺着,等待体内瘟毒径自解清。
闭上眼,睡吧,轻易地就能忘却倾倒的雨势。
兴许,我睡沉了,也或许,雨渐歇,鼓噪的落雨声,变得好小、好远。
这样很好,安静些,我能多睡点……
我怎么也没想到,从漫长沉眠中醒来,所看见的,会是替我挡雨的他。
他偎靠在我身侧,席地而坐,修长的双臂,撑起一片遮蔽。
不顾半边身躯的湿,不顾长发濡糊肩颈……
雨,一直下。
而他,一直没有走……
雨停,天,正蓝。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哼着曲,声音好听。
我的心情……也不错。
阴天。
……有日,阳光炽,还是算阴天——我认为。
他没来。
好静。
太静了,我竟有些……不习惯。
风凉,秋叶纷纷。
风中带有凉意。但,不冷。
他今天带了厚被,连我一起覆盖。
温暖。
雪,白皑皑的颜色,积满山头。
冬季,降临。
原来,他陪伴着我,度过了夏秋两季。
越来越习以为常、越来越在意,他的出现。
他没来,阴。
他来,晴。
就连下雪,心也天晴……
天气,无暇赘述!
我此刻的心思,只有唯一——
畜生!放我下去!
一只雄凤,受充沛灵息所诱,循味而至,企图搬动我,想拎回巢内,好好分食我的灵力——
“嘿,不属你的东西,怎可以说带走就带走?”
是他,白鳞龙。
他说话同时,一掌打向雄凤,击退它,几声嘎嘎惨叫,它狼狈飞逃。
呼。我松口气。
“太引人觊觎了你。”他将我摆回原位,口吻莞尔。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
匆匆,一瞥。
“这么特别的灵气,谁不想要呢?”他还替我擦拭干净,石面上的脏草污泥全数抹掉。
你。
你就不想要。
对,我的灵息,他非但分毫不取,反倒他那身龙气,清冽、凛正,无意间,灌注力量,给我抵抗瘟毒的精气。
他越是久躺,流入我体内推助的力量,也更壮大。
“我若晚来一步,你就被打包带走了。”
他庆幸说着,拍拍我,也拍拍自己胸口。
“不过,我没资格训斥那只凤,因为,我也想做一样的事……”他笑叹,额心贴上石面,吁出的热息,正巧在我颈上,几乎教我哆颤。
他,什么意思?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当我的床。”他与雄凤都心存相似的想法,不同仅在于,用途不同。
咦?把我扛回家?
这句话,让我困惑,让我茫然,让我……
反复,再反复,不断思量。
日落,月升,黑幕罩天。
他刚走,夜风变得好冷。
怪哉,以往的风,有这么刺骨吗?
雪初融,大地回春。
青嫩的芽,探出泥地,一片向荣。
盎然的,不只是植物生机,还有,我心中日渐生根的异愫。
我渴望他出现;渴望他偎枕我身上;渴望他长发撩过,淡淡的香,和柔腻滑顺;渴望他跟我说话;渴望从他口中,听见那一景一云,如何地流动转变……
我渴望见他。
渴望好好地、认真地、完整地,将他的模样望进眼底。
他每一到来,我便会醒来。
今日,他来得很早,一躺上我的石身,就开口:
“我知道,每一朵花、每一颗石,都有知觉,会痛,会受伤,谁也不该任意破坏,但是……我好想在你身上刻字。”他挠着发,很挣扎的样子。
刻字?!你不会是想刻……“某某某,到此一游”吧?!
不,我绝不答应!
就算头不能摇,手不能挥,我还是强烈地表达反对!
“我要刻上我的名字,先抢先赢,落了款,就是我的。”他低首,浅笑,指腹在光滑石面上,滑着、舞着。
名字?
“我实在很想这么做……当然,我最想的,是直接把你搬回去,可惜不行,我的楼子刚受波及,遭二哥和老四对拼打垮,正在重建……也因如此,总觉得,不先订下来,你会被别人抢走,我一定捶爆心肝……”
可以。
我说。说完,最惊讶的,也是我。
我……答应了?!
我竟然答应,让他在我身上……刻名字?!
“嗯?谁在说话?”他抬起头,四处张望。
连只小雀儿也没看到,是他听错了吧?
“咦,你在发光耶。”他看见身下灵石闪烁浅浅的亮:“你……同意了?”他猜测问我。
我……
我的石身,确实溢着光,我无法控制。
心里翻腾激动,只因为他说——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的。
这两字,多美好。
我没有想反对的欲望,完全没有。
“同意便闪一下,不同意就多闪两下……”他每个字都隐隐噙笑。
“我明白了。”呵呵。
他心情愉悦,准备动工。
等、等等!
你不能随心下手!那里是我的脸——
我为避免惨事发生,只好自力救济,辉耀着一股引力化为光点,牵引他的手指挪移,最后,定在某一位置上。
肩,就这里。我自己挑妥部位了,动手吧。
“这里吗?”他再确认,光圈笼罩之处,亮了又亮。
他笑,落下笔画。
一字,一痕,不重的力道,不痛的雕琢,我试着想感觉出,他所写的两字为何,但我没能成功。
他的名字,变成我的肤,我的一部分。
而我,并不讨厌。
“你真是块神奇的石……有灵性似的,修炼成丨人形,指日可待。”映亮指腹的光,仿佛也燃亮了他的眸。
我已经是了,不用指日可待。
“真好奇你炼成的模样,是雄是雌、是胖是瘦?”令人期待哪。
我的模样……
我的这副模样,他若见着了,是否觉得……好看?
抑或,会失望……会认为,我生得太冷、太寡情?
我胡思乱想着,有忐忑,又不确定,又无端担心着以往从不挂心的容貌美丑。
“万一,在我搬你回家前,咱们分散了,凭着这名字,你变成哪种样子,我都能认出来。”
才说完,他自己又否决:
“不过,不会有这机会,我很快就带你回家。楼子重建好之后,马上!”
他的急迫,逗笑了我。
我真的……开始期待。
晨曦,绝艳,橘染得好美。
我开始细数,每一个全新的日出,都是等待之日的减少。
又是一天。
合眸睡去之前,心里轻喃:
希望,明天就能听见,听见他雀跃说——
我来带你回去。
乌云,蔽日。
一大片灰霾,遮住了一切,连同我的视线。
明明,天是晴的,日是暖的,蓝绸般的苍穹,甚至没有云丝。
是心境,被乌云占据。
我不是凶恶妖兽,此刻,我竟懂得他们的惊惧……我比他们更害怕见到这个人……
不,不是人,是神。
沉沉铁靴跫音,踏来声声心惊。
伟岸而高大的身影,耸立在我面前。
原来那乌云,是他的影子……
可惜,我逃不能逃,无法像妖物们窜躲,只能见他到来。
我等待的,不是他!
不是武罗!
“原来,你在这里。”
武罗尚未出声前,我还想欺骗自己,冀望“来者并非武罗”……
那一句话,击破了我的希盼。
“所幸你平安,该是返回仙界途中体力不济,在此山恢复真身。我迟迟未来寻你,是另有要事缠身,二则以为,你会自寻安全之处,调养疗愈——”
我无心去听,听武罗何以此时才来,紊乱的思绪,纷杂响着另一道嗓——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当我的床。
刻上我的名字,先抢先赢,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在等,等那一天的到来哪!
几乎是天天数着日子,在等!
“此处不宜久留,你若落入佞辈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仙界安全无虞,更能安心休养,我带你回去吧。”
我不想走。
无感的杀戮,以铲j除恶为名,却从不曾教我留恋或自满。
我宁愿平淡,陪伴他,共赏风月,只成为他的石。
我不想回仙界去,不,我不想回去没有他的地方。
我不稀罕天女之名。
他若来,寻不到我,他会失望,他会担忧……
发不出的反对没能传达,除我之外,谁也听不见。
听不见,我哀哀地祈求。
我仍是石,无法动弹,无法挣脱,只能任由武罗将我带离。
离开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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