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视,他把头别过去,才说:“可你太没有安全感!”
我的耳中轰隆作响。
没有安全感,是,严子非明白,他什么都明白,我在他眼里没有秘密,一切都是透明的。那一夜的我在他心里,一定像一个光脚走在雪地里的乞讨者,有一点儿温暖就会死死抓住不放。他只是同情我,可怜我,施舍我。
我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他说:“常欢,不是现在。”更早一点儿的时候,他说:“常欢,其实我们不必那么快,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
那根本是一句安慰!他只是不知拿我这个赝品怎么办好,他不能推开我,就像他不会也不能推开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多可怜,饥寒濒死,划尽了最后一根火柴,不伸出手的旁观者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常欢……”袁宇向我伸出手来。
我突然愤怒起来,挥手将他的手打掉,我听到自己变得尖厉可怕的声音在大雨中响起来。
“谁要你多管闲事!对,就是我主动的,我恳求他,我不要脸,你满意没有?严子非不会爱我,他只是旧情难忘,只是觉得我跟他曾经的爱人长得像。你不就是要告诉我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吗?你不就是要告诉我他是不会爱上你姐的,也不会爱上我的吗?你已经说过了!可我乐意,我高兴,我也贱!跟你一样!”
我一气喊叫出这么一长串话,整个人都有虚脱的感觉,只知道握紧拳头在原地摇晃着喘气,而袁宇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的到的。
我只看到他的嘴张合数下,最后终于发出声音来,看我的目光分明是悲凉的。
他说:“常欢,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然后他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踏进雨里,水洼里的万千光点随着他的脚步四散溅开,一切倒影都被打碎到不成样子。
耳中的雷声仍旧轰鸣,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离开,那件湿透的羽绒服仍旧在铁椅上团成一团,我下意识地抓起它,又向前走出一步。
大雨中突然亮起来的车灯无比刺目,飞驰而过的车轮两边雨水泼溅如瀑,我尖叫了一声,再去看袁宇,他己经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巨大的惊恐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叫住他,想让他回来,但他走得那样快,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赶上的速度,而瓢泼大雨在这个时候成了无边无际水泥的墙,阻隔一切,我最终只是站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远去,消失,这过程是那样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栋在大雨中变得虚幻的楼,让我怀疑它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4
袁宇离开后的一个月,我走在学校里时常有错觉,错觉他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或者上课的时候站在玻璃长窗外对我招一招手,就连咖啡店也不安全,有几次我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跳,觉得他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转眼就会朝我走过来。
就连那件羽绒服都成了一个刺目的存在,那是一件蓝面白里的羽绒服,又轻又暖,我这样没见识的都知道价值不菲,更何况袁宇身上从来也没有便宜的东西,穷人就是这样没胆色,我连狠心丢掉它的魄力那没有,踌躇再三只好将它带回寝室塞进床底的箱子里。
但袁宇就这样不要了,再也没有向我讨要的意思,我猜想他大概是不会再与我联系了,可又怕突然有一天他回来问起。
我记得他说过:“再喜欢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就会淡的,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和你只做朋友。”
我也这样期望着,就算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也好,谈尔遇见能够笑笑说两句,而不是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
我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而他是真正为我好的,我明白。
至于其他他所说的话,我选择全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好与不好都得继续下去,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那些不好的部分,努力去看好的。我爱严子非,我与他在一起了,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一个人不可能只得到不付出,我得到了那么好的,失去多少都是应该的、公平的,如果袁宇永远不想再与我做朋友,那也是我应得的。
这件事成了我仅剩的烦恼,除此以外,我过得简直是在天堂一般的生活。我的学业进行得非常顺利,所有老师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至于同学,我在大学里快一年了,如果还没能学学会身边的某些声音充耳不闻,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严子非真的与我在一起了!
他依旧忙碌,但只要在上海,我就能见到他。有时候他在咖啡店将要打烊的时候突然出现,车子靠着咖啡店外的街沿停着,他走出来站在车边对我微笑,身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那笑容真是无比动人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控制力才能不让自己朝他跑过去。
还有我在晨光里醒来的那些早晨,他就睡在我身边,我总是尽可能地紧靠他的身体,他也从来不拒绝,任我把手脚放在他的身上,一张脸紧紧贴住他的肩膀。
这个温暖爱笑的男人是属于我的,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属于我的。
我可以整夜地看着他,从黑夜到天明,他睁开眼看到我时露出的微笑,每一次都让我幸福得想流泪。
我爱他,真正的爱情都是对一个人精神和情绪的考验,见到他的时候无法控制,见不到也不能平静,就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能让我心跳如擂鼓,袁宇说得对,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严子非,在他之后,我也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我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就连宿管阿姨都看出来了,她是见过严子非的,在我差点儿发烧烧死在宿舍里的那个晚上。事后她特地找我问过,就在她那个小房间里,还小心翼翼的,说那位先生是你的亲戚吗?
我问宿管阿姨,这是他告诉你的?
宿管阿姨一脸挣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来,就说了句我找常欢,我就把他领上去了,后来想想,这真坏规矩啊,万一是坏人呢?”
我都要笑了:“他怎么会是坏人?”
宿管阿姨叹气:“是啊,可我什么都没问啊,就把他带上去了。到了你门口他敲了门,也没人开,我还想说你不在。可他客客气气地看着我说了声请把门打开,我就真的给他把门开了。他说要带你去医院,我就让他带你去。你说我都老成这样了,什么人没见过啊?怎么就能他说什么是什么呢?”
我安慰她:“他是送我去医院了,那天晚上都是他照顾找的。”
宿管阿姨点头,“后来你都好了,也一天比一天高兴,我都能看出来,我也替你高兴,你还是个孩子呢,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她这样说着,带一点儿迟疑,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阿姨五十多岁了,老相得厉害,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手背上青筋浮起皱纹处处,平时也是凶的,有几个女生过了关门时间才回来被她骂到哭过,还有一次几个外校男生跑到宿舍楼下点了一圈心形蜡烛还抱着花举着话筒要一个女生下楼,被阿姨一盆冷水泼过去浇灭了蜡烛也把他们从头淋到脚。宿舍楼里许多人都怕她,晚上在操场上和男友绕得忘了时间都会怕得脸发白,但她对我一直是好的。
尤其是年三十的那个晚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在寒夜里披着衣服出来给我开门的样子,还有她让我上楼前说:“明天早上下来吃饺子,剩了好些。”
就在那个除夕夜里,我被姑姑强迫同意放弃奶奶留下的房产,又被自己醉酒的父亲狠狠扫了一个耳光。严子非出现过,又离开,我回到这里,仍旧是孤独一人,是她在寒冷的年关里给我打开门,惦记着我,还给我留了饺子。
她是真的在关心我的,又因为这关心,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自责。
我突然鼻子酸起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宿管阿姨的手,红着眼睛说:“阿姨,他不是我亲戚,他……他很好,对我很好。”
阿姨一下子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常欢,那是个大人物吧?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了解清楚没有?”
我笑起来:“他是做金融的,很忙,阿姨你看太多电视剧了,还有他是单身的,我了解清楚了。”
宿管阿姨被我说出心里想问的,一下子就尴尬了,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只是笑,她就站起来说话:“瞧你笑的,回去早点儿睡吧,不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还是笑,笑着点头。知道阿姨为我担心,就更不能告诉她我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终将失去他,一切只是长短而己。
5
时间转眼走到两月后,黑衬衫老板给我和小菜发了新的制服,黑色连身衬衫裙,一人两套,制服应该是手工制作的,没有标牌,剪裁非常合身。我这几个月在咖啡店穿习’惯了长袖制服,突然换了短袖裙装还有些不习惯,每做完一杯咖啡都下意识地摸一摸手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但新制服真的很好看,一天之内好几个熟客夸奖了我和小菜,小菜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说常欢你运气真好,上一套制服我都穿了两年了呢,一直没换过,你一来老板就给换衣服了。
老板刚从云南回来,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边翻检电脑里的照片一边挑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只说:“短袖省空调费。”
小菜与我汗颜。
老板仍穿着他的黑衬衫,袖口扣得严严的,我从未见过他穿过别的颜色和款式款式的衣服来店里,倒真是一年四季都穿这套。我和小菜之前的制服也是这样的长袖黑衬衫加同色长裤,有两套可以换洗,我衣服不多,常常就把它穿在外套里直接来上班了,也省了换衣服。但店里的制服好是好,就是料子厚实,秋冬天还行,到了夏天再想这样偷懒就很难了,尤其是最近,常把我热出一头汗。
而且新制服实在是合身又好看的,又没任何一处标示证明它是一件制服,平常穿着毫无问题,一下省了我购置夏装的费用。我很少有机会为了一件新衣服感到雀跃的机会,这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我格外高兴。
晚上严子非也来了,小施开车,严子非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忙,第一眼都没看到他,还是小菜推了推我我才发现,然后我就笑了。
他也对我笑,叫我:“常欢。”
小菜招呼他:“严先生你来了。”
黑衬衫老板这一天都在店里整理他的照片,到现在都没走,这时也不站起来,就从沙发上转过头,开口说话。
“什么意思?这么些天不来,来了就只看到两个小姑娘。”
严子非笑着握一握他的肩膀:“我故意的。”
老板发出一个鼻音,然后就丢下电脑站了起来。
“喝什么?”
严子非看我:“让常欢弄就好。”
老板就坐下了:“也好,她弄的你就不挑剔了。”
严子非在他对面坐下了:“我什么时候挑剔过?”
老板笑着哼了一声。
我红着脸在吧台里做咖啡,最后还打开罐子夹了小饼干放在小碟上,小菜快手快脚地端过去,因为动作太大,还差点儿让一块饼干掉到地上,幸好严子非一手接住,然后就放进了嘴里,对着老板笑了笑。
老板叹了口气拉住手忙脚乱的小菜问严子非:“怎么样?”
严子非点点头:“饼干不错,这次放的是杏仁?”
老板没好气地拉了拉小菜的裙角:“这个!”
严子非弯起眼睛笑了:“嗯,不错。”
小菜回到吧台的时候,拉起我的手就放在她的脸上,激动地问我:“烫不烫?常欢,我的脸烫不烫?”
我摸了一下:“烫。”
她捂住心口:“老板拉我裙子呢,还说我漂亮,我太高兴了。”
我不想提醒她说不错的是严子非,而且两个男人谈论的明显是她身上的裙子,小菜的快乐是那么明显,在朋友快乐的时候搞破坏的人都该遭雷劈。
小菜又问我:“常欢,你说老板是不是越来越喜欢我了?最近我做错事他都不训我了。”
我笑:“我也这么觉得。”
她两眼亮晶晶地抱住我的胳膊:“常欢,你最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收拾吧.还有一会儿就下班了。”
小菜不动,突然又哀怨了。
“其实我也知道,老板不会真的喜欢上我的。”
我愣了一下,都快十点了,咖啡店里只剩下几个客人,老板与严子非还坐在窗边,正在一同看照片,没有人注意我们在吧台里的谈话,我拉了拉小菜。
“不要这么说啦,你不是一直对自己最有信心。”
小菜叹口气:“可他有喜欢的人了,就是那位常来的女客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有些人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找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客的情景,她在二楼的沙发上睡着了,杂志搁在身上,被我惊醒后微微一笑,真正色若春晓。老板那样一个万事不上脸的男人,看到她也会结巴,每天留一点儿小饼干在单独的罐子里,我们都知道他是留给谁的,她不来宁愿倒掉,从来不会卖给别人。
我安慰小菜:“可她已经结婚了,小孩都有两个了,还那么可爱,连她的先生都常来这里,老板跟她不会有事的。”
小菜黯然:“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喜欢她啊,喜欢不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心里有谁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的心突然跳得沉重起来,那是一种令我极端不舒服的节奏。
我勉强笑了一下,对她说:“可你能天天见到老板啊,她都很少来的。”
小菜最后又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清理台面,嘴里小声说:“可是常欢,一个人心里还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是看不到别人的,再好也看不到。”
老板的声音响起来:“不打烊了啊你们俩,想做通宵是不是?”
小菜立刻应声:“打烊打烊,我去二楼催那两个客人。”
我一个人留在吧台里,老板低头收电脑,严子非抬头,远远地对着我微笑起来。
我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仓促间只知道闪躲,他明显是感觉到了,眉毛一扬,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
第十一章意外与明天
1
晚上严子非在书房忙碌,我不肯进房,一定要抱着书坐在看得到他的沙发上等他。
他说了几遍让我先睡,看我坚持,就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明天你还要上课。”
我回答他:“要大考了,课都停了,我带了书在这里复习,放心,我不出声。”
他坐在桌前说话:“我以为你这样的好学生是不用复习的。”
我其实累得连自己看到那一页都不记得了,只嘴硬:“我就是那种从来不在大家面前复习,回到家通宵拼命的人。”
他笑着看我:“然后考了第一,还假装自己连书都没有看过?”
我弯起眼睛,捂住嘴点头,顺便捂住自己快要忍不住的一个哈欠。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对着电脑看文件。书房很大,与房子里其他部分一样纯粹男性的空间,原木书桌宽大厚实,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落地灯晕黄的光把我笼在里头,沙发是皮的,很大,非常舒服,我可以把整个人都窝在里面。手里的经济学概论是我早已复习完毕的,枯燥的数字与公式增加了我的睡意,我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又舍不得合上。
严子非就坐在离我三步以外的地方,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屏幕的微光让他的五官半明半暗,偶尔他也感觉到我的注视,略微侧脸看过来,对我笑着扬一扬眉毛。
一切都平静、舒适,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们离得这么近,我只要扔下书站起来,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但他离我又是那么远,我与他在一起几个月了,除了这被圈起的百十平方米,再没有其他场合是我们可以如此靠近的,除了小施之外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与他共事的人。
或许还得算上何琳,其实她也不必难过,我上一周还在电视上看到她与严子非一同出席金融论坛的活动,她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她与严子非一同上台的时候,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他们俩。
那天晚上严子非带我去吃夜宵了,离开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还有几分钟就是关门时间,宿管阿姨问我还回来吗,我都不敢看她的脸,然后小施的车就开进来了。她看着那车叹了口气,对我说:“常欢,你还是个孩子呢,要自己小心。”
我上车,一直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把头抬起来。
小施还是把我送到了那间弄堂里的小饭店,老板一如既往的不爱搭理人。严子非已经在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上,送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自己在剥虾。
我坐下的时候,面前就已经有了一小碗剥好的虾肉,老板走过来瞪眼睛:“就你手快,这要自己剥才有味道。”
问问啊我都不好意思了,严子非还是平常的笑容,只说:“我不饿。”
老板怒了:“不饿跑来吃什么夜宵?别人订了好几天想吃都吃不到。”
他回答:“就想和她坐在一起吃点儿东西。”
老板噎了半晌,走了。
我一张脸涨的通红:“我自己来剥吧。”
他也不坚持,停下手,声音温和地说:“好。”
我一边剥一边说:“今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学校里?”
我点头:“小戴买了个电视机。”
他靠着椅子,伸长腿:“论坛是上周的事情,那不是直播。”
我很认真地继续剥虾。
“我和何琳一起参加的,有家英国公司想与何氏合作,她代表她父亲来签字的。”
其实他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我都懂。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是个很小很需要安慰的小孩。
我想起袁宇说何琳哭了,我不知道严子非与她谈了什么,她是否对他说了那张照片,我没有问,也不想知道,一段感情不需要太多的提问与回答,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受伤害。我相信严子非对我是好的,真心想让我在他身边的,至于其他,他没有告诉我的,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不幸知道也要强迫自己全部忘记,放到大脑中那个叫做永不打开的文件夹里,永远封存起来。
“常欢。”严子非突然叫我。
我嗯了一声,猛地睁大已经快要合上的眼睛。
他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书。
“去睡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再想拒绝,他已经把我抱起来了。
我真爱他的怀抱,那样有力、温暖,充满了安全感好得让人想流泪。
晚上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在我身边躺下,又把我伸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了进去。
我本能地靠向他,他就张开手把我抱住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那沉稳的心跳仿佛最好的催眠曲。
模糊见听到他问我:“不闷吗?”
我不答,只收拢双手,把脸贴的更紧,完全是在梦里耍无赖的姿态,他好像笑了,也没坚持推开我。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在严子非的怀里,半张脸仍旧贴在他的心口上,被子推到我的下巴处,她的整个肩膀都在外头,我一动,他就醒了,低头看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然后一时冲动,仰头就吻了他。
严子非在一秒之后回吻了我,这个清晨突然开始的一个亲吻渐渐拉长,最后打乱了一切节奏。
他翻身俯视我,然后解开我身上的一切束缚,我顺从地回应他,他是我优雅而从容的爱人,带领我看见天堂,我迷恋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笑容、气味、声音、身体,因为不可能永远留住,所以全都弥足珍贵。
一切停止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
他俯视我,那双黑色的眼睛仍旧残存着潮湿的情欲。
然后他翻身下来,抱住我,再次吻了我。
这是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或许胜过千言万语,但他不会知道,对我来说,沉默比一万个拒绝更伤人。
等我回到学校后,就把压在箱子底下夹层里的那张照片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箱子一打开,袁宇的羽绒服就露出来了,我将它推到旁边,再拉开夹层的拉链。
那张照片和妈妈留下的存折放在一起,存折里的钱早己被我提空了,那原本皱皱的表面也被我摸得有点儿卷边,上,我将它小心拿出来放在膝盖上,再从更里面一点儿的地方摸出那张照片。
寝室里除了我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临近大考,就连平时从不把课程表放在心上的小戴都发奋图强起来,小戴有录音笔,复习课的时候把老师所说的重点都录下来,然后去图书馆戴着耳机想听几遍就听几遍。至于雯雯,她从寒假以后就和大二的一位师兄谈上了,师兄义务提供自己上一年所有的考前重点和笔记,约会兼复习,两不耽误。
开灯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一个人坐在窗户边上看那张照片,黄昏的夕阳融在了泛黄的照片上,这真是神奇的东西,薄薄一张纸片凝固时间,那两张幸福的面孔逃脱了岁月的摧残,在照片上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并且永远幸福。
我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自惭形秽。
2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的时间,就连小菜都看出我的情绪低落,上班的时候问我:“常欢,你担心考试吗?”
我正在擦烤箱,头埋在烤箱里回答她:“还好。”
小菜一脸同情:“我上学那会儿,每到考试夜里就睡不好。”
“熬夜复习吗?”
“不是,寝室里没灯,其他人都拿个小凳去厕所和洗衣房百~万\小!说,晚上我眼一睁,上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跟恐怖片似的,我害怕。”
我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擦,回应一句:“你都不用复习的啊?天才生。”
小菜学老板的样子发了个鼻音,得意扬扬地说:“复习什么?我眼睛好,进考场前后左右桌上的考卷都是我的小纸条。”
我刚把头伸出烤箱,忍不住笑了,小菜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看到你笑了。”
我奇怪:“我没苦着脸啊。”
小菜动动眉毛:“你觉得有人看着你的时候是没有,不过没人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的。”她这样说着,还特意用手将自己的两条眉毛拉下来,一张嘴用力往下折,做出一副很窘的表情给我看,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
我吃了一惊,怎么?我难道不是一直面带微笑的吗?如果连小菜都能看出我的不安,那其他人呢?严子非呢?
考试没什么难度,对我来说卷子上所有的题目都是亲切的,我从不明白为什么身边许多人谈考色变,这分明是生活中唯一有标准答案的比赛,如果连它都觉得可怕,那还有什么是不令人恐惧的?
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爸爸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任何事先通知,我回到寝室一推门,就看到他坐在寝室里等我。
寝室朝北,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低头翻看小戴丢在桌上的一本数码杂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习惯性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能开口。
“爸爸。”
爸爸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转过头看着我,低低唉了一声。
我们对视了两秒钟,我迟疑地,又叫了他一声。
“爸爸。”
他突然回神那样,朝我走近一步:“考完了吧?”
门被推开了,雯雯与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就是一愣。
我赶紧给介绍。
“雯雯,这是我爸爸。”
那中年男人稍微有些秃顶,笑容和雯雯一模一样,听到这句话就上来跟我爸握了握手。
“常欢爸爸是吧?我是雯雯爸爸,你家常欢可厉害了,总考第一名,次次拿头等奖学金,我家雯雯差远了,我总让她跟你女儿好好学习学习。”
雯雯叫了一声:“爸!”声音拖得长长的,明显是在撤娇。她爸爸就笑着拉了拉她的辫子,走到她床边上一看,顿时哎哟了一声:“自己把铺盖卷好了啊。真长大了,开学那天还是我和你妈给你铺的被子呢。”
雯雯跺脚,又叫了一声:“爸!”
雯雯爸哈哈大笑,一只手把她整理好的铺盖卷提起来,另一只手又拉起她的行李箱:“行了行了,咱们回家,你妈在车里等着呢。”
雯雯与她爸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寝室里就又只剩下我和爸爸了。我转身找了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看着他再次坐下,自己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但我们生分得太久了,一台太久没有发动的机器总需要一点儿缓冲的时间才能继续运作。
爸爸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始说话。
“常欢,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我坐在床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我也考虑了很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我们终究是父女。”
我很紧张,只低头听着,隐隐还有些期待。
爸爸咳嗽一声,像是很难继续,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是这样的,你妈妈走了也快一年了,你在这里读书,过年也没回去,我在江西从早到晚家里只有一个人,日子实在不好过。”
我实在没想到爸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我心中永远是带着恐怖阴影的,我从小不敢太过靠近他身边,怕他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伸出手来给我一巴掌。但他现在坐在我面前,低着头说一个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是真的老了,而且瘦了,两眼浑浊,染过的头发也遮不住发根刺眼的雪白,一双手皱得像失水过多的苹果,又因为酗酒,无论何时都在微微发抖。
我突然鼻子就酸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早己不是个无知的孩子了,也知道他这一生的不如意与不甘心.我其实应该理解他的,我可怜的、被命运打倒的父亲。我只是害泊,恳求也得不到的爱太令人伤心了,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更令我绝望。
我哽咽了一下,开口说:“爸爸,我跟你回去。”
爸爸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拿在手上的杯子晃动了一下,水溅出来,在斑驳的地面上留下一小摊痕迹。
我半立起来,想要朝他走过去。
但他低头放下杯子,并不看着我说话。
“我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有人了。”
我维持着半立的姿势,茫然地看着他。
他终于把那杯子放好了,抬起头,在我这样的目光下居然语不成段起来。
“我就是来跟你说,我在江西,在江西己经……”
我艰难地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却仍旧无法理解。爸爸又咳嗽了一声,好像喉咙里滚动着一口浓痰。
这声咳嗽之后,他终于把话清楚连贯地说了出来。
“常欢,我又有人了,别人给介绍的,她姓林,也是厂里的,我跟她己经住在一起了,你要是想回去也行,我先跟她说一声。”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心一下子冷下来,嘴唇发麻,自己伸手摸了摸,觉得连皮肤都变硬了。
我再看他,就看出他的变化了。他身上穿得很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是干净的,没有任何污渍。头发也修过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与我记忆中妈妈去世后永远浑身酒味一身脏乱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他己经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了,她照顾他,他需要她,他到这里来只是对我宣布一个结果。
我是他的女儿,但从此以后,如果我要回家,必须得经过一个陌生女人的允许。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深渊永不见底,我听到自己开口说话,那声音是陌生而空洞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
爸爸脸上露出略有些无措的表情:“你不是说要跟我回家吗?”
我站起来,背对他,抚平被坐皱的床单。
“你听错了。”
背后传来椅子被推动的声音,站起的声音,还有朝我靠近的脚步声,但随即那脚步声又停止了。他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没有回头,他也没再走近。
他在背后问我:“不回去你住哪儿?”
我低着头,两只手还按在床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单上的条纹,直到酸胀发痛。
“和寒假一样,住这里。”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钱还够吗?”
我一动不动地回答他:“够,我打工。”
他就不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或许是几个世纪,我终于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然后门开门关,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还是没有动,身体是麻木的,头脑也是。我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看到自己掉在床单上的眼泪。
我觉得自己是可笑的,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一个酗酒的父亲比没有父亲更可怕,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哭?
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将近一年了,在这几百个日夜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得到的是一个耳光。现在他来看我,告诉我他已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我己经没有家了。
我站直,想要擦干眼泪,但眼泪从指缝里疯狂地流出来,根本无法阻拦。
是的,他并不是来带我回家的。
我已经没有家了。
晚上我一个人去了严子非的公寓。
他不在,有一个跨国并购的项目需要他飞到另一个国家,我已经有两周没有看到他了。
公寓里空荡荡的,因为大,在这样的夏天里也有一股凉气。我没有开灯,月光从客厅的落地窗外射进来,公寓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乳|白色的光做的纱。
我就着月光径直走进卧室,窗户铺着深蓝色的床单,一切整齐有序,床头柜上还有他随手搁下的手表和笔,床边椅子上搁着他在家里常穿的t恤和运动裤。
我在床边坐下,拿起那件t恤,低头闻了闻,然后把脸埋进它里面,许久没有抬头。
晚上我就在严子非的床上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用他给我的门卡走进公寓,第一次一个人躺在这张对我来说大得有些无边无际的床上,床单是凉的,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也是凉的,没有他在,这地方就像是一片荒漠。
我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最后我所做的只是将那件t恤紧紧握在手里,按在心口上,一个人闭上了眼睛。
3
再过一个礼拜,宿舍楼已经基本空了,还有个别没回家的学生,全都是打算结伴出去旅行的,一大早又叫又闹,热热闹闹地在走廊里大声商量走什么路线。
宿管阿姨来的时候我正在晾衣服,宿舍全空了,我把长绳子悬在几张床当中,连床单都洗了挂在上头,听到阿姨叫我,我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从床单边上伸出头去回答。
“门没关,阿姨您进来吧,我在这儿呢。”
地上有点儿湿,阿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着我说。
“常欢,怎么你还没回去呢?”
我答她:“我不打算回去了,想在学校过暑假。”
阿姨吃了一惊:“怎么?你连暑假都不回去过?可宿舍楼暑假里是要大修的啊,不能住人的。”
我征住:“不能住?”
宿管阿姨为难地看着我:“其实你寒假住在这儿民是违规的,这暑假可就真不能住了啊,学校领导都发通知了,说是施工队下礼拜就进来了,让我每间宿舍都检查一下,别有学生遗留了鹭物品。”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她,再次重复她的话:“宿舍要大修?”
阿姨迟疑地问:“常欢,上次来找你的那个人是你爸爸吗?他在我这儿登记过才上楼的,怎么你不打算跟他回家?”
我没说话,渐渐眼睛红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我下礼拜也得走了,好久没回老家了,想小孙子呢。你快想想办法吧,要是跟家里闹脾气,就别犟,到底是自己爹妈,你说是不是?”
我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阿姨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抬头看一眼还在滴水的床单,想了想去枕头边拿了手机,打开拨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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