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常欢(影子恋人)

常欢(影子恋人)第13部分阅读

    坐下,说:“小靳是我从前的邻居,跟我随便惯了,你别介意。”

    我一点儿都不想掩饰自己的介意,但他这样说,我就无以为继了,只好笑着说:“我怎么敢?”

    他也坐下来,对着门的方向扬起眉毛:“刚才你都吓到小施了。”

    我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吓到我们。”

    他不说话。

    我还是担心,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会进医院呢?小施都没说清楚。”

    他轻描淡写地说:“胃出了点儿问题,小靳说有些功能紊乱。”

    我有一种担忧成真的感觉,两只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一些:“要紧吗?我最近一直觉得你吃得太少了。”

    他居然反问我:“是吗?”

    我咽了一下,是吗?如果没人在旁边提醒,你就靠咖啡过日子了好吗?

    我叹了口气,回答他:“是的。”

    他笑了:“那我以后注意。”

    我还是担心:“严重到要住院了吗?”

    他摇头:“只是来做个检查,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再次松了口气,然后从包里把保温壶拿出来:“什么时候能走?我带了汤来,你先喝一点儿吧。”

    他看那保温壶:“你在家煮汤了?”

    我点头:“本来还打算做麻酱凉面和丝瓜炒蛋的,出来太急,只带了汤。”

    我站起来,把保温壶里的苦瓜瘦肉汤倒进杯盖里端给他:“苦瓜瘦肉汤,夏天喝最好了,你尝尝。”

    他接过杯盖,动作慢慢的,眼睛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水,突然笑了一下:“常欢,你让我惭愧了。”

    我没听明白:“什么?”

    他用一只手碰了碰我的头发:“应该是我照顾你。”

    我认真地答:“我也想照顾你的。”

    他笑了一下,手指从我的发脚移到我的脸上,然后才收回去,喝了一口汤。

    “好喝吗?”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点头:“很好喝,”

    我高兴了,转身说:“这样喝不方便,我去找一个勺子。”

    我走出病房,远远就看到小施和靳医生在电梯边说话。

    我朝他们走过去,还没走到面前就被他们看到了。

    靳医生完全没有刚才在病房里的一脸笑容,很不客气地打量我,然后问小施:“她就是常欢?”

    小施难得露出为难之色,两秒才答。

    “是的。”

    我与靳医生面对面,她是个身材高挑的美女,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奇怪的是我居然也不觉得有压迫感,只与她对视着问了句。

    “你好靳医生,请问这附近哪里可以买到勺子?”

    靳医生还没说话,小施就开口了。

    “我下去买,马上送过来。”

    小施进电梯走了,靳医生并没有要跟进去的意思,我也不急着回病房去,想了想问她:“靳医生,我能否知道检查结果?”

    她仔细看了我两眼,开口道:“去我办公室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再转过来,点头道:“好的。”

    靳医生的办公室并不在这个楼层,我们进电梯下了几层,她带我转到一个独立的办公室里,门上挂着她的名牌。

    我看了一眼那名牌,她叫靳致远,非常男性化的一个名字。

    办公室里布置得很简单,墙上只有艺术画,没有锦旗或者工作时间表之类平常医生办公室里常见的东西,办公桌上整齐叠放着各种颜色的文件夹,上面标有编号。她在桌后坐下,然后比了比桌子前面的扶手椅。

    我也坐下了,看着她问:“靳医生,可以说了吗?”

    她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从我脸上扫过,真像是探照灯一样。

    “你那么着急?”

    我心脏一坠一坠的,不像是跳动,倒像是被人在挤压。

    我记得那时候妈妈突然查出不治之症,医生也是单独找家属谈的,谁会在病人面前说你得了绝症?

    我再问,喉咙口就发紧了:“难道很严重?”

    靳致远还是在看我,脸上神色颇为复杂。

    “现在还好吧。”

    我几乎要拍桌子了:“什么叫现在还好!”

    她立刻也瞪了眼睛:“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我顿时气弱,靳致远办公桌上放着个银色的装饰品,我从它上面看到自己发白的脸,她也注意到了,终于叹了口气,拿起最上头的那份文件夹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文件夹,那就是一份病理报告,上面指标无数,我能看懂的也就是那行诊断结果,还是仅限于方块字而已。

    我抬头:“胃神经官能症?”

    她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不懂?”

    我吸口气,忍耐着道:“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她双手抱肘:“好,胃神经官能症系就是高级神经活动障碍导致植物神经系统功能失常,主要的反应是胃的运动与分泌机能失调,也可能伴有其他官能性症状。”

    我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在背书吗?”

    也许是我茫然的表情太可笑了,这一次靳医生居然没有瞪眼睛,只说:“听不懂?”

    我两只手抓着桌沿:“我只觉得他最近吃得很少,对吃也不上心。”

    “没有别人提醒,自己根本想不到要吃东西对吗?”

    我仿佛遇到知音,用力点头:“是的!”

    她再次露出那种烦恼之色:“又来了。”

    我紧张地问:“他以前也这样过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她撑着下巴:“说简单点儿,就是他的神经活动出了问题,胃部自动忽略了饥饿感这件事,不想吃。”

    我为自己终于听懂了她所说的话大松了一口气,但紧张感却不降反升:“这很严重?可他没有吃不下啊,如果有人提醒,他不会不吃的。”

    她笑笑:“所以你会从早到晚都提醒他吃的,是吗?”

    我原本发白的脸一下子红了。

    靳致远很有意思地看着我的反应,过一会儿才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说:“常欢,你比程瑾有趣多了。”

    3

    我大概要五秒钟之后,才从一片茫然中惊醒过来。

    然后我就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头,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靳致远仍旧撑着下巴,她有一双透视镜一般的眼睛,并且对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兴致盎然。

    “我不相信没人提醒过你,你们长得太像了。”

    我沉默了。

    原来她叫程瑾,就连这名字都让我感觉到寒意。

    她又说:“我还在奇怪,他竟然又有了新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如同被人硬生生揭开刚刚结痂的创口,看着她的目光不由痛愤。

    她举了举手,像是要遮挡我的目光:“难道你并不知情?也可能,程瑾做那种工作,见过她的人也不多。”

    我生硬地说:“多谢你,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

    她再次抱肘:“让我猜,是何琳吗?她也没有见过她呢,程瑾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只有我这个发小儿跟她见过面。”

    我想叫她闭嘴,但内心深处又有一股可怕的冲动想要从她嘴里知道更多。那件银色的装饰品照出我脸上的表情,我看到自己扭曲的脸,那痛苦的渴望太可怕了,连我都不忍卒读。

    “他真的很喜欢她,你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一笑,他就一定会跟着笑起来,可贱了。”

    她用一种回忆的表情说这句话,最后还皱起鼻子,那真是个美丽而可爱的表情,可惜我完全无法欣赏。

    我无比艰难地开口,声音发着抖:“她已经死了。”

    靳致远点头:“我知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我的手指在发抖,根本无法抬起来。

    “她是个女特警,那段日子在查个大人物,严子非手里有他洗钱的证据,那么多人都躲了,就他啥,一定要把东西交上去。她是被派来专门保护他的,时间不长,也就三个月吧。”

    办公室里的温度随着她这样轻描淡写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开始变得陌生:“后来呢?”

    靳致远站起来,在我面前来回走了两步:“后来?后来她就死了啊,因公殉职。我听严子非跟我说的,那天他来找我,半夜里,对着我哭,他说她是因为他死的,他没办法原谅自己,我还以为他打算偿命呢,吓死我了。”

    我的喉咙发紧,为了能够发出声音,只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他哭了?”

    靳致远想了想:“也没有眼泪,就是眼睛血红血红的。不说了,现在想起来我还要做噩梦,后来他就得了胃神经官能症,那段时间特别厉害,不但不吃,连硬塞进去的都能吐出来,我还以为他要饿死了,幸好没有。”

    她面对我,居高临下地摊手:“人的身体最奇怪了,居然会被情绪影响到神经再影响到五脏六腑,莫名其妙吧?”

    我低头,只想把自己揉碎了丢进垃圾箱里。

    她弯下腰,认真地看着我:“常欢,我是严子非的发小儿。”

    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默默看着她。

    她叉着腰:“我不想嫁给他,不过也不想他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神经官能症就饿死。”

    我吸了口气,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她点头:“你也这样想就好。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你看到了,他根本是被过去影响才和你在一起的。”

    我下意识地反驳她:“他没有。”

    靳致远回到办公桌后,敲敲那份报告:“你没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想起我一个人吃了四碗粥的那天早上严子非手里的咖啡杯,还有那一晚的夜宵,他卷起袖子剥虾,等我来了,只看着我吃。

    原本温暖而美好的回忆在靳致远的目光下变得可怕,我沉默许久才能再次开口,问她:“那么,我该怎么做?”

    我摸摸自己的脸,如果我一早就明白,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可是谁又知道命运会带给我们什么呢?

    我慢慢平静下来,点头:“是的,我该怎么做?他不是有过一次很糟糕的情况吗?但你也说了,他恢复了,所以一定有办法的。”

    靳致远一脸怪异地看着我:“你还不懂吗?他在潜意识里根本无法接受你,所以才会导致身体做出紊乱反应,你才是他最大的问题。”

    我深呼吸:“不是的,你们都错了,我是常欢,不是程瑾,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和他都不会搞错这件事。”

    靳致远愣怔半晌,正要说话门就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小施,他在推开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开口说:“抱歉,打扰到你们的谈话。”

    我站起来:“我正要回病房去。”

    小施点头:“是,严先生让我来找你。”

    我向靳致远告别,然后转身跟着小施走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凉意。

    我并不讨厌她,但她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与何琳一样,太不了解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我。

    对我来说,生活永不可能是充满鲜花的,我遇到过太多的不如意,也确信未来只会更加艰难。对我来说,生活中出现的每一点微小光亮都是弥足珍贵的,更何况那是严子非。

    他是如此的好,当一切暗淡无光,甚至连我唯一的家人都弃我而去的时候,他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也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或许这种爱对她们来说是可笑的,但我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我会一直坚持到他让我走开的那一天,这才是穷人会做的努力——只要有一点儿希望就绝不松手。而靳致远与何琳是不会懂这样绝望的挣扎的,她们有太多的选择,太丰富的人生,就像袁宇,一旦遇到挫折,随时都可以飞到另一个国度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小施按了电梯,门开了,他用手按住电梯门让我进去,电梯里空无一人,我站在靠右的角落里,看着他跨进来,然后按关门。

    电梯缓缓上行,小施站在最靠近电梯门处,站姿笔挺。

    我看着他的后背开口:“小施先生。”

    他嗯了一声。

    “你能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施没回头,但我可以从镜子一般的电梯门上看到他突然皱起的眉头。

    我想了想,又问:“很严重,是吗?”

    他没有说话,几秒之后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你不说话,是因为他不让你告诉我吗?”

    他在电梯门的镜面上与我对视,然后再一次微微点头。

    电梯门开了,小施率先走了出去,仍旧用手挡住打开的电梯门,我也抬腿,身体一点儿都不配合,一条腿仿佛有千斤重。

    但我还是走出去了,走廊依旧安静,我跟着小施走了两步,他突然站住,我差一点儿撞到他身上去。

    我听到他叫了声:“严先生。”然后就往旁边退开一步。

    我抬头,严子非就在三步以外的地方,与我面对面。

    然后他便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或许是心理作用,在我看来,就连他的笑容都突然清减了。

    刚才的自信与坚决消失了,我的心在这个熟悉的微笑面前无止境地沉下去,就仿佛一脚退入了万丈深渊。

    4

    我与严子非一同离开医院,到家已经很晚了,厨房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桌上碗碟俱在,我看到一半的书仍旧扣在桌上,砂锅里还有剩下的汤水。

    他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常欢,你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我点头:“还有凉面,你要不要吃一点儿?”

    他想了想,点点头。

    “好的。”

    我顿时振奋起来,煮水下面,又开冰箱把准备好的麻酱拿出来,配料是出门前都弄好的,一碗凉面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上桌。我还重新打了蛋,把丝瓜炒了,顺便开火重新热了汤。

    严子非坐在餐桌边看着我做一切,等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又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他在我的目光下拿起筷子,又放下,笑道:“常欢,你这样看我,我还没吃就有压力了。”

    我强笑:“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吃。”

    他挑面:“你做的一定好吃。”

    我看到他开始吃,心里就定下来一点,自己也跟着动筷子。时钟已经走到九点以后,我也真的饿了,我们面对面吃了一顿迟到的晚餐,两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我站起来拿过他的碗:“我给你再添一碗。”

    大概是我期待的表情太过明显,他并没有拒绝这个要求,只点了点头。

    我高兴起来,真想靳致远也在这里,能够看到这一幕。

    吃完以后严子非主动收拾,我阻止他:“我来吧,你早点儿休息。”

    他笑:“你这是把我当重病病人在照顾吗?”

    我真想捂住他的嘴。

    严子非洗碗的时候我也没有离开,就坐在餐桌边上看着他。

    他真是清瘦了许多,那件t恤都让我觉得是空空荡荡的。

    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羞愧。

    晚上还是我先上的床,屋子里太静,我一直都睡不着,几次从卧室推开门看,都发现书房的门紧闭着。

    最后一次我听到动静,却是从客厅的卫生间发出来的。我连灯都没开,赤着脚跑过去,隔着门板都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呕吐声。

    我两手紧攥,浑身僵硬,一动都不动。

    门开了,严子非出现在光里,脸上湿漉漉的,嘴唇也是,看到我的一刹那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

    “还没睡?”

    我抬头看他,没有人比他更牵扯我的心。

    他拉住我的手,低声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我听到自己发哑的声音:“你呢?”

    他紧一紧我的手又放开:“我去关电脑,然后就来。”

    我只是跟着他,他倒也不催我,任我跟着他到了书房,我看着他关了电脑和台灯,然后又跟着他走出书房。

    客厅一直都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拉住我的手。

    晚上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相拥而眠,我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他的心跳仍旧是沉稳有力的,搂住我的手臂也仍旧温暖。

    他是我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只是舍不得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周遭更加黑暗,而他仍旧在我身边,睡得极其安静。

    我把手放在他的身上,那修长身体在一夜之间就瘦到可怕,我害怕起来,叫他的名字,又不断推他。但他的面容仍旧是那么安静,任我如何呼唤与推动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再也不会醒了。

    我张着嘴,没有尖叫,也没有嚎哭,我只是无法呼吸,窒息感那么强烈,我的肺开始发痛,就像有一把火在里面燃烧。

    但我反而镇定下来,也不想挣扎,只是躺下来,紧紧靠着他,闭上眼睛。

    这样也好,我很愿意陪着他,无论到哪里。

    可是一双手用力摇晃我,将我从噩梦中摇醒。

    “常欢,常欢!”

    我在睁开眼的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吸气声,肺部终于得到空气,梦中的窒息感仍在,眼前是严子非焦急的脸,他抓着我的肩膀:“常欢,你做噩梦了?”

    他伸出手擦我的脸,我这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眼泪,真奇怪,刚才在梦里我明明很镇定,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现在看到他好好地在我面前,竟然就忍不住流了眼泪,然后真正地大哭起来。

    他在我的哭声中更加紧张,低下声来劝哄。

    “不要哭了,只是个噩梦。”

    我抓着他哭得语不成声:“我梦见你死了。”

    他愣了愣,然后居然笑了:“你放心,我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你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靳医生全都跟我说了。”

    他叹了口气:“小靳一向夸张,不会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我仍旧在哭,积累多时的惊恐爆发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两只手紧紧抓着他,手指都抠进他的肉里去了,他皱了皱眉,也不把我的手拉开,只是哄:“不要哭了,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相信我吗?”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胸口里直接掏出来的。

    “我相信你,可我不是她,你失望了对吗?你知道的,我永远都成不了她。”

    这句话说出来,我就感觉到他的表情变了。

    我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突然变得空荡了。那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血淋淋的大洞,我伸手掏出了被自己埋葬在心底的禁忌,同时也彻底穿透了自己。

    然后那也是另一种轻松,我已经被这个秘密折磨得太久了,说服自己是这世上最令人疲惫的一场战争,我已筋疲力尽,并且不堪重负。

    而那个噩梦,成了压在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餐桌边上的,咖啡机像往常一样开始运作,研磨咖啡豆的声音与醇厚而熟悉的香味一起飘出来,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严子非煮了粥,还煎了两个蛋,煮粥需要一点儿时间,他把盛了蛋的碟子放到桌上,又从橱柜里拿了杯子和碗。

    这里从没有客人,桌上有属于我的杯子、勺子,还有昨天我没看完的书,作为一个赝品,我得到得实在太多了。

    他在我面前坐下,脸上有倦色。

    我都不敢看他眼睛里的自己。

    还是他先开口,叫我:“常欢。”

    我的心跳了一下,只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你可以走了”。

    如果他这样说,我也没有不走的理由,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但他说:“是我的问题,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

    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但手心里都是冷汗,握住了牛奶杯又滑脱。

    严子非并没有看到我的动作,事实上我觉得他根本没在看我。

    “我和程瑾认识,是因为一件五年前的案子。”

    “或许你也听说过那件案子,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你还很小呢。”

    严子非这样说着,终于看了我一眼,目光仍旧是温和的,但我丝毫感受不到那里面的暖意,我用双手合拢了牛奶杯,只觉得冷。

    “我那时气盛,总觉得有些事情是该做的,一定要做的,也被人威胁,但当时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还认为可笑。”

    他说到这里,低下头笑了笑,那是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是我太天真。”

    连我都奇怪自己怎么还能这样镇定地坐在他面前,可我无法动弹,也根本不能言语。

    严子非并没有停止,继续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程瑾,她是个特警,第一次见面她穿便服,十分年轻,像个学生,我很吃惊,问她‘你确定自己适合这份工作’,她很生气,要我尊重警务人员。”

    他的语速并不快,一切缓缓道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追忆之色,所有关于爱的回忆都是动人的,我不该打断他,也没有资格打断他。

    “她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我跟她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我甚至给她的领导打过电话,要他们换人。但后来我又后悔了,是我把她留下来的,为此还被她嘲笑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眼睛,声音都哑了。

    “改变了主意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虽然我已经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后颈仍旧寒毛倒立,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除夕夜她同我一起出席酒会,离开时我们上了主办方安排的车,车开到中途我们就被五辆车前后夹击,最后被逼进水里,她身手那么好,原本可以自己逃出去的,是我拖累了她。”

    我开始发抖,就连他的声音都能让我感觉到痛苦。

    “我们被带到一个废弃的工厂,然后被分开,她被带走的时候对我说‘活下去,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爱我,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但听着却让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在一个十分肮脏的地方被关了整整三天,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折磨人的办法。救援队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我竟然没有。她不是因公殉职,她是因为我死的,而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五年了,我每年除夕都会到那个地方,我希望可以看到她,说一声对不起,即使她只是一个鬼魂,可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她。”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那表情让我下意识地站起来,用手抱住他的头。

    与他所经历的相比,我的痛苦简直是无病呻吟。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出声,我的手臂能够感觉到他压抑的呼吸,许久之后他才动了一下,我松开手,看到他的眼睛。

    他并没有流泪,但那血红的眼角仿佛在滴血。

    我喃喃道:“对不起。”

    他站起来,走到料理台前背对我,我看到他因为呼吸而起伏的后背,我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但他无以为继。

    我真蠢,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听他再一次揭开自己的伤疤,有些伤口是可以愈合的,有些永远留在你身体里看不见的地方,并不因为其他人看不到就不再流血,它们永不能愈合,无论多少年都令你痛苦,就连回忆也是残忍的。

    除夕!我当然记得除夕,我记得拨通他电话时传来的空旷风声,记得他在医院里紧绷的脸。我不但打扰了他对她的祭奠,还逼着他重复了最可怕的回忆。

    我该一早就安静地离开,让这个由我而起的错误由我结束,但我心痛如绞,就算我早已承认我与他所在的世界的差距,承认自己的不起眼与卑微,承认有些人的人生就该是十分艰难的一条路,付出与得到总是不成正比,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梦想有一天我爱的人也能够爱我,而那份爱还是只属于我的,仅仅因为是我。

    怎么可能呢?

    我听到自己的哭泣声,就连那哭泣都是没有实质的,只在我的臆想中存在着。

    我对自己说话:来吧,常欢,开口说你要走了,让一切结束得好看一些,不要再有痴妄和折磨。

    但我不能发出声音,我只是站着,想多看他一眼,即使只是个背影。

    如果我早一些与他遇见,如果我没有这张脸,如果我不是常欢……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我连这些偷来的时光都不会有!

    “常欢。”

    严子非的声音惊醒了我,他回过身,手上分明端着一碗粥。

    我看着他把碗放到我面前,眼里的红色已经褪下去了,晨光里他略微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他又盛了一碗粥,回身时看到我依旧站着,就开口道:“坐下来常欢。”

    我坐下,完全无法抵抗。

    他站在那里看我,低声道:“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和她确实略有形似,我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我只想把脸埋进滚烫的热粥里,又想站起来,冲出公寓的大门。

    他轻声说:“但你不是她,我知道,你不是她,也永远都不会成为她。”

    “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了,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

    他说到这里,停顿良久,仿佛无声叹息。

    然后他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留下来。”

    我呆住了。

    严子非的声音略微沙哑,他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尤其是谈论感情,这个早晨令他疲惫。

    但他仍旧照顾我,还把那碟煎荷包蛋都推到我面前,筷子放进我手里:“吃点儿东西,你会饿的。”

    我攥紧了筷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大概是我的紧张太过明显,几秒以后,他向我张开手,声音低低的。

    “来,常欢。”

    我梦游一样走过去,走入他的怀抱。

    他真的瘦了,拥抱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t恤下的清减,可那心跳仍旧是沉稳有力的,他的怀抱也一样温暖。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低哑:“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是有你在的时候,一切都变得轻松了,我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久到要看到你才觉得时间又开始流动。我知道你完全有理由离开,你也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是我很自私,就算是现在,我也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埋首在他胸前,声音模糊。

    是真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不知道是谁自私,又是谁不愿放手,但我贪恋他的温度、声音、气味、身体,我贪恋他的一切。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他的声音越发低下来,贴着他的胸口,我可以听到他未能发出的叹息声。

    他说:“你是自由的。”

    一种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让我发抖,我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收拢双手,拼尽全力抱紧他,一张脸胡乱在他胸口磨蹭,夺眶而出的眼泪与收不住的鼻涕擦了他一身。

    我哽咽着:“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可我害怕,我害怕你生病,我害怕在医院里看到你,害怕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用看臭虫的眼光看我,是我吗?都是因为我吗?”

    他立刻回答了我:“不是,不是因为你。你不用害怕别人怎么看你,如果有,我来解决。我会好的,你放心,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没有再开口。

    我并没有回答,也回答不出来,我们就这样站在散发着咖啡和粥米香味的厨房里静静地拥抱了很久,我一直在流泪,分开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他的嘴唇带一点儿微微的凉意,还带着我能感受到的不舍与歉意,它是我在深渊里能够抓住的最大希望,这希望是如此强烈,仿佛在一片将要燃尽的死灰里,又隐隐出现了热度,最后燃起火光。

    第十三章后青春期

    1

    我开始用功起来,去了图书馆,抱回许多医疗方面的专业书,又在网上查找所有我能找到的信息,一条一条做了详细记录。

    我甚至偷偷跑去找了革靳致远,带着一大摞手抄的食谱,问她是否可行。

    靳致远大概也是没见过我这样厚脸皮的,坐在她那间无比个性的办公室里对着我放在她桌上的一大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手抄食谱发了好一阵呆。

    “可以用一些中药材吗?”我有些忐忑地看着她,“他一直睡得很晚起得很早,可是以前他不会吃药的,现在我有看到他吃一些西药,是你给他开的吗?这几天他还是吃得不多,如果硬是吃就会呕吐,那也是神经性的吗?可如果没有吃油腻的东西问题就不大,就算吃得不多也不会吐出来。我查了,书上说这种情况应该吃一些少渣易消化的食物,少食多餐,保证睡眠,所以如果中药材和你开的西药没有太大的冲突,我想每天换着花样做一些药粥之类的,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帮助?”

    靳致远的目光从打开的本子移到我的脸上,那真是一双美目,就算目光愣怔也让人赏心悦目。

    不用她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

    我开口,尽量平静地说:“靳医生,我知道你不希望再看到我。可你也说了,严子非是你的发小儿,你不想看到他出事,是吗?”

    她眉毛一动,露出一个想要反驳的表情,但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我只是想做一些能够对他有帮助的事情,你才是专业的医生,对他的情况也最了解,如果你能给我一点儿意见,我会非常感谢你的。”

    她这回倒是笑了笑,背靠向椅子,抱肘看着我。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不打算离开他了,是吗?”

    我想了想,说:“我不觉得你有权利决定我的生活。”

    她动了动嘴角:“常欢,虽然你年纪不大,不过还挺有勇气。”

    我迅速地回答:“靳医生,虽然你比我年长,但并不代表你比我成熟。”

    她愣了一下,然后哈一声笑了出来,坐直了看我。

    “有意思。”

    我放低姿态,恳求地看着她:“请你帮帮我。”

    靳致远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只手支头,开始翻看我的本子。

    我并不打扰她,只静静等着。

    她看得很仔细,翻了几页之后抬头,从桌上的银色笔筒中抽了一支笔拿在手中。

    “他入院是因为发生神经性呕吐,其实应该在此之前就有一段时间的厌食症状,但他自己没说,身边人也没有注意,所以导致症状加剧。”

    她刚才冷嘲热讽,我倒是非常镇定,但这突然认真起来的两句话,立刻让我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靳致远看我一眼,居然没有开口嘲笑我的满脸羞惭,只低下头一边用笔在我的本子上勾画涂改一边继续说:“胃神经官能症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疾病,西医主张以几类药物缓解病情,比如神经性呕吐,就对病人进行葡萄糖静脉注射,睡眠失调就用安眠药,还有些医生会直接开抗抑郁药,但我从不建议,我也不觉得他需要那些药。”

    我用了嗯了一声,声音大到靳致远又抬了一次头。

    “我确实给他开了一些药,但那些都是他这几年常备的,比如止痛的阿托品,还有盐酸双环胺、冬眠灵、异丙嗪、吗丁啉,都是用在呕吐比较剧烈的情况下的,他其实算是恢复得很好的例子了,当年最坏的时候医院里可是给他用过鼻饲的,你知道什么叫鼻饲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摇头。

    靳致远又翻过一页,动作干脆地划掉了几道食谱:“鼻饲就是把管子放入胃中,对病人进行高营养流质持续点滴,三到七天一个疗程,然后暂停,改口服,如果他继续呕吐,就再插管子鼻饲。”

    我只觉得也有一根无形的管子插进我的胃里,胃里一阵痉挛。

    靳致远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桌上的纸巾盒朝我推了推。

    “你要吐吗?”

    我用力摇头。

    她已经看完整本菜谱,合上后颇为鄙视地哼了一声:“你要是连听这几句话都受不了,那就别提要留下来照顾他的空话了。胃神经官能症是很折腾人的,他又是个凡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根本连一句开口要求别人的话都不会有。”

    “不需要他要求,我会照顾他的。”我说完这句,略有些警惕地看着她,心想:如果她再开口要我滚远一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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