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袁宇不止一次对我重复过,也只有他这样说过。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是我再也回不去过去的那个常欢了。
“你也是这么对叶小姐说的?”
袁宇裂开嘴:“我可没有邀请叶小姐一起旅行。”
我笑了一下,放低椅背,闭上眼睛。
我太累了,疲倦像空气一样,永远无法摆脱,心里的疑惑解除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模糊间仿佛听到袁宇在说话,问我:“那你是答应了?”
但那声音真的太轻太低了,我听不真切,也没有回答。
或许只是一个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只等我睁开眼睛。
我们在凌晨到达上海,我拖着行李下了飞机,脚步虚浮,里美问我怎么回去,我也问自己。
回去?回去哪里呢?
袁宇叫住我:“常欢。”
我回过头,他与琳达站在一起,那小人儿仍旧一脸困倦,但还是友善地对我笑了,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看袁宇,他对我摊了摊手:“她胆小,你知道的,在台北她一直是和叶小姐一个房间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并不想接受。
袁宇已经帮我太多了,他们队我太好,但我还不起。
又一声“常欢”响起来,我回过身,在出口处等待的人墙里看到小施。
这大半夜的,小施仍旧一身笔挺,站在一群趿着拖鞋、穿着松垮、一脸疲惫的接站者当中,当真是鹤立鸡群。
所有人都看着他,里美立刻对我笑起来。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连向她解释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小施站在原地等着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看到袁宇也不说话,只轻微地并拢了脚跟。
我一直怀疑小施过去是个军人,那一定是个反射性动作。
我转过头对琳达说:“对不起,有人来接我了。”
琳达看袁宇,脸上有些迟疑,袁宇问我:“你还是要回去?”
我回答:“是的,我还有些行李。”
说完这句话,我又对琳达点头告别了一次,就走了。
袁宇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还有期望吗?不但是不告而别是可耻的,我不该逃避。
小施领我往车库走,机场很大,航站楼往车库的电梯拥堵不堪,推着载满行李的推车的人缩着脚背贴着电梯壁站着,归来的游客疲惫而兴奋地聊天,我们在b3走出电梯,车库里倒是空旷的,我与小施穿过各种颜色的钢铁车身往前走,先开口的是他。
他说:“对不起,常欢。”
真奇怪,突然间全世界都要对我道歉。
我尽量平静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
小施低了低头,看到那张永远冷硬的脸上露出矛盾的表情真是让人不习惯。
“那天我没有接你的电话。”
我有些迟钝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我知道你为难。”
我们已经走到车边,他开门,车里空无一人。
我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到后视镜里小施纠结的眉间。
他再开口:“我也很意外,已经五年了,我没想到……”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常欢,程瑾是我的师姐。”
我用几秒钟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听到心里的声音。
多好,原本你以为在继承她的遗志,现在却能够看着死而复生的她赞美奇迹发生。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仍旧不是你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失去的是我原本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怨怼?
小施开车,夜里的街道仍旧灯火通明,我问他:“我们这是回公寓吗?”
他立刻回答:“是的。”
我仍旧低着头,维持声音的平静已经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不能抬头,连我都害怕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如果他们在……其实我不用上去,我只想拿回自己的行李。”
小施低声:“严先生不在。”
我听到一声笑,就在耳边,那笑声如此讽刺,令我不自觉抬头四顾。
常欢,你还在期待什么?期待杨子非再见你一面,期待他的拥抱与解释?他已经失而复得,而你只是个意外的错误,消除都来不及,谁想要一遍又一遍地面对一个错误!
小施不再说话,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小施为我开门,我下车,站在路边说:“我只要半个小时就下来,门卡我会交给你。”
小施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严先生说你尽管住在这里。”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不,我不会再住在这里。”
小施急了:“那你要去哪儿?”
“我是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
小施终于叹了口气:“你不用走,这不是你的错,严先生会安排好一切,你给他一点儿时间。”
我笑了,自己觉得还是不错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小施突然拧眉。
我开口:“给他一点儿时间?为什么?我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我又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接受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的照顾,或许是施舍?”
小施沉默。
“你认为我没错吗?小施先生,程瑾是你的师姐,你从开始就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对吧?”
我向他走近一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知道。”
小施居然退了一步,面色僵硬。
“你还觉得不是我的错吗?这个结果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成年人不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吗?我不需要安排,不用为难,我会离开,一切都结束了。”
我静静说完,转身往大楼里走,但是肩膀被扣住,小施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不要这样,我知道你难过,不好受。”
我不回头:“谁说的?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小施沉默地递过一块手帕,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说:“常欢,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去,说几句话吗?”
2
我不想接过那块手帕,可脸上潮湿的感觉出卖了我。
小施与我一同走进电梯,又与我一同走出去。
我擦了脸,把手帕还给他。
门开了,一切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但是屋子里空旷、寂寞,就连亮起的灯光都是冷的。
小施没有跟着我走进屋子,只站在门口。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请他在屋里任何一个地方坐下,又或者做出任何招待他的行为,所以我只哑着嗓子说:“我会尽快。”
小施关上门,然后开口说话。
“常欢,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师姐甚至为他牺牲自己。”
我吸了口气,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他并没有停止:“当时我还是个新人,师姐已经立过好几次功,她很英勇,无所畏惧,身手非常好,她是我的偶像。”
“现在她是回来了,但身体很差,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她毁了容,差一点就死了,当年她被秘密送到国外治疗,是她要求领导隐瞒消息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都不知道严先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她对严先生说‘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常欢,你和她已经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了,我师姐现在有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我与师姐单独聊过,她那样离开,只是不想严先生亲眼看到自己死去。我理解她,爱一个人,不就是不想看到她痛苦吗?”
小施的声音恍若魔咒,让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所有动作。
小施停顿了几秒钟,又道:“我承认,第一期看到你我就不能接受。”
“可你没有错,严先生也没有错。”
“他照顾你,或许开始是因为你和师姐有些相像,但后来我就知道不是了。”
“今天严先生原本要去机场见你的,但师姐有些发烧,他不能离开医院,请你谅解他。”
他迟疑了一下,再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常欢,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长篇大论真不是小施的长项,是我让他为难了。
我背对他,全力睁着眼睛,想让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我不怪罪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请你转告严先生,这些日子我很感激他,你师姐不在的时候他很辛苦,现在她回来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小施急了:“常欢,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眼泪坠落下来,是坠落,不是流淌,落在打开的行李箱里凌乱的衣物上,啪啪作响。我用手背擦去眼泪,真可耻,就连这都脱离我的控制。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回过头,用我最诚恳的声音:“真的,我原本也只想对他说这几句话,现在有你替我转达,我很感谢你。”
小施沉默。我继续收拾东西,再转身他仍站在门口。
我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和一个背包,我提起旅行箱走过去,对他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现在检查一下屋子。”
小施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已经很晚了,你去哪里?”
我知道吗,他是真的关心我。
他们每一个人对我都是好的,好到我无以为报。
我轻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露宿街头。”
小施沉下声音:“你这样,我不能离开。”
我问:“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他开门,退出一步:“我可以站在门外。”
“你不可能永远站在这里。”
“严先生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离开。”
我心里酸楚:“是吗?”
小施不语。
我想了想,放下包,拿起手机,打开电源,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袁宇的声音传过来。
“常欢?”
我微微松了口气,他还醒着,声音里没有睡意。
我低声,充满罪恶感与惭愧地对问他:“袁宇,你方便来接我一下吗?”
袁宇问:“你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小施的表情,他沉默地瞪视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报了地址,电话结束,我与他对视。
他问我:“谁来接你?”
我回答:“袁宇,你还要等吗?”
小施沉默了几秒钟,回答我:“我必须确认你的安全。”
我叹了口气:“那你坐一会吧。”
小施拒绝:“不,我就在楼下等。”
小施走了,门被关上,屋子里的空寂无限放大,我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坐下来。
电话就在手边,沉默地陪伴着我。
我有两天没有开机,但那上面没有任何未接的电话与信息。
严子非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原谅我”。
我并没有奢望会得到更多的解释甚至安慰,但那意料之中的空白仍如利剑一样,在我已经被捣烂的心口上补了一个洞。
小施说:“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还说:“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
谁都没有错,捉弄我的是命运。
可是失去的感觉是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听到它在问:“你得到过吗?”
我捂住脸,指缝里的呼吸都是破碎的。
是,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这是一场永远都无法抵达终点的长跑,我以为最接近终点的时候,也只有那句:“常欢,我大概……”
他说:“常欢,等我,我会当面说给你听。”
但我知道,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
命运与我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玩笑,让我拼命奔跑,以为终于有一天能够到达终点,但那里只是个海市蜃楼,永远都无法靠近,永远不属于我。
突然响起的铃声令我惊醒,我拿起手机,电话是袁宇打来的:“常欢,我在楼下了。”
我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下来。
打开门我又走了回去,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与门卡和那本已经被我翻得有点儿卷起的笔记本放在一起。
我已经没有资格使用这本笔记本了,或许在另一个人手里它还能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为他牺牲自己……
我咀嚼着这句话,了那么长时间的胸口渐渐沉寂为一潭死水。
不,他们是彼此牺牲的,现在她回来了,就能看到他为她受的苦,他曾经那样怀念她,再坚强的意志力都无法控制身体的诚实,他差一点儿也死了,活过来的严子非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爱情不用长篇大论昭告天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用任何多余的证明。
门在我背后关上,走廊里亮着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我走进去,没有转过身,直到它彻底关上。
我不想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漫长的奔跑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败笔,与其执迷不悟,不如安静地走开。
袁宇开一辆越野车,就停在楼下小施所开的车后面,他靠在车上,并不与同样站在车外的小施交谈,看到我倒是笑了笑,还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他就伸手把行李箱和我的背包一起接了过去,动作干脆,完全不容避闪。
我也无法避闪,我已经筋疲力尽,最后这几步路耗尽了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力气。
袁宇打开车门让我进去,坐下的一瞬间,我听到小施的声音。
“常欢,你就这么走了?”
我闭上眼睛,连他都不能再看一眼。
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收回目光,疲倦至极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一片片略过的树影。
袁宇现在和琳达在一起,那是个美丽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朋友。而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来了,伸出援手。
我无法再深思下去,疲惫的尽头是空白,窗外单调的夜景渐渐模糊起来,我无意识地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了,阳光透过白色纱窗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的眼睛还未睁开就眯起。
屋子很大,白色墙壁木色家具,深蓝窗帘已经全部拉开,窗纱轻薄,光线一室透亮。
我猛地坐起来,这里是袁宇的家。
门开了,我看到金发少女的笑容。
“常欢,来吃早饭。”
我低头,看到自己仍穿着昨晚的衣服,行李箱就在墙角,上面搁着我的背包。
我居然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
我倒吸了口气,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躺倒在这张床上的。
琳达走进来:“昨天你睡得太熟了,我就没给你换衣服。”说完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其实我也睡着了。”
我摸一摸胸口,心跳平稳而正常,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并不疼痛,也并没有其他感觉,就像一块石头。
多好,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正常地呼吸,微笑,与人交谈,回到我正常的生活。
我对琳达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也想起她昨晚在机场里揉着眼睛对我说“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时撒娇的表情。
“早上好,琳达。”
琳达大声说:“今天的早饭是我和袁一起做的,快来。”
我点头应了一声,她就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地为我关了门。
房间有配套的洗浴室,我走进去,大理石台面上放着未拆封的牙刷与牙膏,还有雪白崭新的毛巾。
浴室里也有窗,百叶帘中透出的金色在地砖上投出漂亮的光影画,我打开水龙头,面对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常欢,但比起昨晚我看到的那个鬼一样的常欢已经好太多了。
我很高兴看到自己恢复,我甚至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简单洗漱之后我打开行李箱换了衣服推门出去。门外就是客厅,与餐厅和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阳光真好,铺满每一个角落,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气,袁宇一手拿着锅一手举着铲转过身来,对我咧嘴笑。
“起来了?”
琳达拉我过去,桌上已经杯碟整齐,刚烤好的面包与华夫饼叠成摞,还有配着枫糖浆的薄饼,仍旧冒着热气。牛奶是装在大号玻璃瓶里的,不同口味的麦片每一盒都开了口,咖啡机已经亮起灯。
一切都是丰盛而美丽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饥肠辘辘。
我也真是饿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我坐下来,拿起还流淌着糖浆的薄饼咬了一口,甜蜜与暖热一同进入我的胃里,我满足地叹了口气,谁说食物不能拯救人类?它们正在拯救我。
琳达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推了个杯子过来:“好吃吗?常欢,这是你的。”
那是个纯白的瓷杯,一点儿装饰与花纹都没有,我握住杯子,说了声:“好吃极了,谢谢。”
琳达十分激动:“好吃吧!都是我和袁做的!”
袁宇走过来把平底锅里的煎蛋放进盘子,笑道:“你做什么了?摆盘子吗?”
琳达瞪眼,不服气的说:“我还倒了糖浆呢!”说完又拿起咖啡壶,把我的杯子倒满,“我还煮了咖啡呢!”
熟悉的咖啡香味冲入鼻端,我的笑容突然僵硬了。
我站起来,椅子后退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仓促开口,说了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转身回到房间。
五分钟后,琳达轻轻敲房间的门:“常欢,你还好吗?”
我仍旧蹲在门背后,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四肢尽量缩在一起。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地方——只要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只在袁宇家住了一个晚上,吃完早饭我就回到咖啡店,对老板说以后晚班能否都让我上,还有我想在店里借宿,借宿费可以从工资里扣。我保证在开店前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到开学我就住回学生宿舍,不会麻烦太久。
老板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还说店里晚上有个人看着挺好的,至于地方,楼上储藏室太乱了,他正想找人清理一下。
我很感谢他,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老板了。
离开的时候琳达很有些不高兴,拉着我说:“好不容易有你来陪我,现在又只剩我跟袁两个人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们不是要去旅行?”
琳达认真地说:“你也一起来啊。”
袁宇在旁边说话,脸上似笑非笑:“别拉了琳达,常欢要打工,她可忙了。”
我看他一眼,用中文问:“你不该感谢我还给你们俩二人世界吗?”
袁宇咧咧嘴,耸了一下肩,并不回答。
但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咖啡店,路上问我:“你确定要住在店里?”
“也不会很久,还有两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就住回宿舍里去。”
袁宇哼了一声:“比我家舒服?”
我哎了一声:“那是你家!”
他瞪眼:“住我家怎么了?又不是没房间。”
我心里默念,知道你家大,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平层都能让人走迷路。
我笑了一下:“我不能做你们的电灯泡。”
袁宇看我一眼,笑道:“我还以为有她在你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4
我对袁宇说:“别开玩笑了。”
袁宇笑了笑,那笑容里仿佛藏了许多东西。
我不想分辨那是什么。
我精神疲惫,外表平静内里如同废墟,再没有一点儿思考的力气。
车在咖啡店门口停下,咖啡店上午十一点开始营业,时间还早,我拿出钥匙开门,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空调还没有打开,没有空气流通的店里十分闷热,袁宇出了汗,后背和领口全都湿了。
他真容易出汗。
我开空调,又打开吧台里的冰箱拿水给他。水是冰的,袁宇接过来就喝了半瓶,喝完拧上盖子,打量四周。
“你打算住在这儿?靠街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
我指着楼上:“上面有个小储藏室,我已经整理了一下,足够放一张床。这里晚上很安全,一直都有警车巡逻的。”
他挑眉:“你又知道了。”
“当然。”
说道这里,我们就都没再继续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条街的夜里是怎样的,春夏秋冬,我都与严子非并肩走过,我记得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指尖、冬天唇齿间白色的雾气,还有夏夜树影里的相视而笑。
现在回想起来,全部都是足以刺透我的尖刀。
至于袁宇,聪明的人都是敏感的,我感谢他的沉默。
袁宇帮我将行李提上楼,小储藏室真的是很小,又堆满了东西,只够放一张折叠单人床的空间,袁宇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两道眉毛立刻打成结。
“这里能住人?”
我给他看靠在门后的那张折叠床:“打开就能睡了。”
他怪叫:“都不够地方伸直腿。”
我推他:“只有你不够,我足够了。”
袁宇被我推出两步,定住脚步就再也不肯动了。
“你还是跟我回去吧,要不我给你找个房子,我家在上海还有别的房子空着。”
我瞪他:“我不会去住的,就过渡两个星期,老板都不算我钱呢。”
袁宇气:“我也不算你钱!”
“我已经解决了,不用再麻烦你了。”
他声音打起来:“所以你打算以后没宿舍住的时候就待在这儿?这儿就是你家?”
我的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这就是我的家吗?不,当然不是,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袁宇几乎是立刻道歉:“对不起,常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难得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点儿气都生不出来了,我也没有资格生气,袁宇没有说错什么,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自己平静下来,生活有时候就像狗屁,无形无体,无从改变,让勇士们碰壁去好了,,其余的人所做的只能是接受。
我开口,声音已经平稳:“袁宇,这里只是个免费的员工宿舍,我没把它当做家。”
“小袁先生是觉得我这里宿舍条件太差吗?”老板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我和袁宇一起回头,老板仍旧穿黑衬衫,两手抱肘在楼梯角上看着我们。
袁宇对他倒是很客气,走下两级台阶才说话:“老板你好。”
老板站直身子,又对他点了点头:“小袁先生回来了?”
“只是暑假。”
老板笑了一下:“大驾光临,喝咖啡吗?我正要做饼干。”
袁宇抬头看了看我,我站在储藏室门边:“你如果没事就坐一会儿吧,我要收拾东西了,老板,我收拾好东西就下来帮忙。”
袁宇与老板下楼去了,我走进储藏室关上门。
地方真是小,我转身的时候碰到了咖啡豆的袋子,捧住它想要放回原地的时候又碰倒了叠在一起的一次性外带杯的包装盒。
一阵稀里哗啦,地上仅剩的一点儿空间都消失了。有一个包装盒破了,一次性纸杯滚了一地。
我一边蹲下去清理自己制造出来的那团混乱,一边庆幸它们不是瓷杯,更庆幸自己刚才关了门。
没事的,常欢,一切都会好。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个天堂。
等我下楼的时候,袁宇已经走了。
靠窗的小桌上放着一只咖啡杯,老板一个人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看到我只指了指那个杯子。
我自觉地将那个杯子端到吧台里洗了,又去擦了桌子。
杯子是满的,袁宇连一口咖啡都没有喝。
我不知道老板与他谈过什么,但我心里有些歉疚。
我还欠他一个谢谢。
我甚至没与他道别。
小菜来上班,见到我很高兴,还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了我几句。
“住在店里挺好的,晚上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想吃蛋糕就吃蛋糕。”
老板听到了,就在后面说:“行,耗损都扣在你的工资里。”
小菜语塞。
他们一个字都没再提起严子非,我很感谢他们。
严子非一直都没来找我,也没有任何消息。我觉得这样很好,时间永远是最好的治愈良方,而它必须用双方的沉默做药引。
袁宇倒是经常来,他最是能说会道,常把小菜逗得哈哈大笑。小菜擦着眼泪说:“常欢,他真逗。”
我问她:“比起老板呢?”
小菜立刻正色,说老板是世界上最好的,谁也没法跟他比。
我突然就低了头,心口酸得发疼,所有动作都只能停顿。
又来了,这无法控制的身体反应令我痛恨自己。
我曾经对小菜的感情无法理解,但现在我羡慕她。或许她才是最懂爱的人,对小菜来说,爱一个人是一件极其自我的事情,无关回应,也就没有任何伤害。
妄求的爱情都不可能长久,所有自以为是的享受幸福的人有一天都会受到惩罚,你曾有的每一个幸福的画面都会变作一把可以穿透你的刀子,令你的内心血流如注,令你的灵魂千疮百孔,就像现在的我。
我比什么时候都更觉得自己需要钱。研究所的项目基本结束了,我投了几份金融咨询公司的简历,好消息是很快就有了回音,有一家公司的面试官对我简历上研究所项目实习经验很感兴趣,几乎是当场就拍了板。
所谓的兼职就是为公司做数据处理工作,我还是学生,兼职工资不会高,但好在这家公司是按照项目付费的,完成一个项目的数据处理就结一次款,还配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让我可以在公司外完成工作。
我不敢相信我的好运,但一切真的发生了。
我还去了一次学校,找我去的是不久前才升系主任的国经老师,她换了办公室,但仍旧穿长裙。
她说:“常欢,有一个加州大学的交换生名额,条件很苛刻,学校有好几个备选的学生,申请人不止你一个,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她还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学生,希望你能成功。”
我拿着申请表格走出学校,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袁宇知道了交换生的消息,他比我更热心,不但替我找了uc的所有学科资料,还管叶萍要了一份完整的我们在亚洲论坛的演讲材料,逐步翻译成英文。
我想自己来,但他说:“我比你知道他们想看什么东西,看吧常欢,你一定会申请成功的,你就该是我的师妹,无论在哪里。”
我忍不住提醒他:“你在ucb,我申请的是uc。”
他做鬼脸:“美国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大,旧金山到洛杉矶也就是几个小时。”
我没有他那么乐观,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世界总是简单一些,但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
交上申请资料之后,我终于架不住袁宇和琳达的热情邀请,与他们一同做了一次短途旅行。
袁宇开了辆面包车,车上还有琳达的另几个朋友,全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路笑闹不断。袁宇对我苦笑了好几次,但我觉得他根本是乐在其中,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他。
我们去的是黄山附近的宏村,古村白墙灰瓦,小桥流水,大门外是一道清渠,半月形的池塘有天光倒影,我们走过小巷里的石板小路,在百年老屋的院子里吃农家菜,村子里有许多白鹅,悠闲地走在池塘边上,有人走近也不慌张。
琳达与她的朋友们一进古村就兴奋到不能自己,路边小摊上每一件东西都能让他们尖叫一阵,一群人在村里兜兜转转,最后走到村后的祠堂时,我就发现她们不见了。
我有些着急,袁宇说没事,琳达有他的电话。
“可她们不认识路。”
他反问我:“你认识?”
我无奈,只好与他一起等。
祠堂边就是水道,两座石桥连接村内外,我与袁宇走到桥上最高处,桥上凉风阵阵,不时有挑着担的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傍晚各家各户都燃起灶头,回望只看到袅袅白烟漫过连绵屋脊,与晚霞融合到一起,仿佛桃源仙境。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灶上炒出来的饭菜特有的香气,村里响起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的喊声,在祠堂周围跑来跑去玩着的孩子们不情愿地应着声,依依不舍地往家走。
眼前的情景熟悉到令我情不自禁,我看着远方说话:“小时候我家那儿也这样,晚饭时间许多大人出来喊孩子回家吃饭,我妈嗓门最大了,多远都听得见。”
袁宇和我一样把手臂搁在桥栏上,半个身子向着我说话:“你小时候住在江西吧?”
我点头:“我爸跟厂一起内迁的,在那儿结婚生了我,我妈是当地人。”
“现在他们还在那儿?”
我垂下眼:“我妈已经去世了,我爸爸还在江西。”
袁宇声音低下来:“对不起。”
我振作起来,对他笑笑。
他长的睫毛在夕阳下蒙着一层金光,再开口前停顿了几秒:“所以你是因为打工不回家的吗?”
我沉默了,过一会儿才开口:“我爸爸……已经有了新的伴儿。”
袁宇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保持着一个人平静的表情,用眼神提醒他:“嗨!请不要再说对不起。
强颜欢笑真是个苦差事,但与被人同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幸好袁宇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是他小时候的糗事。说他爬树腿软下不来了,有人搬椅子要救他,被他爸拦住,说有本事上去就自己下来,他硬着头皮往下蹭,光着半个屁股跑回家,一路都被人笑。
袁宇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的,笑得我止都止不住,等我好不容易收住笑声擦着眼角眼泪抬头,发现他早已不笑了,只低着头看我,那张脸离我是如此之近,夕阳有熔金之色,让他五官的轮廓如梦似幻,我能够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那双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碰到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大步,等回过神来,就看到仍在原地的他愣愣望住我的目光,夕阳下乍明乍暗,就如同一盏被突然吹灭的灯。
5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去,到了假期将结束的时候,我收到系主任的回复。
她说常欢,我觉得你所交的材料非常好,但是……
她后来所说的话我都没有记住,我已经看到了学校网站上放出的公告,上面是副校长女儿的名字。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这才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
第二天袁宇又到店里来,我正准备去兼职的公司交数据,时间有点儿紧,我正脚步匆匆往外走,看到他就打了声招呼。
袁宇一身运动装,头发还是湿的,背着个装网球拍的包,看到我手里抱着的电脑和文件就没坐下,直接说:“那我送你去公司吧。”
我摇头:“不用,就坐三站公交车,你喝什么?小菜在呢,让她给你做。”
小菜在吧台后对他招手,袁宇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又说:“我快要走了。”
我停住脚步,抬头看他:“回美国吗?”
他点头,又更正我:“去美国,我的家还在这里。”
是,大家都这么说,然后再也不回来。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希望他快些回去,但他真的要回去了,我又有些失落。
“我送你过去吧,路上聊几句。”他这么说。
我再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袁宇仍旧开那辆雪白的车子,我坐上去,想起它停在宿舍楼下时曾引起的万众瞩目,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子开上大路,记忆里袁宇最会飞车,这次倒变了风格,一路都开得慢吞吞的,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他就问:“赶时间?”
我老实回答:“还有半个小时。”
他肯定地说:“足够了。”
我问他:“琳达和你一起回去吗?”
“不,她下一站是泰国。”
我惊讶:“你不陪她?”
袁宇笑起来:“常欢,你真以为她是我女朋友?”
我更惊讶:“不是吗?你们都住在一起了。”
袁宇瞪我一眼:“我家有足够的房间。”
我认真地说:“琳达是个好姑娘。”
袁宇气结:“街上好姑娘多的是,每一个我都能要吗?”
我也瞪了他:“可她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在台北的时候。”
袁宇哈地笑了一声:“她还说喜欢你呢。”
“那不一样。”
袁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不一样,她对你喜欢得更认真一点儿。”
我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大对,一时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车子又开过两个路口,袁宇看一眼我抱在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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