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幽兰

幽兰第6部分阅读

    著颊,不明白是做错了什么,会触怒红衣少女,让对方突然变得张牙舞爪。

    红衣少女瞪著她,伸手探来,一把抓住串在金链上的戒指,凶恶的追问:「你这个奴隶,怎么会有这个?」她一边问,还用力扯著。

    细细的金链,陷进幽兰的肌肤,勒出一道红痕。她顾不得疼,匆匆伸出手,扯回那枚戒指,紧握在手心中,警戒的抵靠在胸口。

    她听不懂红衣少女的咒骂,但就是不能容许任何人碰这枚戒指。这是金凛亲手交给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幽兰的反应,让红衣少女更愤怒了。

    「快把戒指交出来!」她又跨近几步,扯紧幽兰的发辫,用力之大,像是要扯断发辫。「交出来!」她伸手去抢。

    「不!」

    蛮横与粗暴,都没能让幽兰退缩。她紧闭双眼,蜷著身子,拚死保护那枚戒指,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来。

    「你这个贱人!不要脸的小偷!」红衣少女咒骂著,尖锐的指甲,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反覆抓了又抓。

    发辫被扯的痛、肌肤被抓伤的痛,还有陆陆续续落在她身上的踹打。她一声不吭,只咬著唇办,全部承受,用最消极的方式,执意保护戒指。

    咒骂声吸引了其他人,人们群聚过来,有的皱眉、有的好奇,视线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喂,先停手吧!」

    「是啊,小心别把她打死了。」

    红衣少女喘息著,秀目一扫众人,下巴拾得高高的,大声宣布:「这个女人偷了族长的东西!」

    人们静默著,只是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就连巴娜也被喧闹吸引,走了过来,听见了这项指控。

    「是我亲眼看到的,她的身上,有族长的鹰眼戒指!」红衣少女说道,伸手又要去抢,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幽兰的掌心。「该死!你们愣著做什么?快来帮我啊!」她喊道。

    其他的少女们,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纷纷凑了过去,大夥儿七手八脚一块儿动手。

    有人扯住幽兰的肩、有人压住幽兰的手、有人则是用力的掰开她纤细的指,像是撬开一个锁般,蛮横的逼她放手。

    「求求你们,住、住手……」她哀求著,用尽最後一丝力量,却还是不敌这些少女。「不要!这是我的!是我的!」她苦苦呼喊,但少女们依旧置若罔闻,几乎要折断她的指,强迫她张开手心。

    那枚刻著鹰眼、色泽黝暗的戒指,终於袒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真的是族长的戒指。」

    「怎么会在这女人身上?」

    人们议论纷纷,红衣少女则是满脸得意。

    「我就说了吧,这女人是个不要脸的小偷!」她用力一扯,扯断了金链,幽兰却在这时,猛烈的挣扎,慌乱的喊道。

    「不,还给我、还我,那是我的!是金凛给我的——」

    「你这说谎的贼!」少女挥手,将她再次打倒在地,扬声骂道:「族长怎么可能把这个给你?这是鹰族金家的铭戒,历代族长只会交给夫人的,而你,你只是个奴隶!」说完,她鄙夷至极的朝那张无辜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趴在地上的幽兰,却是抹也不抹。她突然街上前来,抓住了少女的手,急著要把戒指抢回来。

    「把戒指还我,那是我的!我的!」

    「你做什么?放手!」

    红衣少女抓著戒指,幽兰扯著金链,在拉扯之间,脆弱的金链应声而断,那枚

    戒指飞出少女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然後落进火红的石炉里头。

    人们发出惊呼。

    「啊!」

    「槽了!」

    「快!找水来。」

    「不不不,去找铁棍来,快点!」

    眼看戒指落进高温的炉火,人们乱成一团,在大厅里嚷著、叫著,忙得团团转,全都急坏了。

    红衣少女脸色发白,知道闯了大祸,要是族长的戒指有半点毁损,她这条小命,只怕也保不住了。她恨恨的回头,猛地挥出手,迁怒到幽兰身上。

    「都是你害的!」

    这一手,却落空了。

    纤细的身子,在众人忙乱时,毫不犹豫的奔上前。然後,她想也不想,扑进火红的石炉里。

    通红的杉木碎裂,火星四进,所有人被她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

    火焰烧灼著她的发、她的衣裳,她却浑然不觉,伸直了手,才能触及滚进石炉里的戒指。

    她用指尖,拨出那枚戒指,而後紧握在手中。

    一股力量把她从火堆里硬拉了出来,厚重的毯子立刻盖住她,熄灭了她发上、衣服上的火焰。

    「你在做什么?!」巴娜吓得脸色苍白,顾不得自个儿的手,也被烫著了些许,就忙著确定幽兰身上的火苗都灭了,才蹲了下来,焦急的察看著。

    这小女人被烫伤了。

    长长的发辫被火焰吞噬,衣裳也烧得残碎。她的每寸皮肤,都被烧灼出深浅不一的红肿,看来沭目惊心。

    而她的手,却仍紧握著下放。

    微微的焦味,弥漫在大厅之中,每个人都看得到,她那几乎被烫掉一层皮的右手,冒著缕缕白烟,而她还紧握掌心,不肯松开。

    「这是我的……我的……」

    烧灼的疼痛,让幽兰全身颤抖,她紧咬著唇,甚至没有察觉,眼里因剧痛而蒙了泪。她用尽所有力气,将戒指握得更紧,即使再痛,也不放手,就怕会有人,再次想要将戒指夺走。

    这是我从不离身的戒指。

    这是金凛亲手交给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兰儿,为我收下这枚戒指。

    她握得更紧,泪水滑下粉颊。

    收下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不能放手、不能失去这枚它。

    她用颤抖的左手,紧紧包住灼热疼痛的右手,害怕人们会再次抢走手里的鹰戒。

    这是他的信物、她的宝物,唯一可以证明,关於那个夏日的点点滴滴,并不是一场幻梦的证据……

    眼看幽兰的脸色,愈来愈惨白,巴娜心急如焚,伸手摇晃著她。「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啊!放开啊!」

    「不……不要……」她摇头,虚弱的出声反抗,小手依旧紧紧握著那枚火烫的戒。

    她不放手。

    她不能放手。

    这是她的宝物。

    这是她仅存的、唯一的……

    黑暗袭来,满身是伤的幽兰,颓然软倒在石地上。

    巴娜抱著昏迷不醒的小女人,心里猜测,她大概是耐不住剧痛,疼得昏了过去。巴娜的视线,落到她紧握的、受伤的手,心中充满著难以置信。

    即使是痛昏了,这个小女人,仍旧握著那枚戒指不放。她的所作所为,仿佛就像是把那枚戒指,看得比她的命还要重。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踏入大厅。瞧见围聚的人群,以及人群围绕的对象时,那双剔锐的浓眉,不悦的拧起。

    「怎么回事?」金凛沈声问道。「这里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惊得厅内所有人,立刻转身,恭敬的垂首。只有那个红衣少女,一心想要抢功,忍著心里的胆怯,鼓起勇气开口。

    「这个女人偷了您的戒指!」

    金凛微微眯起眼,大步走了过来。他走到石炉旁,垂眼看著昏迷不醒的幽兰,黑眸扫过她满身的伤,闪过某种情绪。

    「她怎么了?」

    「红娃说,她偷了爷的鹰戒,方才在拉扯中,戒指掉进火堆里,大夥儿都慌了,这丫头却扑进火里,把戒指捡了出来。」巴娜照实回答,表情却有著一丝不忍。

    漆黑的眸子,挪栘到她紧握的掌,看见那些灼伤。

    「戒指呢?」

    「她握在手里。」巴娜说道,声音略低。「她不肯放开。」

    高大的身躯,有瞬间的僵硬。有某些东西,似乎进碎了冷酷的情绪,漫流在他的眼里。当他蹲下身来时,巴娜几乎要怀疑,自个儿是眼花了。

    那一瞬间,她似乎在族长的眼里,看见了担忧以及愤怒,还有翻腾的激烈情绪。

    一个男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在乎一个女人时,眼里才会出现那种神情。

    巴娜看著金凛接过幽兰,低头注视那张小脸上的泪痕时,心里隐约猜出,幽兰的存在,对族长来说,绝对不仅止於是一个人质。

    在众人的注视中,金凛的手,落在那紧握的掌心上,试图让她松手。

    那阵焦味,再度传了过来。

    热烫的金属,烧灼了血肉,加上她又握得太紧,只要稍一用力,她的手心就会再度皮开肉绽。

    「族长,这不能硬扯,她的手恐怕是和戒指沾著了,需得另外处理的。」巴娜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

    金凛表情一僵,蓦地抱起幽兰,站起身来。

    「去找大夫来!」

    丢下命令後,他抱著她,转身往大厅外走去。

    ******

    入夜了。

    雪还在下。

    石屋里寂然无声。

    宽大的木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幽兰。她脸色苍白,连呼吸都轻浅,全身伤痕累累。

    金凛坐在床沿,一语不发,黑眸注视著她。

    她瘦了。

    她原本就纤弱,北国的艰困生活,让她又瘦了一圈。原本丰厚光滑的长发,被火焰烧得乾枯,一碰就碎成灰,剩下的发,只及她的肩头。

    黝黑的手掌,无声的探出,来到她的脸儿旁,仿佛要触碰她,却又悬宕著久久不动。

    她的额头,有著撞伤的痕迹;她的脸颊,有被掌掴後的红痕;她的颈项还有瘀青,是他数日之前,亲手留下的。

    他无法转开视线。

    她的衣衫残破,到处被烧得洞穿,肌肤上到处是红肿的烧伤。其中,伤得最厉害的,是她的手——

    她的手。

    金凛的眼角,微微抽搐。

    软嫩的掌心,被烧红的戒指,烫出严重的伤。戒指上的刻痕,甚至在她的掌心留下模糊的烙印。当大夫小心翼翼的,打开她的手心时,映入眼中的,是血肉模糊的可怕景况,被撕扯的皮肤,边缘还有著焦黑的痕迹。

    戒指被取下,巴娜洗净後,留在桌边。

    取下戒指的过程中,幽兰始终昏迷不醒。但是,那瘦弱的身子,偶尔会因为剧痛,本能的抽搐。大夫仔细的处理了烧伤,在她的掌心以及烧伤处,涂抹了药膏,就无声的退出石屋。

    这么严重的烧伤,暂时还不能包扎。大夫说,要是治疗的时间再晚一点,她的这只手就要废了。那枚烙铁似的戒指,险些就要烧断她的手筋,如今,她的手虽然保住了,但是却得休养上一阵子,就算是痊愈之後,也无法再提任何重物。

    为了那枚戒指,她差点赔上一只右手。

    宽厚的男性指掌,来到她摊开的、满是烧伤的手心。起先,那只手悬宕著、静止著,许久之後,如石刻般的掌,竟有了隐约的颤抖。颤抖愈来愈明显,而金凛的表情,再也不复冷静。

    他是那么恨她。

    深幽的黑眸,阴郁的瞪著那只手,心口却疼痛的收缩著。

    他是那么恨她。

    那只手,原来是那般白皙柔嫩,软如春花的嫩瓣。

    他是那么该死的恨她。

    金凛握紧拳头,高大的身躯紧绷著、颤抖著,他闭上了眼,终於对自己承认。

    他是那么那么的恨她,但是——他也始终忘不了她。

    羁押在心中的痛楚,就像是利刀般,一次一次戳戮著他,直到他濒临崩溃,再也无法以冷淡伪装。

    「该死的你!」他咒骂著,像是受伤的野兽般,在她床畔,几不可闻的狺狺低吼。「为什么要背叛我?」

    床上的幽兰,仍旧昏迷不醒。但在他记忆之中,那柔柔的嗓音,就像是无形的绳,一圈圈的围绕著他,再缓缓的收紧,捆缚著他。

    我只知道,三年前你突然失踪,之後就没了音讯。

    她说。

    我每日每日,都到岩洞里等你,直到我病了,被送回凤城。

    她说。

    不,全凛,你一定误会了什么。

    他忘不了她的眼神、她的眼泪。

    关於你说的一切,我全都不知情。

    无辜的眼神,注视著他,坦白而毫无隐瞒。她从未回避过他的视线,那双纯净的水眸,只有忧伤、困惑、不解,以及恳求。

    求求你,相信我,我爱你。

    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般,重重敲进他的心中。

    我爱你。

    我爱你。

    凛,求求你,相信我,我爱你。

    「该死的你!」金凛发出困兽似的怒吼。

    他明明就恨她,为什么还会因为她的辩解而动摇?甚至在痛恨的情绪中,还藏了一丝的不确定?

    在窟牢之中,关靖站在他面前,微笑的告诉他,她的温柔、她的甜美、她的爱恋,全都是伪装,一切只为了欺骗他,要将他逮捕入狱。

    只是,倘若关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幽兰为什么又要留下这枚戒指?甚至还为了这枚戒指,冒险扑进火炉中?

    金凛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戒指,收入掌心中。戒指已经冷了,不再有灼人的温度。

    这三年来,她始终保存著这枚戒指?

    这代表著什么?

    金凛收紧了掌心,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这些时日以来,他因为她的背叛,恣意的羞辱她、冷落她,甚至放任鹰族的人们,将她当成奴隶,随意使唤奴役。

    但是,万一他错了呢?万一他真的误解了她;万一她根本没有背叛他;万一她真的如她所说,对一切毫无所知,苦等了他三年呢?

    当她的烧伤沭目惊心的展露在他眼前後,埋存在他心中那些深重的恨意,开始有了动摇。

    万一呢?

    万一他错了呢?

    窗外,冷风呼啸。金凛在石屋中,一次又一次的绕著圈子,被心中的疑惑纠缠著。

    如果,关靖说谎呢?

    如果,幽兰是无辜的呢?

    他停下脚步,站在床边,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眼神里闪过复杂的情绪。这不是一场赌局,而是爱恨之间的分水岭,他无法判断,是该信任她的无辜,还是继续惩罚她的背叛。

    因为这枚戒指、因为她不寻常的举动,他急切的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说明三年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

    金凛走到窗口,推开窗扉,冷风立刻灌入室内。天色已黑,漫天的大雪,一阵又一阵的落下,他仰头对著窗外,发出一声长啸。

    尖锐的啸音,响彻整座城,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片刻之後,门上传来轻敲。

    金凛开了门,门外的男人那巨大的身躯,几乎占去全部的门框。雷泽低垂著头,门廊上的火把,照亮他脸上、身上的无数刀疤。

    「爷。」

    金凛转身,徐声下令。

    「我要你去南国,替我查一件事。」他需要真相。

    雷泽想也不想,只答了一个字。

    「是。」

    第九章

    静。

    不知是什麽,惊醒了她。

    长长的眼睫,先是轻眨,而後缓缓的、无声的睁开。如水的眸子里,有著茫然,以及恍惚,她视线蒙胧,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手上的灼热,蔓延至全身,连续几天几夜的高烧,只是让她更虚弱。她像是作了许多许多的梦,每一个梦里,都有著金凛的身影。

    离床不远处,有一扇窗。

    窗外的雪,悄然飘落,像是一朵又一朵凋零的花。

    幽兰全身虚软,使不上一丝力气。她朦胧的视线,在室内游走,好一会儿之後,才发觉石屋内,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几尺之外,有著一张宽大的石桌。桌上的烛火,照亮羊皮卷宗,黝黑有力的十指翻开著卷宗,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双漆黑的眸子,被烛火照亮,正在审视著卷宗,处理繁杂的事务。

    这是梦吗?

    她贪婪的注视著桌前的金凛,甚至舍不得眨眼。

    就算,是梦也好。

    只要见得到金凛,能这麽静静的凝望他,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一个奢侈至极的美梦。只有在梦里,他才是当年的那个他,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误解,那些眼泪,以及心痛。

    烛火摇曳,在那张好看的脸上,闪烁著光与影。她勉强的,稍稍挪移身子,想更靠近些,将心爱的男人看得更仔细。

    软弱的身子,却不允许她移动。她的双手,甚至传来阵阵的疼,她低下头,茫然的看著包扎好的双手,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她慢慢想起那些争夺、咒骂、围观、烧伤。

    原来,这不是梦吗?她只是痛昏过去了。

    幽兰再度看向桌边。

    是了,这并不是梦。

    梦里的金凛,没有这麽冷硬的表情;梦里的金凛,没有额角的那道疤;梦里的金凛,鼻骨并不会那样弯曲,像是遭人殴打过。她梦里的金凛,眼中是深深的温柔,总是抵著她的额,用那双好看的眼睛,对著她微笑……

    温热的泪,悄悄滑下粉颊,她却仍睁著眼,舍不得闭上。要是闭上眼,她就看不到他了。

    烛火摇曳,光影晃晃。

    幽兰想起岩洞内的点点滴滴。

    这一瞬间,时间彷佛静止。他与她像是都没有离开,在这私密的小天地,还是藏著只属於他们的爱恋……

    蓦地,那双黑眸抬起,像是早已察觉她无声的注视,静默的看著她。

    现实排山倒海而来,惊破了她营造的宁静。她紧缩著双肩,脸儿苍白,胆怯的望著他,僵硬的等著他再度恶言相向。

    在我之後,又有几个男人睡过你?

    想起金凛的指控,她忍不住畏缩。

    关靖可真舍得,肯要亲妹妹做娼妓来当诱饵。而你,更是忠心得教我讶异,居然愿意为国捐躯。

    你不知情?

    相信?你不配说这两个字!

    哭泣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你想念替我暖床的滋味?

    一句又一句指控、羞辱,都深深伤害了她。有某些夜里,她甚至会因为记起金凛曾说过的恶言,而从梦中惊醒。

    当他起身,缓缓走到床边时,幽兰转过头去,不让他瞧见她眼中的泪,脆弱得无法再承受他恶毒的误解。

    但,金凛只是站在床边,凝望著她,一句话都没说。

    静。

    石屋里,只有他与她的呼吸。

    灼伤让幽尔虚弱不已,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去她不少体力。她因为疲倦,缓缓闭上眼,但又警觉的睁开。

    金凛还在床边。

    他会说什麽?

    他会做什麽?

    她忐忑的等待著,神智却愈来愈朦胧。

    长长的眼睫闭起,又睁开,而後再度闭起,重复了数次之後,倦累吞噬了清醒,她的眼睫沈重得无法再睁开。

    朦胧间,在入梦的前一瞬间,她彷佛感受到,有一只组糙的大手,缓缓的、轻轻的,甚至微微颤抖的触摸她的额。那举止里,只有纯粹的温柔。

    她在梦中叹息。

    这就是梦了吧?

    只有在梦境里,金凛的触摸才会这麽徐缓、这麽温柔……

    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那只温柔的手则轻轻的,拭去了它。

    *********

    几日之後,幽兰终於不再睡睡醒醒。清醒的时间多了,她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了极大的变化。

    她被安置在一间石屋内,睡在柔软的大床上,不但不再需要劳动,就连三餐也有人伺候著,大夫更是不时前来察看她的灼伤,随时为她换药,保持伤口的乾净,就怕她会再度因感染而发烧。

    先前,指挥她劳动的巴娜,倒成了专职照顾她的人。

    端到眼前的三餐,不再是冷硬的肉乾,而是熬得香浓的肉粥。见她食量小,巴娜还不肯死心,努力要她多吃些,才好快些恢复。

    幽兰不明白,这些灼伤,为什麽会让她所受的待遇,有了这麽大的差异。巴娜只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金凛的安排。

    金凛。

    她心爱的男人。

    那个正误解她、恨著她的男人。

    幽兰心里忐忑极了,不明白这样的对待,是另一个折磨的开始,还是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出现了某些转机?

    几天之後的某夜,她才见到金凛。

    他领著族人去狩猎,凯旋回来的时候,低沈的螺鸣传遍整座草原。女人们兴高采烈接过那些猎物,忙著去煮食与处理,男人们则是围著火、喝著酒,大声喧哗著,讨论狩猎途中的惊险状况。

    大厅内闹哄哄的,吵杂的人声就连石屋里都清晰可闻。

    已经入睡的幽兰,被声音吵醒。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巴娜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个低沈、沙哑的男性嗓音。

    她蓦地醒了过来。

    那是金凛的声音!

    幽兰虚弱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身穿兽皮披肩,满肩是雪的金凛,在烛火下脱去披肩的景况。巴娜走上前去,接过披肩,仔细的把雪拍乾净,才将兽皮垂挂在墙角的横木。

    「凛……」

    那一声轻唤,让他全身一僵。

    半晌之後,金凛才转过头来,深沈的黑眸里,收敛著所有情绪,没有泄漏分毫。

    面对他的注视,幽兰反而手足无措了。她咬了咬唇,揪握著柔软的兽皮,再抬起头来,看向挂著披肩的横木。横木是乌木,因为长年使用,漆黑得发亮,宽大的披肩挂在横木上,分亳不差,就像是量身所造。

    她突然明白了。

    这是金凛的房间,房里的一切,都是为他所造的,包括她现在躺的大床、盖的暖软兽皮。

    纤细的身子,艰难的想撑起来。但她还没有掀开兽皮,金凛就开口了。

    「别动。」

    「我不该——我不该——留在这边……」她低声说道,有些儿慌乱,急欲下床,把这张床、这间房,还给他这个正主儿。

    浓眉紧皱,他再度开口。

    「躺回去。」

    那嗓音里的坚决,让幽兰不敢妄动。她不太确定的缩回手脚,重新躺回床上,水眸理有著困惑。

    金凛深吸一口气,语气淡漠。「人质,死了就没有价值。」

    只是这样吗?

    只有这样吗?

    她感觉得出,眼前的男人,有了些许不同。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冷硬、他的口吻仍然淡漠,但是在他眼里,不再有骇人的锐气。

    隐约的,她想起陷入昏迷前,那温柔的抚触。

    那是梦吗?

    不是梦吗?

    她的胆怯、她的恐惧,因为他的些微改变,转眼就烟消云散。她虽然不明白,是什麽改变了金凛。但是却克制不住,在胸口鼓动的希望。

    「凛,我——」她鼓起勇气开口。

    他却打断她。

    「你最好闭上嘴,我的耐性也只有那麽多。」他制止,表情还是那麽冷漠。「你现在只要把伤养好,免得往後落人口实,让南国人说我鹰族虐待人质。」他背对著她,不去看她的脸、她的眸。

    柔柔的声音,却像是春天的藤蔓,悄悄蔓延,圈绕了他。

    「好。」她温驯的应允,躺进暖暖的床,静静凝视著他宽阔的背,竟就想起,当年在岩洞里,她亲手拂过他的裸背,为每一道伤痕抹上药……

    回忆让她的脸儿,浮现淡淡的嫣红。她低下头来,急忙转开视线,却无意间瞧见,烙在她掌心的痕迹。

    鹰眼。

    白嫩的小手,往胸口一摸,却发现从不离身的金链早已不翼而飞,就连串在金链上的戒指,也己没了踪影。

    「我的戒指呢?」她急急坐起身,小脸煞白、神情慌张,像是遗失了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金凛回过头,拧眉望著她。

    「那是我的戒指。」他强调。

    「但,你已经给了我。」那是他的信物、她的珍宝。

    漆黑的眸子,从幽兰手心的伤痕,游走到那张焦急的小脸。

    「那是我的……」不要连那个也夺走。

    他沈默的瞪视著她,黑色的瞳眸收缩著。

    她看著他冷硬的脸庞,无声恳求。

    他曾想过要将铭戒拿走,但真相尚未明朗,还有太多的谜团,他还不能决定,该怎麽对待她。

    「在床头。」他沈声开口,以下巴示意。

    她忙转头,看见黝暗的戒指在烛火下发亮。

    幽兰急忙伸手,将戒指收入掌心。即使它曾烫伤她、曾让她流泪、曾让她痛苦,但仍无损於它对她的重要性。

    这枚戒指,是她的珍宝。

    她眼里的欣喜,让他冲动的开口。「你为什麽还留著它?」

    清澈的眸子,凝视著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因为,这是你留给我的。」她看著他,毫无保留、理所当然、轻声告诉他:「我爱你。所以,它对我而言就很重要。」

    那三个字,在他最不设防时,闯了进来。

    金凛全身僵硬,在面对今生最温柔的一次偷袭时,竟完全无法动弹。她的眼神、她的温柔、她的话语,像是最柔软的水,一滴又一滴,几乎要滴穿他心上坚硬的锁。

    偷袭得逞,她还得寸进尺。

    水眸怯怯,却又有些迟疑。她忐忑不安的,尝试的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的,轻触他手腕间,那圈丑陋的伤疤。

    「这是——」她心头一疼,说不出那座炼狱的名字。「你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伤吗?」他是受了什麽样的折磨,才会留下这麽可怕的伤痕?

    金凛的反应,就像是被火烫著似的。他猛地抽手,迅速离开床边,就像是躺在床上的,不是娇柔如水的小女人,而是一个足以吞噬他的兽。

    但在他退开的那一瞬,却又看见,她眼里浮现受伤的神情。他知道,他再度伤了她。

    忍住想回到她身边的冲动,金凛猛然转身,大步的离开石屋。当门被甩上时,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楼下,仍在喧闹著。石屋里却悄然无声。

    望著那紧闭的门,她收回手,将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牢握著,压在心口。

    虽然他转身离去,但小小的希望却在胸中燃起。

    他把戒指还给她了。

    她闭上眼,安慰自己。

    至少,他把戒指还她了……

    *********

    金凛在抗拒著。

    他觉得,就像深陷在一场最艰难的战争中。他必须抗拒著,那股在心中马蚤动、翻腾,亟欲碰触幽签的渴望;又要抗拒著,在每一次见到她时,她眼中毫不隐藏,几乎足以溺毙他的柔情。

    有生以来,他首度踌躇不决。

    徘徊在爱恨之间,几乎要逼疯他,暴躁的脾气,让他像恶鬼一样,对著每个人怒吼咆哮。爱与恨,是一把两面刃的刀,每踌躇一次,就像是用刀在身上划下一道伤痕。

    他是该恨她?

    还是该爱她?

    渡过沈星江的雷泽,没有传来任何音讯。金凛变得像是个暴君,严苛而专制,甚至不时与金冽起冲突。但是,在幽兰面前时,他又成了懦夫。

    他无法面对她的温柔,於是只能逃避。他把石屋让给她,自己反倒留在大厅里,每天夜里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火堆前踱步,焦虑的抓乱头发,满眼都是血丝。

    只是,再严密的防备,终究也会有弱点。

    雪停的那一夜,心慌意乱的金凛,终於敌不过肉体的疲倦,坐在宽大的木椅上,被睡魔诱哄著,闭上了双眼。

    石炉里,火焰跳跃著。

    深夜,一道纤细的人影,踏过被火光照亮的石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无声的来到木椅旁边。

    几乎在那人出现的瞬间,金凛就醒了。他的双眼仍闭著,垂落在木椅後的左手,却已经握住刀柄。

    直到,他闻见了那阵芬芳。那阵比花香更柔、比花香更淡,比花香更让人难忘的香气……

    金凛全身紧绷,纵然紧闳著眼,却更敏锐的察觉到,她的靠近、她的迟疑、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未被火焰烧灼的指尖,悄悄的、试探的,轻触著他的发,发现他毫无反应後,才确定他已陷入沈睡。

    软软的指,有著轻微的颤抖。

    抚过他的下颚、他的肩、他的手臂,最後来到他的手腕,在那道狰狞的旧伤上徘徊不去。

    她轻抚著那道伤痕,甚至低下头,在他的伤痕上,印下她的吻。几滴热烫的泪,滴落在他的肌肤上。

    他想阻止她,却又无能为力。

    那柔柔的吻,落到他的发间,像是不愿意惊醒他似的,只是轻轻拂过。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相信我……」那声音很低很低,却比千军万马更有力,深深震动了他的心,让他的防备土崩瓦解。「凛,我爱你,相信我……」

    *********

    白雪逐渐积深的那个冬季,幽尔将他的戒指,以巴娜给的红绳挂回颈间。

    人们对她的态度,也因金凛的态度而改变,除了巴娜依旧会指使她之外,多数的人都从鄙夷冷漠,转变成些许的畏惧和闪避,不敢再任意欺凌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怀抱著希望,感觉到金凛一点一滴的软化。

    他的面容仍然冷硬,口吻仍旧疏离。但黑眸之中,不再藏有灼人的恨意,他不愿意接受她的抚触,却又在深夜,以为她熟睡的时候,悄悄来到床畔,无言的、仔细的,用指描绘她每一根发。

    每一晚,她都听见叹息。

    每一晚,她都在等待,他即将落下的吻。

    每一晚,她都在失望中睡去。

    爱恨都模糊的边界,他们像是有机会重新认识对方。白昼里,她看著他统领鹰族,号令众人,处事果决,那双黑眸如此坚定,像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存半点疑问。

    只有在看见她时,黑眸里的坚定,会有所松动,泄漏出某些她曾经非常熟悉的热烈温度。她的注目,每每都让他急忙转开视线,但在她不经意时,总还能发现,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她。

    有某种东西,一点一滴的从他眼里消失了。同时,也有某种东西,一点一滴的从他眼里复活。

    幽兰克制著,不主动开口,不主动接近他。许久前某夜,她曾溜出石屋,趁他沈睡时,靠在他耳畔低语著她最诚挚的希望,以及最无悔的爱恋。第二天夜里,他却离开大厅,再也不在那儿过夜。

    他听见了吗?

    他是醒著吗?

    她忐忑的期待著,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会从那双黑眸里,看见更多曾迷醉她的温柔。

    直到那一夜,某个不速之客,闯进了石屋。

    那个人毁了她的期待。也毁了一切。

    当厚重的掌,盖住幽兰的口鼻时,她被从睡梦中惊醒。石屋里幽暗无光,她一时也看不清,是谁捣著了她。

    「安静!」沙哑的声音,说著南国的语言,她先前从来不曾听过。

    幽尔挣扎著,那人的动作却更快,轻易就制住她。

    「小姐,请放心,我是南国人。」那人压低声音,用语恭敬,动作却大胆得近乎冒犯。「是中堂派我来的。」他低语,才敢松手。

    中堂?

    是哥哥?

    幽兰半坐起身子,诧异的看著,那个贸然闯进来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穿著北国寻常可见的兽皮衣,帽兜压得很低,双眼闪烁不定。

    「我是来救小姐的,快,跟我来。」他说道,不由分说的扯住她的手腕,逼得她下了床,连鞋也没穿,就踉跄的被拖往房门。

    不,她得留下来和金凛解释,他好不容易才软化的。

    「不、不,等一下——」她惊慌的道:「拜托你,我还不能走!你放开我——」

    他猛然捣住了她的嘴,焦急的道:「小姐,你小声点,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惊觉这人若被发现,随时会被杀掉,她不由得安静了下来,但那人却再次拖著她往外走。

    「不,等等——你放开我——」她小声的拒绝,用力挣扎著,却摆脱不了男人强大的力量,娇小的身子被硬拉著,离开了石屋。

    寒夜里,冷意沁人。

    幽兰只穿著单衣,连鞋都没穿,就被扯著一路往下走。迎面而来的寒意,让她瑟瑟发抖,指尖与双脚,都像是要冻僵似的。

    「我不能走,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就好——」她焦急的重申,急著要说服这个男人。「这一切都是误会,金凛只是误会我了,我必须留下来,等到误会解开——」她不能走,要是现在离开,她的期盼、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男人却置若罔闻。

    他四下张望著,因为她的挣扎,眼中闪过浓浓不耐。

    黑夜,笼罩著这座城。

    幽兰再度挣扎,那男人却回过头来,抢在她开口之前,露出安抚的微笑,轻声告诉她。

    「小姐,中堂也来了。他正在前头等著。」他压低声音,紧张的告诉她。「你该知道,这里对中堂来说,有多麽危险,请您千万噤声,免得暴露了中堂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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