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他……呃,我是指陈先生很辛苦,我不能占这个便宜。”
她能占一个卖黄牛票的什么便宜?顶多做白工,或损失一张票的本钱。
“小叔已经说不用了。”那样的损失不算太大吧。这些年真要感谢好莱坞给他们赏饭吃。
“不行的。”谢婷宜还是很坚持。
陈秋夏想了想,耸个肩。“算了,你硬要给,我就不客气了。”将钱塞进口袋里。
“那……嗯,今天真不好意思。”谢婷宜朝陈志成方向望一眼,眼眸赶紧又垂下。“我可以再来吗?”
“啊?”
“我可以再来吗?”谢婷宜鼓起勇气重复一次。“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帮点忙。我对自己的手艺有点自信,我可以帮你打扫炊煮什么的。”一口气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殷切地看着陈秋夏。
这太夸张了吧?陈秋夏看着她,略略蹙眉。
小叔到底对人家施了什么魔法?
“你到底看上我小叔哪点?”她突然开口。
“啊?不——呃,那个,不是的!”谢婷宜被问得猛然一楞,红着脸摇头又摇手。“不是的,我只是……那个……呃——”
看谢婷宜的穿着,白衬衫,米色打褶裙——打褶裙!这年头还有人穿打褶裙!加上浅米色的软皮鞋,浅色丝袜,都像出自保守中上的家庭。陈秋夏老气的吐口气说:
“你还在念书对吧?”
“嗯,xx大学,”顿一下。“四年级。我看起好像很小,但其实不小了,比你大很多——”
“也不过就三、四岁。”果然!x大是有名望的学校。“我小叔只有高中毕业。你家里会让你跟一个高中毕业的男人来往吗?”
“这是我的事,跟我家没有关系——”谢婷宜急切脱口。又讷讷起来,“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陈先生他人很好,我希望……嗯,我是想——呃,”停顿下来,又红脸。“我可以再来吗?起码,让我做个晚餐,表达我的心意……”
“随便你吧。”她那么爱煮饭炒菜就随她吧,她乐得省事。
“真的?”谢婷宜抬起头。
陈秋夏耸个肩。“其实我挺讨厌煮饭的。”
“谢谢!”高兴得又红起脸。“我会再来的!”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纯情会脸红的人……古董哪!
她转开头。谢婷宜朝人龙的方向离开。目光顺着人龙的序列缓缓扫到尾,陈秋夏就看到她小叔,正耸着肩靠向一家人。一个男孩——先前街道上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她看到他全家,她猜是他父母,衣着光鲜,站着那里便有一股沉稳的气息。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和另一对中年男女,约是她父母。女孩大约跟她同年纪,但人家皮肤白皙,娇丽鲜艳,像朵玫瑰。
她走到一旁,看小叔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其实讲来讲去也就那两句——向他们兜售电影票。女孩身旁那优雅的女仕,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教养让她不表露出来。小叔不厌其烦地鼓吹,但他们不为所动。
内心被什么锥刺着,有种匍匐在地的卑微。
她遥遥望着那男孩背对的身影。是哪一年,她好像也曾这样无声望着?哦,是了,小学时,老师要大家背书,她的号码就排在他后面……
突然,他转过头看来,看到她。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定在那里。
但她没有茫了知觉,还看到小叔往人龙的中间靠去,惹人嫌地被拒绝、被忽视……
她也看到他朝身边的中年男女说了什么,然后笔直走过来。中年男女审视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望了一会,然后有教养地收了回去,并不虎视耽耽。
“嗨。”没想到会这样遇到。那之后他又去找过她几次,后来她搬家,扑了空,就失了音讯。
“嗨。”果然是他。虽然他长高了很多,她毕竟没认错。
“也来看电影?”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不算太努力。不够。那时他还太年少,他的努力不够使他将断了的线牵系。
“找人。”
他顿一下,终是没过问。他记得当时那一直哄她别哭的男人,所以突然才回头。希望什么吧。
“我小叔。卖黄牛票那个。”不是没有难堪。但她看出他轻微那一顿。
他点个头。“你好不好?”
他们同年,但忽然间,他有了种可靠的成熟。
“还好。”这几年她小叔很努力,没有让她饿着。即使她小叔不够努力,肇事的人赔偿的一点钱也够他们生活,还有她父母那卑微的少得可怜的劳工保险。
“你现在——”
“明辉!”没能够把话说出来,像朵玫瑰的女孩跑了过来。
想说的话便顿住了。
“你朋友?”女孩有张嫩红娇美的容颜。她想的果然没错,她看女孩熟而亲密地站在他身旁。
“她是陈秋夏。”
“陈秋夏?我就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女孩娇媚的笑容下有种似稳似现、她似曾相识的柔弱甜美。
“她是王小妮。记得吗?她小学毕业后就移民到国外,暑假才回来。我后来才知道她阿姨跟我妈是好朋友。王小妮回来就住在她阿姨那里,有时我们跟她阿姨他们就一起晚餐,偶尔参加一些艺文活动。”徐明辉淡淡解释。
王小妮?哦,是了,只要那样轻轻一哭,就总是有很多人围着安慰。她曾经很羡慕过的……
“陈秋夏。”王小妮十分友善,好像很开心看到老同学。“其实刚刚我就看到过你,在超市。”转向徐明辉,带着笑。“你不知道,明辉,陈秋夏很有趣。刚刚在超市,我看到她跟蔬菜在讲话!觉得她有点眼熟,又不好太突然就跟她说话。原来是陈秋夏呀!真高兴又见到你。除了明辉,我出国后就没有再跟其他同学联络了,很高兴又能遇到以前的好同学。”
同学是真,“好”倒未必吧。但看得出来,王小妮改变了一些,柔弱的潜质被娇艳给掩盖了,开朗了很多。她移民去的,或许是个有魔法的地方。
“我——”
才开口,不知谁的手机响起来。
“啊!对不起哦!”王小妮一脸抱歉拿起粉红外壳的手机。走到一旁,喂了一声,便愉快地流利地说起连串的英语。
陈秋夏莫名地心一纠。
“大概是她在这里念国际学校的朋友。”她的脸色不曾惊动过。徐明辉也无所谓似轻描淡写解释。
彷佛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你明天有时间吗?”他背向所有的纷扰,整个人彷佛将她笼罩。
“我——”
“我在这里等你。我有事跟你说,你一定要来。”彷佛预料到她会有的迟疑,不等她犹豫,他便作主订下与她的约定。
一定。不能迟疑;不要她迟疑。要她一定要接下这约定。他在这里等待。
长龙那边中年夫妇轻轻在对徐明辉招手。徐明辉点个头,然后转回头说:“记得,明天,一定要来。就这时候。”
“明辉,阿姨他们在叫我们了。”王小妮切断手机,朝她阿姨挥个手,走过来。“不好意思,我们得走了。很高兴又看到你,陈秋夏,我们再联络。”偕着徐明辉走回人龙中。
她好似总是这样望着别人的背影……他们似乎改变主意,不看电影了,离开排队的人龙。王小妮侧过身来,对她招了招手。
“怎么了?”小叔看到她了,跑过来。
“哪。”陈秋夏收回目光,把塑胶袋递过去。“人家给你的。我也把钱收下了。”
“我不是说不必了,你还收她钱!”小叔瞪眼,伸手敲一下她的头。
“她硬是要给,我也懒得再推。哪,吃这个吧。我也没时间煮晚饭,刚好。”
小叔又敲了一下她的头,抓了个寿司塞进嘴巴,狼吞虎咽,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含糊不清,说:“我肚子饿死了。”
没等寿司全嚼透咽下肚子里去,又抓了一个塞进嘴巴里。
“小叔,我们不要再卖黄牛票了吧。”走远的身影还是那么鲜明。
“咳!咳!”小叔不防给呛到。又敲她一个响头。“你头壳突然坏掉了是不?”
“你别老敲我的头。”陈秋夏把寿司全塞给小叔。“前两年我还小还不清楚,但慢慢也知道,电影业这么不景气,全靠好莱坞的大片才能卖点票,可是那种大片又不常有,卖这个票根本赚不到什么。”
“可情况好也是不错的,像今晚,你看。”指指排长队的人龙。“遇到这种大片,努力一下,够吃一阵子,这几年不就这样过来了。再说,不卖票的话,你要你小叔我做什么?难不成跟那个死,老太婆一样卖水果?”小叔不以为然。
“我可以打工,而且爸妈还有留下一点钱——”
“那个钱不能动,是要给你念书用的。”小叔挥手打断她。“你别担心那么多了,你小叔我知道怎么办的。”挺挺胸膛,又敲了敲她额头。“去,别再给你小叔我漏气了!打什么工!小叔是干么用的?我还养得起你啦!没事少给我出那种馊主意。”
“可是……”
“还可是!好了,吃寿司了。”塞一个寿司进她嘴巴。
她慢条斯理把寿司拿出来,翻转看了看。
“小叔……”有点不知怎么开口。
小叔挑个眉,一副“又要说什么教”的表情。
“我想补英语……”
“补英语?”小叔有点意外。想了想,抓抓头说:“对哦,你都要联考了。没问题,你尽管去,明天小叔就去银行领钱给你。”
“没问题吗?”对自己的要求,陈秋夏感到不安。
“安啦!”嘻皮笑脸作势惯了,小叔作势拾手一挥,手背就要朝她胸部拍去,蓦然瞥到那隆起的胸部,赶紧硬生收了回去,反拍到自己的胸膛,不防又给呛到。
“小叔!”
小叔举个手,表示没事。把寿司全塞给她。“这什么鬼东西!今天生意好得很,我再冲一下,你回去炒个饭给我。”又摆摆手,生龙活虎地穿入人龙中。
陈秋夏看看手上的寿司,拿起一个塞进嘴巴里。
嘴巴里塞满东西,几乎要呛到。她努力嚼着,努力把寿司咽下去。
不后悔。不管做什么,她不愿意后悔。
第二章
星期五下午四点。
星期五过了中午,就差不多算是周末了,人心浮沉,做什么都按捺不住,更别说好好坐在阴暗的教室里听课。课排在这时候,真是失败;选这时候的课,更是失败。陈秋夏就是倒楣的处在这双重的“失败”里。
好不容易挨到四点,总算挨到下课,她立刻瘫在桌子上,松了一口气。
“陈秋夏,”班上热衷搞聚餐舞会的倪玉铭敲敲她桌子,一张票直递到她鼻子前。“明天晚上在‘蓝狐’有个舞会,特别请了一个小有名气的dj,很多人都买票了,你也去活动一下筋骨,捧个场吧。”
“不成,我没空。”也没兴趣。直起身,把票及拿着票的手,推离她远一点。“再说,这时候,都快毕业,谁有空!”
“又没空?!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才要好好狂欢一下!”倪玉铭怪叫着。“我跟你同学快四年,你没有一次有空。陈秋夏,你不郊游、不联谊、不烤肉,连个舞会也没参加过,你这样还算什么大学生!”
谁说她不郊游、不烤肉、不跳舞的?那她小叔时不时在阳台上烤的,搞得一屋子烟雾迷漫的那叫什么?时不时上山下海,后头顺便拖着一个跟班的,那又叫什么?
“你甭替我担心。虽然不像,但好歹也算是一个,跟你一样注了册缴了学费。”
“你这样不健康。”倪玉铭又在噜苏。
哈!她这样不健康,怎么样才健康?“这你更不用替我操心,我身心健康,头好身体壮壮。”
总之,就是没空,也没钱买他那张破舞会的门票,捧他的场。不过,她真怀疑,这年头还有大学生在跳舞吗?不都去参加什么影歌星的签名会、演唱会和首映会了?
实在说,不是她乖戾,这是个新台币贬值,大学生比菜头还不值钱的时代。甚至贬得比新台币还要快。
“捧个场嘛!”倪玉铭凑过去。
“我穷得很。”陈秋夏推开他凑近的脸。
这年头学外文的男生越来越多,不再非理工不可,所以他们英语系的男生也不再显得那么珍贵。一个班才几十个,占了都三分之一的男生,跟菜市场卖的白菜一样普通,还有什么好稀奇的。所以,她毫不留情地推开挡路碍事的倪玉铭,毫不同情,更没有同学爱,说:
“去找别人吧。”
最近她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念研究所。但语言这种东西,实用最重要,有什么好研究的?她对语言学没兴趣,不耐烦比较分析一个一个语言的异同,也没意思研读文学,对那些风花云月、什么象征比喻和寓言的没有太高昂的热情。
她想早点工作,早点赚钱。念那么多的莎士比亚或乔埃思的,对实际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也没有使她精神更高尚,或更有气质内涵一些。
这几年小叔尝试过很多工作,开过计程车、卖过水果、当过建筑工人,也去学修车,甚至卖过小吃。现在在卖牛肉面,但生意不算很理想,勉强可度三餐、交房租及店租。房子跟店面是跟阿水婆的亲戚租的,给他们打了折,算是便宜租了。因为这样,小叔在阿水婆面前矮了一截,乖乖听她噜苏,不再动不动就骂她死老太婆。
阿水婆当小叔跟她儿子一样,小叔不卖黄牛票后,还让小叔跟她卖过水果。后来又帮忙找了住的地方跟店面。其实离以前往的地方也不太远,所以她有时也会跑去帮阿水婆看水果摊。
“都快五点了。”她看看时间喃喃自语。
等车、转车,耗去了不少时间。下了车,她顺便买了一些蔬菜、鸡蛋。今天她可不想再吃小叔的牛肉面。
店面在巷子口,但是朝巷子这边,并不面向街道,小小的,感觉像一个矮子夹在一群高头大马的长人中间。行人来往,不会特别去留意。周围有许多性质差异南辕北辙、奇形怪状的店——算命的、卖青少男女饰品的、精品女装的、卖中药的,甚至还有茶馆跟卖杂货的,还有酒家。总之,杂七杂八、乱七八糟,丝毫没有规画,就一个“混乱”可以形容。
“小叔。”他们就住在店面楼上的小公寓。
好像有客人——不是来吃面的那种,小叔正必恭必敬,甚至有点紧张地端了两杯应该是茶,在客人坐的桌上,然后才在桌子一边坐下来。
“哦,又来了。”陈秋夏走过去。觉得有点头疼。相信小叔也跟她一样觉得头疼。
“什么‘又来了’?这么没礼貌!还不快跟伯父伯母打招呼。”小叔轻声斥喝,连姿态都比平时斯文很多。
“你不必那么紧张啦,小叔。”反正谢婷宜的爸妈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烦都烦死人。
真的,不知道她小叔对人家施了什么魔法,来做过一次饭后,然后第二次、第三次,跟着不知道怎么,他们家那个厨房,就变成谢婷宜的天下。大学毕业后,谢婷宜当上了公务员,出入得更勤,赶都赶不走。内向的女孩一大胆起来——真的,比那“神风特攻队”还勇敢!然后,纸就包不住火,谢婷宜的父母发现女儿跟一个高中毕业、没一份像样工作的男人瞎混在一起,那个震惊,可想而知。
“你少噜苏,还不快坐下。”小叔一把将她拉过去坐下。
谢婷宜父母双双抿着嘴,表情有点凝重,甚至严肃阴沉,不露一丝温暖笑容。
“谢先生,谢太太,你们一直来烦我小叔也没用。我小叔一直要婷宜别再来,婷宜还是来了又来,我小叔因为这样其实还错过不少机会。你们总不能要我们又搬家吧?”
谢婷宜父母对小叔的嫌弃,陈秋夏可以理解,其实并没有对他们太反感。小叔也没有“高攀”的意思,所以一直是能避就避。但避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年纪大了,小叔不再出手就赏她一记“爆米花”或敲她额头,可那种“训小孩”的口气还是没变。
“陈先生,”谢先生绷着脸。“我们替婷宜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对方不论学识品性和工作,各方面条件都和婷宜很相配。我希望你别再跟婷宜有任何牵扯,耽误她的前程和幸福。”
小叔低着头,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陈先生,”谢太太的口气温和一点,虽然一样没笑容。“我们作父母的没教好,自己的女儿不听话,觉得很惭愧。但陈先生你口口声声说对婷宜没企图,却一次一次让她上你这儿来,这岂不是很矛盾?”
“对不起。”小叔低头道歉。
“小叔——”陈秋夏开口,小叔瞪她一眼,阻止她说什么。
照谢太大的说法,如果她小叔真没那意思企图,坚决不让谢婷宜上门,那么,女孩子毕竟脸薄,不可能一次次上门来。却不知道自己女儿可以一蹲,在别人家门外角落蹲一下午,甚至一直到晚上,脚都麻了,一站起来就跌倒,害小叔紧张兮兮地送她上医院。而且,这样的情形不只发生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数都数不清,最后,小叔只好投降了。
文静内向的女孩死心眼起来、大胆起来,小叔那样怕缠的人也只好认栽了。
“请你们还是好好跟婷宜谈一谈吧。”小叔不让她开口,陈秋夏哪听他的,照说她的,但到底收敛住,没有太过分,说得太难听。
小叔并没有游手好闲或不务正业,这几年,他一直努力工作,虽然三天两头换工作。但他一直道守诺言,没有碰她爸妈留下来的钱,那些钱只用在她读书上。直到年初,阿水婆一直劝他把工作安定下来,又介绍这个店面,小叔才动用了那些钱租下店面卖起牛肉面安定下来。
“婷宜现在鬼迷心窍,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谢太太说:“陈先生,拜托你帮帮忙,劝劝婷宜,王先生是个好对象,跟婷宜很相配,错过这个好对象,不知婷宜上哪再去找像这样的好人家。”
这也太狠了一点吧?陈秋夏不禁暗暗叹口气。
“谢太太,”她不叫伯母的。“你让我小叔做这种事,岂不是要他当坏人?你明知道婷宜根本不会听的,故意要我小叔去劝她,让我小叔去伤害她。你以为这样,婷宜就会死心是不是?你也太小看你女儿了。”
“陈秋夏,叫你闭嘴你还一直多嘴。”谢太太脸色又绷紧,小叔急急要她闭嘴。
“好,好,我闭嘴。”陈秋夏站起来。“我肚子饿死了,我要去吃饭了。”跑到前头下面条。
谢婷宜父母算是文明的人。这件事虽然让他们气急败坏,半年来时不时就上门来,但一直没有“恶形恶状”。一开始虽不能接受,但慢慢地他们也明白“问题”是在自己女儿那一边。他们强烈反对又反对,谢婷宜则干脆在三个月前搬出家里到外头住。
自己父母早逝,很羡慕人家家庭那种阖家团聚的温暖,所以陈秋夏对谢婷宜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很不客气地说谢婷宜不知好歹,刚好被到面店的谢婷宜父母听见。后来谢婷宜又搬了回去,谢家夫妇没说什么,只是一直很容忍陈秋夏的“不礼貌”。
捞起面条,正想加些葱,发现没葱了,她回头喊叫:
“小叔,葱花呢?没葱花了。”
“啊!”就在这时,她身后门口那里突然发出一声轻叫。回过头,只见谢婷宜拎了一袋在超市买的东西急急走向她爸妈,有些气急败坏,轻叫说:“爸,妈,你们又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了,是我自己要来的,不要再来找陈大哥。人家陈大哥要做生意,你们这样会给人家带来很多麻烦的。不要这样!”
老实说,她知道她小叔很好——因为他是她小叔,所以她觉得好。但她不知道小叔是哪点好,惹得谢婷宜那么死心眼。虽然跟艳丽勾不上边,但谢婷宜至少算是清秀,学历又不错,又有稳定的好工作,不愁找不到条件理想的对象。偏偏谢婷宜就是对小叔那么死心眼,可小叔根本不当是艳福,只觉得麻烦,几年下来,只能认栽了。
“婷宜,”谢先生表情一沉,有些难看。“你下班不回家,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做好饭就回去。”
“这像什么话!跑来给不相干的男人做饭,回去倒要妈煮饭给你吃伺候你!”谢太太生气说着。
“回去后我也做饭给爸妈吃。爸妈如果喜欢,以后我下班回去后都帮妈煮饭。”谢婷宜低下声说着。
“何必那么麻烦,”陈秋夏还站在锅前。“叫小叔煮面,大家一起吃牛肉面就是了。”高声喊她小叔。“小叔,你快来煮面啦,我肚子饿惨了。还有,记得切葱花,已经没葱花了。”
“老板,”不巧,走进来两个青年人。“来两碗牛肉面,要大碗的。”
“马上来。”陈秋夏清脆答应一声,朝她小叔招招手。
小叔犹豫地看看谢婷宜爸妈跟谢婷宜,还是欠了欠身,赶紧走到前头去。
谢婷宜默默坐下,陈秋夏倒了两杯开水,一杯给谢婷宜,一杯自己咕噜喝着。笑笑说:“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要哭要吵要闹才会比较有力气。”
谢婷宜父母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谢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早凉,他微微皱一下眉,陈秋夏站起来说:
“我去帮你们换杯热茶。”
“不用了。”谢父说。
“当然要。”陈秋夏又笑。“我这是在帮我小叔讨好你们,功劳就记在我小叔头上。”
谢父闷哼一声。陈秋夏仍然笑着,重新倒了两杯热茶,含笑说:
“婷宜,你爸妈帮你找了一个好对象,条件很不错,你爸妈要小叔劝你跟那个好对象相亲、结婚。”
“爸!”谢婷宜轻叫起来,转向她父亲。
“爸妈是为你好。”谢母说。
“妈,你们要我说多少次?我不会答应的。”
陈秋夏还是笑笑的。“婷宜,你还是听你爸妈的话吧。你跟我小叔不适合,你爸妈反对你跟小叔在一起,你要是违逆父母的意思,硬要嫁给我小叔,大家都不会快乐。”
“阿夏,怎么——你怎么说这种话!”谢婷宜怨她一眼。
“不然我能怎么说?总不能要你违逆你自己的父母吧?我真的不喜欢那样。你就听你爸妈的话,嫁给那个好对象。但如果不幸你因为不是如心所愿,幽怨不乐,郁闷成疾,或抑郁地香消玉殒,那你爸妈也只好怪他们自己。”
谢婷宜先是睁大眼,然后噗哧笑出来。谢父则不满地瞪她一眼,有些不高兴。
“面好了。”小叔不凑巧地刚好这时端面上桌。
谢婷宜爸妈气呼呼地不肯举筷子。
“爸,妈。”谢婷宜喊她爸妈一声。
陈秋夏不客气,自己先吃起来。闲闲说:“你们肚子不饿吗?我可饿扁了。还是吃一点吧,要生气也要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好好生气。”
“阿夏。”谢婷宜扯扯她。
谢母看看陈秋夏。这半年谢婷宜也说了很多陈家的事好寻求她父母的认同,所以谢婷宜父母对他们也知道不少,知道陈秋夏在某知名大学念书,快毕业了。谢婷宜知道她父母重视这个,所以特别强调,谢婷宜父母多少也因此对陈秋夏印象不会太差。小叔有她这个侄女,行情总算才没黑到底。
“你念那么多书,就光会说这种尖酸无聊的话吗?”谢母有点不高兴。
“当然不是。”陈秋夏温温一笑。“不过,我其实已经很客气了,谢伯母。”喊了一声伯母。
谢婷宜母亲一窒,默默与先生对视一眼。
他们都有教养,不愿给人太难堪。所以陈秋夏已经很婉转。
“小叔,”她转头喊说:“快来一起吃面了。”
中午吃完饭,走向视听教室的时候,不小心跟一个戴了满手佛珠、银环和用染黑胶线穿的玫瑰十字架项链,以及穿了起码四个耳洞戴了五、六个耳环,时髦又前卫的男生擦身而过,陈秋夏很不争气地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对于那种全身披披挂挂,戴满饰物比如耳环、鼻环、戒指等的男人,她一向敬而远之。这个更过分,还在脖子上套了一个皮质的养狗用似的项圈。看了她都替他觉得呼吸困难。
她知道这是流行、新潮,但视觉感受硬就是不肯跟认知配合。
像迎面走来这个女生,穿了无袖背心跟贴身的低腰牛仔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连肚脐都露出来了;乌黑的半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泻下来,盖过半个裸露的肩膀,手上也是戴了水晶链,加上戒指、项链什么的,但看起来抢眼亮丽。最重要的,顺眼很多。这就是节制的差别。
节制。那是很重要的。
一个是稀奇,一大群就不值钱。
数大不一定都是美。一古脑往身上挂一堆破烂并不就叫流行,她只觉得活脱像是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现代丐帮。
她友善地望了那女生一眼,算是给对方行个注目礼。美丽的事物总是教人赏目悦目,难怪这世上美丽漂亮的人多占尽便宜。
“啊?陈秋夏?!”不料,漂亮女生竟站住,睁大水亮的大眼,指着她,一脸惊讶。
“啊?”叫她的?陈秋夏比对方更惊讶。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竟认识这种漂亮抢眼又会打扮的女孩。
“是我啊!许如娟。你不记得了?”
许如娟……
“你的小学同学。”看到她脸上的困惑,许如娟又加了一句。
“啊?”某种光影一闪,陈秋夏脱口叫出来。“公主?!”
许如娟先是一楞,然后想起什么似笑起来,伸手掠了掠头发,一脸艳亮风情。
“你还记得这个啊!”
“那时大家都这么叫你。”陈秋夏也笑。
“小孩子才会起劲给谁谁谁起什么绰号。”对这个绰号,许如娟也并不怎么反感,边说还边笑。“好久没看到你了。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居然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是啊,我也觉得很意外。校园又不大,要遇见还真不容易。”
“你念什么的?”
“英语。”
“我商学。”许如娟又掠一下头发。“你等会有课吗?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是没有。不过——”
“那好,走吧。”听她说没课,许如娟拽着她手臂就往前走。
“大热天的,你不觉得这样太亲热了?”她原打算去视听教室听一段英语演讲的,但算了,下次再去听也没差。
“很久没见了嘛。”许如娟笑着放开手。
从不知道许如娟是这样的人。小学课堂上那个公主,遥遥的,跟她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咖啡店里开了冷气,十分凉快。许如娟点了冰咖啡,陈秋夏想了想,要了热可可。
“大热天的,你喝这个?”
“我怕喝太冰的东西,胃着凉。”
“胃着凉?”许如娟楞一下,跟着清脆笑出声。“以前我就觉得你很怪,没想到你还是一样的怪。”
“我也觉得你们好学生很不一样。”
“说真的,那时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坐在教室后头角落,都在做些什么?”说起了从前。
“还不是跟你们一样。”
“我总觉得不一样。对了,徐明辉——你应该记得吧?你有跟他联络吗?”忽然提起了那个人,陈秋夏不提防,心头震了一下。“我听说他跟你进了同一所国中,那时真羡慕。我妈硬要我去念私立女中。”顿一下,大方地笑一下。“我那时候挺喜欢徐明辉的。”
好像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陈秋夏微微一笑,小小一惊许如娟如此坦然。但想想,已是多久陈年旧事?儿时情怀,有什么不好坦然的?
只是,对她,怎么觉得还不过是昨天的事而已……
许如娟一手支着下巴,红艳的唇含着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抬眸笑说: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老师要大家背书,很多人没准备好,连徐明辉都说他不会,老师很不高兴。”
“嗯。我记得那次你也说你没准备好。嗯……你真的没有准备好吗?”多年疑问,忽然撩起。
“怎么可能。”许如娟嘴角一勾,掠开垂到颊边的发丝。“我看老师不高兴,不想徐明辉一个人被责骂,所以也说自己没准备好。要挨骂大家一起挨骂嘛。”
果然。陈秋夏下意识点点头。
“其实我才不相信徐明辉真的不会背。怎么可能!结果王小妮被老师骂哭了,我还说他怎么不去跟人家道歉,安慰人家——”说到这里,许如娟顿一下,笑笑说:“我以为徐明辉喜欢王小妮。”
这名字一再跟那个人连在一起。回想起多年前戏院前那一幕往事,陈秋夏心里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我听说王小妮跟徐明辉好像有什么亲戚关系。我原以为徐明辉喜欢王小妮,过后仔细想,又觉得徐明辉那样做好像是为了坦护谁,因为某个人吧。”停顿下来,大眼水亮,眨也不眨地对着陈秋夏,唇瓣抹着隐微的笑。“我记得那时排在徐明辉后面的人是你对吧?陈秋夏。”
“不,”陈秋夏反射否认。“不是我。是陈丽美。”国中毕业后搬家,陈丽美也搬家,断了音讯,不知旧时人仍然好不好。
“但下一个就是你。徐明辉是十九号,我记得你是二十一号。”不得不令人赞叹许如娟记忆力之好。
但会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会是为了她……不,她不敢那么想。
“你跟徐明辉有再碰过面或联络吗?”
陈秋夏摇头。“没有。不过高中时曾经碰过他一次。”
“就那样?”
“不然还能怎么样?”问得陈秋夏不由得好笑。
但她回答得好,也平常吧?
许如娟没再追问,用吸管搅搅咖啡,又吸了一口,笑说:“你小学时成绩不太好,没想到我们现在却在同一个学校。”
“我高中时很是用功了一下。”
“我想也是。你是那种晚慧型——”
许如娟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看一眼,把铃声按断气掉。口气平常,说:“我男朋友。”
也是。才能如此间话家常似谈起以前喜欢过的男生。
“你呢?”许如娟忽然问。
“啊?”一时不明白她指什么。
“男朋友啊。”
陈秋夏摇头。
“怎么可能!”许如娟皱下鼻,不相信。陈秋夏的身材跟她差不多,卷乱的发,浓密的眉睫,明亮盈水的眼睛不说话先动人三分。虽然不怎么打扮,只是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还是能让人眼睛一亮。
“当然可能。”她突然觉得许如娟皱鼻的样子很可爱。
又有手机声响起来。这回是她的。她不认识的号码,八成是打错的,没去理它。
“对了,我听说你爸妈……”想起她曾听过的陈秋夏父母发生的意外,许如娟脱口出来,又觉得不妥,咬住唇。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现在跟我小叔住在一起。”成为孤儿的伤心悲痛那些伤口都结疤了。她成长得很健康,头好壮壮。“对了,我小叔开了家牛肉面店,有空你来捧场一下,我给你打折。”
“不是免费请客啊,老同学耶!”
“怎么可以。诶,小姐,我们也要吃饭交房租的。”
两人对视,噗哧笑起来。
陈秋夏手机又响起来。她看一下来电显示,接了电话。
“喂?”话筒传来哭声。她不禁皱起眉头。
第三章
“明辉,电话。”
时差的关系,徐明辉睡得昏昏沉沉的,听见叫唤,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坐起来,无意识地呆了一会,才起身走出去。
“明辉,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一声不响就跑回去了!”娇滴滴的女孩声音,即使带着小小抱怨不满,听起来仍然甜甜,反倒像在撒娇。
“是你啊,小妮。”
“你怎么突然跑回去了?”
“不是突然,我早就计画好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人家以为你在开玩笑嘛。”而且,他只提过一次。“再说我以为你会等到毕业典礼过后再回去。”一般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偏偏徐明辉不按一般的想法做事。“你不参加毕业典礼了?”
“不了。”徐明辉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厨房窗外可看到远处的山影,天蓝蓝,阳光有点强。
他母亲走进厨房,见他在厨房,对儿子笑一下,退出去到客厅,把空间让给他。
“你真的不参加?那徐妈徐爸怎么说?”他的回答让王小妮失望了。怎么这样?居然不参加毕业典礼!她还想跟他一起拍穿学士服的合照,再一起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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