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再不会因我几句戏言惹得粉面含羞。
他不动神色的白我一眼,拿了葱白的指头戳了戳面前的茶杯,温声讥笑道:“看姐姐这般生龙活虎,想必是病情大愈了,先前听十三爷的描述倒是惊了我一跳”。
李四娘血脉全无,我与这乖巧的少年同病相怜,虽无血脉之缘,更胜姐弟之情,以此聊表慰藉罢了。
“好了,别净说这些没用的,快瞧瞧这是甚么”,包裹里身契露出朱红的书籍案头,我拉了他的手指,掖到他掌中,语含笑意的的望着他道:“有了它,你就是自由之身,明日便可托十三爷助你离了这梨园”。
“不,不会这么轻易就成了的,先前不知费了多少精力”,他手指倏忽收紧,秀雅出众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清秀的眸中情绪翻滚,氤氲出薄薄的一丝雾气,却终究噙在眼角忍着未滑下,几近激动的溃不成言,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眼神带出了一丝担忧,“姐姐不会因此收到牵连吗?霜迟怎么说也是罪臣之后!!”
我无谓的咧嘴轻笑,随即一声幽幽的长叹,笑着侧头开导他:“你不用计较这么多,更何况如今四爷,八爷他们兄弟窝里反正斗的欢,哪里顾得上咱们!”。
我故作的猥琐惹得他露出两侧白俏的虎牙,松了口气,掩唇失笑,这么漂亮的少年,偏要学人老成。他并不知我的底细,只道是我与十三阿哥交情匪浅的缘故。
史书以暴虐驰名的四阿哥胤禛绝非是良善之人,不如趁着如今还有些身价,替彼此谋些福利,也好为身旁之人留些后路。
“姐姐的身契可是讨回了?”他将户籍文书掖进袖兜,目如秋水流,灿若星辰的眸底似有似无的荡起一丝道不明的情愫,“别把心思都放在我们身上了!!”。
“我的身契颇为复杂,怕是还要费些周折”,我抚上鼻尖,怏怏不乐的摇头,身契不是难事,费力在凭空造一个言子衿出来,就有些麻烦了,我默然沉思,哂笑一声,低身凑到他面前:“这月初九不是你十五岁生诞么,不如请了十三爷他们,即便走走过场,也好为你离了梨园生活做些支撑”。
“怎么,难道是姐姐要走了么?”,他面色一僵,攥紧了手中的茶杯,状似不经意的抬眸看着我问:“若是离开,又有什么打算?”。
“嗯,我也算有些私藏,前些时候已托了十三爷在徐州铜山盘下一处茶楼,尚在整装,待这京中事了了,想必便会离开了”,京城于我而言,已是毫无所恋,留下也是徒增伤怀了!!!
“霜迟如今也想离了这京都”,他眸中的悲色来的突兀,秀丽的眼角有泪珠儿坠落,作为旦角特有的清磁的嗓音显出了一丝哽塞。
“好好,只要你愿意,待一切妥帖了,咱们便一道离开,可好?”我心尖一软,亦浮出些许不舍,将手指举至他脸颊却恪于失礼复又放下,只得唇角含笑,温声与他打着商量。
“嗯”,他灿若星辰的眸中有点点滴滴的欣喜,揩去脸颊泪珠儿,破涕而笑,不假思索的点头回道,之后他有如此多的时机离开,若不是我当时给了他念想,也就不会一直等我到最后,以至于,赔上了性命。
求了小厮送霜迟回园,我之后低垂着额头,拢着长毛斗篷,篷帽镶边上细长柔软的兔毛将我的脸面遮得若隐若现,尾随下人离开,刚行至曲折玲珑的雕栏扶梯口,正待踏下二楼阶梯时,一人提着长袍下摆迎面拾阶而上,我垂首侧立于拐角待他先过,那人白净脸面,尚未过而立,一身汉式皂白儒衫布袍,擦肩而过时听他音醇如醺,低声对身后锦衣男子恭敬的道谢:“张明德能得八爷如此厚爱,全仗陈大人提携”。
话语虽是恭敬,我却从斜视的偏角窥到他薄唇扬起的凉凉讽意,儒雅洁净的相貌,远比那一声“张明德”更能使人震撼。感 到他打量我视线的停留,我忍不住抬头看去,他眸光轻颤,一脸遮掩不住的惊异,唇角微张急欲询问,终经不住身后人的催促,直到拐向一侧的雅间,仍不忘回头张望。
他本是相士出身,这一番突破男女大防的出格表现,或许是因看出了我穿越人士的底细,我当时只沉溺于遇见历史名人的意外中,加之初见儒雅男子的莫名好感,抵消了他在史书上的声名狼藉,自然也不会想到,几年之后我会因他一句话,历尽风波,几经生死,尘埃落定,回首往事时,这份初见的欣赏又能留的几分?
外面的雪飘扬的越发紧了,京中仍是四年前初见时的熙攘模样,晶莹剔透的飘雪洒扬,似是百般感慨望不穿这尘世间的浮生百态。我紧紧身上的斗篷,心绪翻滚,是啊,离开京城不过是权宜之策,然而谁能真正不计尊卑贵贱的陪我走下去呢,如今想来仍旧是茫然,或许寂寞太久了,当霜迟说要与我同行时,心中还是浮出了几分心动与向往。
大雪纷扬的遮掩了整个北京城,坐在轿中徐徐前行,不禁产生了一个错觉,我如今是真的迈入了历史的长河中,还是眼前的一切,原本就是我做的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小轿稳健的拐过二角偏门守卫,刚行至一人迹罕至处,“就在此落轿吧”,我撩帘对着前方的轿夫轻声下着命令。
话音一落,小轿便稳稳的停下,前沿的轿夫一边摘下额上毡帽,抖落其上的薄雪,一面甚是踟蹰:“这路上积雪正深,奴才喊了下人来伺候着吧!!”。
“不过剩了两步的距离,随便走走也便到了!!”,拢上兔毛篷帽,我提着下身月白绣梅花棉绫裙的下脚,揽了软帘便迈下轿来,微微仰首看了一眼肆意飞扬的雪花,不以为然的笑道:“难得遇到这么一场飞雪,赏雪若是叫人跟着反倒是不美了!!!”。
“既然如此,奴才便回府向十三爷复命了”,他们知趣的也未稍加劝阻,提着毡帽掸去肩头上的落雪,恭敬的揖手回答。
“有劳两位了”,我忙取了腰间的梅花攒心络子荷包,拿了其内的两块碎银子递给他们,谦逊的笑道:“寒冬天里还劳烦二位亲自跑一趟,拿去打些酒吃,只当是避避寒气,今日梨园之事,还请不要张扬”。
他们面色一怔,连忙垂头推辞,却抵不住我执意,两人忙上前接了掖进袖兜,齐齐道谢 “破费姑娘赏酒吃”,一面又说“不敢,不敢”,得了我的示意,这才双双抬了小轿快步离去。
僻静之所自然是无人扫雪开径,我驻步四顾一望,府内颜色并无二致,远远望去的青松翠竹,悄悄的假山琳琅,如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越发显得晶莹剔透,粉妆银砌,就连那泼墨山水画,也难描画诸般古韵生香,我拢着斗篷随意的走了几步,拐过了偏方的蜂腰竹桥,不觉便转到了两年前我宴请四阿哥的那处四面临水的正则亭,偶有寻食的鸟雀凄声而过,湖内残荷断菱冻结在冰面上,滩边衰草枯黄冷逾,我扶着岸边的杨柳树干悄然伫立着,落雪飞飞扬扬更觉阴寒入骨。
来此不觉已是三年有余了,此处的繁缛礼节我也能够信手拈来,却为何越发的孤独无依,难以融入呢,直至今日仍旧撇不开前世的思维身份,我微微仰首,任寒雪扑面而来,看着如同搓棉扯絮般阴暗暗的天,脸上冰凉麻木,只抵不上心尖的无望。
耳畔有靴子踏在积雪之上清浅的声响,只是我还未及转身回去,便被一人揽着臂膀扭回了身,四阿哥只着一身素净单薄的石青色织锦缎立领直身长袍,围着沙狐毛风领,清隽脸上紧绷的神情有轻微的放松,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凤眸中是若有若无的尴尬和怜惜,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讥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对着风头流泪,你倒是挺有雅兴的!!!”
“不过是沁到脸上的落雪化的水,有劳贝勒爷牵挂了”,我不动声色的自他掌中挣开,知礼的福了福,取了袖兜中的手帕擦去脸上滑至唇角的雪水,异常真诚的笑着道:“霜迟的身契,还要多谢贝勒爷的援手!!!”。
我话还未讲完,便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小厮恬愉心虚气喘的快步跟来,紧揽着一件金翠碧彩,辉煌闪烁的遍地金细蚕雀金呢狐皮斗篷,先是行了礼,欣喜的笑道:“方才果然不是奴才浑说,还真是李姑娘孤身一人站在湖边,怎不叫人往坏处想呢!!!”。
第三十八回:轻寒暮雪何相随
“你这小子好不称职,怎么就任贝勒爷穿着恁的单薄的跑出来了,若是不慎受冻着了凉,你可是难辞其咎”,我眼珠儿转了转,半是打趣半是玩笑的横他一眼,踏前一步接了他手中的斗篷。
微微抖开,转身踮脚拂去四阿哥肩头上的落雪,我轻柔的替他搭上斗篷,偏着头只怔怔的盯着他看,心中触动,有淡淡的温暖划过,因此笑的格外清新娇嫩:“难不成,贝勒爷以为奴才巴巴的跑到湖边,是来寻短见的么?”
他面上尴尬早已隐去,一如往常的泰然自若,欲笑不笑地睨我一眼,接了我手中的斗篷带子,垂眸自顾自的系上,才淡淡的讥笑道:“你脑子向来愚笨,若是一时想不开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是,若是贝勒爷不着受了寒,也全然要归罪于奴才头上”,我故作谦卑的嬉笑着躬身道歉,惹得他凝眉冷哼一声,却隐隐听见从一侧传来齐齐的脚步声,我慌忙复了正色侧身躲开,在离他有一射之地处垂手站立。
果然不消一刻,便看见侧福晋李椒薏斜坐着精致的青翠竹椅小轿从前方的小径中拐出,其前是晟睿院的周嬷嬷替她高擎着青绸油伞,粉黛,金蓥(yg)齐齐有五六个丫鬟打着伞拥轿而来。
轿上的李椒薏一身缕金百蝶穿花绛红洋缎窄褃旗装,越发的身量苗条,镶滚两寸的银白丝云脚纹锦边尤为的辉煌秀丽,额上包裹的刻丝石青白貂昭君套下尾的一枚双衔鸡心流苏银坠随之颤颤而动,华贵煊赫的气度尽在举手投足间彰显,无不昭示着她在府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乌拉那拉氏。精雕细琢的云纹眉,青黛勾染出三分凌厉,俏鼻高挺秀气,杏仁般秀目在看到四阿哥那一瞬,便氤氲出无限润腻的脉脉柔情来。
竹轿在前方稳稳的停下,李椒薏接了身侧丫髻手中的青绸油伞,步履轻盈快走几步行至四阿哥面前替他擎上挡去落雪,看也未看我一眼,只对着他含娇细语笑道:“时儿正闹着臣妾要去健柏院探望贝勒爷,倒不妨在这遇着了!!”。
从她青皱绸一斗珠的白狐皮斗篷下拱出的一小巧的脑袋来,尚不足三岁的弘时肖像其母,周身包裹在雪白的狐裘之内,只衬得那张小脸更甚美玉生晕,分外的粉妆玉雕,自她的臂弯内挣向四阿哥,青嫩的嗓音急急的喊着:“阿玛,抱!!!”。
四阿哥忙踏前站入油伞下,撑开身上的雀金呢斗篷接了他围裹其内,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柔情和宠溺,清冷的嗓音也带上了盈盈笑意:“时儿有没有记住阿玛的教训,不许淘气,不许不听额娘的话?”
“自从爷上次说了他,如今是乖得很呢”,李椒薏一面替四阿哥温柔的拂去斗篷上的落雪,一面侧头盯着他们父子笑,仿佛这世间万物皆不入其眼,眼中的柔情几近满溢出来,茵茵的笑着逗弄弘时:“快和阿玛说说,你今日都吃了些什么?”,亦不忘对四阿哥笑着道:“今日厨子做的炸鹌鹑不错,我已命他们给爷备了饭!!!”。
“时儿多吃了两盅冰糖燕窝粥呢”,弘时只抱着四阿哥的脖颈,拖着稚嫩的嗓音小声的撒娇,“时儿还要陪阿玛用膳”,只逗得四阿哥沉声而笑,连声应好。
早有丫鬟婆子簇拥而上伺候,四阿哥怀抱弘时刚迈开了几步,顿步回首,略微愧疚的看了我一眼,对着跟于身后的恬愉道:“你去送她回院吧!!”,在我婉婉的道谢声中,提步离去,身畔的李椒薏脸上的志得意满也更甚是显而易见。
这一面和煦温馨的场景儿只衬得我是分外的多余,此刻对四阿哥那一份微不可察的心动也已是全然不见,那伞下的空余是如此之小,多了一人只会是更为拥挤,想我一向要强,最恨争宠呷醋勾心斗角,竟不知何时动了与他做妾的心思,念此不觉好笑,心中那一抹黯然顿时释怀,唇角扬起的浅笑只吓的恬愉面色顿变,拖着变腔的声调连喊了两声“姑娘”。
“喊什么呢,像失了魂似的”,我撩眉笑吟吟的看他一眼,冷浸浸融化了的落雪顺着风帽兔毛渗到了我的额角,只刺得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我要回了,就不劳烦你送我了”,见他急于推脱,我不以为然的拧眉撇他,“瑾瑜院能有多远,难道我竟会走丢不成,你就放放心心的去贝勒爷跟前伺候吧”,说罢宛自不理他的回答,只是随意的招呼一下,便揽着斗篷缓缓离开。
是啊,不论前方路程怎样,孤独也好,落魄也好,风雪中能给与我作伴相随的,供我仰仗的,永远是我一人而已,那些无关紧要的,即便有所涉及,离开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譬如四阿哥,又譬如安昭。
我一身落雪的叩开瑾瑜院的大门,只吓的守门的婆子变了脸色,喊了一声“纤云姑娘”,弄巧她们二人便掀帘而出,齐齐迎上,看我这么一副混沌模样,只气的的纤云不停说落,只被我笑吟吟不以为然的态度惹的禁口不言。
屋内温香拂面,加之火盆地龙烧的正旺,灌了一碗黑漆漆滚烫的祛寒汤药下去,冲淡了满腹的暗淡怅然,只罩了雪青色金线织花扣腰对襟长袄上身倒也不觉得心寒了,我递了药碗回去,指着搭在熏笼上尚在烘烤的大毛斗篷,甚为释怀的笑着对纤云道:“明日就收了它吧,看着倒是华贵,竟不怎么抵寒呢!!!我以后是再也不穿了的”。
“这大毛斗篷最是挡寒,小姐想必还是身子虚弱的缘故”,她搁了药碗到弄巧的青瓷托盘上,将另一侧的掐丝鎏金珐琅熏笼往我身边挪了几挪,略显担忧的道:“只是这天色尚不到大寒,小姐这几日倒更要留心,别像往年再受寒犯了腿疾才好!!!”。
“哪会呢,为了这腿我也不知灌了多少汤药,若是再犯,可就是对不住我这些时日所受的苦了”,我话音一落,只惹得屋内丫鬟都笑了,虽是口中说的豁达,只是腿疾那蚀心的苦楚,我倒真是不愿再尝了!!!
之后有了我的特意躲闪,他也没有刻意的亲近,我们的关系便有些渐行渐远的味道了,只是规矩的每日酉时到健柏院中教他简体汉字,因不敢引进拼音,素日便以《三字经》,《论语》,《道德经》等作为范本,将上面的繁体字一一转译。身为皇子,他自是殚见洽闻,话虽不多,却是句句深中肯綮,加之不时引经据典的触类旁通,枯燥的说教课倒是趣味横生,果然这些古人,个个都不容小觑。这样过了半个月便临近年关,地方官员进京谒拜,他也异常忙碌起来,我只得暂时休课。
康熙46年的除夕过得并不通畅,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半月有余,掩埋了半个北京城,南方更是多处发生雪灾,大年夜尚有加急信件传至京都,康熙起初全权授予太子处置,却不知为何,发放下去的赈灾钱粮多被私吞,尤其苏杭一带,灾情严重,康熙圣殿之上力批太子(tizi)党办事不利。
康熙年间,官员结党贪污,国库亏损甚是严重,渐有了入不敷出之势,倒和史书并无太大的出入,加之又有八爷党从中作梗,今日之局也并无难以理解之处。刚出了十五元宵节,四阿哥便请缨前去江苏督军查看,筹集赈资,得到了康熙的应肯。
而我对此却是满腹怨言,江苏徐州铜山的灾情尤为严重,我在那的店铺延误工期倒还无妨,就只怕灾民愤起,砸了我还未开张的铺面。递了私信向十三求情生效,元月二十一,我作为四阿哥的随行侍女,随着并不宏大的六人队伍首次出了京城。
在纤云,弄巧凄惨切切的目光下,我提着并不丰厚的包裹,坐上了前往的马车,还道四阿哥会骑马,谁知刚出了院门,他便也撩袍上来,看也未看我一眼,搬上了厚厚的奏折,搁在马车内的矮几上,凝眉便开始批阅。
京都内积雪已被洒扫干净,叫卖声,嬉笑声,热闹如昔,与平日里并无二致,马车笃笃,健步如飞,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行六人便从南面的正阳门处驶出,出了城门便有了不同,官道上积雪踏的平整,人来人往的马车倒是经久不息,田里的落雪深可没膝,白茫茫的一片,竟也看不出种的是什么作物。
四阿哥只是在出城门的时候撩帘看了一眼窗外,清冷面上的神情便有了几分凝重,想必也是因为前方的灾情并不乐观,他雷厉风行,手段冷厉,只是太子(tizi)党,八爷党皆有涉及,无一不是掣肘之力,朝中的皇子大臣,但遇此事,又哪一个不是躲闪得爽爽利利,便只有他不识趣的往前凑,也是活该接了这棘手的山芋。
第三十九回:亦弓亦马亦多情
我暗暗地撇撇嘴,怀抱掐丝缠枝牡丹珐琅熏香暖炉,正襟危坐的缩在边角,于他而言,是异常透明的存在。
马蹄敲在雪地上的笃笃声使得我睡意翻涌,“嘭”,额角砸在马车彖木上冲了困意,我睡眼惺忪的醒来,对侧冷面王抬头淡淡斜睨我一眼,复又埋首于案上的书本中。
这人从出京到如今的半个时辰内,连握书的姿势都未变,看他一眼只觉我手脚都酥麻起来。我尴尬之下,撩了马车上的帘幕,两名精装侍卫亦骑马随行。因地上积雪初化,走的小心翼翼,车夫连同随行老仆低声商讨着行走事宜,我甚感无聊,昏昏欲睡。
直到从右腿的传来的针刺似的疼痛席卷全身,自从得了太医院的方子,杖刑留下的腿疾已是许久不曾复发了,或是今日风寒入体吧,我瑟瑟索索的抱腿蜷缩一团,终究忍不住疼的呻(shen)吟出声,抬眸看向身侧冷眼旁观的男人,放低身段乞求道:“劳烦四爷替奴才取出包裹内的膏药,烤上可好?”
他面带迟疑的看我一眼,终于停了手上翻书的动作,按照我的指示取出包内的药膏,得了我的示意,侧身贴在身后的暖炉上,只待全车厢都漫上了浓郁苦涩的中药味儿,方捏着递了上来,默默与我对视相望,眸光一动不动,其中的担忧似是而非。
我疼得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敷衍的道了谢,便伸腿架在了一侧的暖榻上,撩了其上的碧色织缎暗花攒菊棉裙,借力蹬了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三下除去玉色缎面袜套,捋起裤脚只大腿根处,赤(chi)裸(o)裸(o)露出莹白如玉的一截小腿来,将膏药贴于膝盖处使力的揉捏起来。
疼痛稍减我才迟钝的察觉出不妥来,四阿哥视线远眺,紧蹙的眉头似是不喜,面上神情阴郁冷凝。不禁面上一红,我这动作于他看来太过于大胆放荡,略显不好意思的别开脸,忙揽上一侧的银狐轻裘披风遮上,在其遮掩下穿上鞋袜。
他慢条斯理的收了视线,修长的手指抚上额头眼角,轻轻的揉捏数刻,之后却侧身掀起车帘,冷声的与马背上的近侍讨论稍后的行宿问题。我则是浑噩的重新陷了入沉睡。
梦中被密集的鼓点惊醒,腿疾在源源不断的暖煦下已轻了近半,我自炕上坐起,茫然半刻即要掀被下床,有丫髻手握铜 盆推门而入,行至我面前,巧笑道:“姑娘终于醒了,一起的那位爷都催问了两遍了”
我捏捏昏涨的额头,撩一眼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抬眸问她:“我睡了很久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扭身端了早已准备妥当的洗漱用的茶盏净巾,笑着一一递上:“几位爷是申时进的驿站,现在还未过酉时,姑娘可要进膳吗?”
我揉了揉干瘪的肚子,点头道了谢,简单进了食,才想起自己身为随侍的职责所在,忙挣扎着站起,低声问她:“和我一起的那位爷怎样了,我还是出去看看吧”。
她抿嘴笑了,收了碗筷,笑着劝阻我:“姑娘还是不要出房的好,这驿站简陋,统共只有这一间屋子凿了土炕,烧了地龙,那位爷吩咐过了,让姑娘好好休息,他自有下人服侍”,
“那有劳你替我问安,转告详情”,我忙不迭的出声言谢,求她替我向四阿哥请了安,因舟车劳顿,身子困乏的厉害,收拾妥帖之后便重又陷入深眠。这样快马只颠了日方到江苏,四阿哥未做歇息,便直奔徐州铜山而去。
他们被安置在了驿站,我因旧疾复发,多有不便,既随县丞的女眷同住在内宅,四阿哥忙的无暇分身,内府的人更是不敢拘着我,因此我一得空便去租买的店面,要继续开工怕是不敢奢望,给工匠发了锭银,遣散他们,我在门上多加了几道锁,确保店铺安全才起身离去。
沿途皆是流离失所的乞讨者,瘦骨嶙峋的受灾饥民,面色呆滞的卷缩在长街店铺的屋檐下,妇孺老人哭泣悲惨之象,卒不忍睹,虽不至于路有饿殍,只是长此下去,没有赈灾之资,他们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四阿哥来的第一日便命县丞开仓放粮,只是县城库房内银钱粮食多有不足,尚不抵城中富户的贮备,惹得他一怒之下斩了督察官,粮草官,前前后后有数十位官员挂冠受罚,却已是于事无补。
城中富人依然是作壁上观翘首以待事态的发展,捐资救灾的倒是寥寥无几,四阿哥还在寻找拿这些富人开刀的籍口,在城中官员纷纷落马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保全地位安然不动,十有是九阿哥的人。
见灾民们面色死沉,我心有不忍,捏了捏钱袋中的银两还有富余,就买了半兜包子散给其中一波年纪较长的老人,在他们感恩戴德的道谢中,我只是无能为力的说了些安慰的话,无外乎他们的情景已上报朝廷,赈灾有望,明知无望的话,一遍遍的说下去,多少便有了自欺欺人的意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底层平民的生活好坏,全然寄托于在位者,明君良臣才能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康熙虽然是史书留名的仁君,只是这样一味的宽宥娇纵臣下贪污津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想来,任由执法森严,手段狠辣的四阿哥登基进行大刀阔斧的变革,倒不失一个除去腐烂根基的良策。
直到我囊中空空如也,又安抚了他们几句,才借此离去,拢着披风带子,我随意走到一十字叉口处,不知谁家身着绸缎的三岁稚嫩孩童因雪天路滑,不慎摔在了路中“哇哇”哭的厉害,周围却空无一人。
我看他生的粉嫩可爱,缓缓的他行至跟前,弯腰探手笑吟吟的道:“小朋友栽疼了吧,来,让姐姐扶你起身!”。
幼童水灵灵的看我一眼,噙在眼底的泪珠儿悠悠的打着转儿,惊诧好奇的怔住盯着我,迟疑的伸了滑腻的小手到我掌心,任我揽他入怀。
只是我们相拥还未起身,便听见远远有人急色厉声的高喊:“前方马市的马儿受了惊,路人快闪开”,嘶喊着幽绵不绝,只吓得前方的路上的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我亦是抬头观看,几十米之外,一枣红大马正甩着鬓毛飞驰而来,那急速踏上飞燕也非难事,惊得众人不敢上前,连怀中幼童都惊吓的瘫软在地。
我心中又怕又惊,抱起幼童急于离开,不料脚下一滑,单膝跪栽在地,那雪地被过路的行人踩得又硬又滑,我腿疾本来未愈,被这样重重一磕更是酥麻酸痛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心中苦笑不止,看这情景,怕是不死也要落个残疾了,围观众人纷纷着急却也不敢上前。
正暗自焦急,却不想从另一岔口又拐出一毛色亮丽的高马迎头撞上惊马,轰然声伴着众人的惊呼,两马各自后退被撞飞,前者坠地显然已是毙命,后者哀声嘶鸣倒地不起,而马背上的人也力道相撞,被甩出了丈米之外,围观的路人惊愕之下,纷纷上前帮忙。
待我挣扎着看清倒在地上的骑马者,那清冷的脸面上宛自闭目不起,脑中似是炸了烟花般,一阵轰鸣,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疼悸之感焦灼的我心麻,拖着不甚伶俐的腿脚只身扑上,嚎啕大哭,那一刻只觉得心如死灰,他若去了,我该如此自处呢,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只吓得我抖作一团,完全失去了素日的分寸,甚至忘了俯身探下他的气息。
“哭什么,我没事”,低沉的嗓音夹杂着闷哼自耳边想起,他缓缓出了口气,看着我拧眉咬牙叱道:“还不快些起来!!!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说罢也不待我回答,挣扎着站起,亦不忘俯身忍痛单手搀我起来。
“贝勒爷?”我喜极破涕而笑,胡乱的揩去脸上的泪渍,俯身攀抱住他的脖颈,再也顾不得礼数,冰凉的手指带着污水探向他的脖间动脉,见他心脉无恙,吸了吸鼻间的酸涩,我才发现身侧众人睽睽凝视,禁不止脸上一红,慌忙的松开他,只掂着脚尖伫立着,不免讪讪的垂眸笑道:“贝勒爷没事就好,若是因我有了不妥,奴才真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你若能把贫嘴的心思用在脑子上,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了”,他含怒带怨的瞪我一眼,一向冰凌的凤眸中似有似无的浮起一抹别扭迷茫之色,满脸皆是懊恼之意。
“没有奴才的愚钝,怎么能衬托出贝勒爷的英勇无双呢!!”,我看他右手虚脱无力,显是受了重创,他却强自隐忍不发,我心中陡然抽痛,一时之间感动非常,一面搀扶他,一面忙不迭的点头认错:“是是,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多亏了贝勒爷骑术精湛,才能化险为夷呢!!!”。
第四十回:夜深亦恐花睡去
他恹恹的冷哼一声,未再说话,只是白皙的侧脸溅满了泥泞,尚在滴着泥水,雪青刻丝银鼠马褂上滚镶的沙狐毛已被积雪污染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腰间的雪青色丝绦腰带崩断,束着的月白压光提方格纹的直身长袍更是夸张,自腰间撕裂至膝盖,翻出其内浸了雪水的上等棉絮,这一幅狼狈模样配上他那幅威严的神色生生堆砌出了一丝好笑。
顾不得鼻尖渗出的酸意,以及满腹深切浓馥无处发泄的触动,我唇角不自禁的便勾起一抹浅笑,却又怕惹怒了他,也不再在意众人的围观,忙掏出袖兜中芙蓉团花手帕,佯装踮起脚尖替他揩去面上污泥,一面仍不忘唇角含笑的斜眼偷瞄打量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他平静的眼中终是翻腾出一波怒色,只是随意的拢了破败的衣衫,侧着脸也不看我,只是低低的冷声哼道:“如此愚笨,若是十三知道,看他可还敢日日念叨你沉着聪慧”。
“那自然是十三爷谬赞奴才了”,我故作娇俏的抬起狡黠的眸子娇睨他一眼,收了沾染雪污的帕子掖进袖兜中,终究忍不住努嘴笑了,“先前已被贝勒爷教训过了的”,我敛眉低目,回答的异常乖顺朗利。
看我笑得欢畅,他终于抿唇不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瞄一眼津津观赏的人群,面上有微微的隐藏不住的尴尬浮现。
这时自人群中踏出一锦衣魁梧青年男子,面色迟疑的踏前一步,领着我救下的孩童,并四五个短打的褐衣小厮齐齐拜了三拜,拱手揖到:“李又玠替犬子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事出有因,多半是由鄙人小子所起”,说罢侧头凝眉一声怒喝,便有两个同样衣饰的小厮驾着一顶青绸小轿上前,他方正身对我们笑道:“二位府上哪里,鄙人亲自驾轿送往,并登门道谢!!!”。
“这位老爷过奖了,助人为乐乃是人之本份,好在是并无伤亡,倒不用这般费礼了”,我看四阿哥一味的沉默,没有出声之意,忙收了嬉笑正色推说无妨,没有惯常阁中女子的畏首畏脚,举止舒徐,言语慷慨,只惹得眼前的李又玠看我的眼神惊诧不已。
我只觉得他的名字分外耳熟,只是还未及细想,身着墨绿补子官服的县丞领着两顶小轿,尾随四阿哥跟前侍卫急色赶到,看到四阿哥这幅狼狈摸样,早吓白了脸,咚然跪在泥水中磕头求起饶来,“奴才们来迟,还望四贝勒爷赎罪!!”,紧跟着的侍卫亦是忙上前递了宝珠蓝羽纱面白狐狸里鹤氅围裹在四阿哥身上。
围观众人发觉来了钦差,纷纷跪拜行礼,四阿哥拢着鹤氅漠然的作势免了礼,众人起身。
李又玠眸子发亮,撩袍起身,撇过小童绕过众人,对跟前的县丞更是看也不看一眼,恭敬的对着四阿哥行了礼,朗声一笑道:“既然是朝廷派来的钦差,鄙人愿捐出五万白银,三百担粮食,以作赈灾之用,也算是替犬子报答救命之恩!!!还望四贝勒爷不要嫌弃才是”,说罢又拜了一拜,只到得了四阿哥颔首同意,这才作罢。
如今救灾的所遇的脖颈正是钱粮紧缺,他所捐的虽不足以扭转局势,只是缓解燃眉之急还是能够的。一侧的县丞早已按耐不住,顿时喜上眉梢:“李卫兄一向开明,先前施斋今又捐款,可是我铜山商贾的楷模啊!!”
“这钱只怕过了县丞大人的手,可甭想再出来了”,他唇角浮起一抹讥笑,一番话说的意味深长,听着吓得面色发白的县丞一味的说着“玩笑,玩笑”,撇嘴不愿说话,扭身对着四阿哥施礼笑道:“既然是贵客,寻常的服侍怕也是难入二位的法眼,倒不如先赦在下离去,以作筹备银钱之用”。
四阿哥面色阴沉,我怕是李又玠脾气怪异惹怒了他,赶在他还未作答之前,便下意识的抱住了他的前臂,他默默的看我一眼,唇角撩起,带着微微不可察的笑意道:“你先下去吧,此事稍后再议!!!”。
“那鄙人改日再去打扰吧”,李又玠轻应一声,躬身对着我们施了拜礼,抱着幼童阔步而去,我和四阿哥相视一面,心中不免在想,这人倒是傲慢的可爱。
之后我们坐了县丞遣来的两顶官轿回府,我的腿经大夫施针,并贴了药膏,挪动着行走倒是无碍了,只因四阿哥在撞马时伤了右手,县丞怕新派的丫髻不懂他的喜好,便在厢房外间的暖阁内为我置了铺盖,易于听候差遣,他撞马的缘由皆是因我而起,我也不再一味的避嫌躲闪,守在他身旁任劳任怨的只任他差遣。
掌灯时分,我站在四阿哥身侧,见他用左手搛了饭菜欲送往口中却因不得力而屡屡白费,终是没了兴致,甩了银筷,我敛下眸中的笑意,偏着额头偷瞄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愠怒,才上前一步轻笑道:“贝勒爷何必自我折磨呢,有这么便利的近侍不用,难道是怕奴才下毒不成?”
他未答话,只是挑眉幽幽的看我一眼,其中威胁的意味正浓,我忙识趣的闭上嘴,取了备用的雕花银块,搛了平日常吃的送至他唇边。他薄唇正抿,低垂着视线,打量着我手中的饭菜,微作踟躇,便张嘴咬进口中,优雅的细细咀嚼,向来跋扈的冷面王突然如此乖巧,终于惹得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抬眸冷哼了一声,薄怒渐起,却完全秉承孔夫子的“食不言,寝不语”,直到咽了汤,静了口,才摆出秋后算账的神色,阴森森的冷笑道:“若是再笑,今儿就由你守夜吧!!”
清朝大户人家有留人守夜的风俗,以防主子起夜不便。我实在受不了睡觉都要被人盯梢,苦劝纤云费了院中的这规矩。更何况是替人守夜,才更是折磨。
“贝勒爷饶了奴才吧,若贝勒爷也有曹孟德梦中杀人的癖好,那奴才命危矣,贝勒爷坠马的辛劳岂不是也付诸东流了!!!”我调笑着侃侃而谈,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出言求情。
“伶牙俐齿,难怪能讨十三欢心!!!”终于被我磨得没了耐性,他双眉微蹙,起身推门进了内室。
“谢贝勒爷夸奖”,我一面笑着回应他,一面快步走到外室门前,掀了大红猩猩毡帘,对着门外听候差遣的侍卫道:“贝勒爷要净身沐浴了,去命人烧水吧,另外喊人撤了晚膳”。
早已有人收了碗筷,新上些清粥小菜,我才坐下慢慢细细的进餐,捏着酸软的手指,暗自抱怨腹诽,伺候人真不是好受的活。刚放下碗筷漱了口,净了手,便见有小厮抬了木桶,烧了旺火的熏香暖炉,徐徐进了里间。我摇头轻叹,这冷面王果然好毅力,想我先前洗个澡能打颤哆嗦近两个时辰,难为他日日沐浴更衣。
途中见有小厮加了两三趟热水,约莫半个时辰,便有下人来催,“李姑娘进去服侍爷穿衣吧”,他神色恭敬的让我感到莫名的尴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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