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X

红X第1部分阅读

    《红x》

    红x(一)(1)

    他帮我打开水,挤开人群,扔垃圾。像一匹小马。什么也不需要干的时候他说,四年前,他第一次坐火车,就是在这节车厢。  在进这节车厢、遇到他、和他屁股贴着屁股之前,我经过了候车室。候车室里有两股气味,一是煮白菜的气味,另一是炖萝卜的气味,总之是熬蔬菜的气味。墙边吊着几台电视,但是都没有放。几个新疆人跑丢了白帽子,大声叫着,别关门,别关门。穿制服的女人恼怒地放下钥匙。我跟着他们一伙,拉开大铁门,侧身钻过门缝,冲向站台。5车厢一般说,就在地道的出口。  我个子不高。车厢过道里吵吵嚷嚷,全是人,在塞行李、找伙伴,摇摇晃晃,就像一团滑腻的泥巴。我这么说,意味着火车上的空气就如一池肥沃的液体,也意味着我是一条鲫鱼,在池泥中钻。除了感觉到闷热,还感觉到氧气不足。  5车厢37号已经坐了人了。我掏出票,不错,是5车厢,也是37号。我问他,请问这是你的座位吗?他抬起头来反问我,你是几车厢的?伴随他的声音,他黝黑的脸上出现一种表情:眉毛上扬,眼睛睁大,眼角几条闪电形状的血丝,额头上突然隆起粗壮的皱纹。  不好意思,这座位是我的,请你让给我坐吧。我把票给他看,他不看,只是仰头看我,眼光好像很无辜,其实十分狡猾。这种人最讨厌了。  车厢尽头墙上紧贴一张发黄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挂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我的胸口在淌汗。车厢里到处是淌汗的女人。据说南下的火车,就是这样拥挤。空气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过道里堆着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护着行李。带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着,小孩的脚穿着鞋,小孩的脚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讨厌的表情侧身躲避着他。  也许你没有坐过南下的火车,不知道究竟有多拥挤。妇女把胸脯放出来,用手背把前面的人推一推,挪出一点空间,把||乳|头塞进哭闹的婴儿的小嘴。奶孩子的ru房,||乳|晕黑乎乎的,肿胀得从根部到顶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这种ru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后左右都是人,胸脯贴着脊背,胳膊缠着胳膊,没有人能扭过头去。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然就会看到那颗硕大、低垂、肿胀、乌黑、静脉暴凸的ru房。据说南下的火车,总是这么拥挤。  乘务员把货车推过来,把餐车推过来,压着屁股和大腿,挤压扭曲剩余的微小空隙。车子开辟的路径后面,跟随着长长的队伍,他们基本上是借机上厕所的人士。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如果有个别突然来了月经,黏稠、湿热,那种难受的程度,会令她后悔自己已经不是个婴儿。  婴儿在妈妈大腿上躺着。奶完之后,她仍然哇哇地哭。妈妈于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厕所的路途遥远,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样可怕。她抱起小孩的屁股,用那个习俗的姿势,在座位上让她尿开了。这至少说明,她可以随地小便,看着她的小逼我希望在火车上月经的时候,我也是个婴儿……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们在打哈欠、接电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的酒气,像天上派来的雨,台上领导喷溅的口水,躲也躲不开。  旁边的这个人还好。他不大说话,精神很好,不打哈欠。有时瞟过来一个细长的眼神。我知道他偷看我的领口。车到临潼站的时候,他开始剥橘子吃。他把桔皮剥成花瓣的形状,放进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接着他把橘子一分两半。橙色的橘肉扯着白色的细丝。那时阳光刚好移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指瘦削细长,指背上的细纹密致,显示这是一双经常活动的双手,一双可能熟悉女人身体的手。突然,他把左手从阳光中抽出。抽出的目的是为了递给我一半橘子。  别人摸过的东西,让我直接入口,我有点犹豫。但他细长的眼睛可以说很清澈,也可以说很真诚。他刚才占了我的位子,一直擦着我的裤子,磨着我的大腿,现在则让我吃他的橘子,我有点反感,害怕他是个二流子。等他一口把半个橘子全吃下去,我才一瓣一瓣慢慢剥开。橘子带着南方雨水的甘甜,汁液丰富。“二流子”跟我弟弟差不多大。我弟弟已经死了。  &nbsp&nbsp

    红x(一)(2)

    你在哪儿下车?我主动问他。  长沙。你呢?  比你远。我不想告诉他我的一生。  那我们可以一直同路到长沙。  是呀,你是回家吗?  ……  车过潼关的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他也不那么害羞了。甚至有一点多嘴。他说话的时候,细长的眼睛看着橘子。橘子纯粹剥给我吃,手法娴熟,让我想起那些,那些憋住呼吸专心刺激女性的舒适、温暖的男性朋友。我喜欢那种互相尊重的满足。  他说他老家全是橘子。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他从来没有回过老家,只知道,在沅水边,出产橘子和柚子……我去过那里,也可以说刚从那里回来。我辞掉鬼都能闷死的编辑工作以后,没事可干,到处游荡,第一站就是那边。那里的山水普普通通,风土人情也止于古朴,不过尔尔,但是男人真的不错,属于刚烈且温柔的优秀人种。  他说,那边的河很宽,没有桥,车和人畜都靠“缆船”过河。这我知道。过渠河就这样过的。在两岸牵一条手臂粗的钢绳。绳子上系一条大船。船两头用另外的钢绳连接两岸。两岸各有使用电能的机器。有车过河,先停到船上,然后启动对岸的机器,慢慢把船拉过去。再过来,也是一样。坐在车里的人,会以为车子停了,可是走出来一看,大船正在过江,脚下风平浪静。  他说,在车里面,感觉不到船在动。可是透过车窗,你会看到河面很宽,岸……  他突然不说了。这是因为,乘务员来查票了。他脸上闪过紧张的神情,低声对我说,等会查票,帮我个忙吧。  怎么了?  我没买票。我俩用一张票行不行?  那怎么行?他查完了要在上面画的。  不是那样……我们到厕所去。他要敲门的话,就把票递出去。他肯定想不到里面有两个人。要是他不敲门就……他作出一个表情,应该是表示“更不用怕”一类意思。  试试看吧。吃人家的嘴软。我们拨开人群,他在前,我在后。厕所里有人。踮起脚尖,可以看见乘务员已经到达车厢中央,离我所在的位子仅仅两步之遥了。“二流子”对门一顿猛捶,门里的人大声吼道,敲什么敲。乘务员越来越近,如果不是他太胖,他甚至已经站在我胸前了……“二流子”抓住门把手,像掉进水里的飞机旅客一样,死命咣当咣当地晃动。  门一开,一股臭味飞扑过来。火车上的厕所的臭味,就像泡泡糖吹出的大泡泡,突然破了,全罩在脸上。二流子让我先进去,我只好先进去了。小窗户开着,热乎乎的风灌进来,我们磕磕碰碰的。  一男一女同时上厕所,别的人都很奇怪。我只是觉得臭,臭不可闻,皱着鼻子。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但幸好二流子早已转过脸去,不和我对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门把,一点也不乱动,我不用担心他碰到我这里或者那里……乘务员果然来敲门了。我把票给他。他又要给我。我再给他。两个人龇牙咧嘴的,谁也听不清谁,但是谁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争了一阵,他咬住我耳朵说,女的比较好,不会被怀疑云云。说实话,他说话的气流让我很痒,我恨不得一把推开他的猪头。  因为一些可以想到的原因,他乐意帮我打开水,挤开人群,扔垃圾。像一匹小马。什么也不需要干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听一件有关年轻人的事情。他很多次说到一个地方,却又声明从来没有去过。他说他毕业后打算去那里做木材生意。他说了一路,我以一个编辑的敏感,建议他写出来,写成一本小说,这就是你将要看到的。他所强调的地方,也将在小说里频繁地出现。

    红x(二)(1)

    1999年,我本来应该呆在监狱里,命运却安排我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看着车厢尽头一张6月份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挂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我嘴角浮现一丝死里逃生的笑意,转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清晨,雾气迷蒙,我看不见平原,只看见了平原上的雾。但是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收割过的荒凉的麦田。以前,它是金色的。再以前,它是绿色的。现在,它距离哪种颜色都很远。  广播里放完了宋祖英。放完了“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澳门要回归了啊。第三位是英国乡村歌曲,一个声音唱道:“躺在金色的麦田里……”这个歌手在扯蛋,没有人能躺在金色的麦田里。俗话说,针尖对麦芒,敢情洋鬼子的的皮肤粗糙到针都刺不穿。  回想4年前,绿皮火车一路南下,我不知道我是正在结束一段倒霉的生活,还是正在开始另一段倒霉的生活。窗外越来越亮,又越来越黑。我趴在桌子上睡。醒的时候,两颗门牙酸痛不已,已经松动。我不是被狱卒喝醒的。我是尿憋醒的。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环顾四周,看哪里方便排泄。火车很挤,空中横七竖八,站立的人身子直着,脑袋耷拉,活像吊颈而死,只差舌头没伸出来;地上则七零八落,一双腿在某人胯下,头和身子却不见踪影,满地都是这种钻到座位下睡觉的支离破碎的身体。离鸡叫天明还有两个多小时,没有开路餐车,也不能下车。这该死的尿。  小心地把屁股抽出来,爬上椅子靠背的顶端,双手如弯月铁钩,紧紧抓住行李架上的钢管。我学习猿猴跳跃,动作非常之轻。对我而言这只是儿戏,在儿童时期我能爬到槐树的巅峰,再从距离树干最远的树枝上滑下,手心两只黄鹂。我惟一担心的是,当我从一个座位跳到另一个座位时,鞋上泥沙俱下,会不会撒进男人的眼睛,女人的胸口。这些都是人类敏感之处,只要有一个人被我惊醒,我就可能被呵斥,还可能被当成拆行李的小偷。那时,人们会把我拎起来,放到一个没有厕所的地方,盘问拷打。那样一来,我的膀胱就破了。  实际上,我的膀胱从来都没有破过,而且工作状态很好,到了该撒尿的时候,就喷出一股液态的热情。有一年夏天,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眯缝着眼睛看上游黄黄的太阳。看了一会儿,天上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何很奇怪。但是等他看见我的时候,他就不再奇怪,而是火冒三丈。你知道吗?那一阵雨,来自我的膀胱……他跳起来打我,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不顾我在众人面前出丑的事实,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地宣布,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力气很小。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你想想,要是这时我把老爸搬来,他们不就会笑死了吗不笑死才怪。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何上进说,反正你是软蛋。打架不行就别打嘛,没谁逼你,是不是?  我说,我操你妈。  何上进指着我说,你再骂一句。  我操你妈……我实现了他的愿望。  何上进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戏的人起起哄来,打什么打,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谁都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我的笑话他是看定了。

    红x(二)(2)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操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  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竟然是。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右手比左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我不想告诉我爸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他一直看不起我。每当我哭哭啼啼,告诉他有人打我,他就说,活该!哭哭啼啼,没有出息!打不过别人你哭什么哭?!既然如此,我就算被人打死也没必要对他说了。  我只告诉我妈。可是我妈总是摸摸我的脸说,以后少跟他们玩。不跟他们玩,不就没人打你了吗?  她也几乎从来不跟人说话。除了隔壁的莲姑婆婆。那个女人九十多岁了,总是对我妈说,她儿子打她……她儿子打她……我妈那时就不再是我妈,变成了她妈。  每天早上,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轰出来,叫我去放羊。把我爸轰出来,让他去装苹果车。她在灶房里做饭。她不吃面,不吃包子——面粉做的,她一概深恶痛绝。她只吃米饭。吃完了米饭,在运送苹果的路上,他们会看到太阳升起。我在放羊。  有时候她让老爸一个人去卖苹果,自己在家里种菜。春天种四季豆、豇豆、黄瓜、南瓜、冬瓜……秋天种白菜、萝卜、土豆……全部种在房子旁边的小菜园里,四季豆三根,辣椒五株……  那块地很小,害虫都没地方交配。她从来不种麦子,这不是因为她不爱吃面粉,而是因为她没有地。  他们是白山村的人,但是他们没有地。因为他们是后来迁到这里来的,那座房子和那片菜园,是莲姑婆婆一时冲动,送给他们的。

    红x(三)(1)

    跳回座位,我将屁股重新插回去,看了看窗外。空气渐渐明亮,越来越多的森林使我想起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山区丛林,丛林里有一个山村,村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他们都认识沈田玉。按照现成的说法,那是沈田玉的“故乡”。  话说沈田玉在湖南省西部一片深山里长成一个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沈田玉一直耕樵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zuo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把尸体喂狗。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沈田玉背上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至于他的刀,请看他腰上的草绳,请看草绳紧系的蜡木刀盒。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zuo爱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腰上别着刀,肩上扛着铳,走过了他家和谣传中的青年的竹楼之间的丛林野路。山路蜿蜒翻滚,他一会儿就到了。他也不哼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活着不容易,死了可惜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杀好了鸡,粥也架上灶了,只等穿制服的人进村。  据沈田玉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他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牢牢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他就以为是人在拨弄。  躲过了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过时光流失逐渐风平浪静。他没有想到,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一百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么机密的消息,而且,也给了那个司机一百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4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手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号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号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而这样一叫,他还可以趁机扭头,偷看女人身上柔软透明的起伏。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来了:1985年,女人跑到男人那里,说她救了他的命,从此以后他要带她走。最后竟然说,小屁孩是男人的儿子。1985年,沈田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亲子鉴定、dna检测,只知道“滴血相融”,可是女人不给他机会“滴血相融”。所以,我和沈田玉的父子关系就由一个少妇的一面之词确立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红x(三)(2)

    也就是说,我妈把我硬塞给了一个不那么想要我的人,一直到了今天。在这种情形下,不光沈田玉怀疑我不是他儿子,我也怀疑他不是我爸。甚至很多小孩也跟着瞎起哄,背地里叫我“野种”,偶尔还当面叫来叫去。而他们打我的理由,也有两条,一条是我是从外地来的,另一条就是我是一个“野种”。  这样一说,就可以看出我爸看不起我是很正常的。但是别的小孩看不起我却很不正常。虽然我可能不是沈田玉的儿子,但是,我肯定是某个人的儿子,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只是不在我身边。而村里死了老爸的大有人在,老爸出门在外打工的就更多,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人看不起?为什么别人安然无恙?我在小学的时候,曾调动大部分时间和智力思考这些问题,却从来没有得到答案。后来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十里,每天晚上回家,早上上学,就算他们骂我,我也很少有听见的机会,听到了也没工夫理会。昼夜交替,寒暑往来,我还有点想念小时侯那些玩伴了。

    红x(四)

    1996年9月,我前往地处西安近郊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就读。我肩膀上有一条扁担,扁担左头是被子,右头体积很小。你还记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质量/体积”(p=/v)的公式吗,这个公式告诉我们,扁担的右头一定是书、饭缸或鞋刷等不同于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门口扫掉了头上、裤腿上的灰,走进种满梧桐和银杏的校园,左看看,右看看,心想,干他娘子的,大城市的学校就是漂亮。若干年后,梧桐和银杏枝叶茂盛的季节,我趴在火车狭窄的桌子上,想起了一个漂亮女人,李小蓝。她也是美丽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比我低一级。如果她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块,她在中间,那么别人就像门页,而她像一条门缝。这说明她很瘦。她瘦得可以把你拦腰截断。  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后面有一个叫黄土高坡的地方,原先是一座小山。后来在历届领导的号召下,几千学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块平地,辟为足球场。黄土高坡地势高超,可以看到远处的麦田,静悄悄的山脉,还有细长发亮的河流。谈恋爱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躺在草坡上,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疏朗的槐树枝条,看着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头吐掉口水,撒尿,在树根。  不谈恋爱后,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别的爱好,总是躺在那里,大地为席天为帐。有一天,李小蓝跑到黄土高坡来,说起她所认识的周飞腾。当时我还是一个无知少年,眼前是风云激荡,心里却在享受意滛前女朋友的快感。猛然一个阴影飘来,挡住我脸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为是乌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卷头发。你是谁?我那时还不认识李小蓝,但是她不管我认识不认识,张口就说。你是沈生铁?我知道你是沈生铁。我还知道你班主任是周飞腾。  有一瞬间我有点迷糊,这是个神女呀?马上我就明白了:周飞腾也是她的数学老师。她说,冬月天他老是用手摸别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连女生也摸。有时还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就被插过几次……她苦恼极了,愁眉苦脸地向我求助:“你说怎样才能不让他插呢?”  “该插的你躲也躲不了,你就别烦心啦。”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是听说你机智勇敢、古道热肠才来找你的哦。”  “操!你别洗澡嘛,让他白手指进,红手指出。”  李小蓝哈哈大笑,绿舌头暴露在我的眼前,舌面上还有草的残渣。她刚刚还深锁双眉,这会又放声大笑。要么是善于伪装,苦恼是装的,笑也是装的;要么是她还没长大,还处于“小孩的脸,六月天”的状态。  笑毕,李小蓝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口若悬河。说她叫李小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沈生铁,沈生铁是我,说人生就是一团泥巴,说她去过我们高三5班,说她对周飞腾有一种生理上的讨厌,说燕飞草长,百舸争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尾骨上有一个突起,地球正脱离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轨道,西安会变成云南,云南会变成沙漠,沙漠会变成火星……在我应付她的过程中,天空渐渐变成紫红色。草地上看不到绿光。足球场边上的银杏树叶一片金黄。紫红天空低垂在半枯的叶子上方。一只干瘪的蜘蛛从一片死叶上吊下,旋转、晃荡。我用力一跳,把它抓在手里。李小蓝凑过来,兴奋地问我抓住了什么。我把死虫扔在她的头顶,她啊地一叫。学校的路灯一齐发光。

    红x(五)(1)

    李小蓝头一回见我,就叽哩哇啦敞开了心扉。我和她恰恰相反。那趟火车走了20个小时,我几乎一声不吭。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跟我打交道。我平时讨厌说话,熟了之后却很多嘴,所以大部分人说我很腼腆,个别人则认为我是演说家。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也从来没人评价我是个有病的人。  和李小蓝分开,我径直走到宿舍门口。宿舍是西安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宿舍,我住在7号楼309。7309一共有4张床,1床2层,1层睡两个人,用简单的乘法加法二级运算就可以算出我的舍友有15个人。也就是说,有15个人躺在自己身边,在被窝里蜷着,隆起一个圆包,排列好15个坟墓。每当我半夜惊醒,月亮总是正好处于中天,透过玻璃把房间照得通亮,空气发出蓝光,令人想起不常见的磷火。蓝色。跳动。忽明忽灭。蛇的眼睛。令我大汗淋漓,下半夜心有余悸。我不应该把被窝想成坟墓,更不应该半夜惊醒,可是我偏偏有半夜惊醒的习惯……  我爬上三楼,房门竟然锁着。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只能跑下楼梯,转一大圈,来到7号宿舍楼的背面。背面就是围墙了,夏天爬满了爬山虎,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到绿色茂密的一片厚厚的藤叶下露出红色的砖墙,比所有建筑都好看一万倍。不过现在是冬天,而且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摸着水泥墙找到309的窗口,顺着水管爬到阳台边,贴在墙上像一片沥青。我用左手攀住墙沿,左腿架上阳台,右脚踩住水管接头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整个人就趴在了阳台上。  我本来可以把房门上方的窗棂扳开,侧身挤进。比爬水管要简单、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为简单,钻窗户显得没什么意思。我们那时普遍认为简单没什么意思。我们崇拜英雄,崇拜复杂和艰深。  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有跟黄土高坡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软、温暖,而且不用担心湿气浸透长裤,给屁股留下凉丝丝黏乎乎的感觉。我脱下外衣、毛衣、长裤和内衣,全身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黑暗里。冷是冷,但我想着自己刚才爬水管的敏捷从容,脸上没笑眼睛笑了,心里代替别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还没佩服完呢,裤裆里那根开始骄傲起来,我轻轻地抚摩,它感觉到温度,膨胀得更加厉害。  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情景。那天好像我做了什么,还留下一种激动而空虚的记忆,不止自我表扬,但是我并不肯定。有人以为自己是电脑,一插电就什么都有了,因此总拿自己的记忆力来炫耀。我不是电脑,也不能插电,所以我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并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干净了。我还记得的是,晚自习要到9:30才下,在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着。我躺了一会儿,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不瞒你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路程,在火车上。他们的脚都陷下去了,刺穿了火车的地面,他们只好用手掌撑着,不让自己掉到轮子下面。他们一动也不能动,却拼命想动,脚掌拖在铁轨上,血肉模糊,已经与脚掌无关。只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荡着,晃荡了很长的时间、路程……我醒来时,发现双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冻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会儿,捏一会儿,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我还记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蓝。她小小的脸,头发卷成螺旋状的,把脸遮得只剩下中央一小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找到我的?她为什么找我?这些都是我想到的问题。除了两三个熟人,我很少对人说我喜欢躺在黄土高坡睡觉的习惯。尤其在恋爱分手之后。有时下起了小雨,我还是一动不动。一个人不想动的时候,下刀子也没用。我一下子想下楼去找李小蓝。但是我只是想了想,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我总是想着干很多事,实际上却总是躺着,动也不动。我有理由叫自己心安理得:我怎么找嘛!所以,当我事后回忆起来,我不敢肯定自己做过什么,或者没做过什么。

    红x(五)(2)

    我没有去找李小蓝,而是把被子枕头全部搬过来,当是枕头,手交叉压在头下,重新开头陷入别的疑问。

    红x(六)(1)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李小蓝,也许是周飞腾,也许是前女友,也许是登月计划……在这个过程中我点着了一支烟。完全不知道烟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已经烧了半截啦……烟灰不掉,微微卷着,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时侯……我没有关于烟的来处的记忆,就像我没有关于我出生的记忆。我什么都不敢肯定。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点烟的事了,所以拼命想,所以把李小蓝什么的完全抛到了脑后。烟好像是飞到我食指和中指间。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支烟,恐怕还会浪费更多宝贵的光阴。所以我把烟摁在地上,又把烟头和烟灰扫了出去,打开门窗,让烟气尽快散发。要是我不这样做,就有被同学察觉的危险。等他们一告状,我将被扣掉0.5操行分。我操行分已经被扣掉很多,但奖得更多,因为按照班规,写一篇广播稿可以奖3分,够我吐30口痰,看三本黄|色小说,至于抽烟,用简单的除法就可以得出,可使用六次。所以,我并不怕扣分,我怕的是周飞腾本人。他有一个杀手锏:罚你款。  我对罚款的具体规则记忆犹新:迟到早退各5角/次。旷课3元/次、5元/2次。上课看与课程无关书籍(2元书价)/次。不交作业2元/次。抽烟(1元盒烟价)/次。不搞卫生5元/次。使班集体荣誉受损10元/次。被学校点名批评50元/次……附录:1、举报违纪现象者,可以得(0.5元罚金);2、谈恋爱者有特权,不罚款,只开除(大意如此)。  雨下的罚金,期末时全部奖给前10名。我不想为了那百十来块钱去削尖脑袋打入尖子阵营,所以只能量入为出,每次抽烟都清理干净。你想,我又不是大款,我不会为了抽片叶子,就去冒损失三顿饭钱的危险。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铁器碰到了栏杆。我告诉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尽可能多的桶,去抢水。一片混乱嘈杂的响声。三楼有三个水龙头,但是有两个不出水。与此同时,三楼住着约200人。200人都买了铁桶,防止在拥挤中破裂。在309,我亲眼目睹圆润完整的铁桶扭曲变形,只有我的保持了原貌。为什么?因为我买的是塑料桶。那为什么塑料桶没有被砸碎,因为我几乎从来不打水。11月以来,每天下午,我都在黄土高坡躺着。有时候晚自习也懒得去上。快到9:30了,我才翻身跃起,跑到宿舍楼下,如果没有钥匙,就攀沿水管到达室内,赶在同学回来之前,用一个漱口杯子,每个桶里偷一杯水。舀起、倒进,舀起、倒进……十五杯水落进红桶的声音,各不相同。偷水比提水刺激。十五杯水刚好装满一桶,这也许是天意……而他们每个人只少一杯,断难发现。  回想那时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来,抓了8个水桶冲向水房。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会看见我的裤裆还是鼓鼓囊囊,而水龙头边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铁桶碰着铁桶,个别人大声地咒骂,大多数人一言不发。人们身体前倾,像齐心协力推着一辆卡车。  一辆跑进新世纪的卡车。2000年就快来了。这群跨世纪的人才。最里圈的人才单手顶住墙壁,手臂暴突出或大或小的肱二头肌。  第二圈的,摆出拔河的姿势。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渭河还有点水,但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三楼水就显得很少,喧哗吵闹之中,听不到水落入水桶的声音。  我将桶高举过头顶,仗着身躯高大,把很多人撞得东倒西歪。有时候桶底碰到了人们的天灵盖,招来一片怒目而视……我不是力神,手总有酸的时候。一个小平头吼道,挤什么挤。  我已经靠近了墙壁,所以把右手四只桶顶在墙上,扭过头去看那个敢于吼我的人,并用力插进小平头胸前的空隙,谁让他往后仰呢?  贼你妈,插我队。我感到我的肩头被人用力往左边扳,要不是人挤人,我又顶着墙,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往左大倾,人墙也一阵晃动。有人起哄了。突然响起。“嗥——”。一阵混乱。世界乱套了。干他娘子的,乱世出英雄,我决定甩手大干。

    红x(六)(2)

    回想当时,是12月,我身穿内裤,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抢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一把将右手四只桶扔掉。我抡起左手。所有铁桶全部砸向小平头的平头。我扔桶的同时人群开始观战。迅速散开。围出一块窄小然而合适得不得了的空地。四只桶都落在小平头的手臂上。我的后脑勺“嘭”地响了一下。偷袭!谁干的?小平头及其熟人围冲上来,把我当成沙袋。大概有两个人将我从后面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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