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只好用脚朝小平头一阵乱踢。人群的声音在叫喊、吵嚷、哄乱。拳头落在我脸颊。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裤裆、肩膀、后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挥动粉小拳头,在给人捶腿。 他们叫着,你还还手,操你妈。打死你,操你妈。其实我都不怎么动弹了。我只是恍惚看见后面的人拨开前面的人,把拳头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脚踢。可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冬天总是穿着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员走在月球上…… 他们打得我并不怎么疼(这得益于我儿童时代无数次被打的经历),地上的脏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把我按在地上实在太久了,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一点羞辱。我就使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将肺里的气体全部排净。他们愣神了。我朝离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杀猪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可以咬开任何酒瓶的盖子,根据典籍记载,我这口牙,史称“钢牙”。 回想当时,在12月,水房里传出两声叫喊之后,一双膝盖压上我的胸膛。膝盖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几乎没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着,打死这个瓜屁(傻逼)。但就在他们准备打死我的时候,楼管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无印象的话。不过凭经验,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处分你们。当然他没有权力处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处,将我们抓到政教处办公室。政教处会作出处分决定。 在被政教处传唤之前,我把十六只桶都装满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给桶沿什么的划破了。用自来水冲洗之后,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肤。(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伤,因为我是左撇子,菜刀镰刀总是切开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脸上的血块时,确实有通常刺痛的感觉,但是离我关于疼痛的想象还很遥远、很遥远。 我记起阳台上有一包盐,是廖福贵洗澡用的;还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贵洗澡用的。廖说这样洗澡不但可以增白,还能消毒,不生皮肤病。他一般把盐放在阳台橱柜的顶层,把醋放在盐的旁边,据说那里是“通风阴凉干燥处”。我偷偷拿下来,兑了一杯醋盐水,在身上擦伤的地方消毒。这一做法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要被传去政教处。但是在有人来叫我之前,我的同学陆续回到了房里。他们是:周云海,陈未名,廖福贵,许青羊,李鹏……(没心思列完)下课铃一响,房里霎时灯火通明,虽然我朝里躺着,还是无法遮挡住全部伤口。伤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陈未名,他们问长问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们说,谁打的?他妈的把他打残。沈生铁你怕什么。他妈的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太操蛋了。 他们说,让他陪钱。他妈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说是谁,我们给你要钱去。 他们说,别吵了,别吵了。复仇的计划我们慢慢商议,目前工作的重点,是让沈生铁好好休息。 他们都想知道真相。(换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对方表现出他被搞得烦死了的时候,我就会知趣地闭嘴。)真相一白,他们又要追问细节,他们绝不会放弃,一心深究细节背后的原因……最后我必须先去精研进化论、动物学、植物学和细胞学等自然学科,以及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现象学等社会学科,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分毫。
红x(六)(3)
但是我想到,一旦他们一路追问下去,就算我精通所有学问,超越人类现有的最高智慧,我也必然在一道关卡上败下阵来——当他们问,我是谁的儿子?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而是和绝大部分人一样,是人偶然操出来的。那是谁偶然制造了我…… 所以,我沉默,熄灭不安的眼神。当然,他们也没问。他们以为我就是我爸的儿子,所以没有问。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页弹在我床上,床一阵震荡。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廖福贵踢的,只有他有那么大力气。(他跑长跑,经常双臂举着轮胎,从白天跑到夜里。)但我没想到他用他的铁钳,一把将我扳了过来。我痛叫一声,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要知道我全身是伤,亲嘴都嫌太重……他发现了我的痛。我对他说,我用了你一点盐和醋。 他有点生气。我知道他会这样。“这样的话怎么说?打你哪个杂种?”他说话断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乱,语序颠倒。我跟他同睡了一个学期,才能差不多听懂他每一句话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跟他睡在一起。我不喜欢听“杂种”这两个字。但我还是忍住,说:“不知道。不认识。”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碰上对你表示关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没事儿。就一点点伤。”说实话,只要他不动我,我并不觉得有多痛。 “怕什么,你。长什么样子,他?” “不是——” “他长什么样儿?”没想到,清楚的话他说了一句。 “留个小平头,鼻子有点塌。没怎么看清楚。” 当时的对话就是这样。虽然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小平头,但我所有的话都显得愚蠢可笑——廖福贵话说不好是可爱,但我是愚蠢可笑——廖福贵据此可以认为我胆小怕事;廖福贵会认为我告诉他小平头的特征,是想让他替我出气。其实我一点气都没有,更不想再去找什么小平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真应该先把伤口处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头。真应该躲开他们的视线。 但是我也不能不说话。只是我应该说一句别的什么,一句既能表达我的痛处,又不让人误解的话。但这句话是什么,我他妈到现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问福贵,你认识李小蓝吗? 为什么说这是一句蠢话?——他听到这里,自然会想,我受伤跟这个女生有关。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事实上他果然这样认为。他说,她呀。听他的语气,他什么都明白。她也高二4班,不是吗?他说。 这个结果跟我的猜想一样。高二4班是我很熟悉的一个班级,因为我就是在那里,对一个女孩展开攻击,并让她在一段时间内和我形影不离。 我好一阵不说话,拉上被子,准备睡觉。就像周云海他们说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没想到福贵还是不走,几乎是亲到我脸上了,说,说最新的风流史一下,保密,我。 没什么嘛。我随便问问的。 知道不知道,杨晓? 知道什么? 我越辩解他越好奇。只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祈愿上天赐我足够的力量,赐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廖福贵的面门,使他清醒而不受伤害……
红x(七)(1)
我眯上了眼睛。约莫过了十秒钟,宿舍里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班长李鹏一屁股坐到我床上。我的床板向下一沉,疼痛使我睡意全消。我真希望他不要像福贵那样扳我的肩膀。他也确实没有扳,只是将我拦腰抱住,劈胸扯住,整个身躯一半将我压住。他像杨晓以前见到我一样兴高采烈,夸张地说,沈生铁你第一名,请客。说完,还搂住我又摇又晃。我按要求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领导,请不要将我弄死…… 虽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几处伤口摩擦、迸裂,却还得和他开着玩笑,表示我一点事也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不可能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李班长最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会收敛自己的表情,认真地和你谈心…… 那一夜,我彻底没有睡。他们谈论一道三角函数题直到凌晨。有人在梦里大声呼喊,用数学归纳法,用数学归纳法。这说明,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我不知道声音来自几号床,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个文科生的名字。八号床陈未名的梦话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听出是英语。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头很痛,发现谢非坐在楼梯上,看一本较厚的书。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但是没理我。厕所里,一天的便纸还没有打扫,上面有很多英语单词,还画着一些凌乱的草图,跟数学有关。两个抽烟的人坐在栏杆上抽烟,挂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面比里面凉快多了。空气也干净一点。楼下的围墙边,一个黑影正在爬墙,他爬到墙头的时候,我认出他是三班的马小伟。这一点我并没有意外,我也曾经为了看一场通宵黄|色录相,上一次通宵网,打一场通宵游戏,翻越三四道围墙和铁门。我意外的是马小伟突然骂骂咧咧,说他被墙头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告诉他有一个地方绝对没有玻璃。就是有爬山虎的那面围墙。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可以随便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杨晓都翻过几次。不过,那边是一大片荒地,上面除了一些钢铁的残骸,没有任何可以看出人烟的东西。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它曾经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像一只巨大的蛋,停在草叶上。 更远的地方是打靶场。一面土坡上,子弹打出了无数的小坑。只需要用一块尖石,或一截树枝,把松土刨落,就能捡到生锈的弹头。这些弹头几乎都是枪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所以捡那些弹头,差不多是一种耻辱……可是枪法好的人实在太少,而且一打出去就有人等着,恨不得子弹直接打进自己的骨头。 那一阵,在我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每天翻过爬山虎遮掩的墙头,穿越飞机壳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课,挖出三四斤弹头来。子弹生锈的顶端,露出了铅头,没有生锈的底部,闪着黄铜的光泽。我把它们装在黄|色塑料袋里,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学校。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提着什么,但我将把它们奉献给一个女人。 我用钢丝球把弹头上的锈迹清理干净。小面积的池水马上变黄了,我于是换一个地方。蹲在那里,像一个人在独自捉虾。回到学校,我用毛巾擦干水珠,再打上蜡,从头到尾。这样处理之后,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会沾上金属的气味。我希望一个女人能把它们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 一路这么想着,我把该女人从教室里叫了出来。我的指甲里还夹着泥土和其他的污垢,不过我相信,她在路灯下不会察觉。 回想当时,应该是9月初,开学不久,女人问有什么事。我骄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她问。随后她欢喜地叫了起来。弹头!她说。 这个女人姓杨,单名一个晓字。我想谁都可以猜出,她就是我的前女友。我必须说她,她是打穿我心脏的那颗子弹。她什么都好,只有两点很糟糕,一是她喜欢弹头,但不喜欢我给她挖的弹头。她只爱光可鉴人的,完美无缺的,崭新的弹头。一是她老爸是我的班主任周飞腾。这两点使我一筹莫展,常常在上课时走神……
红x(七)(2)
我的神走了很久还没走完,杨晓就和我saygoodbye啦。从那以后,老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我已经说过他摸人脖子插人衣领的事,但我来不及说,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嘻嘻的表情。我有时想,他可能不是我那个可爱的杨晓的爸爸。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甚至这样证明:她姓杨,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这种证法太不缜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却不一定是我爸的儿子一样,她和老周异姓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父女…… 杨晓也说,我这种猜测一点道理也没有。我说,你一定不如我了解周飞腾。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比如在课堂上,老周一旦遇上思路不畅,就把习题抄上黑板,叫同学去解。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块木三角板,不管是上代数,还是上几何,不管是需要画图,还是不需要画图。因为三角板在他那里,不是用于讲授数学,而是用于敲人脑袋。有很多次,三角板被某些坚硬的头盖骨磕成了两截。 当三角板被敲出裂缝的时候,周老师就在很多同学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据老周说,这些学生,当时会恨他,但是以后会感激他,这简直是一定的。举例说我们班有一个叫江麒麟的,碰断三块三角板之后,老周每次碰见他,都会兴致勃勃地拦住他问:“你还没走哇!你还没走哇!你还没走哇!你打算在学校呆到什么时候哇!”江麒麟听话地自动退学了。退学之后,江麒麟去混黑社会,勇猛异常,很快闯出万儿来,小混混都尊称他为“铁头哥”。可以说,没有老周,就没有江麒麟的今天。 江麒麟是高二退学的。高二的时候,学校实施半军事化管理已经两年,我刚刚挂上杨晓,经常和陈未名溜出去看通宵录相。一天,我们先去喝了点啤酒。陈未名说,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 他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把我拖到录相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刺激,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俩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被女朋友的老爸抓贼一样拽住总是不那么好……尤其当女朋友的老爸是老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注视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著名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嘛。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出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臭味弥漫开来。陈氏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沈生铁走去。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沈生铁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语速缓慢但并不结巴地回答他的老师:“我们去看录相去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每当我想起我的老师周飞腾先生,我就会佩服他的智勇双全,佩服他的敢作敢为,还会佩服他的清洁干净。
红x(七)(3)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卧谈会上,我们亲切地赠送老周一个外号:阿飞。老实说,我觉得大家这样做有点不对,一个男人活在世上,要靠敲人脑袋保持威信,要靠脱人鞋子体现智慧,又那么胖,脸上时不时掉下一块肥腻的笑,还有蒜头鼻,已经够可怜了。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瞧不起他。就像老周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恨我一样。有一次,我做题不出,晚交了作业,他还表扬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抄别人的,很不错。他说。那时他刚刚当上我们的班主任,而前任因为过于纵容我们,已被学校解职。我的数学本来一直很好,偶尔晚交作业,大多数时候只是因为我懒。如果一个人的懒被新老师夸赞成独立思考,那这个人一定会对该老师保持足够的尊敬。我也以为我会对他一直尊敬下去,可是后来我知道,这就跟对陀螺的希望差不多——你以为它能一直转下去,可是它渐渐转得不那么欢了,最后死在地上,原来不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只是一个木头疙瘩。 (人们通常把老师比喻成粉笔。老周倒是真的和粉笔有一个相同点:通体雪白。他拥有目测约80公斤的白肉。有一次,在走廊上,他用一双白手,抓住陆慧的双手轻轻摇晃,比国家元首会晤握手的时间更长。陆慧是一个男生,平时不大说话,一说话就脸红。那天,老周摇着他的手说,看你的手指这么短,生就一副做苦力的相。他说,我会看相的,你的掌也短,你的指也短,表示你讲求实际,适合做体力和机械方面的工作。他摇着陆慧的手,晃着,笑嘻嘻的。 (可能陆慧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爸,他爸可能由此得出老周不喜欢陆慧的结论。也许为了改变老周的看法,过了几天,陆慧他爸就提了烟和酒来到教室门口。当老周腋下夹着三角板,拍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出来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师”,就把一条“希尔顿”往后者怀里塞。当时走廊上大约有三十个人。我记得老周脸红红的,胖胖的,连连摆手。 (陆慧他爸则抓住那团白色的肉,把烟摁进去。不要啊,不要啊。这样不好啊,这样不好啊。老周叫着。就这样来回推拉了十五分钟左右,他总算依了人家。) 从此以后,给老周送礼的多了。成绩差的是为了他不敲自己的头,所谓好生为了什么,我就不大清楚。我不知道我妈也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塞给我十块钱,让我买点东西孝敬孝敬周老。我犹豫了很多天,终于在1998年五一的时候,来到校门口的“学生服务部”,买了一瓶白酒,“一滴香”。3块5。剩下的钞票自然进了我个人的腰包。 我决定行动的时刻,五一假只剩最后14小时,学校里人烟稀少。我来到老周家里,没看到其他的同学。只有一个女孩,约15岁。 女孩趴在沙发上,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来了客人后,她转头看着他。她看到来客提着酒瓶,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你找谁?她问道。 周老师在家吗。来客变换着目光降落的地点。 我爸出去了。 这有瓶酒我放在这里,周老师回来时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来客匆匆走到桌旁,放下玻璃瓶子,转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面的门槛绊了一下他的左脚,不过他的右脚速度奇快地跟进,稳住了站立的姿势。 各位知道了,这就是我和杨晓第一次见面。就在那时,我看上了她。并很快就想让她和我“搞在一起”(老周语)。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关她的容貌,以后我会逐渐描述。当时我只是想,我该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一冲动,就不得了。比如买酒扣下的6块5毛钱,我马上用来买了两朵小玫瑰花。我想马上给杨晓送去,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到了她门口,我就不敢进去了。于是,我把花插在她家门前的草坪里,在被人看见之前匆匆转身,去思考别的办法。
红x(七)(4)
不知道又是谁告状,我追杨晓的事,让老周知道了。可是他不便开除我,因为我搞的是她的千金。而且,我那时成绩不错,有考上大学的可能。于是从此,他天天找我谈话,要给我补数学,要将他之所学,授之于我。要将我的思想,大一统于他的思想。他寻思,一统之后,我就会鼓吹受女人气、为女人死,听丈人话、为丈人谋,就会在他是一家之长的认识中变成小丈夫小男人,就会在唯唯诺诺的氛围中变得更加唯唯诺诺……不幸的是,他脑子不够用,没办法搞思想控制。就拿做数学题来说吧,有时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却要折腾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说,为了“搞上”他的女儿,我可以装成一个傻瓜……我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时还要扮弱智,问一两个问题来满足他……这样两个月下来,也就是暑假的时候,我完全学会了他的思路,再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脑海里过一遍,再挑其中可能适用的,在草稿上演习一次,最后将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试卷空白处,绝不旁逸斜出……人们都说我卷面整洁,论证严谨,条理清晰,就像电脑做出来的。可是再也没有人来问我数学题了,因为他们觉得,问我还不如直接问老周,问老周不如直接问电脑…… 不幸中万幸的是,我紧紧抓住每一寸光阴,和杨晓完全熟了,经常抱在一起。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到我的头。整个轮廓就像一只直立的大熊猫,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 两个月后,到1998年7月,我对数学已经丧失了兴趣,惟一保留了画几何图形的爱好。当老周面对难题冥思苦想的时候,我就进入走神状态……老是看见杨晓在沙发上躺下,翘起小腿,拿脚指头朝我扭动……书的下端顶着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着,脖子全部露了出来,眼睛专心对着漫画书的时候,舌头舔着嘴唇,右眼角下方约一寸处,一颗深蓝色的七星瓢虫壳上斑点那么大的小痣左右摇动。是圆形的。透过半掩的卧室红色的门,嘿!杨晓的床也是圆形的。要是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就成了两条切线啦。 再把视线拉回来,跳到略显拥挤的家具上。连线,想象出各种形状的几何图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画圆画方。发展到后来,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圆画成圆,把直线画成直线,把直角画成直角,把45度画成45度,把椭圆画成椭圆,把抛物线画成抛物线……比方说,有一次我给杨晓画像,随手一画,脸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边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两个圆,嘴巴菱形,菱形里面还有一些细小的长方形,算是牙齿。杨晓说,讨厌,把我画得那么丑!我说,那你送给你爸。 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撒尿都在画图,在墙上画圈,要不就将鸡芭抬高,让尿液在空中形成优美的抛物线,一直落到隔板的那头。可惜因为地心吸力的缘故,我永远无法在撒尿的过程中,体验跟渐近线有关的乐趣…… 有关画图,我还可以补充一些。杨晓曾经说,我的手掌很宽,手指很长,所以摸女人很在行。我说,如果我没有这么棒的画图功底,摸女人的能力就不会这么突出。杨晓说这话是否深有所感,我并不知道,但是那时,在她身上,我确实有意用手指种下了无数的咒语——她的每寸肌肤,我都用不同的方式抚摸,绝不交叉,绝不混乱—— 在她耳背只画椭圆,用指肚,左耳顺时针,右耳也顺时针。在ru房上画抛物线,左ru房画左抛物线,右ru房画右抛物线,以||乳|头的连线为横轴,连线的中点为原点。在阴沪上画圆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缩小直径,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如此等等。 我们每次全身心地抚摸之后,彼此都很高兴。但是据我所知,人虽然是有意识的灵长类动物,身体却永远逃脱不了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我有理由担心杨晓的身体,担心它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不轻易为他人所动。
红x(八)(1)
回想1998年,有关画图,我还有很多别的方式。10月,我对数学完全没有兴趣,高三还是周飞腾当我们班主任。有一天我跑到街上,看到一个卖玻璃刀的人,面前摆了一大堆划破的玻璃,呈现出各种奇怪的图形,我就买了一把放在兜里。逛过之后,我坐车回去,下车后,走进校门,一摸,刀没了。我只好又跑到街上,找到那个卖玻璃刀的人,买了一把放在兜里,并且用手按住。 10月的另一件事,是杨晓已经和我拜拜了。那次她不鸟我的弹头,基本上让我伤透了心。可是我也屡次让她火冒三丈。送她弹头的第二天,我借机叫她一块溜冰,她说人太多了,不好玩。我说那去看录相吧。她说她从来没看过,好看吗?我说,我说好看不算数,要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到了门口,她不敢进去。我就想了个办法。我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先进去看看。一会儿你跟老板说,你要找人,那时我再把你带进去。杨晓说,那我什么时候找你啊? 过十几分钟。 好吧。 录相总是很好看。杨晓找我的时候,我就让她坐在我位子上,然后出去给她买票。我们看了很久,杨晓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大看我,一直没有发现我在盯着她左边脸看。后来有人喊,老板,换片,换片。老板就关了机子。杨晓转过头,对我说,怎么不放了。我说,一会儿还有。 你知道吗,接下来的是个毛片。屏幕上长时间生殖器的特写,音量被刻意调低,可金发女郎“ohyeah?ohyeah”的喊叫和她臀部的扭动都过于夸张。杨晓低下头,闭上眼睛,好像要吐的样子。可是又不好意思跑出去,大概是怕别人看见她的大红脸。我抱住她,她把我推开了。 后来我要摸她,她就跑掉了。我去追她。我追到她的时候她说,再也不跟我出来玩了。 因为没有杨晓,从10月中旬开始,我就老在黄土高坡躺着;因为有玻璃刀,所以当我不在黄土高坡,就在一切有玻璃的地方游荡,兜里揣着玻璃刀。只要有机会稍作停留,我就在玻璃上画我刚好想到的东西。有时是一个括号,中间一个人字,人字两边各一点,就是这种形状:(.人.),代表ru房。有时是一个长方形连着一个半圆,那是男性生殖器。有时也画枪、打叉……等到大扫除擦玻璃的时候,校园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房子周围树叶飘零,碎玻璃布满了大地……半空中所有图形全部凸显了出来。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身后咣当哗啦一阵乱响,回头一看,玻璃渣闪着耀眼的白光,几片碎树叶正在旋转,一只猫喵呜一声,飞一般地跳走,又远远地扭头。 我不断地寻找可供划破的玻璃。白天找,夜里也找,不过一般是夜间出动。7点以后,学子们都在自习,路灯昏暗,偶尔几个老师,也是低头直奔教室,目不斜视。这时,我从宿舍来到操场,迷彩服保护着我的上身,十分宽大,风吹过以后会鼓起来,简直是御风而行。我非常喜欢夜风吹进衣服。你看,我手上提着刀子,冷风弥漫时,特意吹起口哨,不成曲调,走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走到玻璃跟前。 干这些事时,我全是一个人,表情波澜不惊。我从未打算与人合伙,谁都知道,大锅饭没有单干好,一旦有了同伙,出事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那时,“划玻璃”就难以再保持神秘、生动、惊险,反而会长出翅膀。可就算谨慎到这个地步,我还是差点因此被学校提早开除。那天学校放映电影。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每两周放一次电影,相当于学生每两周过一次节。学生们倾巢出动,操场上的景象异常壮观。廖福贵出动得风驰电掣,结果碰到教室外面的四角水泥柱子上,额头绽开一道口子,流了一脸的血。刘枝寒和王刚特意放慢脚步,去树影下,在墙根里,搂搂抱抱。陈未名走时还拍了一下我的屁股,随后兴冲冲奔赴约好或密谋的打架场所。黄明呢,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他不看电影,却总是抱怨电影不够精彩,总没有高嘲,以致他难以偷偷摸摸解开女生的裙带,只能吹几声口哨顶多暗地里摸一把女生的屁股。
红x(八)(2)
而我离开了每一个人,连续划掉了十三个教室的玻璃。走在大路上,头顶是夜空,我想把它划成无数块。我把夜空划成无数块,分给每一个人,把最大最晴朗的一块给杨晓,也给陈未名一块,保护他行走江湖,遇山开路、逢水搭桥……我越割越有劲了,寻思开辟新的战场。围墙边缘有不少教工宿舍,我就在教工宿舍周围转来转去。 到达教工宿舍楼之前,需要经过一片宽阔的橘子树林。橘子树每年都要结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果实,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枳”吧。没人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人人都说它很苦。据我所知,至少这种果实的花,桔花,很香,随风四处游走,很奇异,花香浓郁,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头晕。我经过橘子树林的时候,在一堆还没有枯完的青草上坐了下来。树根下的草比别的地方死得慢,桔花还有几个月才开。远处电影的喧闹传来,让我觉得橘子树林十分寂静。寂静中我叹了口长气,倒在地上。很明显,我又想起什么了。我想到了杨晓,还有张衡所数过的星星。相对于张衡来说,我是一个未来的人。于是我又想到了未来。 在一条小路上,划玻璃的人遇到了三家窗户,便将它们一一划破。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房主都看电影去了。他觉得过于平静,缺少想象中的紧张与刺激。就在这时,他划到了第四家窗户。他看到里面透出灯光,窗帘没有关严,一个女人在床上和另一个女人亲吻。他看到了这副景象,并始终站在那扇窗前,成了一个偷窥的小人。他看到,她们脱掉裤子,钻进被窝。黑暗提供了藏身之地,整个天地封闭、干燥,黑颜色的浓度在身边的花坛里渐渐升高了,手臂上有蚂蚁不时地爬过,他试图扫它们下去,但蚂蚁爬得很深,他无法不制造任何声音就完成任务。他对自己说,等她们再钻出被子,我就走。被子在动。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女人钻出来了,另一个女人也钻出来了。他任由蚂蚁咬噬,没有惊动她们。屏息静气,看着她们挺起屁股。他知道自己下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加紧盯着那张挂了蚊帐的小床。蚊帐。女人。屁股。风。影影绰绰。他想把眼睛取下来,用竹竿挑着,放到帐子上去……他的幻想、紧张和高兴猛然结束了,一个女人用两条细手臂支撑住身子,双腿夹住搂着她求欢的女人,说,睡觉。灯于是被拉灭。 我以前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一旦知道之后,就想知道更多。我在一排排或黑或亮的窗户前,停留,倾听,搜索。 我动用耳朵,少不了眼睛,甚至寄希望于第六感。后来,我临近放弃了,但是我又看到了。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蚊帐和床一起晃动。此情此景,和a片里的镜头区别甚大,但是更加真实刺激。我心里一阵激动,在窗户上迅速地划起来。玻璃刀上的金刚砂刻进玻璃,再照我所想,做出位移。暗夜中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清晰而且刺耳,两个zuo爱的人同时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属于老周,一张属于林淑英。林淑英时任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副校长一职,她停下肥肉,用跟平时广播里不同的声音说:“听!什么响?” 老周侧起耳朵:“没什么声音啊。” “真的有声音。”林淑英一把推开老周,径直往窗户走来。 后来他们有没有继续,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林淑英起床的刹那我转身就跑。踢倒了竖在窗户根下的一截木头。那一阵,学校里风传林校长热爱根雕。
红x(九)
11月了,秋风开始刮,银杏树叶落在人行道上,很多老人带领小孩,把黄|色的树叶捡在手里,拿回去泡茶喝。我不捡树叶,总是在学校闲逛。身后风吹动了窗叶,把玻璃晃荡下来。玻璃落地后,马上就碎裂了。白色的碎银被脚一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学校一边指派各班级利用课余时间清扫玻璃渣,一边暗中组织力量突击调查。 风声骤紧,政教处主任冯锡钢亲自领军,趁上课时候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搜查。正在上课他们又乘兴而来,叫每一个人都把抽屉打开。我当然也打开了,玻璃刀被我用细绳栓在政教处前一株大桂花树的树枝上,连麻雀都发现不了,我不打开抽屉才怪了。一无所获之后,平静了个把星期。一天,上完老周的数学课,我起身想到黄土高坡去,老周叫住了我。他在讲台上对我说,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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