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笑了笑,大姐还是大姐。
“那好,给我中午在大三元订个位置吧。”
“几个人?”
“两个。”
阿诚看了他一眼。
明楼平静道:“汪曼春。”
“她现在正因为梁仲春处决了明台发火呢,你还凑上去?”
“她越是不满,藤田将来就越容不下她。”
“我知道了。”
明先生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订了位置,读了刚送来的黄金储备报告,写了摘要。
明长官却想着方才走廊里从耳边过的那句的“离家出走”,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在他血气方刚又无比失败的初恋时期,他不是没有想过离家出走。然而每一个计划都无疾而终了。梁仲春自称家庭主义者,其实他明楼也是这样。只是说到底,当年也没有把汪曼春当成他真正的家人。
他设想了无数计划,钱和路线,将来的去向,什么都计划好了。跪在小祠堂里被打的时候,甚至差点做下了决定,阿诚却跑进来抱着浑身是血的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一直哭。明楼几乎立即决定把他加入自己离家出走的计划,要带他走,不能丢下他。但又深深地觉得,阿诚不是一件行李,更不是他豢养的一个小动物,不是说带走就带走的。那么多的心血,将他培养成一个独立的人,而这个人想要留在明家,也想他也留在明家。
只那一瞬就否决了全部的计划,现在想想,也就是在那一瞬,他和汪曼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时局与命运步步紧逼,如今他开始收网,网里困死的却是昔日在大学门口等他的少女。
从大三元回了办公室,又下班回了酒店,阿诚都很平静。在车里与他说起明台在里弄里的情况,说起下一步的安排。他长大了,凡事都很妥帖。明楼难得能休息一下,只听他低沉的声音说起每一步已经做好的安排,仿佛他是个局外人,再不用头疼忧心。
“又头疼了?”阿诚在后视镜里看见他 。
“还好。回酒店吃点药就行。”明楼笑了笑,“你就没点有趣的事同我说说?”
阿诚往后视镜里瞥了几眼,想了想笑道:“有啊,我这里有好几个版本的上海饭店之夜,你想听哪一个?”
“还好几个版本?”明楼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你喜欢哪个?”
“我喜欢明长官雨中离家出走,汪处长夜来恩爱情长这个版本。”
“放屁。”明楼笑骂了一句,“尽知道编排我。还离家出走?我明某人分明是家都不敢回,哪敢离家出走?”
“现在不敢,以前可是敢的。”
“什么?”
“你记得么?大姐那天那么生气,其实是因为明台找杂志的时候,翻出你租车的租约了。”
明楼怔了怔,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我说呢,怎么下了狠手打我。”
“如果那天大姐没发现,你会带着汪曼春一起走么?”
“你觉得呢?”
“不会。”明先生笑了笑,“某人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不过我也担心你带我离开明家,所以把你行李里的钱都拿出来藏起来了,你想跑也没钱。”
“你好像后来也没还给我。”
“换成法郎买东西了呀——刚到法国处处要花钱,你又生病——幸好我藏起来了。”
后视镜里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笑得十分得意,仿佛夜色都流动在这一方窄小的镜里。明楼实在感激后视镜这项设计,温润的蕴着笑意的眼睛,借着窗外幽暗的路灯灯光,在镜里对上他的。四目相接仿佛两手相牵,尽是暖意。
回到酒店里,阿诚把送过来的行李都打开,将衣服一件件地挂起来,生活用品也一一摆好,他们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法回家了。
“闹到现在,倒像是咱们两个离家出走了。”明长官摆弄着他放在床头的一把剃须刀。
“给我,我说怎么找不见。”明先生回头看见,伸出手去,“我放洗手间去,跟须后水放一起了,别又说找不到。”
“你这弄得像搬家似的。”
“昨晚你和汪曼春在这儿待了一晚上,居然什么也没收拾,都等着我过来弄?”明先生忙进忙出,总觉得这房间远没有达到小住几日躲避风暴的条件。
“昨晚喝了很多酒,也没那个心力收拾。”他把衬衫扣子解了两个,纾解了一下脖子的压力,想了想道,“要做的事太多了。”
明先生从洗手间出来,瞥了他一眼,走到他身前收拾起他脱下来的马甲和领带来,把领带卷到最后一圈,终于开口道:“你同汪曼春都做什么了?”
“你说呢?”明长官只望着明先生轻笑。
明先生的脸僵了僵,末了又干笑了两声:“牺牲不小啊。”然后走过去蹲下来理箱子,越理越乱。明长官见他理不出个头绪,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越理越乱?”
明先生脸一红,带着耳朵红到了透明。他索性把箱子一阖,折回来直截了当地劈头一句:“你跟汪曼春到底……”
“我这儿还有个版本,你想不想听?”明长官把他拉到身前。
“什么版本?”
“明长官离家出走,小阿诚月下来投。”他双手阖起来,将明先生的手关在手心里,“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第20章 一个惊喜
过年那天,大概是他唯一穿得齐整的时候,干干净净的,一点煤渣痕迹都没有。被嘱咐到了明家除了问新年好不准说话,否则回来要讨打。即使这样,他还是想去明家,想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明家仁慈,说家里人少过年没气氛,叫大家一起,小孩子们也一起玩玩。
明楼买了许多甩着玩的炮仗,声音很小,也不危险,叫他们小孩儿自己玩。他没有接,只老老实实跟在桂姨身后。桂姨说他胆子小,不敢玩,他也点头,只看着阿香和小少爷一路走一路甩。
他对炮仗就算是没什么兴趣吧,左右只想着能吃顿年夜饭。什么都好吃,但也不敢什么都吃,直接伸筷子是不规矩的,就等着桂姨夹一些给他,只是大家都在说话,顾不得他。甜汤摆得最近,也没人动,都快要凉了。他四下看看,用勺子盛了一碗,没人骂他,十分欣喜地饮了又再盛一碗。如此喝了好几碗甜汤,感觉打个嗝都带甜味。
“桂姨啊,阿诚喜欢喝甜汤,你把那碗推到他那里好了。”明楼忽然道。
阿诚怔了一下,心里忽然有点讨厌他,心想他不要点破就好了,现在这样引人注目,回去又要倒霉。不过他顾不得许多,有一顿吃一顿,就谢过他,破罐破摔地放开肚皮喝起来。
桂姨年夜饭喝了点酒,头昏昏沉沉,就没带他回去,在门房歇了。 甜汤喝得太多,起夜后又饿了,感觉肚子空空如也,后悔自己没多吃些别的。
若是一直饿着,其实也不怎样难受。是先叫上一阵,然后就好些了,过段时间就饿过了头,只觉得头重脚轻,却再不感觉饿了。但如此这般吃上一顿好的,又饿起来,简直要了他的命。吃的每一个点心的味道都在嘴里苏生了,哪里含化过一颗糖粒都记得,简直馋得发疯。
他轻轻叫了桂姨两声,又倒下去闭起眼睛,然后眯起一条缝看她。桂姨正睡得熟,怎么也叫不醒,他便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一路摸回厨房去。
他知道肯定还有些剩菜的,只是那柜子那么高,他够不到。他能够到的地方,放得都是些生的菜,他扒拉出两根黄瓜,不敢拿水洗,怕惊醒人,又心疼这唯一一件好衣服,就在黑暗里使劲吹了吹,又用手上上下下擦了一遍,感觉挺干净了,蹲在水池的下头啃起黄瓜来,真是好吃得要命。
忽然间灯亮了,他骇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脚步声靠近,水池上有人猫下腰来,正对上蹲在这里的他。
“我还以为有耗子,真有一只小耗子。”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的明大少爷笑了。
阿诚紧张得不行,把手指使劲地贴着嘴唇,做出噤声的动作,怕他惊动了桂姨,那就倒了大霉。
“哦哦哦,好好好……”明楼蹲下来用气声道,“你跑这里干嘛来?偷吃啊?”
阿诚手里还抓着半截黄瓜,自觉无可抵赖,只在心里求求各路神仙让明大少爷能放自己一马。
“谁叫你喝那许多甜汤,晚上肯定饿啊。”明楼笑着跟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他直起腰,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柜子高处拿下一个铁盒子。放在桌上时,动作大了些,吓得阿诚连忙摆手,紧张得像一直被踩了尾巴得小老鼠。
“你吃饼干吧,比黄瓜好吃。”
阿诚知道规矩,不敢伸手去接。明楼道他害羞,拿了一块递给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说不定桂姨不知道呢。他心一横,接过来,塞进嘴里,又香又脆,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他不知道这东西这么脆,吃出了声音,骇得他紧张地往门口看。掉了一手的饼干渣,一粒一粒的,抖掉太可惜了,他不由自主舔起手来。
“别舔手啊,不卫生。”明楼取了一张干净的油纸,怕他吃多了闹肚子,包了小半盒出来,给他放在小板凳上。自己这时才想起渴,给自己倒了杯牛奶。问他渴不渴,他只埋头吃,根本不理。
不一会儿就吃完了,阿诚不敢再要,便是再要,明楼也不会给了,叫大姐知道他喂阿诚吃这么多饼干当夜宵,肯定会说这样桂姨心里要有意见的。
“我们谁也不说,好不好?”
这样最好!
阿诚最希望如此了,他忙不迭地点头。
“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明楼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谢谢他,可自己笨嘴拙舌的,什么也不会说,想起桂姨来之前教的吉祥话,只记得一句,便也硬着头皮说了:“新年快乐。”
明楼愣了愣,绽开笑容:“新年快乐。”说着便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阿诚伸着脑袋望了一阵,见他不回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油纸铺平,将板凳上地上的饼干渣,都捡起来包好。他故意吃得到处都是饼干渣,这样等他走了,就可以把它们包起来带回家。他有藏东西的地方,桂姨也不知道。这些碎饼干同他之前存下来的一起,肯定能撑到孤儿院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真是他过得最棒的一个年。
连老天都在帮他,他回到门房的时候,桂姨还没醒。他摸摸嘴巴,舔舔手,又躺回原处,心里甜得要流出蜜来。
“大哥,生日快乐。”他双手递上一个礼盒给明楼。
“你还给我准备了礼物啊。”明楼接过盒子,“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明楼打开一看,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阿诚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自己喜欢什么就送别人什么。他最喜欢这牛奶饼干,家里虽然多得是,可怎么也吃不腻,最后他只能下禁令,每天只准吃3块,几乎要馋死他。如今自己过生日,想到最好的东西居然也是这个,实在是十分天真。
饼干盒上十分用心地贴了一张卡片,上书一行稚嫩的“happy birthday ”,边上还画了副画,彩笔涂得很细心。只不过——
“这只老鼠什么意思?我不属老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