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楼之史家公子

红楼之史家公子第45部分阅读

    太这一关她就得先过去,且婆媳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扛过去就好,而是持久战。亏得他们小夫妻不久之后就会分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然湘云这幼子媳妇可不是好做的。

    尚书府正房今日分外喜气,任兰枝和任夫人高坐在上,任家二房三房四房分坐左右,任学畅和任大奶奶陪坐在下首左侧,就连在外的任二爷和任二奶奶都赶了回来,正坐在任大爷对面处,其他小辈儿都嘻嘻笑着站在两侧。

    湘云手里都是汗,恭恭敬敬的向二老跪敬茶,任兰枝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赐下的是中规中矩的红封,任夫人可就了不得了,只那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匣子就叫人看着眼红,更不用说里头整整一套东珠宝石头面了。见任夫人的赏赐,任家三房夫人瞪着那拇指肚大小的鸽子血啧啧惊叹,二房夫妻俩面色如常,四房老爷病了,唯四太太自己来受新人的礼了,四太太嘴角衔着笑,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任大爷任二爷等人的脸上瞧,隐隐有期盼好戏的模样。

    等新人给她敬茶的时候儿,四太太双手把湘云扶起,亲自从手腕上褪下个绿油油的镯子给她戴上,嘴上还笑:“我是比不得大嫂有那么好的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也算是个能看的物件儿,正合你们年轻的带上好看。”

    湘云嘴边含着笑,心里头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后头还有兄嫂等人要见,只笑着含糊过去罢了。

    见任大爷等人却不需要跪下敬茶的,只福身一礼就罢了。

    任大爷是长房长子,在这一辈中也是年岁最大的,看着颇为威严,这会儿面色和缓,显然是打心里高兴的,给的表礼也十分贵重。倒是他身边的任大奶奶却着实让湘云诧异,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妆扮的却分外老气,甚至比起湘云见过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居李纨还显得死板。

    梅氏自打新人进了门起,就开始打量这个弟妹了,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个不知礼数的弟妹的,不光与夫君并着肩走路,穿着打扮还颇不矜持。她知道婆母心里爱重幼子,未免对这个小儿媳就宽容了些,可看在梅氏眼里,却着实不像。

    更别提三弟在她未过门之前打发嫁了两个通房丫头,不仅是让梅氏更觉湘云善妒不贤,还越发觉得这个三弟妹不是二弟屋里那样和缓的性子,颇有几分要跟她这大嫂打擂台的模样——可不是么,那叫清风和山岚的两个丫头,原就是梅氏向任夫人进言给任学金的,当初任夫人盛赞任大奶奶惠善兄弟,使得这件事阖府俱知。如今任学金刚和史家定下亲事,就把两个丫头发嫁了,外人看这是看重嫡妻的缘故,可梅氏看来,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梅氏此人,向来视“不药而卒的胡氏”这样的贞洁烈女为正统,分外看不上湘云那般娇红着脸媚颜夫君的女子,又惊闻这个弟妹还会骑射马球,几番大惊失色,还曾主动向任夫人提起,表示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先给弟妹使唤。她的意思任夫人哪能不清楚,再说她身边那两个老嬷嬷在任府可是大大的有名,就没有丫头不害怕的,听说严苛的紧,是梅翰林家的老人了,和她们主子一样惯爱说教规矩的,这样的嬷嬷任夫人可不敢给湘云送去,说是使唤,多半是磋磨小儿媳规矩去的,任夫人心里怪梅氏管的太宽,可看梅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终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倒是自己生了两天的闷气。

    “为妇者,卑弱第一;夫比天大,需敬谨服侍,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善侍翁姑,需逆来顺受,不敢有非语……”湘云半父着身捧着茶僵立在那儿,梅氏目不斜视,端的是语重心长,一派“长嫂”风范。

    正房内的气氛一时冰住,任兰枝淡淡的瞄了一眼大儿媳,垂目不语。任夫人的笑僵在脸上,望着梅氏的眼里藏不住震惊,梅氏这是在作甚?她这正经的婆婆都给新人脸色看,梅氏倒长篇大论的教导上了?

    当然,在任大奶奶心里,她这是在替翁姑分忧,她看了这么久,越发觉得小弟妹是个浮躁不省心的主儿,今日长辈们都这么礼遇她,若她再不说上一两句,恐怕更纵的这个弟妹不成样子——在她们梅家,新妇进门首先就得去家庙跪上半个时辰的经,才算给祖宗尽了孝,给舅姑跪下敬茶时,哪个不是被冷上一盏茶时候,为的就是煞煞新妇的性子,好叫她以夫为天、尽心服侍公婆小姑!

    当初二弟妹进门时,二弟身上背着皇命,故此一切从简,二弟妹第二日便随二弟赴东海练兵去了,梅氏自觉没有给二弟妹上一课,亏得二弟妹是个软和的性子,可这三弟妹一看就不是好相与,少不得她多说两句了。

    梅氏看一眼湘云脸上精致的妆容和贵重的首饰衣裳,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为妻者,当端庄,切勿如滕妾女婢般……”

    任学畅的眼神阴鸷下来,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弟妹起来罢。”说着就把湘云敬给梅氏的茶亲手接过去,一挥手又送了一份表礼,像是当没有梅氏这个人一般。

    梅氏愣住了,白着脸不敢相信大爷竟然这般给她没脸,张着嘴想说不合规矩,可她向来‘以夫为天’,方才还说教湘云要“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意思,丈夫可以休妻二娶,妻子就算下堂了也不能求去……这会儿怎么能悖逆丈夫的意思呢,少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

    湘云暗中松一口气,她分明瞧见梅氏幽幽的看她一眼,似乎是赖她累她如此的意思,也只当没看见,忙忙去给任二爷夫妇见礼去了,幸而任二奶奶是个极温柔娴静的性子,很是会看眼色,拉着湘云的手温温柔柔的说了几句话,好歹把气氛扳回来来一些。但到底不如先前喜气愉悦了,后头的堂叔小姑们见礼的时候,颇有些匆匆的意味。

    ……

    任夫人靠在嵌丝青缎软枕上,手捂着胸口,气的肝疼:“老大家的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卑弱、夫再娶的,这是盼望着金儿休了他媳妇儿再娶!我素日只觉着她严肃陈规了些,还心疼体谅她操持家务辛苦,等闲不跟她计较,便是她娘家族人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不走,我都瞒得好好的不叫她难堪。万万没想到这么不识大体,居然摆出那样的谱来说话?她是长嫂自然能说教弟妹,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想起老四家的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堵得慌!”

    灌下去一口茶又抱怨道:“想来是我太宽泛了,她说的那些逆来顺受听得我糟心,我这作婆母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难为她,怎么好说那样的话,我若不苛刻为难她,倒白费了她的表白!咱们想着翰林家的姑娘知书识礼,向来是捧着她,外头里头的赞她贤惠,可却是捧的过了,让她得了甜劲儿,倒是把梅家的繁冗陈规一味的搬来了!”

    任夫人叹道:“先前金儿跟我提及如今家里的氛围不如早前那般自在…他大哥似乎也太肃穆寡言了些,我还装没听懂,就是觉得她一贯贤惠大度,虽矫枉过正了些,但心是好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任老头摇摇头,笑道:“可不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你这样宽泛大肚量的婆母,痛痛快快就把掌家权撒手给了儿媳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儿。依我说,你也别生气,大儿媳如今愈发的较真儿,里头也有你的三分不是,你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儿媳们,再享清福罢。”

    这话明贬暗褒,听得人熨帖,任夫人笑骂:“得得,还是我的不是了!反正老大两口子就要去外头,我不接也得接,都是你这老头子作怪,嘴皮子一碰就给儿子们分了家,若不然总还有二媳妇和三媳妇帮着!”

    任兰枝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他和任夫人这种内宅妇人不同,考虑的向来不是这种掐尖拈酸妇德妇功的事情,他想的是老大眼看着就要外任了,梅氏如此的心性是否适合带去任上——任学畅此次外任,可不是贬官的意思,虽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品级,看着京官外调是亏了,可实际上那才是个有实权能锻炼能力攒资历的好位置。江南盐政向来是肥缺,老大虽然还只是个偏职,可他上头的大人已经在那位子上连了两任,依着圣上历来的作为,是绝不肯让他三任的,免得地方盐政跟了别人的姓,只要安生待上两年,等他上头升入京城,任学金知道他家老大很有可能能拿下扬州巡盐御史的官职来。

    到那时候,任兰枝打算着自己就退下来,专心教导孙辈,任家的担子就交给老大来扛了——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只要能安稳在上头任一两任,他日像林如海那样入阁拜相便是水到渠成,大有作为!

    可扬州盐政历来是个泥潭子,世家贵族、豪商巨贾都牵扯其中,在那个位子上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错便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这就不光是男人的事情了,后院的女眷同样重要,就算不能八面玲珑给丈夫拉拢交好上官下属的夫人太太们,可至少不能捅娄子得罪人!可老大她媳妇能行吗?

    “这事暂且不提它,你待会给金儿他媳妇拾掇些物件赏了,也算安安孩子们的心。”任兰枝看向任夫人,“我想的是,不能让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到任上去,老大媳妇的脑筋都被梅家教坏了,我不能让她跟老大招祸。正好趁着这机会,你把她带在身边,能扳回来你就教教,若是不能,那也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的账目,总之不能由着老大家的规矩来了。”

    闻言,任夫人直起腰,疑道:“账目?可是有什么不对?”不能罢,梅氏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亏空的事儿来,账上能有什么事?

    任兰枝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只是我前日翻了翻账目,倒是吓了一跳,孩子们大了,府里的花销多些很正常,可这多出来的不能是姨娘丫头身上的,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还有话,任兰枝却没说,那就是府里每年要多出两三万的花销,不仅是费在后宅多起来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往来上的,老大家的一味以为弄些金贵的物件作节礼表礼最好,可却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金银,看重的是合心意——想到此,任兰枝不由得庆幸当初只让梅氏做主她们房里的人情往来,府里的还是老妻掌管,若不然不知不觉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可想想大儿子越发沉默的性子,任兰枝也怀疑与这上头有些关系,怪不得老大向来自己操心同僚上司四时八节的往来呢,思及此,任兰枝如何能不心疼儿子。

    任夫人最知道她家老头子的性子,心里虽有疑影儿,但按下不表只待闲了自己去看账簿子去。因道:“可老大膝下还没个嫡子,叫老大媳妇留下来,恐是不妥罢?”

    说道这话,任兰枝心里头却是起了火:“嫡子?凭什么要嫡子?你知道昨晚上金儿大喜,畅儿难得欢喜的醉了酒,我叫他的小厮来,随口问了几句,你道畅儿房里是个什么规矩?”

    任兰枝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任夫人看他这会急怒的样子,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

    任兰枝口沫横飞,要不是忒丢脸他简直想去亲家问一问亲家公,他们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亲家公房里也是如此?“咱们那贤惠大儿媳定下的好规矩,初一十五是她的日子,其余五个有名位的姨娘一共六天,你屋里赐下的通房丫头和良家的侍妾各一天,剩下的按照身份高低,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从上往下排得整整齐齐,就差做出个绿头牌来给老大翻牌子了!咱们还得庆幸好在给老大留下了六天能自己选的日子!”她是拿老大太不当回事,也不怕老大纵坏了身子;还是拿她自己太当回事,这条条框框的是把她当成正宫娘娘了罢!

    他们二人从来不多管儿子屋里头的事,就是因为当初任家的老太夫人生怕儿媳把儿子笼络过去,时常要给儿子添人要闹一闹,那时还是孙媳妇的任夫人每每见公公一把年纪了屋里头还不消停。他们夫妇受够了这样的苦,才不愿去给儿子媳妇添不痛快,谁承想老大屋里能作成那样!

    任太太听得目瞪口呆,也忘了去捂任兰枝的嘴,天知道那话说出来是自比皇上大逆不道的事。

    缓了缓气,任老头才颓然跟老妻道了悔:“当初如海和经纬都不乐意,我却觉着自己眼光好,生怕他们不同意,信笺送到前我就急忙忙给老大定下了亲……唉,是我误了畅儿!若是给畅儿聘一个大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想来便不是这样的情景。梅翰林家清贵也清贫,老大家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却非得道听途说的去作什么大度贤惠,画虎不成反类犬呐!这回我再不能给畅儿拖后腿,梅氏你就把她留家里,能教就教,不能教拘着便罢了……实在不行,便叫他两个兄弟过继给哥哥个嫡子去!”

    任夫人没想到新人敬茶这一回事竟然牵扯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来,怔愣了半晌,眼眶都红了,其实她这样经过多少大事波折、正经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夫人心里头怎会一点不明白:京中这么多户有门第的人家,谁家的媳妇的‘贤惠’名声是这般响亮的,不过是别人捧一捧,然后自己抱着那虚名自欺欺人罢了——君不见多少家里家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夫人太太们都是偶尔听别人提一嘴罢了,有底蕴的谁会弄出这样的声响来,像什么似得被人常挂在嘴上,便是称赞的话,可终究不像。

    ……

    敬茶上闹出了那么一出,细雨和斜风两个陪嫁大丫头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倒是湘云,心里头没多大气,只是疑惑这位大嫂子不是装傻就是脑子里有些毛病,那样的场合,固然给了她这个新妇下马威,可最后遭殃的绝对是她自己。

    梅氏这边对着她倚重的两个老嬷嬷哭了半晌,心里羞愤难平。一个老嬷嬷就道:“这位新三奶奶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这是认真要降服奶奶了!奶奶可不能服了软,想她未进门就不知礼数不知尊重长嫂,明晃晃的抬了六十四抬嫁妆,这是要和您打擂台呀!您是翰林家的姑娘,比她一个孤女清贵百倍,需好好教她规矩才行!”

    另一个也是愤愤:“想咱们还在家里的时候,上下都是极规矩的,谁不称赞一声梅翰林家,可这回倒让个小叔子的新妇给抹了颜面。听说那位三奶奶从小无父无母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养,奶奶您只管拿出长嫂的范儿教她,也好叫夫人省心。奶奶放心,太太不过是一时偏疼幼子,才向着她,像咱们以前,太太不是常赞您贤惠?”

    梅氏点点头,安了心,想着也的确是。

    她心里头把贤德名声当成头一等的大事——梅家就是这样教的,她身边的人也时常如此劝说她。梅氏自以为做的极好极正确,就连丈夫在她心里头也越不过规矩去——这些年受到的称赞多如牛毛,梅氏更加较真儿。

    却不知她身边的人嘴里哭着喊着梅家的规矩可实际上却是心黑肉毒,譬如两个老嬷嬷,借着她的“规矩”,昧下多少姨娘丫头的月钱,贪了多少油水,害了几个人……

    102众叛亲离

    贾母是硬生生被吓晕的,金殿上圣上竟然真的拿出了那半份归泉的药方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鸡血揭开了埋藏近二十年的秘密和冤屈……

    这说明什么,贾母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被摁在地上,她也能感觉到往日莫逆的四王六公瞟过来的阴森恨意的眼神,贾母受到的惊吓已经不能用战栗来形容,她抖作一团——纵使圣上没拿到贾家的那半张,其他家族的族人和后人也能把倾塌的贾家连皮带骨头的吞下去!

    “重查当年元家之事!”——这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贾母老泪纵横,眼前一黑就真的昏死过去。

    二十年前,元家代表了什么,金殿上有些年岁的臣子都知道,那是元家最辉煌的时候,整个大庆朝,但凡是读书人都愿意和元家扯上那么一丝一毫的关系,就好像读书人嘴上爱挂着圣人言语一般,元家在读书人心中有着高山仰止的地位。元家是地道的书香传家的世族,连上大庆朝,元家子弟占据文坛泰山之地已经历经三个朝代,数经战乱,却始终未断绝传承。

    元老爷子更是其中佼佼者,不仅是两朝元老一代帝师,更因其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却又弃文从武抵御外侮而名扬天下,有说书人还把此事和他游学历练时的经历编成段子,贩夫走卒妇孺老少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故事。元老爷子文武全才却潇洒疏,从未做过一任主考官,可大多数文臣在他跟前都自称“学生”。

    元老爷子为人十分通透,行事素有章法,因着他从不贪权,倒也没犯过高位者的避讳,反而,只要把他供起来,给个够高但无实权的位子,就能笼络天下大多数读书人的心——元老爷子把自己和元家放在了一个足以让帝王安心的位子上。

    可惜,并不是避开帝王的忌讳就能万全的,元家的声望看红了太多世家的眼,也挡了废太子-先义忠老亲王的路。圣上恋权,却又舍不得和他最宠爱的太子之间的父子之情。偏偏圣上继位晚太子又生的太早,足足比二皇子大了九岁,皇帝登基时太子年岁已经不小,当圣上做了十几年皇帝之后,太子已经等不得了,因这些年对那个至高无上位子的垂涎和压抑,太子的身子骨还没有圣上的好。追随东宫的可卿和官员也等不下去了,他们怕皇上还没山崩,太子就先去了,唯恐多年的算计一朝尽丧,不断有人在太子耳边进言,劝太子早作打算。

    当时东宫里太子的一位宠姬酒醉时曾言道:“东宫日久,若有幸经纬天下,恐年高力衰,帝陵未修便大行……”此言不知怎地竟被太子听到,东宫血流成河,太子虽杀尽那宠姬的宫人和亲朋,也不能遮掩这一句在他心里烙下的痕迹。更有甚者,太子日感衰弱,看年富力强的众位弟弟越发不顺,也更觊觎帝位。

    皇帝是个犹豫的,恨太子有谋夺皇权之心的时候便大力扶持其他皇子势力,让他们与太子打擂台;顾忌不舍和太子的父子之情时,又百般安慰捧高太子一党,斥责降罪其余皇子。反反复复,朝堂上比烂泥坑都不如。

    皇帝还好,但镇日担惊受怕的朝臣们却受不了,偏皇帝又不像开国太祖那样是个威仪震天下的人雄,顺理成章的,诸皇子派系之间势同水火,而皇帝再也弹压不下——朝中混乱几乎到了不站队就死的地步,就是这个时候,元老爷子作出了最重的决定:元家选择与元家大公子一直交好的皇四子,而他本人,则致死为追随皇帝的纯臣。元老爷子此番亦是不得已之举,元家历来只尊皇命,不作派系之争,可却是实境不由人,眼看着国之将乱根基动摇,元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选择一位明主,越早结束这夺嫡越好……

    若只是这样,元家败在其他世家手里,被问罪贬谪,那自然是元家时运,古来官场之争都如此,元家也不会怨天尤人。可对手的路数实在太过狠毒卑劣,元老爷子一代名臣竟是被下毒死的不明不白!更有甚者,元老大人亡故后元家退避锋芒,却还是半点生机不给人留,耍的不是官场面上约定俗成的心机谋算,反倒把后宅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出来,元家满门除了个不知生死的幼子,竟是连嫁出去的姑娘也没放过。可怜元家满门,鸡犬不留,死的冤屈至极。

    在元家威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满门尽丧,当时宝座上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却唯恐传扬出去天下读书人闹事,勒令从此不许提及元家此脉。

    而弄出如此毒计的便是当时的荣国公夫人贾母。

    官场倾轧自古残酷,可世家望族之间相争,总归是守些规矩的,而这把后宅妇人间的阴私手段搬弄出来是最让人不耻的。正因为这,参与此事的王公贵族都讳莫如深,总是忌讳那个出逃在外不知生死的元家幼子,生恐有一日回来报仇——如今这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成了事实。

    水溶颓唐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搏一条生路:当年元公为帝师,都中多少王孙公子都曾受过他的教导,水溶自不例外,说起来,水溶这“贤王”的名声还占了元公的光呢,因他资质不凡颇得元公偏爱,名声才传出京都,在读书人中口碑极好。元老大人于水溶有一半亲师之恩,他却恩将仇报,害了人满门,这些年水溶心中从未真正安生过——若非如此,他那样一个有大抱负的人又怎会纵情于声色之中呢,倒把自己生生弄成了个“风流贤王”。

    ‘罢了,总是该还的。’水溶嘴里心里发苦,心道,‘看今日这态势,元家后人早就回京都来了,债主就在他们身边,可笑他们却全然不觉,输的不冤枉……’

    可人生性是向着自己的,一败涂地的时候总要有个寄托怨恨不甘的对象或者理由,才会让人觉得好过一点。元家势正盛,他们又心里头有鬼,都不能理直气壮的去怨恨人家。

    故此,“卖了他们当投名状”的贾母和贾家就是最好的对象。

    贾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吓得肝胆俱裂,一时承受不住在金殿上昏死过去。

    ……被压住她的内侍毫不留情的踩磨着大腿内侧的嫩肉,贾母痛极而醒,被堵着嘴摁着脖子只能无声哀嚎流涕。正听见高坐于玉座之上的帝王颇温和的下旨:“史贾氏举检证据有功,又念其曾||乳|皇子,有功于皇室。特赦其死罪,贬为庶民!给她松绑,史贾氏,好生颐养天年罢。”

    众臣山呼:“皇上仁孝!”

    贾母眼若死灰,若是真有一点法子她都愿意去死,可如果她不是,其余遭难世家必然不会罢休,只怕会连累她的宝玉……几个小太监抬着死猪一样不动弹的贾母在僻静处扔出了宫外,为首的小太监鄙视的看一眼贾母紧闭着眼老泪纵横的样子,分外不齿——他初入宫时曾在凤藻宫当过差,着实体会过那位心最毒辣的贵主子妆温柔娴淑时的模样,可不就跟这老虔婆这样么?要是不知道的看见了现在这情况,准得同情这妖婆子呢!

    “行了,别装了!有现在这时候,早干什么去了,不挡道不相干的你也害,人家的妇孺和你自个儿的亲戚你都不放过,如今这下场都是报应!”小太监踢了踢贾母的脸,恶狠狠道。

    贾母忽然咕噜站起来,就要往朱红的宫墙上撞。只是还没等她发狠呢,就被人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地下去了,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儿,噼里啪啦挨了十几个耳刮子,就听那小黄门冷笑道:“嘿,果真让干爹猜着了,你这老毒妇果然不老实!想死在宫门前头,哼,死呀,快去死罢!”小黄门扯着她的脖领子,推着贾母去死,一面却又靠近她耳边,森森笑道:“死罢!我干爹说……不,是华公公让我带句话给你,你活一天,就有你那宝贝玉孙子一天,就有贾家和史家一天的活头。你若死了,呵呵,自己想罢!”

    那小太监笑的诡异,捏着贾母的老脸,“话我带到了,怕你这毒妇以为咱们是哄你,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你说你招来那么多怨气,若是你这正主一死百了,那苦主会去找谁呢?哎唷,合京城谁不知道荣国府家有个凤凰蛋哟,老太太疼的跟什么似得,任谁都得退一射之地……”

    小太监嫌弃的用帕子擦擦碰了贾母的手,啧啧摇头叹脑的扬长而去,其他拖着贾母出来累了一路的小黄门走之前还唾了贾母一脸。

    贾母木呆呆的躺在那里,像截终于被剥下了外皮的腐朽烂木头似得。

    “老、老太太?”贾宝玉迟疑的站住了脚,远远喊了一声儿,似乎不敢相信那个比最低下卑贱的鱼眼珠子还要狼狈的人是那个曾经国公府最尊贵的人一样。

    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冷淡的远远看着,对贾宝玉道:“可不是老太太?二爷快去背起她老人家来,咱们得家去呢。”

    贾宝玉孝顺了贾母这么多年,纵使有些不情愿,还是上前背起贾母来。贾母在‘她的宝玉’背上似乎找回了些精神,嘴里颠三倒四的说没白疼了宝玉甚的,听得薛宝钗腻味,冷着脸撇开两步。

    贾母没想到所谓的家竟然如此简陋,都不如当初荣国府的马棚好,看贾宝玉镇日苦脸难受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如今她就只剩下宝玉了。其实贾母在撞墙自杀未遂之后,就再也不敢去死,但她心里却是觉着她是为了宝玉才活着的,故此越发看重宝玉——

    这一老一少都是吃不得苦头,说白了就是“生就一副富贵身子”的人,贾宝玉一脸苦瓜倒霉相,贾母也差不了哪儿去,连薛宝钗都轻易不愿开口与这两人说话,一点用都不中的人开口闭口都是抱怨,抱怨薛宝钗做不出可口的饭食,抱怨莺儿打络子太慢,赚的钱忒少,还动了要卖了莺儿缓一缓日子的心思,被薛宝钗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回绝之后见他们还不死心,索性指使莺儿装病把打络子的活计放下,吃了两天糠咽菜来两人果然消停了,薛宝钗一脸讽刺冷笑。

    “蟠儿回来了?蟠儿还好好地?你怎地不早说,快快,给宝玉银钱!”贾母瞪大眼睛,喜道:“宝玉,快去雇辆车,咱们去你舅兄那儿!”贾母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她不敢自戕,内务府又特特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看病,那意思就是想让她活受罪!可内务府只管让她能活的越长久,可不会接济她们一星半点儿,而且内务府明面上越是‘照顾’她,其他遭难的世家族人就越恨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来指着她鼻子喝骂的。便是那建牢里的三个月,贾母都觉得比这好过。

    如今吃用全靠宝钗和莺儿女红换来的钱,怎能够使!偏宝钗护着她仅剩的那点子嫁妆护的死紧,贾母也不敢这时候和她撕开脸,怕她们跑了自己和宝玉就连饭也吃不上了。

    忽而听闻薛蟠的消息,怎能不叫贾母喜出望外!这回动荡薛家不知怎地竟然逃过一劫,还剩下点家底子,贾母心里妒忌,却又觉着薛蟠呆笨好糊弄,打定了主意要去薛家过活,就算不能像从前那样,好歹也得四菜四汤,有荤菜油水呀!

    贾宝玉也是一副逃出生天庆幸的模样。

    却不料薛宝钗挡在门前,冷笑道:“去哪儿?凭什么去?你们姓贾的难道要住到姓薛的家里去,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气红了脸,怒道:“当初你们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我可曾撵过可曾说过?怎么……”

    不等她说完一句就被薛宝钗打断,“好大方的调调!那是我薛家用一半的家底子买来的!如今你也要买?”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话说的!宝玉你就任这个贫嘴薄舌的恶妇跟你老太太犟嘴?”贾母指着薛宝钗抹泪。

    贾宝玉老大不自在,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天翻地覆,恨不得是场梦,梦醒了花团锦簇的大观园、温言细语的姊妹们、慈祥仁爱的老太太、貌比玉环的宝姐姐、添香的丫头们…都还在。

    被宝钗指着鼻子吗他们贪墨薛家家财,贾宝玉也无言反驳,荣国府的抄家单子上列的明明白白,确实有许多薛家财物。只是让他撒手放开这个好不容易看见的救星,他也做不到,只得唯唯诺诺的看宝钗:“要不,咱们先在薛大哥哥那里舒缓两日,等寻处好些的房屋再搬出来?”又指着莺儿赔笑道:“这屋子漏风,我见你和莺儿晚上冻得紧,心里头实在不落忍。”

    闻言,薛宝钗脸上一丝被感动的软了神色的模样都无,她早就看明白了,比起贾母这个心黑肉毒的来说,贾宝玉才真正是那个头等薄情的人呢!往日里他屋里的丫头被撵出去或者干脆死了,他哭一哭尽了他的‘深情’也就抛到脑后去了;自打她来京认识了这个人开始,荣国府被他赞过缠过的女孩儿来来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也就是个神妃仙子模样的林妹妹被他记挂良久,但就是记挂着的时候也没碍着他和屋里的丫头鬼混——宝二爷的深情厚意,从来只体现到他那嘴上和两滴猫眼泪上,分外不值钱!

    莺儿倒笑道:“二爷何必这样说,几个孩子身子骨单薄不经冻,奶奶和我自该先紧着孩子们。”

    这话才跟刀子似得呢,宝玉讪讪的,没接话儿。

    贾母还待死缠滥打,薛宝钗因道:“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哥哥心里头正愤怒疑惑呢,连我这妹妹都不愿意见面儿。你们若去,正好跟我哥哥解一解这疑,我哥哥历来性子直,敢作为,许是能给给我母亲报了冤仇呢!”

    贾母不自然的撇开头,宝玉想起他薛大哥哥那碗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

    宝钗笑的讽刺:“咱们家靠着我和莺儿作活实在难以持续……”

    见她似乎要松口的样子,宝玉一脸惊喜,却听她道:“何不寻一寻大老爷一家子,还有大嫂子和兰儿?大老爷一家虽也破败,但好歹人尚是全须全尾的,琏二哥又是个通庶务能干的,还有珠大嫂子,她是个节妇,兰儿是个秀才,朝廷连兰儿的功名都没削夺,珠大嫂子的体己也尽数发还了,她们两个孤儿寡母的,和咱们一处也是个依靠,何不去求一求她们?”

    贾母的脸耷拉下来,薛宝钗说的她能想不到?自打她回神脑子里能思动开始,她就私底下叫宝玉去寻老大一家和兰儿她娘,可老大那个逆子,竟然舍下老母藏得严严实实的,宝玉打听了几日都没打听到!李纨也是个藏j的,既然是个节妇,就应该侍奉长辈,她倒好,躲在李家跟死了似的不出声儿,宝玉连连去了李家几回,不是闭门谢客就是主家都不在,她呸!

    即便到了这样众叛亲离的绝路,贾母心里也没少了算计——不仅是贾赦和李纨,便是贾环、贾蔷、贾芸…几个小辈儿,还有赖嬷嬷家这样的下人家,她都一一思量揣测过,只不过除了贾环外,其他那些都不成气,没得他们去了还得被分出去一杯羹。

    贾环,其实贾母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贾环的亲祖母,比起贾芸等人贾环与她的血缘最近,且贾环如今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贾家的风雨没连累着他一丁点,还住着大宅锦衣玉食,这能不叫贾母眼红么?可贾母却不敢轻举妄动,自打这个孙子立了起来,她就没少打压算计,却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贾母心里是憷贾环的,故此,才没领着贾宝玉去投奔。

    “我和莺儿卖活计的时候听人提起过一嘴,那形容恍惚是凤姐姐的样子。”薛宝钗垂着眉眼淡淡道。眼前这两个搁谁那儿都是祸根累赘,若是有法子她也不想引到人家家里去,可这二人的面皮她是见识过了,若是不这么说恐怕最后她们还得赖到哥哥府上去。

    此回薛家也被清查了,几房的家财都被收没了,金陵老家人心散了,听说各奔前路去了,就连没事的二叔家的蝌儿和宝琴也避嫌似得断了来往,她就剩下哥哥这一个亲人了,哥哥纵使不原谅她不见她,总归心里头还是记挂着她这个妹妹的,薛宝钗摸着藏在怀里的五十两的银票子心想。哥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她不能再给哥哥心里头添堵。

    说起来,薛蟠也是有造化,贾家势败,他打死人的事也被重新提起来掰扯,顺天府去拿他的衙役已经在半道上了,却正逢薛蟠和史桂途径西地时碰巧救了灾民暴动中受伤的钦差一行,不仅如此,薛蟠这回特意绕路到这边来,就是为了把商队里数万两白银的货物捐赠过来——原只是薛大傻子出京寻人前发下的誓言,道,‘若是此行能寻到史桂,他愿意修桥铺路救济难民来报天恩、赎旧孽!’

    此行果然寻到了那人,薛大傻子欣喜如狂,听闻西边遭了难,当即就来还愿来了,正巧跟去江南跟他报丧信的人岔开。却不想此事竟然救了他一条命:他那些货物可是帮了大忙,至少暂时把灾民安抚下来给了朝廷调集赈灾物资的时间,钦差亲自上书给他表功。被薛蟠的随从打死的冯渊一条命,比起受惠的灾民千万条命,至少刑部是选择了后者,打了薛蟠二十大板,又罚了薛家的家产,薛蟠身上的人命官司便结案了。

    而薛蟠被扣押下狱的一个多月里,史桂忙前忙后不离不弃,人都瘦的脱了形。薛蟠被放回家来时,他们只剩下史桂名字下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和几百两的家底子,就这,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心都是暖的。呆霸王终成过去,薛蟠好似新生,他之前浑浑噩噩的二十多年都随荣国府的覆灭、薛家的离散远去,留下来的是个憨笨的,会疼人的,脚踏实地的傻大个。

    “在哪儿!她们在哪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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