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做个良媒。”
“谢娘娘厚爱,下官这便回去给娘娘亲自配药。”
楚非池恭声告退,直退出倾雪殿,方才抬袖拭去脸颊细密的冷汗,头也不回的出了安凤宫。
周怜重倒回横塌温暖的锦衾上,目光湛湛生寒,对着头顶云遮雾罩的雪白纱幔,幽幽自语道:“她真的这般心狠手辣,竟亲手毒害自己的骨肉么……为什么呢?若想除去一个宠妃,也不必这般惨痛的代价呀!难道……”
暖意融融的倾雪殿里熏香袅袅,盆栽中的几树桃花开得明艳妖娆,渐次粉白变做粉红的娇小花朵柔嫩轻薄,弥漫得满室鲜丽的春色无边。只是纵然温暖娇艳如春,却仍掩不尽殿外的冰冷与殿内之人心上的悲凉。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二章:新人笑(一)
选秀这一日乃是大法师亲选的黄道吉日,天气极为晴好,湛蓝蓝的碧落如一汪翠玉,不见一缕云丝。金澄澄的太阳暖暖的照着,奇迹般的消融了雪国的冰雪,广袤大地似在一夜间便萌发了万千嫩绿的幼芽,处处是生机勃发鲜活气息。
这便是雪国的春天,虽然短短不足半月,却愈发令人心醉神迷。
千万树枯枝蕴出姿态袅娜的娇嫩花苞,化冻的冰河溪流细水潺潺涓涓的流淌着,冷硬的土地似也变得松软了,微凉的春风吹过,夹带着泥土的清香与万物复苏的芬芳。
每三年一次的,挑选官家少女充实后廷为帝王延绵子嗣,原是雪国先圣自中土天朝学来的仪法规矩。通常均定在雪国一年中,唯一得见“春暖花开”景象的这半月内进行。各地官员家中但凡有适龄少女者,均须于月前送至圣雪城,到得日子时再统统送至皇城毓秀门外,再由宫中内监引至宫中觐见圣驾。
选看秀女之地在永春宫正殿厚德殿,秀女需分成五人一组,由太监引进殿中被选看,其余秀女则均候在永春宫的偏殿暖阁里。秀女通常都是由圣帝携皇后过目挑选,圣帝若中意,便让太监记下名牌留用,反之则“撂牌子”淘汰。
只是举国皆知皇后才流产不久,因而今日与月帝同选秀女的,便是后宫中位份仅次于皇后的凤妃。
此届秀女人数不少,环肥燕瘦、桃红柳绿,黑压压挤满整个永春宫偏殿暖阁。人头蹿动间,胭脂香粉、头油香包的芳菲香气溢满整座殿堂,直把殿中的熏香都淹没了。只是秀女虽人数众多,倒也安静得紧少有人说话,更不见有不知礼仪淑德的大声喧哗者。个个都只专注着自己的仪容服饰,就算探看其余“对手”秀女,也均只偷偷一瞥,而后再与相熟的秀女低低议论几句,真个是莺声燕语、软玉温香。
秀女进殿是依家世官阶,因而首入殿的便是五个朝中重臣家的亲眷。于是,五个韶龄佳人列成一队随着内监离开暖阁。
厚德殿阔大宽广,栋梁墙壁与立柱皆雕饰着华彩云花祥纹,绮丽多姿。地面上一块块琉璃青石砖拼贴得细密无缝,平整光洁直若平湖镜面,将人影清晰倒映。金华绚烂璀璨耀目的九龙宝座上,头戴雪玉珠帘霜银冠隐去半边龙颜,一袭冰丝银线绣九龙飞天黑绸锦袍的月帝正自端坐。其侧首是个风华绝代的美艳女子,身着芙蓉色绣暗金线迷离繁花纹,缀碎玉粉珠如星流苏的广袖纱衣,臂上挽着迤逦于地的烟紫如云轻绡。光艳明丽的浅金色曳地长裙上,以金丝银线绣着百蝶穿花,裙罢缀以颗颗润泽纯净的白玉珠,直光艳如虹,华贵不可方物。
五个如花少女已在殿下一字排开,随着内监的唱喏一一上前叩拜。
“吏部尚书段丕之女段琼霄,年十五。”
“刑部尚书管齐之妹管棠,年十三。”
“工部尚书上官植之女上官洛蓉,年十五。”
“户部侍郎傅玉林之女傅尚衣,年十八。”
五个少女,个个花容月貌人比花娇,一个个上前在殿中盈盈拜倒,口中脆生生道:“臣女参见圣上、凤妃,愿圣上万岁圣安,娘娘千岁吉祥。”
高座之上的月帝所有神色都被遮在了雪玉珠帘下,凤妃的神色却无所遮掩,只是端庄亲和的笑着,心中的酸涩苦楚却无从寻迹丝毫。
周怜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日会亲自为“老公”挑选“情人”,虽然明知这是千年之前皇室深宫,但骨子里的现代思想仍让她无法释怀。唯一能让她勉强欣慰的,便是雪孤面对眼前走马灯似的美人并未显露何等喜色,甚至那清俊的眉目间还隐着丝阴郁与无奈。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二章:新人笑(二)
前四人之中,雪孤只留下了吏部尚书段丕之女段琼霄,其余三人纵然姿色不在段氏之下,亦被纷纷撂了牌子。看至此,周怜已心中有数,雪孤看得根本不是什么佳人美色,只是她们身后的势力罢了。他这少年君主还未到沉迷美色之时,而正是巩固其君主地位,拉拢朝野重臣以平内患兴国邦展鸿愿的时候。
“兵部侍郎雪亦简平之妹雪亦悠,年十六。”
五个少女中的最后一个,终于被司礼内监唱到了名字。
兵部是掌管武官选拔和军事行政的所在,现任兵部侍郎本姓迟亦,因于雪孤接承帝位时多有贡献,而被赐享国姓,于是便有了复姓似的雪亦简平之名。
雪亦悠是个小家碧玉的温婉少女,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身月白青葱的长裙上用细碎彩钻织成一朵朵姿态曼妙的清雅茉莉,软罗绡纱罩衣莹透出冰晶样的光泽,愈发衬得她楚楚可人。便如一阵夹着芳草清新的春风吹入厚德殿,令人不止视觉感官,连心神都为之一爽。
“臣女雪亦悠参见圣上、凤妃,愿圣上万岁圣安,娘娘千岁吉祥。”雪亦悠恭恭敬敬在殿中拜倒,姿态淑雅,声如莺啭。
周怜一听到“兵部”的名头,心中已猜到此姝必会被雪孤所留,于是和颜悦色的道:“雪亦悠,你这名字倒真匹配你的秀雅淑美。”
“谢娘娘盛赞。”雪亦悠面颊若流霞般泛起丝红润,又一叩首抵在光洁的地面上。
周怜含笑点点头,蕴着丝调侃兴味的目光瞥向身畔的雪孤,“圣上必会喜欢这雪氏,且记名留用的吧?”
雪孤看向聪颖的凤妃,心头无端一紧,草草抬手命司礼内监记下名牌。
五名又五名,数百盛装款款精饰细妆的豆蔻美人,走马灯似的在厚德殿里进出来去。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为中选而欣喜,有人为落选而忧伤;有人为得见圣颜而芳心怦然,也有人为落选得重回自由身而暗自庆幸。
转瞬间,已是日沉月升之时,暗有功夫底子的雪孤还仍自体态威严挺拔的,端坐在九龙宝座之上。周怜则早已坐不住的斜椅在垫着锦垫的软靠上,美艳娇颜微露疲惫之色。已整整看了一天的秀女,心底轻浅的烦乱已升级为厌烦,纵美人如玉眼养怡神,但看多了也难免会眼花腻味的。
细碎的脚步起传来,又是五个如花美眷在内监的引领下走进厚德殿。
周怜强打精神的舒展娥眉微微坐正身子,美眸流转,缓缓向殿中五人逐一探看时,倏地一亮。
“昭武校尉文承勋之妹文心,年十六。”
行云流水般的湖蓝色身影飘然拜于殿中光亮聚集之处,倾身拜倒时,素雅发鬓上粉白绢花层层花瓣上似有流光闪动,光华灿灿,耀目醒神。
“竟然是她!”周怜在心底暗叹,此女文心正是她曾在白梅客栈遇过的侠女文心,想不到她竟是昭武校尉的妹妹,更想不到的是她会是这场选秀中的一姝!心上一紧,周怜第一次带着小小的紧张惶恐看向雪孤早已麻木的神色。
雪孤直直望着殿中的文心,目光却是空洞无物的,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在思量还是正心不在焉的神游太虚。
周怜匆匆瞥了眼跪地未起的文心,不禁向雪孤轻声催促道:“圣上,昭武校尉之妹文心,留是不留?”
雪孤果然如梦初醒的茫然看向周怜,迟缓的眨了两下眼睛方道:“昭武校尉?留下吧。”
听着内监的唱应声,看着神色冷淡恭谨的文心,周怜心中已理不清是何种滋味。
外面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厚德殿内又掌起数盏琉璃七宝华彩灯,灼灼光芒耀得满堂光华流转如水,将秀女们的脸色亦映得更加明艳多娇。
到得选秀结束,周怜已心神俱怠,由如初紧紧扶着方才能走出恢弘壮阔的厚德殿,投身进寒凉迷离的浓浓夜色之中。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二章:新人笑(三)
五日后,入选的秀女便被接进后宫。原本入选的秀女归家待旨期间,还要跟着宫中派出的教习姑姑学习宫中礼仪,只是大法师说这五日后是大大的吉日吉时,故而便早早将众小主接入宫中。
此番入选秀女共计二十人,依雪国律,众秀女入宫在侍寝后方才能封册嫔妃之位,加之这一批秀未及教导宫中礼仪,便即统统安置在敛香宫中居住。
又是一日晴空万里不见云丝的好天气,周怜厌了整日坐桥来去,扶着如初的手出安凤宫向敛香宫走去。
沿着映月池慢行着,一年中只这半月开化的池水上浮着巧手宫人裁制的冰丝绢荷花,随风轻轻摆动得柔媚妖娆摇曳多姿,竟也似有隐隐幽香传来。
“娘娘,您说这些个作假的绢花怎还会有香味呢?”如初好奇的看着满池栩栩如生的荷花,粉白紫红、青葱澄黄的花朵浮在翠绿的荷叶上,荡漾于粼粼碧波间,端的是绚烂多彩,瑰丽明艳。
周怜轻浅的笑着,“这有什么奇怪?在花蕊里喂上香料就是了。不过这些宫人着实心灵手巧得紧,要不是花色繁杂失了实意,当真看不出这些花叶是作假的。”
看着满眼娇艳婀娜的荷花,周怜潋滟的笑容倏地暗淡了几分,力持着浅淡无心的口吻问道:“可知昨晚圣上点了谁侍寝?”
如初撇了撇嘴,回眸看向跟在后面一群人中为首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眉目柔和、唇红齿白的长得十分清秀机灵,收到如初的目光后立即小跑上前。
“禀娘娘,圣上昨晚点了段琼霄小主侍寝,今早已晋了贵人,赐住落霞宫琼梨堂。”
他是安凤宫的主事太监,本名小任子,周怜腻味千篇一律的太监名“小x子”,便给他改名为威廉。小任子自是感恩带德的谢过,却不知这名字有多“洋气”。
周怜唇畔漾起抹冷浸浸的弧度,雪孤竟连选人侍寝都按着家世尊卑来么,是他太过理智无情,还是因对某人深情难移的无奈之举?吏部尚书之女才封了个贵人,又未赐名号,想来余下之人的位份定高不过她,只会在从六品以下。
“那么,圣上今晚点去侍寝的,定是兵部侍郎雪亦简平之妹雪亦悠吧?”周怜摘下一朵粘在池边苍木枝桠上的绢花,在指掌间揉捏把玩。
威廉躬着身子,操着独属于内监的尖细噪音道:“圣上钦点侍寝的主子都在晚膳时分,奴才不敢望自揣摩圣意。”
“如初,”周怜转眸看向一脸茫然的如初,“威廉不敢,那你跟本宫来打个赌如何?”
“啊?”如初张着嘴傻傻愣住,看不懂主子脸上如花笑靥下,千回百转着怎样的绵密心思。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二章:新人笑(四)
敛香宫里的众小主得知凤妃来探,早已列队整齐的等在宫门口,见得风化绝代的华服女子到来,便纷纷拜了下去。
周怜看着一张张花容月貌,明知她们是将刮分雪孤宠爱的“情敌”,却还是要摆出亲善柔婉的笑容来面对。做戏她不是不会,只不过她突然有些迷茫了,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就算认定了雪孤是明的前世,那又怎样?明也不过是个负心的男子罢了,她又何苦再继续执着于前他的前世之身?就算她周怜再不能回到未来,也不必将后半生的幸福依附在这个注定要“花心”的君王身上啊!她大可以离宫而去,就算不能与忠心雪氏的雪羽为伴,也可另找个能专一爱她护她一生一世的好男子嫁了。就算无人可依托倚靠,难道以她这个现代人的才智阅历,就不能在这千年之前的民间混出个模样来么?!何必这般为了一个男人,跟这些女人斗来斗去?简直折了她现代人的傲骨!
周怜越想起是气闷,浑忘了身前还有小主奴才的几十号人,正向她躬身施礼。
“娘娘,娘娘!”如初在旁轻扯着周怜的衣袖,低声提醒着。
周怜恍然回神,顷刻间已带回完美的面具,拂袖笑道:“妹妹们平身吧。”
已福身了大半天的众人这才谢恩起身,周怜被前护后拥的进了敛香宫正殿沉香殿。高座主位,依律说了些小主们要和睦相待、一融恰后廷之类的话,又与众小主闲闲说笑了些时辰便散了。
沉香殿上的小主们鱼贯而出,独一人与贴身侍女仍自未动。
那是抹清亮澄澈如水的湖蓝色倩影,盈盈然立于殿侧毫不显眼的角落,静若一株缥缈的水仙。跟在她身畔的是个比年稍显年幼的粉裳少女,云鬓乌黑油亮,如主子一般的素净娴雅。
周怜示意众太监宫女出去,只余如初跟着她步下高抬宝座,走至空旷的殿堂中。
“想不到二位侠女竟也到了这深宫之中。”
文心携云无痕盈盈福身,不卑不亢的恬淡含笑道:“想不到,尊驾竟是堂堂凤国公主、我大雪国的凤妃娘娘。”
周怜亲热的拉过文心的手,“算起来,妹妹还对本宫有搭救之恩呢!本宫原还惋惜怕日后再也见不到恩人的面了,想不到却又在宫里相逢。这可好了,日后咱们便是同侍圣驾的姐妹了,本宫在这深也总算有个能交心说话的人了。”
“谢娘娘厚爱。”文心仍是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只曲膝欠了欠身,低柔着声音探问道:“那日与娘娘一起的那位男子,莫不会便是当今圣上吧?”
周怜轻扬眉稍,不期然想起那双冰蓝色眼眸,心头似被黄蜂刺过似的,痒痒的刺痛着。好半晌才摇头道:“他不是圣上,他是……今朝的长忠王,昔时的雪羽大将军。”
文心只淡淡应了声,云无痕却是双目骤然闪亮如星,“他便是我国第一勇士,雪羽大将军?”
周怜对云无痕的贸然惊语也不以为忤,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良久无言,最终还是如初打破沉默,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圣上说今日要到安凤宫用晚膳的,您该回宫了。”
“可不是么,真该回去了。”周怜这才望一眼殿外的天色,继而回首向文心道:“本宫一会儿就去跟圣上说,待妹妹侍寝后给了位份,便到安凤宫与本宫同住可好。”
文心微微怔了怔,只须臾间的迟疑便已福下身去,“娘娘如此厚待,是臣妾的福气。”
“好,那本宫便等着你搬来同住喽。”周怜轻拍了两下文心的手背,而后便扶了如初的手走出沉香殿。
云无痕见凤妃走得远了,才双目盈然的急急低吼道:“师姐,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凭我们的身手要逃出这皇宫亦不是难事!若当真他日被月帝召去侍寝,就真真的不能回头啦!”
文心始终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双眸,漾起一圈轻浅的涟漪,转瞬间又重回平静无波。向云无痕淡然一笑,道:“师妹,我又不像你,还有个期盼牵挂的良人去仰望。我既是孑然一身,到哪里、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的?”
“可是,师姐,他是一国之君哪,旁的男人顶多三妻四妾罢了,可他……”云无痕懊恼的顿了顿,又道:“就算将这些撇去不提,师姐,你莫望了我们入宫是为了什么,你委身于他岂有半点好处?绸缪不成还罢,若他日功成,你又情何以……”
文心温润柔顺的目光倏地精练如利刃,硬生生斩断了云无痕气急败坏的话语,“师妹,你说得太多了。莫望了,这是在宫里头,处处都藏着耳目呢!你再这般毛燥,我便送你出宫,免得坏了主公的大事。”
云无痕不甘的嗫喏半晌,终是紧咬着唇瓣沉默下来。
文心转身,步履飘逸的走向大敞的殿门。
沉香殿外的天空,已被夕阳的晚霞染成悲壮的腥红,沉沉欲沉的浓厚云彩亦是刺目的金红色。三两落单的孤雁在血红的日头前飞过,啾啾悲鸣着天地间的广漠苍凉。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三章:朝雪节(一)
文心被晋为常在后,便是雪国独有的“朝雪节”。依先圣所言,自这一日后,雪国短短半月的温暖“春季”便即结束,迎来的是终年笼罩的酷寒雪季。这一日,雪氏宗亲都要入皇城与圣帝及其妃嫔共聚一堂,以示感慰神明共庆太平盛世。
清早,月帝携皇后及后宫嫔妃在朝圣坛拜祭过祖宗神明后,一行人便即浩浩荡荡的移步瑞福宫的未央殿。
朝雪节虽不是雪国最盛大隆重的节日,但却是最重要的。因此,即便是平日几乎不露面的太后都到了未央殿,与月帝、皇后同坐上位。周怜坐在皇后位次之下,而后便是其余嫔妃按位份落坐,再则便是皇室宗亲贵胄的座席。
周怜身为雪孤之妃,自不宜明目张胆的去探看众亲王,只是心中终是想看看这些昔时的“皇兄”、“皇弟”如今都是怎番模样。于是,她只得在观赏歌舞时不着痕迹的向那一溜亲王匆匆瞥上一眼。
首座的是胤帝时被废了太子之位的皇长子雪影,雪孤继承帝位后为表宽仁,不仅大赦天下,亦给这废太子皇兄晋了亲王。雪影如今乃是影平王,幽居在圣雪城外太平山上的平王府里不问世事。若不是这朝雪节,只怕极难见到他出现在皇城。除了眉宇间多了沧桑的痕迹外,雪影依旧是副优雅温润的贵气模样,只是神态举止却谦恭得紧,直有些诚惶诚恐的小心翼翼了。
“这样只求自保的雪影,岂会再有夺权篡位之心?”周怜心中如是想着,愈加为雪舞被软禁在宫中而不值了。
雪影身侧还坐着个温婉恭顺的娇柔女子,想来定是平王妃了。在其次席,挺直而坐的是个俊美如寒玉冰雕雪砌成的男子,正是寒清王雪寒。
冷漠如雪寒,倒无甚变化,周怜急急的越过她便去找寻雪樱的身影。奇了,往昔密不可分形影不离的兄弟俩中间,今日竟多了个娇蛮灵动的明艳少女。只是那少女的打扮与神情倒不像是他们谁的王妃,她身边还放着个小巧的紫漆药箱,水剪慧黠的美目时时盯着雪樱的脸色气息。
莫非,她就是楚非池的宝贝女儿楚楚?
周怜听说雪樱自圣堂下来后,便是由楚非池之女专职照看病体,只是想不到雪樱入宫竟还带着她前来。是雪樱身子太过孱弱,还是与这博医术通武艺的明艳少女日久生情了?
雪樱被封为樱襄王,与雪寒同住在清原城的清襄王府。他今日穿了身月白底绣樱红落樱飞花纹的长袍,腰系金丝镶红宝石的翠玉腰带。过于白净的脸颊可谓苍白,倒是靠着襟口的亮银混樱红绣纹映得脸色有丝红润。
雪樱含笑坐着,却并未与楚楚有过多交流,看上去似乎只是楚楚问他身子有何不适,他简言回答便完。倒是向来寡言少语的雪寒常与楚楚对话,不时便被她气得面目微红,然而须臾后又与之继续低语。
周怜越看越觉有趣,直至歌舞散去,方才慌忙抽回目光。
但见一抹玉翠色倩影娉婷俏立于殿中央,头绾飞月髻,云鬓边斜插一朵海棠珠花,两条蜜合色的碎珠流苏直垂在肩头。剪裁合身的孔雀翎束衣下,是条淡绿色藻纹云霏纱长裙,三条七宝金丝链松松系在腰间,上缀紫玉璎珞与铃铛,行走间环佩叮咚,煞是悦耳。
如此纤柔曼妙眉清目秀的小家碧玉模样,不是雪亦悠雪美人,又会是谁?
“臣妾愿舞上一曲给圣上与太后、皇后娘娘及众王爷和姐妹们祝祝兴,还望圣上应允。”
雪孤含笑应允,又道:“既然爱妃有此雅兴,不如再邀能者共曲歌舞,也让寡人的兄弟们见识见识爱妃们的本事。”
周怜眉梢轻轻一跳,斜目瞥向雪孤,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月帝既开口,众妃嫔自是纷纷积极响应,须臾间便已抱琴横笛的各司所长。
雪美人却是美目流转,躬身向上座的凤妃施礼道:“臣妾斗胆,奢望得凤妃娘娘一展妙音。”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三章:朝雪节(二)
周怜突然被点到名字不禁瞬息的怔然,随即便是接受“挑战”的技痒之感油然而生,端庄起身,迤逦着长长的华丽裙摆步下三级台阶,“能跟姐妹们凑个热闹,本宫自然乐意。”
“不知娘娘要唱哪一曲?”雪美人笑意盈盈,圆满得滴水不漏。
“哪一首?”周怜不禁瞥了眼亲王席位中空着的一处,那是舞康王的位置,不知她能否还有与雪舞同歌共舞的机会。虽然《发如雪》在心底激荡着,却终是不宜在此时此地吟唱,心念一转,她已有打算。
“这阙词想来妹妹们未曾听过,本宫便先清唱一遍,妹妹们若能跟上,那便最好。”周怜说完话,目光遥遥对上雪孤漆黑如子夜的眸子,广袖轻扬,清唱起李煜的《虞美人》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低回婉转的唱罢清愁浅忧,周怜已不自禁的双目莹然含泪。她在这千年之前的时空里,又有什么故国可言呢?若这雪国不是,那凤国便更加不是了。她不该沉沦在这深宫之中,但离开宫廷又怎样呢?外面的世界无牵无挂,却也没有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在这个时空里,她无亲无友,除了被命运牵引而结识的这些人外,便再无别的牵扯了……
殿上是压抑的沉寂,所有人都屏息敛气的望着殿中央风华绝代的凤妃,似乎还无法自她适才的清浅歌声中抽回心神。
“好,好一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好一句悲壮深远的千古绝唱,好一位才冠古今的凤妃。”
终于有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死寂,只是那声音却是在殿外传来。
周怜直觉得耳中轰然打了个响雷,迫不及待的转身回眸,目光所及之处,那人头带寒玉银翅宝冠,身着月白色浅水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束海蓝色白玉玲珑带,脚下是双轻羽银纹锦靴。他的身材欣长柔软,披着星月之辉的面容清隽而柔美,染着淡淡孤凄疏狂的神色。
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周怜嫣红的唇瓣蠕动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那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未央殿,姿态绰约,只是一条宽大的右袖空荡荡的随风飘摇,惹人心酸。
“舞,你总算来啦!”始终低调的雪影离席而出,上前握住来人的左手,激动得热泪盈眶。
此人正是舞康王雪舞,他清越的眉眼间尽是温和的喜色,看不出半点自哀自怜、自暴自弃的萎靡之情,与长兄雪影简言了两句后。转首看向神色亦是激动莫明的凤妃,虽心下奇怪,却未表露丝毫。
“早听闻凤妃娘娘风华绝代、才貌双全,今日一见,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知娘娘适才所作之词,是何名堂?”
周怜暗咬银牙,硬生生将个“舞”字咽回腹中,“王爷谬赞了,这一阙《虞美人》让王爷见笑了。”
“娘娘过谦了!”雪舞目光炯炯,隐尽眼底的黯然,“舞本也是个痴迷礼乐之人,只是断了右臂后,便……”
“即便断臂,仍可继续歌舞啊。”周怜心中一急,切切的话语便冲口而出,不仅惊住了雪舞,连自己也怔住了。
“爱妃此言可当真?”接话的却是月帝雪孤,迫切的神色好似渴望断臂再舞的人是他,而不是雪舞。
周怜又深深看了眼雪舞眼底的熹微渴盼,把心一横,盈盈向雪孤拜倒,道:“圣上若恩准,臣妾愿与王爷共舞一曲。”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三章:朝雪节(三)
雪孤顿了顿,不是犹豫,而是激动得双唇微颤,“好,寡人准了!”
周怜偏然谢恩起身,又移步到乐师跟前低声叮嘱了几句,而后才重与殿中与雪舞相对而立,“王爷勿须心心念着自己失了右臂,便不能再舞了,该当相信自己独臂亦可惊鸿而舞,方能事成。”
雪舞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只得重重的点点头。
周怜深深吸一口气,逼回满眼的酸楚泪意,扬起缥缈的浅笑,又道:“本宫选的这曲子,是王爷昔日杰作之一,王爷只要将本宫当作寻常舞姬便可。”
雪舞深深的看进凤妃莹亮的美眸里,似想要透过那黑眸直看到她心底,却如何也看不透、望不穿。
尽管周怜极力压抑着,却还是激动得唇齿轻颤,张合了几次嘴,方才将第一句歌词溢出微涩的咽喉。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惊鸿一啼过后,殿内重归平静,死一样的寂静。
雪舞修长的左手在腿边攥紧成拳,清亮的双眸再也遮掩不住的泛起激荡的泪花,黑瞳里映出的凤妃的绝伦美貌,竟似与另一个男子清俊容颜相重叠了般。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周怜扬起金红色的广袖番转,轻轻的、温柔的扫过雪舞柔美的脸颊,摇曳起曼妙身姿蹁跹起舞,“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
周怜缠绵缱绻的舞回雪舞身畔,绵绵香风掠起他银白色的细碎发丝如水流转飘动。她不愿再独舞,伸手握住了他隐在丝锦宽袖中的大手,拉着他在殿中凄凄然婉转起舞。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周怜满面哀戚又暗含期待的蓦然转身离开雪舞的怀抱,纤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指间一寸寸滑落。
雪舞忘情的独舞起来,高束的发髻略略松散,几缕不羁的发丝在空气中飘扬着。
周怜眼中隐忍的热泪堪堪坠落,虽然雪舞的身子还未完全掌握失了一臂的平衡度,但他毕竟重又舞动起来啦!于是,她高歌的声音中已微显哽咽,“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周怜与雪舞柔韧的身姿舞成了两朵流云,周遭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化成了雪花、化成了花蝶,衬托着两人舞出炫目的华丽与凄美。
“……铜镜映无邪,扎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两抹孤艳的身影终于在雪蝶纷飞中舞到了一处,周怜腰身如柳摇曳,以绝美的弧度倒在雪舞的左臂弯中,凝着他俊秀忧伤的面庞,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舞半跪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苍白的面颊泛起异样的潮红,氤氲水雾迷蒙了恍然如梦的朦胧视线。
“月……”
两个声音,一远一近,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近在耳畔,却同样唤出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名字。
周怜幡然起身,不敢再沉迷在对往事的回味中,恪守礼仪的向雪舞欠了欠身,掩下所有不该表露的情绪,道:“王爷果然精于此道,本宫徐久未舞得这般畅快了。”
雪舞如梦初醒的站起身,躬身道:“舞亦是迷醉了,仿佛,仿佛昔日与……”
周怜知道雪舞说不下去了,她也不想听接下去的话了,转身走回自己的坐席前,向雪孤嫣然一笑,“圣上觉得臣妾舞得可还能入目?”
雪孤的神色亦是酸涩与压抑的痛楚,挤出浅笑,道:“爱妃果然才艺俱佳,令寡人大开眼界呀。”他甚至以为是雪月借尸还魂,回来再舞此歌此曲给他看!如果,她真的便是雪月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倾尽所有的去补偿、去回报她……
周怜默默坐回椅中,殿内重又响起欢腾的乐曲,雪亦悠当中而舞。
雪舞依礼向雪孤行礼过后,举步回到自己的席位,怅然的目光不时飘向高座上的凤妃,心思百转千回的迷惘纠结着。
周怜不敢看雪孤,更不敢对上雪舞的目光,只得逃避的游移着。她看到了在雪寒、雪樱下席的墨成王雪墨,他深沉内敛含而不露的幽深目光也正看向她,两人的视线便即这般猝然相撞,旋即又又双别开。
幽熏王雪幽不知自何时起已醉倒在桌案上,一旁的熏王妃局促不安的照料着。熏王妃天姿国色,亦是个难得的美人,正符合了雪幽贪恋美色的癖好。
坐在末首的雪痴被封了痴韶王,远居韶华山。已近束发之年的他变化最大,冰灵雪清惹人怜爱的模样已不复存在,如今依昔是个俊秀挺拔的英姿少年了。原本纯净无邪的眼底已积蓄了精锐之色,面容亦棱角分明了不少,唇畔少了笑意,多了睿智坚毅与冷凝残酷。
若非雪痴坐在他的席位上,周怜都不敢认他便是那个可爱的“九皇弟”了!雪痴是又经历了许多么?不然怎么会惊变如斯?
未央殿中依旧歌舞升平,只是人人心中均各怀心事,浑忘了欣赏雪美人柔媚多娇的清艳舞姿。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三章:朝雪节(四)
宴毕已是幽远沉静的黄昏时分,金红紫醉的霞光自天际云朵间嫣然流下,华美得似一匹炫彩斑斓的细滑锦锻。夕阳华光烂漫,照在光滑如镜的映月池上,散出点点耀目金光,仿佛有无数珠光宝钻撒在半边瑟瑟半边红的水面上,灼灼光华璀璨夺目。
周怜满心散不尽的低郁心绪,不愿坐暖轿,便与同回安凤宫的文常在并肩,身后跟着如初与云无痕,沿着波光潋滟的映月池慢行。
文常在穿了身莲青色织锦镂花云霏罩衫,湖蓝色织金连烟锦裙。自入宫后似又清瘦了几分,腰枝纤细得如扶风弱柳般不盈一握,似随时会御风而去般缥缈袅娜。凤妃不言语,她便也只字未言,只是默默陪着凤妃在凛凛晚风中走着。
前方不远处,有清朗透澈的笑声如风铃般宛转传来,清脆明亮得惹人不禁投去羡慕的目光。
映月池畔的近月亭里站着两男一女,身穿白底绣樱红落樱飞花长袍的秀美男子笑得脸颊嫣然红润,但笑得更爽畅痛快的却是他身边娇蛮明艳的慧黠少女,只有冰雕雪砌一样的寒漠男子冷着一张难看脸色,显然他成了另外两人的“笑资”。
看着雪樱与楚楚酣畅淋漓的笑靥,周怜都奇迹般的忘却愁绪,唇畔弯起愉悦的漂亮弧度。抬首止了身后宫人跟随,她只任由文心陪着,笑意盈盈的走进近月亭。
“不知何事惹得襄王与楚楚姑娘笑得这般开怀,引得本宫都禁不住前来分享了。”
楚楚虽笑意难抑,却仍不忘礼数的福身施礼,见凤妃娘娘亲善和蔼、笑容和掬的模样,倒也不怕,“回娘娘,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民女斗胆开了个清王的玩笑来逗襄王一乐罢了。”
文心恬静的向寒清王与樱襄王施礼,轻柔如春水的眼波在樱襄王堪称娇艳的脸庞停留许久。直到雪樱有所觉的回望,她方才赧然收回目光。
雪樱柔然而笑,若粉嫩的樱花绽满枝头,“娘娘的歌唱得真好听,樱明日就要离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欣赏娘娘的风姿,当真惋惜。”
谁能不为如此清逸得恍非人间男子的诚然话语所打动呢?何况周还与他曾有过千丝万缕的牵扯,心下遂泛起疼惜与不忍,“圣上不是盛情挽留王爷多住几日么?王爷若愿意听,多留几日,本宫多唱几首给王爷听就是了。”
“当真?”雪樱水漾清透的双眸绽放出熠熠光采,有着慑人心魄的纯美。
第三卷:后宫篇第二十三章:朝雪节(五)
周怜打心底温柔一笑,“自然当真,王爷想听什么?本宫既刻唱一首聊表诚意,如何?”
雪樱欣喜万状的拍了拍手,“如此甚好!唱什么都好,只要是娘娘喜欢的。”
周怜都要忍不住去抚一抚雪樱银亮如水银流泻的雪白发丝了,他真的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如孩子般纯净的惹人怜惜。一首“老歌”浮现脑海,心念甫动,笑容已愈发甜美。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没错,周怜此刻想起并唱出的就是《甜蜜蜜》,看着清透纯净的雪樱,看着那无暇的如天使般的笑颜,她想唱的就是这首《甜蜜蜜》。她只盼望这样的笑靥,得以永远定格,永远不变,以驱散人世中所有的黑暗与丑恶。
雪樱听着歌,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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