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鞋,看着,看着,突然的掉下泪来。
我慌了,正想安慰她。她将鞋按在胸口,不住的呜咽,双肩因抽泣而颤抖,贝齿咬着下唇,好像在忍,却又实在忍不住。我声音也有点沙哑,不知怎样安慰好,试了半天,才说了半句:“快别哭了,来日方长……”
她没等我说完便一个劲的摇头,越摇越伤心,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的大哭起来。
“纳贵人……”我显得那么有心无力,什么也不敢说。
她哭了很久,几乎到泪干,我也坐了很久,等她哭完。最后,她止住了,半哽咽的抬头看我,声音已经哑了,双眼也肿了。
我料想她一定口干,于是起身去外间桌上倒茶。可是哪里有茶?非旦没茶,连开水也没烧。无奈只得唤柳翠,柳翠会意,转身招了招手,便有三两个宫女捧了茶水、蜜饯、饽饽进来,那个领路的太监也在外面侍立。我心下明白,这是前殿“延禧宫”替后殿“棠棣阁”做的东道,准备了茶果。
纳贵人喝了茶,但好像不解渴,又要了一杯,一口气喝完。我替她接过茶杯,轻声的问:“还要吗?”她摇了摇头,情绪稳定了许多。
“娘娘为什么要来?”她问我。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幽幽的接着问:“我这屋里有豆疹娘娘,别人都怕来,娘娘难道不怕么?”
我微微摇头。
她不相信,也是摇头,说:“宫里的人没有不怕这个的。娘娘进来的时候瞧见外面的石灰粉了吗?惠嫔每日都吩咐奴才在后院洒新的石灰粉,她就是怕极了。”
我愣了一下,石灰粉是惠嫔吩咐的?
纳贵人没注意我,又继续说:“贵妃娘娘也怕,我不过是留了几样阿哥的东西,贵妃娘娘就打发太监来劝我把东西烧了。可我没有听她的,她们就更怕了,连我自己的宫女都怕得不敢进屋。”
说完又看向我,再重复问道:“娘娘当真不怕么?”
我不为所动,只淡描一句:“我小时候已经出过痘了。”
纳贵人突然苦涩一笑,直视了我,说:“延禧宫的人都出过痘,太医也说过她们不会被传染,可她们就是这样装腔作势的怕。”一边说一边将苦涩转为了冷笑:“娘娘难道不觉得恶心么?”
我不语,因为我不能只听片面之词。纳贵人也不管我回不回答,又自顾的说:“钟粹宫的郭贵人、永寿宫的布贵人,以前有事没事都往我屋里来看小阿哥,夸小阿哥这样好,那样好。可是现在呢?她们也跟着贵妃一样,叫我不要留阿哥用的衣物。”说着她有些激动,手指使劲拽紧了身下的坐垫:“可见,她们以前喜欢阿哥都是假的,全是骗人的!郭贵人跟布贵人只生了格格,没有阿哥,所以就来亲近我。这会子阿哥没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亲近了。”一语说到“阿哥没了”,她又禁不住,泪水立马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可怜,连忙拉住她的双手,这初夏的天气,她竟是十指冰凉。
“别再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我安慰。
纳贵人绝望的摇头:“过不去了,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孩子,这是第二个了!”
我想尽力开导她,让她好受点。“怎么过不去?孩子以后总还会有的,纳贵人重要的是要把养好身子。”
果然,这话又让纳贵人平静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心里也酸楚楚的。
柳翠却在这时进来回话,轻声的说:“主子,四喜来请主子回宫。”
我知道必是有什么事,于是回应“知道了”,便起身向纳贵人告辞。她突然很感激,也跟着起身下炕,说:“多谢娘娘来看我,平日我与娘娘素无往来,没想到娘娘还能在这个时候到我屋里来,娘娘之恩,终身难忘。”
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好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她连忙点头,有几分不舍的送我出“棠棣阁”。
走到前院时,正好遇见了惠嫔刚回来。我笑着迎面问好,惠嫔倒是吃了一惊,一脸迟疑的看我,然后问:“德妹妹去纳贵人屋里了?”
我答曰:“去坐了一会儿,纳贵人她……瞧着精神不大好。”一面说一面看着惠嫔的神情,她本就是一个极和善的主位,自己宫里的贵人,怎能不关心。
果然,惠嫔“喛”了一声,带着无奈:“纳贵人的病着实让我心焦,不过,也看她自己能熬不熬得过去了。这些日子,劝的也劝了,说的也说了,仍是不见好转,太医来说要静养一段时日再看。”说着又看我,面露繁杂:“早知道德妹妹今天要来看纳贵人,我就不去宜妹妹那里了。”
我听出她话中有话:“惠姐姐的意思?”
她又一叹,拉了我的手:“妹妹跟我进屋再说吧。”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四喜却在一旁先着了急,提醒道:“主子,宫里还有事……”
惠嫔闻言回过身来看四喜,四喜低下了头。惠嫔也尴尬,对我笑道:“哦,是我唐突了,不知道德妹妹有事。”我陪笑回应,她沉吟了一分,接着说:“也罢,妹妹就先在这儿,听我说一句。”
我道:“姐姐请说。”
惠嫔便将我拉到旁侧,压低了嗓音:“我知道妹妹心肠软,但妹妹以后,还是别往纳贵人屋里去了。”
我回视她:“是因为纳贵人留着胤禶阿哥的衣物?”
惠嫔点头,我有些不平,说:“惠姐姐应该知道,出过痘的人不可能再出痘。如今各宫各院谁没有出过?还要做出如此惧怕的样子,太不近人情了。”
惠嫔摇了摇头,回道:“话虽这样说,但德妹妹有没有想过,纳贵人留着阿哥的东西不烧,那东西里若有病气,宫里的大人们虽不怕,但各自屋里没出过喜的小格格、小阿哥又怎能不顾忌?”
一语倒让我思沉了,惠嫔又叹:“妹妹你瞧,宜妹妹宫里的郭贵人和敬姐姐宫里布贵人都与纳贵人交好,如今纳贵人病成这样,她们不是不愿来瞧纳贵人,而是不敢。郭贵人与布贵人屋里都有小格格,纳贵人又天天抱着阿哥的衣物不放,要是真有病气,谁还敢来,谁不担心自己的小格格?”
我不语,她接着道:“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宜妹妹还常到我宫里来坐坐,可自从胤禶阿哥事出后,她顾忌她的胤祺阿哥,便再没到我宫里来过,这与我何干?我还不能抱怨她了。”说着又叹气。
“那么,纳贵人屋里的宫女、太监呢?他们主子病了,怎么也不在跟前服侍?”我问,当奴才的怎敢嫌弃主子,况延禧宫内还有惠嫔当家。
“这是我的主意。”惠嫔不慌不忙的说,我诧异了,她便又解释:“妹妹你不知道,纳贵人病后,精神恍惚,每天都命宫女去各宫各院请人来看她。宫女们都怕了,出去走动,不是畏手畏脚,就是听见冷言冷语。更有甚者,僖嫔关闭了长春宫的大门,就是不准她宫里的明格格来瞧纳贵人,也不准纳贵人的宫女踏进去半步。”说着惠嫔露出了鄙视,扬了丝讥笑:“我心里在想,僖嫔她宫里又没一个阿哥、格格,起什么哄?没得讨人厌!”
“所以,我就叫纳贵人身边的人都暂时到我这边来侍候,免得外面那一班奴才风言风语,说什么纳贵人身边的人也带了病气,勿要靠近。若是这样还有人说,那岂不是在说我?我可就要和那些奴才的主子们理论去了!”
一番话,惠嫔说得极在理,我也暗自心服。她又拉住我的手,软语轻言:“所以,德妹妹想着两个小阿哥,还是暂时先别去纳贵人屋里了。那些衣物终不能留,贵妃娘娘发愁,不敢用强,但若是回明了皇上,烧了彼此也安心了。”
最后那句话,虽然狠心,但也无法。我沉默着,没有做任何回应,因想着宫里还有事,便向惠嫔颔首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我所迷者,《一年天下》、《皇后策》也。
好文,真真好文。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从2006到2009
已经走过了太多太多从看细雨落杨花的《德妃》到王一一的《清宫遗恨》(又名《德妃传》)
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我早该来将此处的“连续”改为“暂停”。
而今想来,改改,也不晚。
片片,最后再yy一段故事吧。
这段之后,还有一段。
如此而已。静夜,无风,有月。
皇帝朦朦的翻身,他的内侧睡着他新纳的贵人。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到雨露均沾,不会偏宠,也不会冷落任何一个女人,但寂静的夜,总是如此冰凉。即便是用燕好的热度,却的确也遮盖不了他心中有所念想。
轻轻的,皇帝听到了细细的脚步声。
他睁眼,便映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你,你怎么来了?”他支身坐起,有些兴奋,又有些犹豫。在他身后,正躺着他们冷战的原因——另一个女人。
她笑了,不言不语,默默而视。
他奇怪了,半夜三更,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有事吗?”他急促着,心跳如鼓,她从来不曾主动妥协过。
她仍笑,眼里含痴,全定格在他脸上。
他有些不自在,下床走到她面前:“深更半夜的,你到底来干什么?”
她开了口,幽幽的:“我来看看爷。”那眼神,是那样的痴迷,就好像停留在他们的初见。
他一下觉愧了,想起身后还躺着一个女人,他突然害怕她发现那个女人,害怕痴迷从她的眼中消失,害怕她又用泪水及埋怨来替代。于是他赶紧握住她的手,赶紧的,将她拉到了另一间屋子。
她跟着他走,柔顺的,让他心情大好。他以为她妥协了,为他们前几日的争执。
“你来看我,怎么这个时候来?”
她不回答,盈盈的看他,好似渗出了水。真的有水,是泪水。
一滴,一滴,开始滑下,无声,默然。
他转而恼怒了:“你原来还在怨朕,三更半夜的,来指责朕吗?”他甩开她的手,冷冽着眼:“朕对你的容忍是有限的,不要得寸进尺,见好不收。”
她缓缓摇头,唇角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自顾的说:“我要走了,爷。”
“去哪?”她突然的说,他怒气未消,但心中猛然一个抓紧。
她又摇了摇头,身子往后退。他发觉了,立刻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他心中突然有一股说不明的恐惧。
“朕不明白,朕只是选了你的亲戚纳入后宫,你就如此的要跟朕决裂。那宜妃呢?宜妃的妹妹也在后宫,贵妃也是孝昭皇后的妹妹。当年的大、小周后也是共侍一夫,娥皇、女英,也是共侍帝舜。你怎么就不能和她们一样?”
她轻轻的叹气:“我的爷,您错了。当年昭惠周后得知丈夫与自己的妹妹有私,至死面不外向。一个是至亲的丈夫,一个是至亲的妹妹,她就是死,也不想再见这两个至亲一面。为什么?”
他知而不语,她接着言:“是因为背叛,两个至亲的背叛,是姐夫与小姨子的通j。”
“你这是一派胡言”他压抑着,在她耳边低吼。
她哽咽:“我是胡言,所以我要走了。”
他闻言惊慌失措,紧紧抱住:“你敢走,你的两个阿哥怎么办?”
泪,越来越多,哽咽,也再咽不住,哭出了声。
“我的阿哥?你都不让我自己养,我自己生的阿哥,你都不让我养。我没有阿哥,那是别人的,我没有。”撕哑的嗓声,她积满了哀怨,张口咬住他的肩膀,发泄这钻心的痛楚。
他亦心痛不已,仿佛天地间,绝不能松手的,就在这紧抱的怀中。“你有!六阿哥不是你养的?四阿哥难道不是?”看她如此恚怨,他愿意不顾一切的救赎:“四阿哥是你的儿子,你不要走,朕命佟妃把四阿哥还给你,马上就还给你。”
“我不要他,他不是我的……”
“你敢不要!天一亮朕就下旨。”
他异样的坚决,她信了。终于,不顾一切的,她圈住他的颈项,放声大哭。很伤心,为了很多事情。
“已经晚了……”
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不晚的,天马上就亮了。”他为她的不安,下了定心丸。“乖,别哭了,你留下来,朕答应你,以后再不选你家的亲戚了,你本家的,姑舅姨家的,都不选。”
她挂着泪,抬头看他。
“那文宓呢?”
“你……”他语塞,顿觉头大:“朕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让一步吗?文宓已封了贵人,你说她怎么办?”他突感圣人所言极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甚为有理,甚为有理。
“那怎么办呢?”她听罢喃喃自语,情绪平静了不少。
他亲昵的啄唇:“你乖,朕承认是朕做错了,你也让朕一步吧。”趁此,他决定柔情攻陷。
“呀!”她突然一叫,道:“天亮了,我得走了,爷要保重。”
他大为不解,又听到守夜太监急促唤道:“万岁爷,万岁爷。”
他转眼看向窗外,天空已开始泛白,想是叫起。再回过眼时,却不见了怀中的佳人。
“皇上,皇上。”甜软的声音有些焦急。
他动了一下,睁开了眼,原来是一场梦。再坐了起来,床内,依偎在他肩上的盈盈纤姿,是他的新贵人。
总管大太监跪在帘帐外,俯伏在地,语带泪腔。
“回万岁爷,永和宫德主子薨了----”
什么!他顿时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窒息得令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模模糊糊中,好似又到了那夏日的傍晚,那座仙岛瀛台,青青幄幄的垂柳,风拂摇曳,百态生姿。
皇帝携了宫眷泛舟在南海子上,那里,还有一片极其繁盛的荷花。皇帝记不得什么时候种下的荷花,只觉得这很重要,但想了半天,怎么也没想起。
文贵人乖巧的奉上了一杯莲心茶,皇帝微微愣了下,他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好似不久前,也有人这样做过。可他寻遍记忆,却记不得那是谁了。
他抬头环顾陪他游湖的女人,她们虔诚如圣女般端坐在舱内,当发觉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徘徊时,脸上都不禁泛起了喜悦的红晕。而他,只是在一个一个的寻找,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那是谁呢?
皇帝暗暗叹了口气,满脸失落的走到船舷上。放眼这凌涟波光的御苑南海,那岸边的楼台亭宇、黄瓦红墙,这集万千灵瑞、鬼匠神功的人间仙境,他皱了眉头。皇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船行至荷花塘时打了个转,尾橹划过落霞斑斓的湖面,堤畔临水榭隔断一路垂柳,映入眼帘的,便又是另一番景色。
皇帝恍忽记得,那水榭后有一处亭阁,甚是清幽。船慢慢的行至,果然见得。不同的是,那亭阁里多了一个纳凉的身影,斜靠的依着阁栏,一手微微摇扇。
他突然一惊,睁大了眼睛,这身段、这姿态、这背影,是何其的熟悉。皇帝心如鼓击,迈开两步走到船首,定眼直直望去,急切的想确定那身影的真实性。然后他笑了,掩不了内心的兴奋——没错,是她!
皇帝觉得心中蓦然明朗起来,那荷花与奉茶人的记忆,也立刻清晰。是了,他在西苑避暑,用过晚膳后,便命人去叫妃嫔们来一起游湖,派去叫她的太监回来说:“德主子用过晚膳就出去散步了,没找着。”原来,她散步走到了这里。
他面露欢喜,命人将船靠过去。岸上,正有两个宫女走到亭阁内与她说话。她一回头,便看到了船上的他。
他越发高兴,手扬一柄檀骨折扇,示意等他。
那两个宫女也看到了,赶紧走下亭阁,遥遥的朝船上的皇帝福身下拜。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心中的人儿并没有按他的意思在原地等他。当她看见船渐渐的靠近,反而抛下宫女,起身背道而行。
皇帝懵住了,心突的一紧,难道她没有看到他?她要去哪里?皇帝着急了,下令太监将船向她行走的方向撑去。而她更是越走越急,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舱内的妃嫔开始交头接耳。
一个妃子上来说道:“皇上,也许德妃姐姐不愿陪皇上游湖,故此躲开了去。”
另一个又道:“皇上何必再追,她不愿意,就不勉强她了。”
再一个道:“德妃素来恃宠而骄,早就没个体统了。”
纷纷杂杂的,一片碎语。
皇帝没空理论这些,满腔心思此刻只牵挂着柳岸上的身影,思量她为何如此举动。莫非是怨他带着妃嫔泛舟而没带她?还是怨他不该带了一船的妃嫔,又招手叫她同游?皇帝思来想去,觉得必是这两条中的其中一条了,心里不由懊悔自己。
因为懊悔,所以愧疚。因为愧疚,所以越发着急。
此刻他脑中一片混沌,只想立即追上去,好言解释。
但事与愿违,不是怎的,皇帝的船越撑越慢,岸上的倩影却越来越远,他追行在后,却终始赶不上,眼看倩影变得隐隐绰绰起来。
皇帝觉得胸口骤痛,再也顾不得大清天子的威严法度,他要唤她,叫她回头,不要再走了。可一张口,却发现喉咙像被干涩的棉絮堵住,发不出半点声响。前所未有的恐惧倾刻笼罩于他,他拼命着一张一合,甚至将嗓子撕裂,让自己尝到了丝丝血腥,但仍没吐出半个字眼。
婉儿,不要再走了,你快回头!
船上的侍从全变了脸色,他们拼死拦住皇帝,不让他再靠近船沿。老天,谁都看见了,至高无上的万岁爷刚才差点跳下湖去。
放肆,尔等放肆,放开朕,快放开朕!
皇帝扎挣,双眼里只有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影子。
侍从的告罪声,妃嫔的哭泣声,充决于耳。有人拦他、有人下跪、有人哀求,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回头!终于,用尽了全力,好似困兽冲破牢笼,从喉咙爆发出了撕声肺裂:婉儿,你回来——
天旋地转般,这痛彻心扉的梦境也到此终止。皇帝惊出了一背的冷汗,平躺的双肩也在微微颤抖,嘴唇干裂的半张半合,起伏喘息。
太医见状,慌忙的上前诊视,屋内的太监也赶紧将他苏醒的消息报了出去。不消片刻,后宫的妃嫔便一个挨一个的红着眼、拭着泪,跪到了皇帝床前。
皇帝默默的看着床顶的帐子,就这样看着,不动不言。
他记得,她来过。
“皇上,皇上现在觉得怎样?”皇贵妃在一旁忍泪问道。
他记得,他做了两个有她的梦。
“皇上,皇上别吓臣妾。”宜妃一边抽泣一边的说。
他记得,她说她要走。
“皇上,臣妾有罪,是臣妾没有扶侍好皇上。”文贵人泣不成声。
他记得,她,走了。
一滴泪,从眼角轻轻的滑落到明黄缎的枕头上。
他记得,她,已经走了。
双目一闭,任由满眶的泪水奔涌而出。
“皇上,皇上……”满屋子女人的哽咽细语。
可她们当中,不会再有他的婉儿,不会再有了。
“都出去。”他开口,三个字,皇帝面前便鸦雀无声了。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直保持着醒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胆大的顾太监冒着杖责的危险,硬着头皮向房内探了一下脑袋。
皇帝显得很无力,说:“叫王磊进来。”
顾太监唬了一跳,连连“嗻”声答应,踉跄的跨出门槛。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磊的双腿已跪得生疼。
皇帝才好像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幽幽的开口:“她……现在在哪里?”
王磊知道皇帝在问什么,跪坐的身体伏俯向前磕了一个头,慎重的回道:“在永和宫。”
永和宫……
她的灵柩停在永和宫……
番外2
“前几日,太医请过德主子的脉,说是偶感风寒,吃了几副药,已经大好了。没想到今儿早上……”王磊说着,到此便不能再言。
皇帝,好似又沉浸到了思绪中。
王磊低着头,他不确定皇帝有没有在听他说话。
过了半晌,皇帝气若无力:“是哪个太医?”
他回道:“是院使刘大夫和院判胡大夫。”
皇帝,又陷入了弥静的沉默。
王磊看得出,这个沉默,带着天子万念俱灰的哀伤。
“去把佟妃叫过来。”皇帝说。
王磊去了,佟妃来了。这屋里,仍旧是那默然的沉寂。
佟妃有些候不住,低首轻问:“皇上叫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吗?”她心想着不久前,皇帝才叫她们一干妃嫔离开,现在又传她来,必是有事情。
皇帝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佟妃见状便上前搀扶。他撇头,冷漠的甩开她的手,佟妃愣在了原地。
“四阿哥呢?”他看也不看她。
佟妃诧异了一下,思前想后的着磨自己哪里得罪了皇帝,惹得他突然冷色。但她也早就谙熟一套宠辱不惊,强着脸先陪笑:“皇上要见四阿哥吗?四阿哥在慈宁宫了。|qi|shu|wang|太皇太后刚才命臣妾将四阿哥和德妹妹的六阿哥抱了过去。”
皇帝的神情愈加深黯起来,似乎在隐忍中夹杂了痛心疾首。
“去把他们抱回来。”
他一字一句的说。
佟妃吃了一惊,她愣了愣,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的说:“回皇上,太皇太后才让臣妾把两个阿哥抱过去,这才没多久,若是去抱回来,恐怕……”
“你是副后,自是有办法。”皇帝冷不丁的扔出这句,一派漠然。
佟妃一听如何了得,立马跪到了地上,这句话可谓力比千斤,压得她颤抖巍巍:“臣妾不敢当,皇上这话折煞臣妾了。”
皇帝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淡然的眼眸望向了窗外。
“佟妃,朕问你,这么多阿哥中,你为什么偏要德妃的儿子?”
佟妃已是战战兢兢,听到此话,低头左右惦量了半天,才晓得皇帝说的是她抚养四阿哥一事。但这事,当初是太皇太后做的主,皇帝也点了头的,料想不会有什么干系。于是,鼓起勇气说:“因为,因为臣妾着实喜爱四阿哥,而且,德妹妹又有了六阿哥,所以……”
“所以,你就拆散他们母子?”
皇帝淡漠的神情,到此终于有所起伏。
佟妃惶恐不已,结结巴巴的开口:“不,不是的。皇上当初也同意臣妾抚养四阿哥啊。”
他仿若被雷击中,立刻苍白了脸,倏然咬牙说:“你把四阿哥还给德妃吧。”
佟妃不可置信的瞠大双眼,连连叠喃:“可是,可是德妹妹已经……”
皇帝不容她说完,急切且带了明显的哀痛,坚定说道:“朕会亲自抚养他。”
佟妃哭了,泪流满面的退了出去,就如同几个时辰前,她与其他妃嫔退出时一样。
皇帝觉得,他该去永和宫见她了。
※※※
昏昏噩噩的走在迤长宫街上,明明两边是高高的红墙黄瓦,皇帝却已分不清颜色。出门前,他下令内务府将德妃诊脉的那两个太医羁押,并且连其家属一并入狱。他见佟妃不敢去太皇太后跟前要两个阿哥,便兀自命顾太监去慈宁宫抱人。他看什么都已经是了无生气,天地之间,他的那抹色彩,在今天早上化成了魂幢白幡。
他该如何去面对那熟悉的宫殿变成逊白一片,如何面对他为她选的正殿宝座,如今换作一副冰冰的棺木。为了饱他的一己私欲,他失去了心爱的她。
皇帝痛苦的闭上眼,单手侧撑着宫墙,趔趄不能向前。
一直缀行在后的王磊,赶紧扶住了万岁爷。
皇帝问王磊:“你说,她愿意见朕吗?”
王磊不能答。
皇帝怅然摇头,不再问。
快到永和宫时,德妃的妹妹承王福金迎面从宫门出来。
皇帝一见便皱了眉,心中大有不快,因为这位承王福金在她姐姐的大丧里竟然还没有换上素服!他直觉要发怒喝斥,但转念一想,自己还尚未下达丧仪的旨意。而且承王妃是她的亲妹妹,她们姐妹素来要好,妹妹又怎么会怠慢于姐姐?
于是皇帝压了怒火,问承王妃道:“你怎么不多陪你姐姐一会儿?”
承王妃请了皇帝的安,然后道:“回皇上,天色不早了,奴才去慈宁宫回过太皇太后、皇太后,就要出去了,明儿再来陪姐姐。”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不满,凭她姐妹的情谊,承王妃这样做未免有些淡薄。但又念及是她的妹妹,不好发作,于是再问道:“你阿玛、额娘,可有进来?”
承王妃想了一想,回说:“奴才阿玛、额娘还不知道此事。”
皇帝深深一叹,心中涌出无尽的苦楚。再看承王妃时,便多了许多伤感。他竟觉得,自己有些难以面对德妃的家人。
是愧疚,是伤感,还是触景伤情,或许都有。
“朕,朕会下旨,叫你阿玛、额娘,还有本家亲戚……都进来……”
承王妃福了福身,低眉谢道:“奴才代阿玛、额娘谢皇上隆恩。”又重复的确认:“皇上是说,奴才本家亲戚也进来吗?”
皇帝点头,心力交瘁:“你姐姐的事,朕,绝不会亏待她。”
“可是……”承王妃觉得有些迷茫,大起胆子问:“恕奴才愚钝,奴才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帝沉吟,显露出淡然中的哀伤,他转身回头,命伺候在侧的王磊:“你传谕内务府,永和宫发丧,用皇贵妃仪仗。”
王磊乍一听,好似受到了无比的惊吓,一张嘴张着,像谁卡住了他的脖项,竟合不拢。紧接着,他扑噔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的俯首不起。而他这一跪,其他侍从太监亦跟着伏跪在地。
皇帝诧异了,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
承王妃亦睁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永和宫……发丧,仪仗,仪仗用……皇贵妃?
“皇上?”她小心翼翼的,莫名其妙的问。
“永和宫要发什么丧?”
四周刹那寂静无声——
皇帝,屏住呼吸,愣木的望着承王妃。
她刚才说什么!
他颤抖着半合的嘴唇,心脏乱如击缶,死灰般的神情中,似有一点星火在跳烁。
蓦然,皇帝不顾众人,拨腿冲向永和宫。
宫门,没有白幡;影壁,没有白幡;走廊,没有白幡;正殿,……都没有白幡!
一干太监、宫女张口结舌的看着皇帝突临,纷纷下跪。
他急速冲进永和正殿,哪怕是跌跌撞撞。
西暖阁内,紫烟淡绕、轻纱飘缈,在似隐似现之间,那抹令他身心俱碎的倩影,真的还在。
他踉跄上前,一把将她箍进怀里,紧紧的,他要揉碎她。
不放手,绝不放!
她被他勒得生疼,想要挣扎推开一点。但他惊慌的抱得更紧了,以至于她差点透不过气。
“皇……皇上?”她因气息不畅而憋红了脸。
“别离开我……”他哀求,声音在颤抖。
他将头埋在她颈项间,喷吐着灼热的气息,他狂乱的心跳,紧贴着她的胸腔一起狂乱。他抱着她,将自己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
她腿肚子发麻,支撑不住他,一个趔趄。他和她,紧贴着跌跪到地上。
他,不放手。
婉儿大口大口的喘息,透过皇帝强而有力的臂膀,她看到王磊神色紧张的探进来。当瞅见他们跌抱在一团时,他的紧张变成了古怪,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
乾清宫大总管顾问行盯着御前总管太监王磊,问道:“好猴崽子,你早上到万岁爷眼前,是怎么说的?”
王磊悠哉哉的坐在官帽椅上吃茶,闻言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什么怎么说?您老的话,我不明白。”
顾问行睇他一眼,说道:“别跟我装糊涂。你当时说,德主子怎么了?”
王磊笑嘻嘻半倾着身子,往顾太监跟前凑了凑,小声道:“我说,德主子昏了。”
顾问行哼了两声,不满的眯起了双眼,心知肚明的点出:“我看,你恁是让万岁爷把‘昏’听成了‘薨’吧。”
王磊呛了口茶,连连咳嗽几下,复又扬起笑脸,说:“哟,您老别吓我,我纵是有十个脑袋,也经不起您这一吓啊。”
顾问行亦笑了,啐他:“小兔崽子,你肚子里有多少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别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
王磊知道瞒不了他,于是不再兜圈子,吹着茶叶沫儿,平平淡淡的说:“好师傅,这事您既然知道了,好歹为徒儿担着点儿吧。”
顾问行不想他如此没事人儿似的,诧道:“你小子,胆子也忒大了。你就不怕万岁爷治你一个欺瞒圣驾之罪?”
王磊又是一笑,神泰自若的说:“师傅,您老什么时候见我做过心里没底的事?”
顾问行想了一回,知道他这徒弟向来不简单。十三岁跟了圣驾,十五岁当上首领,不到二十岁便擢升御前总管之职,几近与他分庭抗礼起来。不过王磊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初他提携他,如今他亦恭敬他,叫他这个师傅当得稳稳当当。所以,王磊不是他的对手,而是朋友。
顾问行啜了啜茶,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可是,你早上在万岁爷屋里说的话,侍寝的文贵人也听见了。她若是将这话翻给了皇贵妃听,你说,你心里还有底吗?”
王磊亦诡谲了颜色,还挑了挑眉:“这不是还得有劳师傅吗?皇贵妃那里,就请师傅帮着些徒弟。”
顾问行笑眯了眼,理所当然的颔首。“这倒不难,左右皇贵妃要是问起,我帮你圆了便是。”顿了顿又说:“只是,这位新封的贵人你如今把她得罪了,她要是记恨在心,日后在万岁爷跟前伺机报复你,你可要有所防范呀。”
王磊不以为然,站起来捋捋坐皱了的袍褂,哼声冷笑:“师傅放心。这文贵人,已经不成气候了。”
顾问行听后非但不惊讶,反倒赞赏的点点头,他从来没有瞧错过这个年轻人。在宫里做奴才,不光要在这事非之地站得住脚,最重要的是,得要有胆识。
这样,才能站得更稳也更久。
王磊背着手走到大门口,他们原是坐在乾清宫东庑房里该班。这会儿夜过三更,一轮皓月正正的悬挂在琉璃黄瓦之上。他透过门扇上的格棱望向光华中昭仁殿,那样的柔和,那样的静谧。
王磊知道,他以后的路,必定会更加好走。
番外3
与此同时的昭仁殿内,龙涎香淡淡的在空气中薰缈,更烛一闪一闪,勾勒着薄衾软帐里,那似隐似现的缱绻。这对交颈的鸳鸯,着实难以分舍。
皇帝双臂缠搂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项处,贪婪着她的馨香。
婉儿动了动,抽出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顺势的抬头,四目相交,两个人只隔在一个鼻息之间。
婉儿谧谧一笑,微启唇瓣,轻轻的问:“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皇帝亦笑,是惊怵过后的定心丸,挪身向前倾了半寸,抵住了她的额头,回答道:“是一辈子也不会忘的梦。”
她依偎,亲昵如猫,又问:“梦里有什么?”
他缠上她的足,蹭她的小腿肚。“有这一辈子也不能失去的……”低哝间,他已含住了她润泽如蜜的小嘴。
几经辗转的轻吮,女人微微吟喘,男人却意犹未尽。好半晌,他们分开舌齿,他好看的长睫,她幽幽的叹息。
“那一定是,极轻贱的东西。”
皇帝微愣,因她这句话,皱下了英飒的眉宇。
“为何要这样说?”他也叹息,一边问一边握住她软绵的小手,送到嘴边亲啄。
婉儿垂眸,挪动了姿势,翻身将脸颊贴到了他胸口上,聆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很满意的圈着她,享受她压在他身上的泰半重量。
她说:“皇上难道没听说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一是失去,一是得不到。如果真有一辈子也不能失去的,那它便也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了。所以算不上珍贵,只能说它轻贱。就比如人,哪有不能失去的人呢?那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念想罢了。在岁月的过梭中,日子一久,也就淡化了,没有不能失去的。”
他紧紧搂住她,静了一会儿,缓缓道:“朕有,你信吗?”
她枕着他的胸膛,是那样的云淡风:“不信。”
皇帝一阵心疼,他极力的忍住,伸手替她拂开微乱的发丝,轻轻的吻住她的额间,尽其的温柔:“婉儿,朕是不是太伤你的心,你已经变得不再信任了?”
她动了动眼睫,从他身上抬起头,对上了他郁郁不欢的双黝。她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从古至今,还没有不伤人心的帝王了。”
他盯着她,面露苦笑:“看样子,朕是真的伤了你的心。”顿了顿,又恍若离神,道:“那你说,如果朕不是皇帝,你……你是不是就会相信?”
她笑了,又将头埋到了他胸膛上,双手圈着他的脖项。“如果皇上不是皇上,那臣妾也就不是臣妾了。那个时候,皇上在哪里,臣妾又是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信与不信呢?”
这一回,他再也忍不住了,是心疼,还是心痛,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不是皇帝,她仍会是正黄旗下的闺女,到了年纪,旗内的佐领就会往宫里报名字。如果他不是皇帝,她还会不会被选进宫?如果他不是皇帝,她还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皇帝的妃子?如果他不是皇帝,那她就不再是他的女人,甚至不会相见……
他不觉大恸,闷声闷气的问出:“婉儿,你后悔进宫吗?”
婉儿在皇帝的胸膛上愣住了,这委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的心,已沉了半截,再一次问:“你后悔吗?”
她动了动,却是带着笑意的支起了身子。
“这不像是皇上问的问题。”她笑得些许柔媚。
“为什么不像?”
“那臣妾问皇上,当初皇上,为什么要选臣妾?”
他哑口了,好似从中听出了什么,遮在更烛阴影下的脸色更加多了一层阴影。
“你其实……并不愿意进宫的,是吧?”
她没答。鲜华的颜色褪却了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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