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士本无双

士本无双第1部分阅读

    书名:士本无双

    卷一

    第一章、白崖道

    大明嘉靖三十一年七月初七,江西省靖安县白崖山官道。

    两旁茂密的树木遮蔽天日,树底一人高的葱郁灌木看不到一丝缝隙。道路上躺着几个伤员,旁边还有倒地的马,马腿上中箭,流血不止,一旁还有几个人在包扎处理着伤口,其中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带领着众人救治伤员,还有一个跨刀的武夫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四处查看。路中有侧翻的马车,倒在地上暂无人顾及。在马车的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书生坐在树下,抱着蜷缩的双腿,双目黯然,仿佛灵魂被抽空一样,沉默不语。

    书生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装束本十分体面,只是束发的黑网巾上有几个洞,看样子是勾破的。白色的护领上沾着土,额头上有一块擦破皮的红肿,脸和脖子上还有不同程度的擦伤,看样子是摔在了地上。

    他一动不动在树下已很久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这时,年过六旬的老者走了过来。仔细看他身上,同样是沾着泥土,显得有些狼狈。老者眼里有关切,夹杂着担忧,蹲下身,脱口一个与少年年纪全然不符的称呼:“老爷,你没事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没有半点反应。

    老者不免担心起来,心想刚才受了惊,老爷从马车里摔了出来,脑袋撞到了树,昏迷不醒。当时可把他给吓坏了,连忙施救。起初连呼吸都没了,吓得他差点以死谢罪。老爷出了事,回去也没法和老夫人交待。然后来不知怎么的,老爷忽然就醒了,醒来后却好似成了另一个人,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

    他就这么守着老爷,半响却不见老爷回答。

    那跨刀武夫安排好事情,见到这边的情况,皱着眉过来:“李允,你家老爷不会中邪了吧?”

    老者便是李允,闻言也不禁皱眉,毕竟刚才一下是猛烈撞击到了头部,也不免让人担心起来,回了武夫的话:“多是方才重伤所至,都是那批贼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过见着身旁的武夫,心中也有顾虑,:“应该也无大碍,休息下就能好。”

    武夫一“哼”,满脸晦气。说起来也是气,要他一个五品千户送一个七品知县任职,本就不满。可省里安排下来,他也推脱不得,谁知路上竟遇到了这破事儿。

    李允抬头问他:“大人,你说刚才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陈千户脸色更沉,对方突然出现,显然是埋伏好了,蒙射伤马匹就走,根本没留下一丝破绽。

    李允见他脸色,又见跟着他的兵多有落马受伤,也不禁问了句:“兄弟们可无恙?”

    陈千户转头望了一眼,眉头又皱在了一起,恶狠狠的道:“那帮人别再让我遇到,否则老子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息怒,如今我家老爷还没清醒,兄弟们也都受了伤,不如多歇息一会儿吧。”

    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事,然陈千户只考虑一下,就当即否决:“不行,临走时臬台大人吩咐过,天黑前必须送慕渊到靖安。”他低头望向地上叫慕渊的少年,眼中尽是轻蔑,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指了指面前那座山:“翻过那座山就是靖安了,进了城什么都有了。待在这荒山野岭的,说不定一会儿又有埋伏。”

    路上几日,早知这位千户大人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李允虽还担心老爷的伤势经不起马车颠簸,但是没办法,他一个人也不能对抗,等陈千户命人将马车重新收拾好,也只能扶着老爷上去。李允坐在马车,看着身旁神色恍然,沉默不语的老爷,一时间更是忧心忡忡。

    不一会儿马车外有人在叫他,他掀开车帘,只见陈千户骑在马上,与马车并行。

    李允道:“大人有何吩咐?”

    陈千户问:“你家老爷可开口了?”

    李允摇了摇头,又听陈千户道:“方才的事太过蹊跷,回去我自会同省里禀报,你不得在外多言。”

    “是。”这些大官的事,他哪里能多言什么。

    陈千户驾马到了前面,李允才放下车窗的布帘,心知让自己保密才是陈千户真正的用意,顿时更觉无奈。再看老爷还是如此,又是一叹:“老爷,你究竟何时才能好过来啊?你若有事我又该如何同老夫人交代啊。”忧心不已。

    陈千户骑马走在队伍的前面,越想越心有不悦,原本已料此事棘手,可不想却这么棘手。不过自己只负责护送,其它的一概不管,什么事都让慕渊去做。可是那小子不会真的就清醒不过来了吧?意识到此事麻烦,他便决定一到靖安要立刻给那小子找个郎中,想到此便吩咐手下去告知。

    手下人策马到马车旁,在窗边叫了几声:“慕知县,慕知县。”

    “何事?”李允在里面代为回答。

    “千户大人说今日到了城里就立刻找郎中来给慕知县瞧病。”

    李允刚想答应,忽然间被人抓住了手臂。他心中一惊低头一看,竟发现是老爷,刚想开口,就被捂住了嘴。

    慕渊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窗外,然后摇了摇头。

    李允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听到里面没动静,外面的人开始催问起来:“慕知县?慕知县?”

    慕渊又重复了一下动作,李允终于点了点头。慕渊小心翼翼的松开了他的嘴,李允回答外面:“多谢千户大人的美意,可我家老爷精神不振,何况今日到靖安时恐怕天色已晚,可否等明日再请郎中?”说完望向老爷,见老爷点了点头,显然自己并没会错意。

    外面人的犹豫了一下:“我去问问千户大人。”没过多久就回来,道:“千户大人说了,明日带着郎中来县衙给慕知县瞧病。”

    “知道了,替我家老爷多谢千户大人。”李允回了外面,转头再看身边的少年,见他依旧沉默不言,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曾发生一般,他试探的唤了声,“老爷。”

    “别大声说话。”少年看也不看他,压低着语气只让他们二人听见,“若要我活命,就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我醒了。”

    李允略有惊异,但见老爷说话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终究欲言又止,不再言语。心里却满是疑惑,老爷是新进的进士,被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大人器重,特派来靖安就任,怎么刚才说的,就像有人会害他的性命一般呢?当真是奇怪。

    第二章、杖刑(一)

    慕渊,仪真人,嘉靖十三年月初八出生。自幼丧父,母王氏独自拉扯大。十四岁考入县学,随后参加乡试以第五经魁的名次中举,而后该科会试第四,又经殿试考取进士,却因只是个末等,不得入翰林院,便到了江西出任知县。而出任之时只有十七岁,是当朝最年轻的知县。他揉了揉还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穿越到一个学霸的身体里,还继承了一份记忆,一时间十分不适。他叫李和,本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而已,登山失足,一醒来就到了这里,当真是一摔摔了六百年。

    要是觉得如今身份还不错就大错特错了,一想到如今的处境,他只想大喊一声“坑爹啊”。

    李允端着碗药进来,放下后回身关上了门,顿时一屋子的苦味。

    “老爷,这是让医官先开的药,你先喝了吧。”

    闻着味道就够恶心了,哪里还喝得下去。

    李允:“医官说了,老爷虽是外伤,可害怕有淤血,所以要活血化瘀。”

    慕渊皱着眉头,他能清楚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虚弱,还是喝了吧,不然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虽这么想,可才只喝了两口就恶心的吐了出来,连胃里残存的一点东西都吐干净了,果然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李允忙端来水给他漱口,见他吐出的东西也不嫌恶心,反而担心道:“老爷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必须要吃点什么才行。”

    慕渊也觉得饿,可再看这个点。到靖安的时候就已经天黑了,现在又过了这么久,恐怕也有个十点左右了吧,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我还能撑到明日。”

    然李允却坚决摇头:“不行,这怎么能算,老爷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当真说去就去,虽然耽搁了不短的时辰,但却带回一只烤鸡。

    大老远闻到肉香慕渊就精神一振,似比什么药都管用一般。饿极了也顾不得形象,直接用手抓着撕扯着吃起来,边吃边问李允:“你在哪里弄到这个的?”

    “就在衙门里,几个小吏在偷吃,恰好给我撞见了。听说是老爷饿了,立刻让我整只都带了回来。”

    “嗯嗯,真好吃。”忽然见李允只是在旁看着自己,记得他也和自己一样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慕渊停了下来,有些过意不去,“李伯,你怎么不吃?”

    李允微笑着望着他:“我不饿,老爷你吃吧。”

    “你怎么会不饿呢?你也一整天没吃东西。”

    “已经饿过了点了,老爷你不用管我。”

    慕渊心里知道,李允是真的对自己好。虽然才认识一日,却还是忍不住感动,坚持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李允没办法只能妥协,但心中却是暖暖的。

    二人边吃边聊,慕渊先问:“陈千户已派人去寻了郎中吗?”

    李允点点头:“一进城就立刻让人去了。”

    “看来明日他一早就会来。”

    “老爷若想避开,明日大可不必出面,由我来替老爷推脱。”

    这也是个办法,慕渊点了点头。

    李允擦了擦手,又道:“不过老爷要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在车上对我说那样的话?”

    慕渊想到此顿时也没胃口了:“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可能真的会丢了性命。今日的黑衣人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人已经开始恐吓,目的是不想让我去靖安。”

    “为何?”

    慕渊沉默一下,终于决定都告诉他。毕竟李允是自家二十几年的老仆,他是江阴人,家乡受灾逃离在外,被自家收留才不至于饿死。如今身处这个陌生的环境,好在身边还有个亲人,也不算太坏,也唯有他可信了,于是道:“你还记得我为何会被指派到靖安吗?”

    李允点点头:“记得老爷说过,翰林落榜被指派江西,然后蕃台大人对老爷器重,让老爷来靖安查案。”

    “你可还记得是查谁的案子?”

    “靖安的前任知县张青柳。去岁靖安遭灾,朝廷拨下十五万两,却全被他给贪墨了。朝廷派人下来追查,可他却一把火烧了全家,自己也畏罪自溢。而那十五万两银子还没找到,所以蕃台大人才让老爷去。”

    “不错,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张青柳即便畏罪,可为何要先烧死全家?既然是贪墨,朝廷也很快追查到他身上,为何这笔银子始终也找不到?”

    “这……”李允皱眉,“的确奇怪。”

    慕渊又道:“还有他身为知县,若想贪墨有很多机会,大可不必贪这明目张胆的钱,让朝廷一查就查到自己身上。”

    “的确更想不透了。”

    “所以这件事其中定有猫腻,若是摊上这趟浑水必定极难脱身。你别看陈千户说什么给我找郎中,其实他是不想担责,害怕我若真出事这里的责任都是他的了。所以我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病避祸,只要我一日未清醒,这里的事就没有我的责任。”

    “可若老爷久病不愈朝廷撤了老爷的职又该如何是好?老爷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考取的功名,难道就这么不要了吗?”

    慕渊沉默一下,虽说穿越过来就是个官,可他连一天的官瘾都没过上,自然是不甘心了。不过和自身安危相比,还是后者要紧:“毕竟前途比不得性命,我若真在这儿出事,不光自身难保,也会累及家人。”

    听他这么一说,李允顿时不再犹犹豫豫的了,的确,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呢:“老爷说的不错,留住性命比什么都要紧,老爷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没什么别的要做的,你且先休息,明日替我把陈千户应付过去就行了。”

    “老爷放心。”

    第二日一早,听闻陈千户带人来了,李允就立刻去大堂与他会面。

    慕渊在知县内堂等着,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不免有些担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忽然有人破门而入,吓了他一跳。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几个人架走了。

    仔细看几个人的模样装扮,慕渊心里有谱了,是陈千户的人,不过先不动声色,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慕渊被带去了内堂,一看陈千户也在。再一看李允被两个人压着手脚,按在地上。在他身旁一左一右有两个持棍的小吏。

    有人见着慕渊,对陈千户道:“大人,慕知县到了。”

    陈千户不回答,似毫不知觉一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大人,慕知县到了。”底下人又重复了一次,陈千户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到底下人说了第三次,他才转过头,在慕渊身上瞥了一眼。

    这种眼神和刚才的态度包含了赤裸裸的鄙夷,慕渊心有不悦,但一时间也发作不得,被人强行按坐在凳子上。

    陈千户这才对被压在地下的李允道:“你家老爷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允望了慕渊一眼,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陈千户身上:“小的冤枉。”

    “冤枉。”陈千户一声冷笑,端起旁边的茶碗喝了口,忽然猛的将其摔在了地上。李允忙闭眼,却被飞射的陶瓷碎片划破了脸,流血不止。

    李伯,慕渊在心里惊呼一声。但想着大局,当真不能动弹。而这时陈千户又望向自己,反复打量:“你说你家老爷病得下不了床,可我瞧着他好好的,你还敢说没有骗我。今日就让你家老爷看看,欺瞒朝廷命官的下场。”他眼中有一丝笑意:“来人,杖六十。依照大明律,这杖刑一次最多本可到一百,也是看在你家老爷的份上,我不予重究。”

    简直是欺人太甚。慕渊心中怒火不止,可他也很清楚,从方才对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逼自己就范,可是李伯。

    “多谢大人,小的自愿领罚。”李允在这时开口,慕渊心里清楚,他如此是为了让自己千万要沉住气。忍住心里的怒火,他最终还是如李伯所愿不动声色。

    陈千户戏谑的望向他,见他还没有反应,也就不客气了,吩咐手下人立刻行刑。

    一杖落下,旁边已有人记数。李允疼得直皱眉,却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陈千户的人哪里会手下留情,慕渊在旁看着,心里更是愤恨交加。

    等到二十杖,李允已经面色惨白,细汗不止。

    陈千户悠闲的喝着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慕渊紧咬着牙,暗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三十杖时,李允的衣服已开始透血,四十杖时,血已顺着地上从他身体里淌出,五十杖时,人已昏了过去,屋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行刑的人过来向陈千户征询意见;“大人,人已昏过去了,还打吗?”

    “怎么不打?六十杖少一杖都不行,谁知道是不是装的,给我用水泼醒。”

    “是。”

    慕渊拳头一紧,指甲又陷入了肉中几分。眼见着李允被泼醒后奄奄一息,李允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六十杖如何吃得消。不过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李允真的有事,他一定要陈千户偿命。

    第三章、杖刑(二)

    最后的十杖终于打完,李允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上,意识模糊。

    陈千户望向慕渊:“怎么样慕知县,你觉得这六十杖如何啊?”

    慕渊没有半点反应,陈千户心有不悦,我就不信你真的傻了,脸色一沉狠狠道:“慕知县不说话的意思是六十杖少了,不足以让手下人长记性。”他望向慕渊,似乎还在等他的反应。

    慕渊此时心里已怒不可遏,若是自己不说话,再多六十杖下去,李伯很可能会被打死。可若自己说话,一切功亏于溃,刚才那六十杖不是也白受了吗?何况自己真的说了话,陈千户又是否能依自己放过李伯呢?

    他正在心里反复纠结,显然陈千户已没什么耐性,忽然道:“来人啊,依照慕知县的意思再打六十杖。”

    “是。”

    眼见着三尺五寸的大荆条又要落下,慕渊再没心思犹豫就要开口,忽然有一人抢在了他的前面,叫了声:“且慢。”

    陈千户一看,田县丞,没好气道:“怎么,你想为他说话?”

    田县丞陪笑:“大人哪里的话,只是大人和知县老爷昨日刚到,今日就动大刑难免不吉利,不如……”

    陈千户顿时怒斥:“刑我也动了人我也打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不吉利什么意思?”

    田县丞吓了一跳,忙跪下:“小的知错,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千万不要误会,小的只是……”

    “少废话,你再多说一句连你一块打。”

    这下不光是田县丞,周围众人都无人敢再开口了。

    陈千户便要吩咐动手,然这时忽然又听到声“且慢”,陈千户闻声望去,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慕渊你终于肯开口了。”

    慕渊注视着他,要从凳子上起来。

    陈千户目光示意,按着他的人也就松开了手。只见慕渊缓缓起声,面色铁青的道了句:“不关李允的事,放了他。”

    陈千户脸上带着戏谑的笑,竟也不多说,直接让手下人放人。

    慕渊忙吩咐衙门的人将李允抬进去医治。衙门里的人起初都不动,直到陈千户说了句:“听你们大老爷的话吧。”

    底下人这才动手,但当李允被抬着从陈千户身边过时,陈千户忽然一抬手拦住,抬着李允的几个衙吏顿时停了下来。气氛顿时变得紧张,陈千户走到李允身旁弯下身,借着他还有些残存的意识在他耳边道:“李允啊,今日你可要好好谢谢你家老爷,若非他愿意开口你就已经没命了。不过他若早些开口,你又何必受这些罪呢,可见在你家老爷心里你也并非十分要紧。”

    李允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昏迷了过去。

    慕渊忙叫:“快抬他进去。”自己也要跟着回去,忽听被陈千户叫住:“慕知县且慢。”

    慕渊回过头,语气中也夹带着几分不客气:“陈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陈千户看着他的神色,面色也随之一沉:“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你,不要忘了这次我们来靖安的目的。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计较,若到时候破不了案,追缴不到那笔银子,我定会如实向省里上报,绝不姑息。”

    “那今日之事是否也要一并向省里上报呢,陈大人。”

    “请便。”一哼,“你若觉得讨得了好但可一试,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你虽受季蕃台器重,但毕竟是初出茅庐,在官场上说话做事还是要懂得分寸一些。今日是我才如此宽容,若换做是别人未必不追究。”

    慕渊冷冷一笑:“那么如此还要多谢陈大人了,只是大人今日之恩,我实不敢忘,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你真要为一个下人如此?”陈千户也被激怒,即便大明以文治武。但自己毕竟是都司衙门的人,而且官高他两阶,自是不怕的。只是不想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当众口出狂言。

    “那么大人方才险些要了我家仆的性命难不成是玩笑吗?”

    陈千户是真动了气:“好,你要来就来,陈某在此恭候。哼!我们走。”谁不知靖安此行凶多吉少,若是这个小子能懂得讨好,说不定自己还可以考虑在省里替他说说话,可他却为了一个下人当众令自己颜面扫地,如此狂妄无知,自己倒要看看他是否还有命走出这靖安。

    第四章、提审(一)

    慕渊寸步不离的守着,一直到李允醒来,他才动了动身子,忙问:“李伯你没事吧?”

    因为杖刑择打的是背部和臀部,所以李允抬回来也是趴着放在床上的,回了头才能看到慕渊:“老爷,陈千户……”

    “你放心,没事了。你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担心。”

    “其实我是想说,老爷千万别为我和陈千户起了冲突。”

    慕渊沉默,李允看到他神色就已猜出了几分,无奈一叹:“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老爷。”

    “哪里的话,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了你。”说到此满脸愧疚,“若非是我你又如何会受刑,今日的六十杖都是我欠你的,若是我早些开口,你就不用再受这些罪了。”

    “老爷切莫真信了陈千户的话,他那是挑拨,我哪里会真的怪老爷,老爷既已经坚持过了,最后也不该开口才是啊。”他说到此也是一叹。

    “再来六十杖你如何能受?好了不说了,你要把伤养好才是。你放心,这六十杖我定不会让你白受,终有一日要给你讨回来。”

    李允急了,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臂:“不可,千万不可。”

    “你是觉得我没这个本事吗?”话虽如此,可如今真的没办法和陈千户抗衡。

    李允忙摇头:“如今老爷脱身才是第一要紧的事,陈千户毕竟是省里派来的,老爷的事他定会向省里上报。案子的事还指望他今后在省里替老爷说几句好话,所以老爷可千万不可为我的事得罪他。”

    知道李允此话也是为自己着想,见着他重伤未愈,慕渊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案子事交给我,你好好养伤就是。”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也是为了不让他多操心,但想着想着又道:“如今是不合适,不过我说到做到,这六十杖一定不会让你白挨,你一定要信我。”

    “老爷……”

    “别说了,你先休息吧。”说完还不等李允再言就先转身离开,到了外面吩咐医官照顾好他。

    回到内堂,慕渊闭门不出,吩咐长随不让任何人打扰。如今事情已成这样,他必须得先想出个应对之策才行。他首先想到一人,田县丞。今日在大堂之上,田县丞开口为李允求了情,虽然被陈千户几句话就给顶回去了。但如今自己若要找帮手,他的确是个最佳的选择,何况他在县衙的时日比自己长,作为县衙的二把手,前知县的事他多少会知道一些。其实慕渊在想一种可能,说不定贪墨的事他也有份。

    田县丞被带来:“不知堂尊找卑职来是有何吩咐?”

    “你坐。”

    田县丞坐下,隐约有些不安:“堂尊有何事直接吩咐就是。”

    “没事,只是和你随便聊聊,你不用紧张。今日你替李允说了话,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田县丞闻言,这才放松了一些警惕:“堂尊哪里的话,让卑职如何敢当。不过说来惭愧,终究也没帮上什么,还让堂尊见笑了。”

    “其实我还有些事想请教你,你来靖安衙门的时日比我长,听说你又是本地人,知道的肯定多了。”

    “请教不敢,堂尊要问什么尽管开口,靖安的事的确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说着略有得意的神态。

    “那么前任知县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田县丞的表情顿时凝固了:“堂尊问这话是何意?”

    “张青柳任职时你也是县丞,他若贪墨了那么大一笔款项,你难道会不知?”

    田县丞一听脸都吓白了,一没坐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回过神来忙为自己喊冤:“冤枉啊堂尊,卑职当真不知啊,他是知县卑职是县丞,平日都是卑职向他禀报,他哪里会告诉卑职所作所为,何况是贪墨灾银子这种事。堂尊若不信可派人去卑职家搜,卑职家贫,哪里有什么银子啊。”

    慕渊又追问:“在出事之前他就没什么动静?要藏那么大一笔银子也要费些时日,你们就一点都不知?”

    田县丞坚决否认:“真的不知!真的!卑职实在是冤枉,堂尊可要为卑职做主啊。”

    看他的样子也的确不像在说谎,要么就是精于演戏瞒过了自己。慕渊望着他不说话,心里想的是他若真的不知自己接下来又该往哪儿去找线索。

    然田县丞慌了,堂尊看着自己还不说话,摆明是还不相信自己的清白,情急之下道:“卑职知道有个人,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慕渊也没想能套出这样的话,忙追问:“什么人?”

    “前任知县的西席杭伯远。”

    西席就是师爷,不在编制之内,属于知县单独聘请的智囊。田县丞既能提到此人,想必此人同张青柳的关系定不一般了,慕渊忙问:“他现在在何处?”

    “就在县衙大牢里。”

    “这是怎么回事?”

    “是臬司衙门的人抓起来的。”田县丞道出了实情,“张知县自缢时他不在靖安,据说老母重病回老家去了。等他再回靖安已是张知县死后的事了,后来臬司衙门派人来追查此案,主要还是追查十五万两银子的下落,他就被抓了起来。臬司衙门的人审问过几次,可这小子不知是什么来头,竟似让臬司衙门的人有所顾忌,不敢对他动刑也没法杀了他,却也不能就放他走,于是就这么关在靖安了。”说到此还补充了一句,“堂尊若要提审他恐怕一个人不行,最好有陈千户在场,陈千户虽不是臬司衙门的人,但好歹是省里派来的,毕竟杭伯远是省里人抓的。”

    “可知他老家在何处?”

    田县丞摇了摇头:“此人是跟着张知县来的,然而整个衙门除了张知县也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慕渊点了点头,心里有数了:“让人去通知陈千户吧,就说我要提审此人。”

    “是。”田县丞嘴上答应了,人却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微皱。

    慕渊见他模样,不禁问:“你还要说什么?”

    第五章、提审(二)

    田县丞犹豫了一下,终道:“卑职忍不住提醒堂尊一句,对付此人一定要小心。”

    慕渊注视着他:“这么听起来好像你吃过他不少亏一样。”

    田县丞苦笑:“岂止是卑职,当初张知县刚任职时,就是他帮着张知县把衙门里的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所以大家现在对他还心有余悸呢。说句不怕堂尊笑话的话,别看他如今是阶下囚,可整个衙门却没一个人敢得罪他,都是好生小心的伺候着。”

    这倒是奇了,可问及细处,田县丞却摇头不答,脸上满是无奈。

    慕渊也不强人所难:“我知道了,自会小心,你去通知陈千户吧。”

    “是。”

    因为是要审案,而且是涉及到这样朝廷重视的案子,所以必得在大堂审理。慕渊换上七品鸂鶒补子的蓝色官服,明代官员的常服只规定了用料文绮、绫罗,颜色比较随意,当然如果你敢穿玄黄紫三色,用不了皇帝下令,立刻会有一堆各阶官员正义凌然的站出来让你死的很有节奏感。穿戴整齐在镜子前一照,别说还真帅。

    身旁长随也忍不住夸赞:“堂尊穿上这身衣服当真是精神。”

    心情总算稍微明朗一些,穿越来几日经历了太多变化,终归有些不适应。今日要好好发挥,来战吧。豪迈的迈着步子望着天朝大堂去,结果一没留神脚下门槛。

    “堂尊小心!”长随急呼,可惜为时晚矣。

    坐在大堂正中的位置,想起刚才一失足的事,不免还是有些尴尬。陈千户已经带人来了,因为慕渊是主审,所以只在侧旁给他安了个位置。

    “带犯人吧。”他一吩咐,很快就有一个二十四五的书生被衙吏带了进来。

    书生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也很干净,头发用黑色的网巾束好在头顶。面容清瘦,神态有几分淡泊。下巴上的胡茬像是刚刮过的,显然田县丞说的不错,他在牢里待遇不错。不然来过堂怎么能如此气定神闲,跟过来赴宴一样。

    “你就是杭伯远?”慕渊一声问询,底下人跪地行礼,“小民见过二位大人。”

    听田县丞说这人是个白身,并无功名,所以见了县老爷就没有秀才公的礼遇可以不跪了,何况旁边还有个比知县老爷品阶还高的陈千户杵着。

    不过这次陈千户做了件让慕渊很不爽的事,当然本来就看他不爽了,陈千户抢在慕渊前开口对杭伯远说:“起来吧。”根本不征询慕渊的意见,又吩咐衙门里的人说:“给他搬个凳子,让他坐着说。”

    衙吏有些为难,瞥向慕渊,话却是对陈千户说的:“可大人这不合规矩。”

    然而陈千户根本不顾他:“我说的就是规矩。”

    衙门里的人正犹豫要不要动,陈千户就不耐烦了,让自己手下的人去搬凳子,他的人自然没人敢拦。等到杭伯远坐下了,他似乎才想起慕渊这个存在,不痛不痒的询问了一句:“慕知县没意见吧?”

    慕渊微笑着回答:“无妨。”心里却想“你大爷”。

    “那么就请开始问案吧。”

    慕渊这才对杭伯远道:“既然陈大人让你坐你就好好坐着回话。”但见杭伯远脸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多谢大人。”

    对于升堂这种事,从前只在电视里看过,不过大多是辫子剧。即便有原主的记忆,可原主从前也没当过官啊,所以慕渊如今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看到面前的案上有惊堂木,就忍不住手贱想要敲一下。谁知这一下就悲剧了,因为惊堂木这种东西只要用一点力就可以很响了,但是慕渊初来乍到不熟悉业务,一下子敲下去简直是振聋发聩啊。尤其是跟他最近的田县丞,更是被震的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尿了。

    不光别人,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一不小心又把令签筒碰到地上,惹来陈千户一通鄙视,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底下人手忙脚乱将令签筒收拾起来,杭伯远看着这个新来的知县老爷,倒觉十分有趣。

    “慕知县,你还问不问案了?”陈千户不耐烦的翘起了二郎腿。

    尴尬的开场,慕渊自觉离惊堂木远了一些,回归正题:“杭伯远我问你,张青柳贪墨灾银一事你可知情?”

    “回大人的话,小民并不知情。”

    “你说谎,你既身为他的西席这么大的事如何会不知?”

    杭伯远语气如常:“大人既已知小民与张青柳的关系,那想必也知道张青柳出事之时小民并不在靖安。家母病重家兄催促回归,而小民到家时家母已病去,安排后事足足耽搁了两月余,所以这其间靖安发生的事小民一概不知情,还望大人明察。”

    “即便你回乡耽误了两月余,可朝廷的赈灾银款早在此前一个月就已经拨下来了,难道在你离开前你家东主就没有什么举动或者什么话吗?”

    “没有。”

    “那你说说那十五万两银子到了靖安后你家东主都做了哪些安排?”

    杭伯远却在这时沉默,望向陈千户,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陈千户顿时有些不自在:“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在问你。”

    “小民想请问千户大人,此事该如何作答?”

    “该怎么答就怎么答。”然这句话刚一说出不久陈千户就后悔了,因为他听到杭伯远很快对慕渊道,“回大老爷的话,那十五万两银子如何作用小民当真不知。至于朝廷的银两究竟是何时下来的,大人不如问问省里问问南昌府,想必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还有南昌知府也比小民知道的更清楚。”

    “放肆!”陈千户拍案而起,“公堂之上岂容你口出狂言胡乱攀扯。”

    杭伯远只是无奈一笑:“是大人让我说的。”

    “我何时让你……”陈千户一时语塞,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慕渊:“陈大人,何不让他把话问完?”

    陈千户迟疑一下,最终一“哼”,却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慕渊抬了抬手:“你继续。”也补充了一句:“如实回话休要胡乱攀扯。”

    “小民已经回了大人的话了,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慕渊暗道,此人滑溜的真像个泥鳅,刚挑起了话题现在又装傻避重就轻了。不过慕渊不吃这一套,对付装傻的最好办法就是直接:“那就说一个你知道的,你刚才说到银两何时下发靖安的事,那我问你何时?不要说你不知道。”

    “小民能告诉大人的只有,小民离开靖安之时这笔银子还没有下来。”

    “你何时离开的?”

    “三月初五。”

    “按理说这笔银子去年底就应该到了靖安,最多拖延不过到一二月。”

    “这个大人的确不该问小民。”

    慕渊望向旁边奋笔疾书的书吏,问他:“都记下了吗?”

    书吏点点头:“记下了。”

    “嗯,很好,等审问完了一并送交省里。”

    陈千户闻言哪里还坐得住:“不行!都不能送。”过去亲自夺了书吏的笔:“别记了!”

    果然揪出些苗头他就急了,慕渊不慌不忙道:“陈大人,按照流程,审出的供词就要送到省里,你这是何意?”

    “何意?我倒要问问你。你审出这样的东西递送省里,你让省里怎么想?你不要忘了,当初也是季蕃台举荐你到的靖安。”

    “不错,可季蕃台举荐我也是为了让我查清靖安的事。如今审出另有案情,若不上报才是对不起季蕃台的一番信任,”

    “另有案情?”陈千户冷冷一笑,“那么你的意思是并非张青柳贪墨,而是省里府里扣着朝廷的银子不发了?”

    “我没说,是你说的。”

    “我就在这里明确的告诉你,这笔钱是到了靖安的。至于何时到、到的早晚根本无关紧要,你要做的是找出这笔银子,而不是在这里跟人东扯西扯拖延时间。杭伯远你不能再提审了。”

    凭什么!慕渊强压着愤怒,道:“既然陈大人如此说,那么也请教陈大人一个问题,我这案要如何审?”

    “如何审是你的事,反正没有我的同意杭伯远你不能再审。”

    “我是主审,审不审是我的事。”

    “那你试试,想必已有人告诉过你杭伯远是怎么被抓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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