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码头,请了老者过来席坐在大锅旁边。
“难得今日风和日丽,百姓们争相出城折柳踏青,桓公忙里偷闲,也出来与民同乐”,袍服文士道。
老者咧嘴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农家装扮,道:“农者国之本,百姓国之源,诸多身居高位者只知肉食之甘,不闻脚下泥土之芬芳馥郁,老夫可一刻不敢相忘”。
“那是”,袍服士子陪笑道,“家国情怀,仁心系于百姓,居庙堂之高不忘江湖之远,放眼大晋惟桓公一人耳!”。
“来来来,替老夫打几勺鱼汤,不要再给老夫灌汤喽!”,老者道。
袍服士子讪讪而笑,取过碗盏亲手替老者从大锅当中沽出几勺鲜美鱼汤,然后躬身双手奉与老者。
老者接过,就着碗沿间或摇头吹气,直到碗中鲜汤冷热适宜后才饶有兴趣地慢慢品尝起来。
“鲜美之至呀!”,老者放下碗盏道,“来,你们都过来尝尝,我们今日也算自食其力”。
数名侍奉在侧的甲士可不敢和老者同锅就食,远远围在大锅附近坐了,各自从怀中摸出干粮低头闷啃。
老者见状有些不悦,命袍服士子在地上分置好碗盏,亲自执勺舀汤,然后再招呼那些甲士过来同品。
众甲士起初颇为惊愕,随后架不住老者脸色一沉,只好硬着头皮围拢过来,同时心中感念不已。
随后,袍服士子见老者无意于饮食,于是见缝插针从怀中取出一面绢帛,双手奉上道:“桓公,出城之前刚刚收到桓侍中的亲笔书信”。
“喔?”,老者接过绢帛,不等展开来看,接着道了句,“看来鱼儿终于浮出水面啦!”。
绢帛上寥寥数语,老者一眼扫过后再道:“建康那帮肉食者知难而退,这时候终于想起了老夫!”。
袍服士子未曾看过书信内容,不好贸然答话,只听老者又说:“袁彦叔要随我去建康任职,万年呀,你在我府上任参军时候不短了,外放一郡太守如何?”。
方才昆明池边垂钓老者即为新任大司马、大将军的桓温,他口中的袁彦叔正是太尉府参军袁乔。桓冲被召入建康转任门下省侍中,袁乔便遵照桓冲的嘱托留在上邽镇守。
而万年则为太尉府参军孟嘉的表字,随桓温出襄阳,一路取武关,破长安。
一郡太守,那可是坐镇一方的实缺,孟嘉云胡不肯?
“一切全凭桓公决断,在下只有感激的份”,孟嘉回道。
桓温本来还想说他绝非独断专行之人,抬头看了看跟了他数年的孟嘉后忍住没说,所谓知己知彼,在孟嘉面前再说这些,反倒显得矫情。
“那就这样吧”,桓温最后说道。
可孟嘉偏偏这时候有了疑惑,犹豫再三问道:“方才听桓公的言下之意,难道要亲往建康不成?”。
“正是”,桓温肯定道,“老夫不带这个头挪挪窝,建康那帮人粟米下在锅里头却生不起火来”。
孟嘉觉得桓温这个比喻再妥帖不过了,一笑后说道:“大晋离开了桓公,可当真一事无成!”。
桓温揭下头顶上的斗笠不再言语,心里头对孟嘉的话颇以为然。
三日后。
大司马大将军桓温遣孟嘉赴上邽,调袁乔和驻守洛阳的颍川太守毛穆之来长安,将蒲阪的防务托付给长水校尉张弛,将洛阳的防务托付给步兵校尉朱江。
这一番摆布,显然在为他亲往建康就任做着准备。
也许天佑大晋,再不过五日,桓温刚让袁乔先行赴建康接掌卫尉之职,东边的燕国便传来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一代雄主,让燕国得以进军中原的皇帝慕容俊,于邺城驾崩。
慕容俊遗诏皇太子慕容暐继皇帝位,太宰慕容恪、太傅慕容评、太保阳骜和太师慕舆根四人为顾命大臣,但对慕舆根和吴王慕容霸伐秦之功只字不提。
据守平阳的太师慕舆根和吴王慕容霸闻讯紧急率军返回邺城,以应不虞,平阳城只留下数千守卒,根本无力南下以图河东郡和洛阳。
“天助老夫也!”,桓温闻报后心中大慰,仰天长笑道。
再于长安盘桓半月,桓温得知宣城内史,他的四弟桓秘已经赶赴建康就任北军中侯;而身在襄阳郡的太尉府司马王坦之,也已抵达建康就任城门校尉。
万事俱备,只等大司马大将军桓温入朝。
升平四年四月末,桓温自长安出发,至五月初至建康,入太极殿拜见天子,受诏拜大司马大将军,领台阁首辅。
随后不两日,扬州刺史王述赴建康,就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职。
至此,七人台阁的班底终于搭就。
桓温不出长安,王述也不离扬州,巧合乎?有意为之乎?其中意味,各有各的解读,却是不便明言的。
到任之后,桓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次辅褚歆和其它五位阁臣商议,将宣阳门内各部署衙搬出宫城,只留中书省一部。
他的理由很充分,说是四省六部一开,都在宫城内署政的话太过拥挤,不如迁往外城。但是考虑到中书省掌表诏,时常侍奉天子跟前,因而留在宫城当中图个省事。
此外,既然组了台阁,不能没有议政的地方,建议在门下省中设议事堂,供台阁议事之用。
其实桓温的真正用意阁臣们心里头彼此心照不宣,宫城之内属于郎卫的势力范围,而光禄勋陆纳这个人出身江左,桓温心里头实在没底。而外城由卫士负责卫戍,卫尉为太尉府出身的袁乔,这个人,桓温还是信得过的。
褚歆、刘琰和刘霄几个本来就心底无私,而且也知道更化改制的推动尚需借助桓温之力,哪有心思害他性命?
不过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桓温此举情有可原且无伤大雅,于是褚歆等人没有另起波折的横加阻拦,表态附议首辅桓温所请。
有了台阁的决议,中书省的动作很快,随后便拟诏详陈官署搬迁以及在门下省设置政事堂一事,经次辅褚歆和首辅桓温署名之后呈与天子御批。
第一百五十一章易服叙品
这份草诏递上去之后,皇帝司马聃并没有当做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钦点了礼部尚书谢安和工部尚书袁真着手操办。
考虑到将来还要迁都,户部尚书顾悦没有同意拨钱大修大建,和谢安与袁真商议妥当,就在宫城附近盘过几家富户的宅邸,悬了门下省和六部的牌匾,并遵照首辅桓温的意思,在门下省中辟得一处独门独院用作议事堂。
尽管谢安和顾悦执意从简,尚书省六部和门下省的搬迁前前后后还是用了足足个把月。
事毕,等七位阁臣看过,首辅桓温和次辅褚歆于是择机入宫面见皇帝司马聃。
司马聃的精神如今越发的好了。大晋台阁成,政事堂立,虽然起步有些艰难,但一切都在按照当初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
他的心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明快,大晋的未来在荆棘中艰难前行七八十年之后,前方似乎一片坦途。
不一日,在司马聃圣驾亲临议事堂看过之后,一封诏书颁出,台阁即日起正式开阁议事,全力推动更化改制成行。
新制新气象,首辅桓温在私底下和褚歆以及刘霄两个商议后,本着从易到难的主旨,决定开阁议事后的第一把火先从礼部烧起,这便是定朝仪,叙品秩和爵制。
要说起这事的始作俑者当属刘霄。
当年大汉朝的朝仪、官员品秩和爵制已经相当完备,可惜晋承曹魏体制,而曹魏的一套国家体制由当初曹操的幕府演进而来,把大汉朝的国体弄成了个四不像。
比如汉时只有三公九卿,都为署政的实职。到了晋时,三公演变成八公,绝大多数成了彰显尊荣的虚衔。而随着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的设立,九卿的执掌渐渐淡化到幕后,具体署政的为尚书省下各司曹。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刘霄选了这些来开刀,一则难度最小,朝野易于达成共识;二则,也可精简官吏,减轻国家负担。说起来,这些可称作官制革新的后续。
除了看到这些好处,首辅桓温还别有一番心思,甚至几番亲至礼部尚书署衙,对谢安根据刘霄提议拿出来的草案大加赞赏,同时或明或暗将他个人的意思说与了谢安。
谢安对桓温的心意哪有不明白的。
数年前北伐姚襄功成,朝廷已经加他为郡公。如今破人国,收复旧都长安,朝廷一直久拖未赏,桓温,他要的是人望。
礼部尚书署衙,谢安再次将百忙之中的刘霄找了过来。
“二郎,你我之意,爵位应复大晋武皇帝旧制,与官秩匹配定爵制七等:王、公、侯、伯、子、男、乡亭侯和关内侯。王分亲王和郡王两等,公爵至男爵分郡、县两等。王爵有国号、封地;公爵至男爵开国者也有国号和封地。其它不得开国者并乡亭侯以下无封地而有租税。然王爵非皇子不授,接下来便是开国的郡公,这桓温似乎已经……”。
谢安的话并没有说完,刘霄见叔父为难的样子,笑了笑道出了他心中的隐忧:“叔父一定以为朝廷对桓温已经封无可封了,而桓温大概意欲突破晋制,更上一层进位王爵”。
“不如此,他必不会甘心!”,谢安的双眼悠长望向屋外一片晴空道。
“审时度势,识人辩理,我不如叔父,但是具体到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叔父未必有我想的周全”,刘霄狡黠一笑道,在谢安面前一点不谦虚。
谢安不以为忤,带着几分感叹道:“好歹几番历练,二郎尽脱昔年青涩,虽有诸多不足,勉强也能担方面大任。早两年决定举荐你出仕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你会有今天!”。
他的话还没完,稍后不无感叹再来一句:“昔日支遁大师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将来指不定会雏凤清于老凤声,当时我并不太相信。看看如今,你已位列阁臣,叔父区区一个礼部尚书,不如你呀!”。
刘霄以为谢安有气馁的意思,忙道:“叔父言重了!想来叔父宰辅之才,更兼品状高洁,若非把毕生心血都放在我们这般子侄身上,早已青云直上了!”。
谢安心知刘霄会错了意,收回目光放在他身上,笑道:“二郎,你知我知,你我叔侄如今能够同列中枢不知有几多艰难险阻,前途漫漫,真心实意做事要紧,速将你的法子说来听听,我知你必有考虑”。
刘霄心中一歉,方知叔父谢安在意的并非他眼下官位,几分钦佩油然而生,于是正容叙道:“迁无可迁那就不迁,只要把公爵上的王爵虚置,或者少置,桓温那独此一份的尊荣便得显现,虽与他心意不合,但到底差强人意”。
“仅此而已?”,谢安沉默片刻后又问。
“当然不止如此”,刘霄回道,“我们可在官秩上做做文章”。
略为顿了顿,刘霄详尽叙起了他的设想。
从高到低论,他主张今后的官秩设七品十四级,取消勋位,今后大晋的官员只授官位和爵位,另外官员的服饰和悬绶也要改一改。
刘霄一大通描述耗费了不少时间,不过谢安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刘霄的声音戛然而止,谢安紧接着问:“既然一品的太傅、太保和太师不轻授,只做大臣故去后在表其功时追加,那如何体现桓温独一份的不同?”。
“从一品为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另有武职中的大将军,桓温虽不能进王爵,可以大将军的武职进从一品,且正从一品着玄服,正从二品着紫服,正从三品着朱服,另外阁臣在袍服外罩黑纱,如此一来,大臣中着玄服黑纱者唯桓温一人!”,刘霄答道。
谢安闻言低头权衡一阵,接着道:“且正二品者也只有大司马和尚书令,二品以上者才得金印紫绶,桓温应是玄服黑纱加金印紫绶,如此真可谓大晋独一份了!”。
刘霄带笑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一场相叙没几日,谢安再于私底下征求过褚歆和刘琰的意见,礼部便拿出了一份初步的草案,提交给台阁商讨。
说实话,桓温对礼部的草案着实有几分不满。
开国为王,定国号,历代登基九五前的必要过程,桓温安能不知?
昔日曹操加魏王,司马昭加晋王,所以有了魏国和大晋,如今凭借破秦之功,以南郡公晋王爵,看似仅有一步之遥,一步跨过去便到了,可谢安仍旧对他的授意置之不理,实为可恨!
不过谢安不是笨人,公爵分两等,国公和郡公,桓温还是能以正二品的国公开国,有封地有国号,也算聊以自慰。
况且,即便功大于刘霄者,也只不过是个三品的兵部尚书,甚至在北军中侯褚秘到任之后,心甘情愿卸去中护军一职,刘霄也就成了大晋最后一任中护军。
至于刘霄的爵位,草案中根本压根儿一字未提!
看来这谢家终究无意与桓家为敌,桓温冷静下来后如是想。
阁会,再次以一团和气收尾,礼部关于官秩和爵制的草案在桓温和褚歆署名后被中书省呈与天子。
崇德殿中的褚太后听说礼部最近在忙活这些事情,她的心中其实还是颇有几分隐忧的。
桓温来朝,让她卸下心头一份巨大阴影,后来光禄勋、卫尉、城门校尉和北军中侯的任用也让她不太放心,不放心归不放心,好歹能够接受。
可这一回又是官秩又是爵制,她生怕褚歆几个顶不住压力,将桓温弄成官居一品,开国封王,到那个时候朝廷可真对他桓温赏无可赏了。
等到皇帝司马聃将桓温和褚歆署名的草案拿给她看过,褚太后这才松下一大口气,笑着谓儿子道:“看来谢安不仅为持重之臣,花样还是不缺的。什么玄服黑纱、金印紫绶的,只要桓温肯要,朝廷也不吝赐之!”。
司马聃笑着称是,又道:“儿子看,这谢家最为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识得大体,母后看,礼部的草案给大将军定了从一品,二品只有大司马、尚书省尚书令,武职中的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而从二品当中,也只有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门下及中书两省主官并六部尚书,才定了三品,朱服、银印青绶”。
“那正从二品又是什么服色呀?”,褚太后饶有兴致问道。
“紫服,金印紫绶”,司马聃答道。
“这么说,你的舅舅为尚书省尚书令、台阁次辅,将来穿戴起来,应为黑纱紫袍、金印紫绶喽?”,褚太后再问。
“然也”,司马聃答,“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为从二品,也着紫袍,金印紫绶,不过未入台阁,不罩黑纱”,皇帝司马聃似乎对这套草案了然于胸,替母后讲解起来也是眉飞色舞。
不过褚太后看重的倒不是这些花花绿绿的服色,沉吟片刻后自语道:“如此也合适,御史中丞掌弹劾不法,大理寺卿掌断案,入不得台阁,高于六部定为从二品倒是与其便利的意思。我看设计这套草案的人,将来在吏治上应该暗含了些心思的”。
皇帝司马聃有所启发,跟着道:“母后看得深远!儿子看,这份草案背后的深意还不仅如此,中书掌表诏,门下管封驳,权不可谓不重。然此两省品秩同六部,皆为正三品,比执行诏令的尚书省要矮上两筹”。
“权重而位轻?”,褚太后问。
“应该是这个意思”,司马聃答道。
“嗯,哀家以为合适!”,褚太后点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谁为贼
褚太后既然没有意见,皇帝司马聃便大笔一挥,在中书省呈上来的草案上龙飞凤舞写下一个准字,又让内史令张籍取出传国玉玺落印,然后退还给尚书省礼部遵诏执行。
半月后的朝会,几十年间建康太极殿中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整肃。
大司马大将军、台阁首辅桓温着黑纱玄服,悬紫绶,领衔四品以上京官鱼贯而入。
包括桓温在内,七位阁臣一水儿外罩黑纱,居大殿左侧首排入座,阁臣身后为尚书省六部官员;御史中丞顾悦和大理寺卿蔡邵,以及中书令刘琰、侍中桓冲居右侧首排,他们身后为御史兰台、大理寺和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
刘霄一身朱红袍服,罩黑纱,以正三品的官秩悬青绶,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在一帮三品以上高官当中相当惹人注目。
今日的朝会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因为北伐收复关中因功叙赏。
因事关阁臣本身,怎么个赏赐法皇帝事先并未交由台阁商讨。草案台阁当然提过,至于允不允,不允的话又如何改,皇帝随后没有另行与台阁通过气。
不过总有人预先知晓了内情,比如台阁首辅桓温,台阁次辅褚歆,比如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刘霄。
诏下:改封大司马大将军桓温为郡公,赐国号宋,封地河东郡,食邑万户;封兵部尚书谢朗为郡侯,赐国号汉,封地安定郡,食邑五千户。
这一消息不久传遍建康城中市井街头,百姓们皆以为桓温和刘霄两个众望所归,同时无不暗中咂舌,只道桓谢两家势大,天下大族莫与之争。
可事实果真如此么?眼下桓谢两家势大不假,当真就无人与之相争?
消息传到京口时,徐兖刺史郗愔心里头一股无名怒火中烧。
朝廷,竟然撇开他任了谯王司马恬为刑部尚书,虽三品之官,和一州刺史相比差的太远,但回过头来说,按照新颁的官秩,放眼大晋朱袍者又有几人?
这还并非郗愔感到最为火大的事情。
据传闻,桓温原来所掌控的荆州、江州和豫州,以及新近收复的关中,还有原本王述治下的扬州,已经着手废除刺史一职,州设州牧,郡设太守,在地方上还政于州牧、太守,不再授予文官都督军事之权。
并且,还听说台阁最近又有新的动议,要迁桓温二弟、新野太守桓豁为征东将军,驻洛阳,署理长安以东的洛阳、河东郡也就是现在的宋国,以及豫州等地军事。
再迁谢安的六弟,会稽郡太守谢石为征西将军,驻扶风郡,署理长安以西的秦州、雍州军事。
还打算把颍川太守毛穆之放在安东将军的位置上,驻襄阳郡,镇守荆州一地。
“桓谢两家,又开始新一轮的分食以自肥呀!”,徐州别驾殷涓说起话来满脸的忧虑。
“让他们分!”,郗愔咬牙切齿道,“天下之大,桓谢两家分得完吗?不说还有梁州、宁州、扬州,就是我郗家治下的青幽徐兖,看他如何来分?”。
“郗公,我看朝廷如今以桓温为首,上下沆瀣一气,大州者如荆、扬、江、豫,皆在所谓的更化改制中渐行渐远。这叫分而治之,瓦解蚕食呀!”,殷涓分外担心郗愔看不清楚中枢那帮心怀叵测之辈的险恶用心,便痛心疾首提醒道。
“逼急了,老夫北投燕国!”,郗愔满不在乎道。
殷涓一愣,他未曾料到郗愔还有这样的念头,想想昔日殷家在其父殷浩手中名望天下,虽然眼下荣光不再,但万不可辱没了门楣祖宗,于是暗忖片刻后劝道:“郗公,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初乃父文成公以忠于大晋为人所称道,岂可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郗愔愕然,随后故作轻松笑道:“某说笑耳!哪里会当真身侍胡狗。说到底,还是不想桓温老贼和那姓谢的走狗逼人太甚!”。
“智者以巧胜,郗公,其实我们不一定要一味的被动挨打”,殷涓道。
“殷别驾,我就知道你有妙法?为何不早说?”,郗愔多看了殷涓两眼后说道。
“彼时情况未明,说之无用”,殷涓答道。
郗愔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别驾一向行事稳妥,颇有乃父之风,所以我引你为心腹。快说吧,莫要再打哑谜了”。
说殷涓颇有他父亲殷浩之风,这句话不知是在褒扬他还是在讥讽他。
终年凌空以手书“咄咄怪事”的笑谈天下闻名,想必郗愔着急打听殷涓的妙法,倒把这桩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郗愔可以忘记,殷涓却不能忘。他听罢郗愔似是而非的称赞不由得面皮一红,心中原本生出几分不忿,但是大事当头,家仇未报,昔日以北伐失败为由参倒父亲的桓温如今已位居人臣,屹立潮头风光无限,是可忍孰不可忍?
“郗公,陛下和太后,甚至桓温老贼都被那姓谢的灌了汤,决意推行什么更化改制。照如今的趋向来看,不过蝇营狗苟借更化改制的名头谋一己之私。然大势已成,不可抗拒,逆潮流而动者,称不上明智”,殷涓咬了咬牙关,收敛心神说道。
“不错,若非情非得已,我怎会看不清大势逆流而动?”,郗愔无奈道。
“凡事得以成,不外乎大事着眼,小事着手”,殷涓眼中几许狡黠目光闪过,“桓温,不可与之正面抗衡,为今之计,莫若从小事着手,以小博大!”。
“以小博大?”,郗愔喃喃不解道。
“对,以小博大。首先剪除其爪牙,以孤其势!”,殷涓说得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
紧接着,不等郗愔再问,殷涓自己详尽叙起他的得意之作。
这话还得从去岁徐州民乱一事说起。
刘霄的长兄谢泉任的是广陵郡射阳县令,在他治下发生这么大的乱子,虽然当时被迅速平息下去,然而郡县将此事上报朝廷之后,却未见朝廷有任何处置。
要么,郡县就此事的上奏朝廷没有收到,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要么,朝廷有人故意隐匿不报皇帝知晓。
不管为上述哪一种情形,这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
朝廷的官制革新,不是任了从二品的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吗?一个主弹劾不法,一个主审案断案,品秩居六部之上,难道只当个摆设不成?
就抓住射阳县令谢泉任内有大过,而朝廷有失察之嫌,从谢泉身上撕开一道口子,顺着这根藤,多少能摸出几颗瓜来!
并且殷涓以为,朝野内外因为更化改制之事,从而对谢家恨得牙痒痒的不在少数,更兼与桓温原本就不睦者数不胜数,即便桓谢两家如今看上去握手言欢,但背地里未必不两相猜疑。
空隙还是有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半月后,建康城。
徐州别驾殷涓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连夜登门造访工部尚书袁真。
袁真前几日就得到了消息,说徐州有人来拜。不过,他没想到是殷浩的儿子殷涓亲自前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殷涓之所以找上袁府,是因为在他看来,工部尚书袁真在许多事情上和他存在不少共鸣。
想当初,袁真还是豫州别驾的时候,谢万兵败被免刺史一职后,只差一步袁真便可继任为豫州刺史。可惜有桓温从中作梗,最终入主豫州的却是桓冲。
随后他便转任中书,任了门下省侍中。可惜官制革新施行之后,他当即被调任工部尚书。三品仍是三品,但朱红朝服上不罩黑纱,工部尚书并非阁臣。
说来或许是巧合,继他之后任门下省侍中的人,仍旧为桓冲,袁真心里头哪能没有气!
不说憋着一股子气了,他简直恨桓家恨得咬牙切齿!
袁真不是没有尝试申诉过。他先后找了刘霄和褚歆两人一诉衷肠,但是谢家的态度模棱两可,褚歆则从头到尾打着哈哈,让他感到很不踏实。
可袁真因为谢家的先后提携才有了今日,如今谢家一味委曲求全迁就于桓温,他虽然愤愤然看不过眼,但又不好当面表达出对谢家的不满。正因如此,自从转任工部尚书之后,他心里头便多多少少看冷了谢家。
这个时候,徐州的郗愔遣人找上门来,殷涓更是当着他的面大骂更化改制,说更化改制包藏某些人的祸心,名为富国强军,实则在动摇国本,提议更化改制的人,其心可诛!
袁真放任殷涓在他府上破口大骂,不但未加阻止,反而心里头感觉好一阵舒坦。
殷涓骂归骂,一双眼睛可没闲着,袁真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神态他都不曾放过。
未加阻止便是赞同,殷涓摸清了袁真的本心。
酣畅淋漓的一番痛骂之后,殷涓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帛递与袁真。
“此为何物?”,袁真不解其意,望向殷涓问道。
“为家国计,不叫乱臣贼子祸乱大晋江山,徐兖刺史并青幽刺史两位郗公打算联名上疏,弹劾谢家!”,殷涓眼中有精光迸出。
“弹劾谢家?”,袁真大吃一惊。
“不错!”,殷涓万分肯定道,“如今谢家早非当年之玉兰门户,所作所为,不过为桓温老贼的鹰犬爪牙,如果照此下去,他们势必会襄助桓贼篡晋自立呀!可叹我大晋外有胡夷,内又生虎狼,你袁氏一门一向忠心体国,难不成竟然无动于衷么!”。
说到最后,殷涓的声音几近哽咽,双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谋断翼
“殷别驾、殷别驾,我知你殷家拳拳报国之心,可是……大可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呀!”,袁真见殷涓情不自制,连忙迭声劝慰。
殷涓听劝,长吁短叹一番,少时换了一幅模样,道:“袁工部,此番前来我并无它意,知你性情恬淡,无意与小人争长较短,之所以拜会于你,原本是二位郗公的意思,到时候事起,还盼袁工部适时声援”。
不知不觉中的一顶高帽戴得袁真颇为舒坦,这个殷涓还是很会说话的。袁真以为,只要不让他挑头,仅仅摇旗呐喊一声也未尝不可。
袁真打心底不认为仅凭郗家,仅凭谢泉这档子事便能撼动整个谢家。不过有句话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只要郗家起事,随后略作声援,让谢家知道他袁真的不满,把握好尺度适可而止,那么谢家应该会重新审视他的地位,不至像现在这般弃之如敝履,打发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不闻不问。
算盘谁都会打,就看谁打得叮当作响了。
殷涓得到袁真许诺,心头一松,辞别袁真后又急急忙忙赶往大理寺推丞庾倩府上。
这个庾倩即为徐州治中从事庾柔兄长,与广州刺史庾蕴一起,兄弟三人皆为先皇康帝时候的车骑将军庾冰的儿子,而庾冰又为昔日大名鼎鼎的外戚兼辅政庾亮的兄弟。
庾亮、庾冰之后,庾家虽已衰败不复当年鼎盛局面,但树倒根未腐,庾家诸子侄在中枢和方镇任职者不在少数。
这个庾倩原本任的是司徒司直,官制革新之后转任到了大理寺,任了一个四品的推丞。
至于殷涓为何要见他,背后有着深刻的原因。
郗家,首要反对者当属更化改制。
而庾家和殷家,对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台阁首辅桓温有家仇族恨。
这话要倒退到十五、六年前说起,当初中书令庾亮的三弟庾翼任荆州刺史,可惜天不假年,中年病危,弥留之际上疏举荐自己的儿子庾爱继任荆州。
时任辅政何充却以为庾家势力过大,举荐未成气候桓温继任荆州刺史,当时皇帝司马聃才两三岁,由皇太后褚蒜子垂帘听政,褚太后以为何充之议有理,遂许了桓温接任荆州。
说穿了,朝廷的用意便是用桓温来分庾家的权势。
果然,在庾翼过世之后,把庾家带到巅峰的庾亮、庾冰和庾翼三兄弟一个不存,随后庾家诸子侄在各方有意无意的排挤之下再难得到显要之位。
庾家之所以衰败,固然因朝廷忌惮,但在庾家人看来,随后趁虚崛起的桓家在其中“功不可没”。至少,桓家充当了朝廷遏制庾家的棋子和马前卒。
而殷家为什么与桓温不睦,原因正出在殷涓的父亲殷浩身上。当初殷浩北伐失败,要不是桓温趁机落井下石,上疏参了殷浩一本,随后殷浩会被罢官为庶民,最后索性成为士人当中的笑谈吗?
十多年过去,眼见桓温愈发权势熏天,如果放任不理,一旦桓温当真改天换日,那么庾家和殷家还有活路吗?
是以,如果反对更化改制,就必然要站在因更化改制得利最大的桓温对面;如果要反对桓温,去撼动一下他那庞大的身躯,就必然要从剪除其羽翼开始。
也正因如此,不难想象郗家、庾家和殷家能在上疏弹劾谢泉一事上达成默契。
这些因果由来和其中的道理,自然不必殷涓再仔细说与大理寺推丞庾倩听。
殷涓仅仅替徐州治中从事庾柔带了几句话给他的兄长庾倩,庾倩便当即点头应允,信誓旦旦说到时候必定会襄助一二。
大理寺别的权势没有,掌的就是刑狱断案。
按照新官制的说法,此事一旦闹到朝堂上,多半会交由大理寺来审断是非曲直,而庾倩这个推丞正好掌审理京师百官或皇帝特诏审问的刑狱重案。这样一来,谢家最终可能会落到他的手中!
想那谢家为更化改制的始作俑者,起初应该没料到居然会有作茧自缚的那一天!
六月初六,听上去是个挺不错的吉利日子,但这一天对谢家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青幽、徐兖以及广州三刺史联名上疏,弹劾射阳县令谢泉任内行为不当,引发民乱,而其后州郡将此事报知朝廷,朝廷居然不察!
不知是否出于有心,三刺史的奏疏没有通过正常途径送至尚书省中,而是辗转到了御史兰台署衙。
是否在刻意回避着某些人?
御史中丞陶悦来不及细作他想,他这个紫袍从二品高官任上还没几天,便碰上了这么大的篓子,看这封奏疏的言下之意,说谢泉治下发生民乱仅是个引子,其背后的用意,竟直接指向朝廷失察!
射阳县的民乱还是去岁的事情,彼时尚书令褚歆领衔中枢,刘霄任的是尚书省右仆射,说朝廷失察,岂不要追究刘霄和褚歆的罪责?
“用心何其险恶呀!”,陶悦合上奏疏自语道。
但是御史兰台的执掌就在于监察和弹劾不法,且三刺史的奏疏又绝非捕风捉影说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御史兰台不问也得问,问也得问,否则,临头来遭参的人恐怕要加上他御史中丞陶悦的大名!
可难就难在,此番遭到参劾的对象偏偏不是别人,而是眼下风生水起的谢家!
况且,射阳县令谢泉看起来不过微末七品小官,但其背后站着两位三品大员,其中还有一位为七阁臣之一。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人咂舌,那么谢泉的妻家为正二品的车骑将军桓云,桓云的兄长又为大晋目前独一份的玄袍黑纱者——台阁首辅、大司马大将军桓温。
纵然陶悦这么多年来听惯了建康城中的晨钟暮鼓,一向自诩洒脱,但是如今碰上这档子事,敢问当世又有几人洒脱得起来?
考虑到御史兰台和大理寺的职掌特殊,新官制言明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只对皇帝负责,遇有参劾、刑狱等事务,并不需要经过台阁议定。
也就是说,如果陶悦决定将这封奏疏直呈天子,天子在听过他这位御史中丞的意见之后,要么留中不发,要么交由大理寺依照大晋典律审结问罪,事后报备刑部即可。
呈还是不呈?又该向皇帝如何表明自己的意见?陶悦无比犯难。
职责所在,陶悦不敢将三刺史的奏疏隐匿不报。但在上呈天子之前,陶悦多了份心思,携带奏疏前去拜会了尚书令褚歆一趟。
尚书省署衙,两位紫袍高官席地而坐,不约而同将目光停留在那卷薄薄的简牍上。
稍后,褚歆似乎并不了解陶悦的一番苦心,抬头木然谓他道:“陶中丞,方才你刻意登门造访我还颇觉几分意外,要知道尚书省和御史兰台并无交集,原来闹了半天是有人向朝廷上疏举报不法。此正为陶中丞职责所系,中丞秉公办理即可,何需来相问于我?”。
褚歆这话说得有些冷淡,仿佛在刻意疏远他和陶悦两人之间的关系。
陶悦闻言有些不解,错愕看向褚歆半晌,他闹不明白究竟是相识十多年的褚歆有什么不对,还是他原本就不应该到这尚书省中来。
“褚台阁,你这话是何意?如果我想秉公办理,不管此事真相几何,谢家在明面上的道理只怕说不过去!”,陶悦心急道。
末了他不忘补充一句:“依我看,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其中原委说出来兴许可以服人,却不能服法!如果有人居心想拿此事大做文章,想我大晋的律令终究不过几行冷冰冰的文字,它可不理会是否情有可原”。
见陶悦心浮气躁的样子,褚歆笑了笑道:“律令这东西我自然省得,似那利剑,就看握在谁人手中,兴许声张正义,兴许为虎作伥。我不明白的是,事未起,但陶兄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亲至我尚书省中,难道不知此事背后我也脱不了嫌疑吗?”。
“褚兄!我的褚兄!这都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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