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我绕这些弯子!”,陶悦痛心疾首道,同时说起话来也不再有任何隐晦,“有人起意借此扳倒谢家,可谢家既倒,于你褚兄何益?即便桓谢两家有儿女之亲,但那桓温的态度着实难料,指不定他来个隔岸观火,甚至推波助澜也未可知。谢家既倒,你褚兄独木难支,桓温在朝中可就再无制约了!”。
言于此,褚歆颇为动容,整肃衣袍对着陶悦长长一揖,道:“当下朝中风云变幻,出于谨慎,我不得不出言试探,还望陶兄见谅!”。
陶悦顿时释然,忙起身相扶褚歆,动情说道:“褚兄,你我交情不下十余年,无论时事如何风云变幻,你之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我平素为人慵懒,最不喜的就是纷争,但我深知,没有谢家,也就没有褚家,也就没有刘家,遑论我陶家?”。
“陶家多大贤,果不虚言!”,褚歆带笑赞道。
陶悦听罢接连摆手,道:“贤不贤的先不说,为今之计,是要速速拿出对策,这封奏疏在我手上压不了多长时间”。
理是这么个理,褚歆便从了陶悦所议,忙遣人去兵部署衙请了刘霄过来。
好在尚书省六部相隔不远,不多时刘霄便赶了过来,甚至不等和褚歆、陶悦二人见礼,当即问起参劾之事的具体情由。
第一百五十四章说应对
褚歆一面招呼刘霄入座,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他,末了又问刘霄如何打算。
因为陶悦曾经在御史台和刘霄一起共过事,他的脾气秉性刘霄相当了解,彼时两人在御史台很是谈得来。
此时在座的另一人便是尚书令褚歆的,自己的岳父,刘霄当然没有必要防备,褚谢褚谢,如今褚家和谢家才是真正的一体。
既然这样,当着这两个人刘霄没什么好隐晦的,惊讶过后随即满腔怒火,恨恨道:“蚍蜉撼树,蝼蚁般的人,简直太不识时务!”。
陶悦还从未见过刘霄今日这般刚烈的一面,愕然问道:“长度,难道你并未将他们的参劾当做一回事么?你又打算如何应对?”。
以今时今日的地位,刘霄当然不会将“二郗一庾”的小小参劾放在眼里,不过这些人用心之险恶,下手的角度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明显是动了些心思的。不畏宵小行恶,只恨其心可诛!
“他们一定以为闹出这么一出,桓温为了剪除自己在朝中的掣肘,不说推波助澜将我等赶出朝堂,至少会选择袖手旁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他们这次打错了主意!”,刘霄自语道。
刘霄所说,正是褚歆和陶悦的担心之所在。
他们和刘霄一样,并不在乎“二郗一庾”的参劾,他们最为担心桓温到底会秉持什么样的态度。
大晋国的天下,原本荆扬相衡,中枢和方镇相衡。桓温虽一心想染指中枢借以掌握天下权柄,但终究阻力甚大,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自从凭空出了个刘霄之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改变。
琅琊王家、太原温家、庐江何家已经倒下。随着事态的一步步演进,荆扬相衡、中枢方镇相衡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谁来制衡贵为宰辅的桓温?
没有别人,谢家首当其冲,其背后还站着褚家、刘家、太原王家,以及江左顾、陆诸家。
更化改制是一步险棋,但是不得不走。
包括褚太后在内的皇室,各方都从更化改制中看到了对自己的好处,虽然最终选择支持更化改制的初衷不尽相同,但都想借助更化改制达到各自的最终目的。
而在更化改制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无论皇室还是桓温,都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打着各种名号来阻挠更化改制的推进。
这一点,无论郗氏兄弟还是广州刺史庾蕴都未彻底看透。
刘霄心如明镜,宵小们太过低估了桓温这位枭雄的气魄和心胸,在盘踞大晋的世家大族没有荡平之前,桓温根本不会选择谢家下手。
桓温想得其名望,享其果实,同时又需要有人替他顶着骂名做事,换句直白的话说,桓温在未掌江山之前,手下需要能干的走狗。
而在大司马大将军、台阁首辅桓温眼中,还有比刘霄更好用的走狗吗?
“去请吏部王尚书过来”,良久,刘霄唤人进来吩咐道。
等那署吏依命离去,刘霄看向褚歆和陶悦一字一顿道:“没记错的话,去岁郗家也曾上疏弹劾于我。非我无容人之量,怪只怪这些人鼠目寸光,逆流而动不自量力。我们要做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业,安能让这些宵小挡住去路!”。
次日,不等御史中丞将这封弹劾的奏疏呈与天子,尚书省一封落有尚书令褚歆和吏部尚书王述官印的部敕发往大理寺署衙。
按照新颁布的朝仪,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等人的旨意曰制,皇帝旨意曰诏,接下来还可向各州郡以及大晋所有驻军下发公文的只有尚书省和大司马府。
尚书省下发的公文曰部敕,各州郡遵照执行;大司马府下发军队的军令曰府令,各地驻军遵照执行。
而四品以下文官的任免权限在尚书省吏部,不分中枢与地方。是以,尚书省这道发往大理寺的部敕正是和人事任免相关。
敕曰:徙四品大理寺推丞庾倩为正五品交州合浦郡太守,敕至即行。
同时,刘霄请褚歆和台阁首辅桓温商议,紧急召开台阁会议,商讨在广州推行更化改制事宜。
此时桓温已经知晓了谢泉遭到弹劾一事,消息的来源并不是刘霄,也不是褚歆,而是他的二弟车骑将军桓云。
桓温听罢,当着二弟桓云的面勃然大怒,嚷嚷着要给郗家和庾家几个不开眼的东西好一顿颜色看看。
随后褚歆便来同他商议阁会的事情,议题为商讨如何在广州推行更化改制。
桓温看了看二弟,再看了看褚歆,当即回过味来,笑着说道:“你们几个,还背着老夫做了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褚歆和桓云不约而同哈哈一笑,并未回答桓温的问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又有什么好说的,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随后政事堂中的阁会意见空前一致,只道如今荆州、豫州、江州、扬州等地更化改制已经全面铺开,正三品的征东将军桓豁已经率军进驻洛阳,全面接手宋国、洛阳以及豫州防务;同为正三品的征西将军谢石已经率军进驻扶风郡,接管长安以西秦、雍两州防务;从三品的安东将军毛穆之已经回驻襄阳,镇抚长安和荆州。
虽然上述几州州牧人选尚未拟定,但各地郡守并以下文官已经交由吏部敕任,根基已经扎得稳稳当当。
荆、扬、豫、江等大州更化改制基本成型,接下来水到渠成,也该轮到广、交、青、幽、徐、兖等州了。
至于此次阁会为何选择广州为突破口,个中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就不用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因为刺史之职在大晋即将被罢,不过早先好歹为方镇大吏,若论品秩怎么得也在三品上下,三品以上大员,吏部说了不算,只能台阁议定报天子御批。
作为阁臣之一的刘霄,原本打算干脆将广州刺史庾蕴就地黜免,再择人调往广州任州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将庾家了断干净。
只是吏部尚书王述和台阁次辅褚歆持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如果这么做,解恨是解恨,到头来难免会打草惊蛇。
动的虽为广州,但是可以预见,青幽和徐兖此刻的神经想必比广州绷得更紧,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朝廷的动向。
置广州刺史庾蕴于绝地,指不定会逼迫郗家兄弟愤起一击,北府一向出精兵,一旦激发乱子出来,反而难以轻易收场。
眼下,无论桓温麾下的荆州军还是朝廷的中军精锐,尽皆驻防在关中一带,如果郗家撕破脸皮公然举兵与朝廷抗争,祸患不小。
桓温着实留意过刘霄的神色,估计他方才所言不过为一时气话,在听完褚歆和王述的意见之后,他便说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把庾蕴从广州挪个窝,调任为与州牧相当的京兆尹,三品官。不过此京兆尹辖地并非指建康,而是指长安。
“桓台阁好主意!此举一箭双雕呀!”,刘霄当即表示赞同。
“还是这小子了解老夫心意”,桓温笑笑暗道。不过这话他却没说出口,转而看向其它几位阁臣,想听听他们是否有不同意见。
继刘霄之后,侍中桓冲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兄长的用意,等桓温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便点了点头以示附议。
次辅褚歆等其它几位阁臣也无异议。他们并不是没有看透桓温使出这一手的用意,不就是借助庾蕴的任职诏令,再次向天下人昭示他桓温迁都长安的决心吗?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情在桓温面前作梗。
台阁议决,中书令刘琰就在政事堂写好奏疏,随后出了政事堂就往宫城而去,要将改任庾蕴的奏疏上呈于天子面前。
不巧得很,彼时皇帝司马聃并不在显阳殿中,前一刻内史令张籍匆忙来报,说皇后动了胎气,一时腹痛如刀绞。
司马聃一听慌了神,忙将手上一封表奏扔在案头,随了张籍前往何皇后居所探视。
还没进皇后寝宫的宫门,司马聃老远就听见皇后何法儿痛苦的呻吟。
恰巧在道中迎面碰见闻讯赶来的母后褚蒜子,两人便汇于一处进入何皇后寝宫探望详情。
好不容易皇后怀上身孕,这可是天家一等一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眼瞅皇太后和皇帝脸上的神色都不太好看,内史令张籍的一颗心简直吊在了嗓子眼上。
他能不紧张吗?偌大的内史省交给了他,居然连皇后和帝嗣的安危都看不住,要他个内史令干什么吃的?
太医院的太医们早被请了过来,一番望问诊切,都对痛得满头大汗、脸色蜡黄的皇后病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皇帝司马聃在寝宫内团团直转,转了两圈又不忘劈头盖脸的将那帮太医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褚太后仔细瞧了瞧何皇后脸上的气色,她是过来人,大概知道这不是临产前的征兆,都说怀胎十月,现在转过年来不过五月末,不到生产的时候。
尽管心如乱麻,褚太后并未失去方寸,她把内史令张籍唤到一旁,仔细盘问起何皇后近日来的饮食起居。
张籍不敢隐瞒,事无巨细躬身回禀给褚太后听了。
虽为一本流水账,不过前日用了些什么什么,几时几刻安寝;昨日又进了什么点心,又去御花园中赏了一会子花之类的。不过难得他记性极好,一笔一笔娓娓道来,不见丝毫迟滞,显然他这个内史令在皇后的照看上还是用上了十分心思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皇后疾
问完张籍,褚太后又唤来太医令一番询问。
太医令急得满头汗,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何皇后脉象不稳,胎动频繁,似有早产的征兆,至于原因,则无从知晓。
皇帝司马聃侧耳在旁听了半晌,越听心越凉,失望之余大怒道:“前番朕有疾,你们无法,此时皇后抱恙,你们也无法,朕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骂完仍不解恨,司马聃又连声唤张籍,愤愤说道要遣散太医院。
张籍一听皇帝这话,骇在那里目瞪口呆。天子无戏言,出口便是诏令,只是眼下皇帝这份口诏迥异平常,张籍领命也不是,不领命也不是,难道当真要遣散了太医院?
最后还是褚太后替张籍解了围,谓司马聃道:“医者非仙人,岂能包治百病?生老病死,谁人得免?皇帝再心急也没有用!”。
“仙人?”,司马聃灵光一闪,甚至无心听完母后的责备,又忙吩咐张籍道,“谢府,谢府有仙医,速速去请!”。
司马聃不说,褚太后还当真想不起来这么一回事。
当初正因为有刘霄举荐了抱朴子,皇帝司马聃的身体才告康复,并且有了子嗣。
不过一说起这位仙医,褚太后心头一片沉重的阴影顿时压了上来。皇帝或许根本不知情他的身子是怎么康复的,但是做母亲的褚太后清楚。
抱朴子曾经在她面前有言在先,一命换一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只不过年余来皇帝精气神尚好,听政上朝忙得不亦乐乎,褚太后便有意无意把这一丝阴影从心头里抹去。
是祸终究躲不过,皇后的身子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闹出这么一场,褚太后的一颗心忽然一沉,看了看面前怒意未息的儿子,再看看铺塌上仍在呼痛不止的何皇后,她生怕到头来鸡飞蛋打,儿孙一并不存。
如果那样的话,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的大晋国,又不知会有一场怎样的动荡!
“来人!速去着兵部谢尚书请葛仙医入宫,替皇后诊疾,要快!”,褚太后疾声道。
事关重大,得皇太后之命,内史令张籍生怕别人前去说不清楚,反而耽误了事情,便忙带了两个小黄门出宫,匆忙奔向兵部署衙去寻刘霄。
此时刘霄正在兵部署衙会客,相谈甚欢。
这客不是别人,正为昔日兵败青泥的秦国御史中丞、建节将军邓羌,还有太学宫祭酒王猛陪坐在侧。
估计在张籍还未动身前往兵部署衙之前,三人已经叙了不短时辰,只听邓羌洪亮的嗓门感慨道:“今日幸得王公引荐前来拜会汉侯,只恨相逢甚晚!”。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算合适”,刘霄笑道,“我要拜谢王公,替我大晋举荐了媲美云长翼德这般良才!”。
说完,刘霄果真整肃衣袍,拱手向王猛郑重一拜。
原来当日邓羌兵败被俘,后被押解往建康。不过他很有几分气节,从青泥到建康的一路上大骂晋国不止,还几番趁守卒不备,想要自尽以谢秦王苻坚的知遇之恩。
后来到了建康,骂声虽然不见,但不食不饮数日,直到昏迷之中被晋军士卒强行灌下几口稀饭才得活命。
朝廷还没有处置这些重犯,邓羌这些人是不能死在前头的。
随后,邓羌从晋军士卒口中得知辅国将军王猛兵败被俘,长安已破,秦王苻坚不知所踪,心灰意冷之下有如朽木度日。
转机发生在王猛和谢安一并来到建康之后,接着刘霄任了兵部尚书,列阁封侯,手上掌握四品以下武官任用,权倾一方。
是以,王猛入建康后不久便想起这位秦国时候的旧友,通过刘霄的关系打通各处关节,亲入狱中探视,几番好言相劝,让邓羌最终答应弃秦投晋。
所以才有今日王猛携了邓羌前来兵部署衙拜会刘霄。
刘霄明白王猛的心意,以前也曾陆陆续续从王猛口中听说过邓羌的为人和生平事迹。
说邓羌媲美云长和翼德绝非虚言,败姚襄,协助王猛整顿秦国吏治,邓羌文武都有一套。
这样的人,刘霄安能不心心相惜?又怎么能轻易放过?
不过刘霄并未当着王猛和邓羌的面给出任何承诺,恰好此时内史令张籍又来兵部署衙。
王猛认得张籍,知他为内史省的一省之主,见他此刻神色慌张,估计宫中有大事发生,于是分外识趣拉了邓羌告辞,并嘱刘霄不必相送。
张籍应景敷衍两句送别王猛,回身便问刘霄抱朴子可在谢府上。
刘霄听他没头没脑问起恩师,还以为皇帝司马聃出了什么差池,惊疑道:“怎么,难道陛下的身子……”。
“非也,却是皇后”,张籍答道,“骤然间腹痛如刀绞,太医们束手无策,找不准病因,太后和陛下心急如焚,急命我来问葛仙医可在汉侯府上”。
刘霄一听的确是件要紧事,迟疑片刻后犯难摇头道:“不瞒张内史,自从征战关中时候起,我已数月不见葛仙医的面了,也不知他行踪何处”。
“这可如何是好!”,张籍懊丧跺脚道。
刘霄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末了试探问道:“仙医虽然不在,好在当日在府上留下几卷不传的医家典籍,内子闲来无事时常翻阅,听说颇有心得”。
“喔?有这回事?”,张籍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随后便道,“事已至此,别无良策,汉侯夫人既然熟读仙医典籍,可称之仙医的关门弟子,指不定得其真传”。
“张内史的意思是……”,刘霄明知故问道。
“请不到仙医,那也只好劳驾夫人了,我这就去汉侯府上相请,时候不等人啦!”,张籍说完掉头就走。
刘霄唤来署吏交代几句,后脚跟着张籍往自家府邸去了。
不料,张籍和刘霄前后脚来到谢府又扑了个空,管事李季禀报刘霄说,主母褚珞一大早就去了怡情居,说是要和苏媚姑娘临摹王羲之的新近书作。
“看看这人!”,刘霄没好气道,“没事的时候天天在你眼前晃,但凡有个事,又不见了人影!”。
李季见刘霄和张籍心急模样,便小心问刘霄道:“主公,要不我去怡情居请夫人回来?”。
“快去快去!”,刘霄道,“打马去吧,嘱她万不可耽搁!”。
等待的间隙,刘霄将张籍请入前厅稍坐,又劝慰他稍安勿躁。
知他心急不止一端,索性连茶水也免了,刘霄问起何皇后起疾的详情并症状。
两人说不过两盏茶功夫,府外传来几点急促马蹄,接着李季疾步来报,说夫人亲自打马而回。
刘霄还一愣,他闹不清一向温婉如斯的褚珞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
看来,出使燕国,征战关中,随后成天埋头于更化改制的一摊子事,这半年来对妻子褚珞着实疏忽了不少。
有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褚珞嫁给了不安分的刘霄,儿女情长什么的,至少眼前她心知不能抱有太大的指望。
闻听褚珞回府,张籍连忙起身迎了出去,见到褚珞的面躬身行了个礼便道:“皇后有疾,听汉侯说起夫人精通医理,无法,只得厚颜过来相请,过不过的去这一关,全要仰仗夫人了!”。
“张内史快快请起,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我又何时精通医理了?”,褚珞大概明白了张籍的来意,不过她柳眉倒竖瞪了刘霄一眼,心怨自己的夫君真叫一个多事!
刘霄多少有些惭意,不敢直视褚珞看过来的目光,只在张籍身后一味催促褚珞道:“不是你也是你了,好歹尽尽人事”。
褚珞听他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份人事,岂是那么好尽的?皇后肚子里怀的是帝嗣,医成了皆大欢喜,万一有个闪失,再想全身而退只怕没那么容易!
谢家一步步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明里暗里不知道招风多少。
前几日她还听说有人上疏弹劾兄长谢泉的事情,如果此番入宫治不得皇后之疾,纵然太后和皇帝心怀仁念放过谢家一马,但那背后还不知有多少唾沫星子等着这一绝好机会,将会不遗余力地借此攻讦谢家。
“夫君这个人,如今怎么这般糊涂!”,褚珞心中暗道。
怨归怨,既然事情落在头上,况且刘霄已经把话放了出去,褚珞也不好当着张籍的面把事情驳了回去。
再给刘霄摆了个脸色,褚珞只好硬着头皮步入内宅,备齐诊治物件。
刘霄见褚珞没有狠下心来推卸,不禁松了一口气,忙唤人去准备好车驾,只等褚珞从内宅出来便一起乘车前往宫中。
其实并非刘霄糊涂,他明白褚珞给他脸色看的原因,但是妻子褚珞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延续皇帝司马聃的性命,再替天子续得子嗣,这原本就是刘霄一手促成。
这里面有深沉的用心,日后说不定还有一番不小的争斗,这些岂是褚珞能看透的?
还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何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定要保住的,至于到底是不是皇子,只能看老天爷的脸色了,但愿天道站在刘霄这边。
何皇后寝宫。
内史令张籍一去将近半个时辰,至今仍然杳无音信,皇帝司马聃如热锅上的蚂蚁,坐也坐不安稳,几番起身亲至寝宫外眺望。
第一百五十六章激变生
就在司马聃第四次出皇后寝宫眺望时,张籍领着刘霄和褚珞夫妇匆忙而至。
几人见了皇帝连忙参拜,司马聃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礼数,左看右看并不见葛仙医的人影,当头便问张籍缘故。
张籍麻起胆子回禀了经过,临时起意决定由褚珞来替皇后诊治,这完全是他这位内史令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向皇帝司马聃禀明,因而张籍心里头颇有几分忐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合了天子心意。
尽管听说褚珞熟读葛仙医的著书,司马聃还是放不下心来,便踌躇看向刘霄,想从他身上多得几分信心。
“陛下,姑且让臣的内子尽力一试,臣对她的医术有把握”,刘霄不失时机进言道。
司马聃双眉一紧,稍作犹豫后抚着刘霄的肩背道:“朕知道谢卿为有福之人,历数过往,有谢卿在,则事无有不成。今日,朕依旧不改这份信任,去吧,仔细替皇后诊治,莫要让朕失望!”。
皇帝的一双手在刘霄身上仅仅停留片刻,但刘霄分明感受到了天子那只手掌的沉重。
这可是事关皇家子嗣的大事,古今往来,君臣之间的信任应该不过如此吧。
“放心吧陛下,并非微臣洪福齐天,只因陛下为大晋的真命天子,该有的都会有”,刘霄回道。
几句对答过后,司马聃不愿耽搁了皇后的诊治,便交代张籍领着褚珞进到寝宫之中,而他自己则继续留在原处未挪半步。
“谢卿,你不便进去,就留在这里陪朕说说话吧”,司马聃倚在白玉雕栏上说道,而他的一双眼睛却停留在前方层层叠叠的楼台之上。
刘霄应了声好,躬身在司马聃身后安静候着。天子心意不明,他不好贸然开口说什么。
转眼夕阳那抹红韵染在刘霄的一身朱红袍服上,艳得有几分刺目。
“谢卿,这九重深宫,你可见到了金碧辉煌?”,司马聃掉过头来问刘霄道。
皇帝不知为何生出这般感叹,刘霄一时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泛泛而答:“臣没有见到金碧辉煌,只从飞檐楼台中感受到天家的恢弘气象”。
“恢弘气象?”,司马聃冷笑道,“若不得谢卿,朕只觉周围一片雕梁画栋不过为华丽些的囚室。斗转星移,朕竟被囚在这方天地将近二十载!”。
“陛下为何有如此念头?”,刘霄道,“中兴大晋,这才开了个头,多少事情还需仰仗陛下的英明神武”。
“子非鱼,谢卿为臣子,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朕的感受”,司马聃长叹道。
刘霄默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好再往下接。
只停了少许,皇帝司马聃再度开口说话,一改方才的多愁善感,问起刘霄一件正事。
“青幽、徐兖二刺史,并广州刺史庾蕴,此三人上疏参劾射阳县令谢泉的事情你知道吧?”,司马聃问。
方才,在未得到何皇后染疾的消息之前,司马聃在显阳殿中看的正是这封奏疏。此时得了空闲,跟前又正好刘霄在陪,于是便起意相问。
此事对刘霄而言算不上什么秘闻,不仅是他,一班阁臣也早已得知此事。甚至阁会拟定广州刺史庾蕴出任京兆尹的奏章,也在日前由中书省递到皇帝司马聃的案头。
“臣知道”,刘霄坦然答道。
“听说尚书省下敕书,把大理寺推丞庾倩徙往交州任太守去了?”,司马聃再问。
“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皇帝问什么,刘霄便答什么。
“中书省呈奏,说要改任庾蕴为京兆尹,谢卿,你实话告诉朕,你们最终打算把庾家怎么办?”。
没由来的,刘霄感受到皇帝言语中的一份陌生。
顿了顿,他满腹坦荡回禀司马聃道:“因人授位,并无私怨。学会审时度势应为做臣子的本分,谁也不能挡了中兴社稷的大计!”。
司马聃对刘霄的慷慨陈词不置可否,转而好生打量了他两眼,随后缓缓说道:“太后曾不止一次在朕面前说过当下之势,当下之势,谢卿可曾明白?”。
“愿听陛下教诲”,刘霄答得似是而非。
“谢卿玲珑之心,你这是揣着聪明当糊涂”,司马聃不留情面当场揭穿。
刘霄面皮一红,忙向皇帝告罪,末了奏道:“陛下,国舅褚尚书、中书省刘中书,并户部顾尚书、吏部王尚书等贤臣,已替大晋苦心经营起一片森林,即便有人居心叵测,然其以一木之力,势必难以抗衡整片森林”。
“只怕有人棋高一着,借你之力蚕食异己!”,司马聃沉声道。
“如果陛下信得过臣,则微臣自有分寸”,刘霄道。
“但愿如此!”,司马聃道,“新制甫立,为服人心,这封奏疏朕还是要交给大理寺彻查的,不管有何缘故,只怕你兄长谢泉的县令之职难再保全”。
“陛下圣明,臣岂敢有非议”,刘霄答。
“那就这么办吧”,司马聃道,“不过到底人才难得,听说谢泉在射阳任上风评不错,回头谢卿不妨和吏部打声招呼,就说是朕的意思,闲置个把两个月的,改任一郡太守吧”。
刘霄听得心头一热,向着司马聃动容拜倒,道:“臣替兄长谢过陛下!朝廷厚恩,微臣没齿难忘!”。
司马聃一笑,冲着刘霄摆摆手,正要招呼他起来,抬头看见内史令张籍高一脚低一脚的奔了而来,脸上神色半喜半忧。
他心知定是皇后寝宫内褚珞的诊治有了结果,便向前两步急问张籍:“快说,皇后如何了?”。
张籍跑得气喘吁吁,他知道皇帝等得心急,便一面行礼一面回禀道:“回陛下的话,汉侯夫人说可保皇嗣无虞,但是皇后……”。
张籍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他的未尽之言,是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皇帝司马聃当即愣在原地,半响说不出话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哀痛。
刘霄轻脚跟了过去,方才张籍的话他听见了,见皇帝沉浸在哀痛之中,不好立时相劝,便示意张籍退在一边,任由司马聃发泄他的情绪。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任何哀痛都需要别人劝解的。
司马聃和皇后何法儿少年夫妻到现在,要说夫妇之间没有感情,那怀上身孕的肯定另有其人,绝对轮不上何皇后。
鸳鸯中途失伴飞,这种伤痛,只能自己慢慢去舔舐。
不久,从何皇后寝宫中传出数声清脆的婴儿啼哭,紧跟着,只听一众宫女宦人在慌乱中奔走哭嚎,杂言杂语道:“皇后薨了——皇后薨啦!——”。
公元360年,大晋升平四年六月初三,皇后何法儿骤然起疾,薨于建康紫光殿。在薨逝之前,何皇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替司马聃诞下一位皇子。
褚珞在很久之后才从紫光殿中出来,云鬓散乱,衣裳上处处猩红血迹。
司马聃甚至根本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褚珞,自顾自颤颤巍巍向何皇后寝宫走去。
蓦地钟楼方向一阵急促鸣响,却是国丧之音。
这时候司马聃才醒悟过来,在紫光殿门口喃喃道:“去了……竟然撇下朕去了……法儿,说好的生生世世呢?……”。
因为方才的劳累,褚珞原本就脸色苍白,等见到平素高不可及的皇帝形容枯槁,也为天子一片深情所感动,忍着些许泪花仰头看着刘霄,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许她想对刘霄道一句珍惜眼前人吧。
正如刘霄昔日曾在她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一贫一富,乃至交情;一死一生,乃知交态。
接下来好些日子举国大丧,万事皆罢,满朝大臣享清闲,独独忙坏了礼部尚书谢安。
拟谥号,定丧仪,把礼部折腾得够呛。国丧之时,甚至连如火如荼的更化改制事宜也不得不停顿下来。
顺带郗愔兄弟并庾蕴三人参劾谢泉之事,在交给大理寺之后也如泥牛入海,没了下文。
一切都要等到国丧之后方才重返正轨,非常时期,只有等待。
可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晋国国丧之时,数月前从蒲阪仓皇出逃的秦王苻坚闹腾起不小的动静,纠集起驻守云中的贾雍和驻守朔方的梁平老,领数万大军卷土重来,出其不意闪袭燕国占据的平阳郡。
自慕舆根和吴王慕容霸撤军还邺,燕国留在平阳的守军本就不多,怎挡得住蓄势已久的苻坚?平阳城被一鼓而下。
平阳还不是苻坚的最终目标,大司马府接连收到驻守洛阳的征东将军桓豁军报,说日前拿下平阳的秦军又有异动,兵锋所指,恐怕意在收复关中失地。
“这个苻坚,真会挑时候!”,接三弟桓豁军报后,桓温怒意难平。
这不是一件小事,怒归怒,大司马大将军桓温不得不慎重待之,要不然苻坚会在关中和洛阳一带捅下天大的篓子,把他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功勋撕得粉碎。
如果那样的话,将来不说什么迁都不迁都的话,他桓温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坐在大司马大将军、台阁首辅的位置上?
关中和洛阳,甚至新近封给他的宋国都不能出现半点闪失,在这件事情上,桓温没有任何退路。
他不敢怠慢,当即召集骠骑将军司马晞、车骑将军桓云,以及卫将军诸葛甝于大司马府署衙闭门商议。
但是国有大丧,依制动不得刀兵,司马晞等人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打不得,只能被动坚守。
可是坚守能成么?桓温心里头可没底气。
一则征东将军桓豁和征西将军谢石刚刚赴任不久,估计连麾下将领还未认全;二则,交接防务之后,中军各校已经启程返回建康,就连荆州军中的大部精锐,也在安东将军毛穆之的率领下移驻襄阳。
这个当口,正是晋军最为虚弱的时候。
第一百五十七章投桃报李
仿佛已经得知大晋有国丧,苻坚此次进军可谓神速。
大司马府不过犹豫了一日,前方便传来了蒲阪失陷的消息。
随后,苻坚命梁平老及贾雍二将分别驻守平阳和蒲阪,他亲率领步骑三万直扑桓温封地宋国境内,连拔数县,势不可挡。
秦国余孽来势汹汹,每时每刻都在催促着大司马大将军桓温早下决断。
而此时,安东将军毛穆之已经率军回驻在襄阳,屯骑营等北军四校人马已过竟陵,准备沿水路乘舟返回建康。
事情到了这一步,虽晋国国内有诸多不顺,但是朝廷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应对。
桓温连夜以大司马府的名义拟好表奏,准备以安东将军毛穆之率荆州军还驻长安,居中策应;同时命征东将军桓豁率军亲驻宋国,力保宋国不失;再命屯骑营等北军四校尉折身返回洛阳,做好随时增援征东将军桓豁所部的准备。
不知道大司马大将军桓温是否有意为之,他这道表奏当中存在一处明显疏漏,即便皇帝司马聃不太懂军事,也看出了其中那处扎眼的破绽。
此前中军四校出建康伐秦,领军者为时任中护军刘霄,可现在掌管北营五校三军的却是北军中侯桓秘。
把屯骑营等四校一并放在洛阳,而北军中侯桓秘却依然身在建康,万一前方的战事需要临机决断,官秩相当的谢玄等四位校尉应该听命于谁?
听命于征东将军桓豁么?似乎名不正言不顺,谢玄等人也未必肯心服。
可桓温最终还是没能表奏自己的四弟、北军中侯桓秘前去洛阳领军,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些费解。
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复杂,只因为桓温并不看好桓秘的统兵才干。
这可不是平素无事骑在高头大马上装装样子,要面对的可是挥舞着真刀真枪的悍敌,是要流血、要丧命,而且还可能会破城失地的杀伐!
更何况,桓温根本不允许宋国、洛阳和关中一带出现任何闪失,把军队交到夸夸其谈、自视甚高的四弟桓秘手中,在他看来无异于自毁长城。
桓温是这么认为的,也是如此替皇帝解释的。
皇帝司马聃听罢桓温释疑,不禁好一阵感慨。他很是有些奇怪,怎么如今连桓温也在处处替大晋的江山社稷考虑,所言所行不因噎废食,不以亲坏国。
“朕以为,要是大将军和谢兵部二者择其一,任何一人前往前方督军,则秦国余孽不足为患!”,司马聃好像在感叹,更像在提议。
桓温从皇帝的话语中听出一点味道来。
说是从他和刘霄两人中任选其一,只怕在皇帝心中,唯一合适的人选应为兵部尚书刘霄。
朝廷防他桓温功高盖主,无论他在方镇还是中枢,这一点恐怕终其一生也不得改变。
不过桓温也有桓温的打算。
守城非开疆拓土,守土有责那是应该。即便此次顺利击?br/>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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