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汉未央

汉未央第40部分阅读

    霄知道桓温说起这些肯定有他的用意,并不着急打断,于是对着桓冲笑了笑,表示对其刚才言语间的疏漏并不在意,然后扭头再看向桓温,静候他把话说完。

    果然,停未半刻,只听桓温又说:“益、荆、扬三州,若以地域大小论,占去眼下大晋治下疆土十之六七,撇开司隶不论,得上述三州者,可称得大晋之天下,世侄,你考虑过这一层没有?”。

    “当然考虑过”,刘霄肯定答道,“没有过不去的事,就看怎么个分法”。

    “怎么个分法?”,桓冲一愣,还不太明白刘霄的意思。

    不过大司马大将军桓温倒对这句话的意思了然于胸,因为此前在长安时候,刘霄就曾当面跟他提到过“分利”一词,对刘霄这般做派,桓温已经见怪不怪了。

    “世侄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快呀!”,桓温笑呵呵道。

    “君子,坦荡以见信义”,刘霄依然如是回答。

    “世侄这般行事风格,老夫最欣赏不过,背后不知少去多少不必要的猜忌”,桓温道,随之再问,“那么依你之见,这一回又该如何来分?”。

    “荆州七郡,当然归世伯”,刘霄道,“扬州治下六郡及闽越,我要了”。

    桓温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随后问:“那么益州呢?世侄打算如何安排?”。

    “益州之地,小侄以为桓谢皆不得染指,否则,朝廷万难同意,别的世家大族面前也交代不过去”,刘霄答的不带半点含糊。

    “是这么个道理”,侍中桓冲思索片刻后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那世侄属意谁去执掌益州?”,桓温跟着问。

    “别的高门大族谁去都不行,忙来忙去,我们不能白费心思”,刘霄的语气分外坚定。

    桓温的脸色这才一松,道:“我知世侄做事一向切中要害,最是有始有终。不错,益州谁家去都不行,既要让朝廷对你我放心,又要对当世大族逐步分解蚕食,以弱其势”。如今的桓温,说起话来越来越不把刘霄当作外人了。

    “我已有合适人选,不知世伯以为如何”,刘霄道。

    “说来听听”,桓温答。

    “转任太学宫祭酒王猛为益州牧,除归降大晋的邓羌为益州将军,此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刘霄给出最终答案。

    桓温很是有些意外,他没料到刘霄竟然想起这两个人来。

    不过,这般安排连他也不得不称之为妙。

    起先,在动议官制革新之初,本来要一并更改选官之法的,变中正选官为开科考取仕。

    但随后终因阻力太大,开科取仕作罢。是以,王猛这个太学宫祭酒做得有其名而无其实,一直闲置着。

    原本桓温举荐王猛为太学宫祭酒未必没有私心。入朝之后,他第一次召集阁会时候,便主张把太学宫置于门下省治下,究其根本用意,在于试图从源头上把紧取仕的阀门。

    欲要为官,先拜桓门,就是这个意思。正好也可借此卸去吏部对官员选任的制约。

    不过最终人算不如天算,开科取仕最终未能成行,桓温的如意算盘就此宣告落空。

    要不是刘霄今日再次提起王猛这个人,桓温差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一百六十一章磨刀霍霍

    大司马府商议过后,桓温和刘霄达成默契,由刘霄转头将议定的事情通气给尚书令褚歆、吏部尚书王述以及户部尚书顾悦。

    桓家也没闲着,得了兵部批文,尚且任着征东将军的桓豁名正言顺地大肆扩充麾下军队,调派部曲将宋国和洛阳一带防得严严实实,而桓豁自己则亲率大军回驻侨置的豫州,也即刘霄和桓温口中的扬州九江郡,兵锋直逼郗愔所在的京口。

    安东将军毛穆之则率军在长安城扎下根来,分遣荆州军,将司隶治下河内、河南、弘农三郡,并左冯翊、右扶风和京兆尹牢牢看住。

    大司马府甚至未报请天子同意,也未下府令,征西将军谢石得刘霄手书一封,颇有默契地率军离开扶风郡,将麾下兵马扎在汉国、天水郡和武都郡三地。

    晋军此番调派完全将朝廷撇在一边,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布局,似有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静悄悄地主导着这一切。

    紧跟着,屯骑校尉谢玄等人率军返回建康。

    不久,兵部行文,尚书省下敕,以谢玄、朱江、贺钟三校尉征伐秦国有功,迁屯骑校尉谢玄为正五品骁骑将军,迁越骑校尉贺钟为正五品游击将军,迁步兵校尉朱江为正五品材官将军。

    改任长水校尉张弛为七品屯骑校尉,迁屯骑营队将高衡为七品越骑校尉,迁屯骑营队将田洛为七品长水校尉。

    刘霄好说歹说,又找户部尚书顾悦要来钱粮,接着行文报尚书令褚歆首肯,将北军中侯桓秘麾下三军五校补充齐全。

    有了伐秦时候的几场大胜,战马有缴获,兵员有降卒,三军五校齐装满员缺的仅为饷钱和名分。

    有了刘霄从中周旋,饷钱和名分自然不在话下,再加上骁骑、游击等诸军之前多少有些底子在。

    在刘霄的授意下,诸军诸校从久经阵仗的屯骑、越骑,以及步兵等几营中选配基层军官,迅速完成军队整编。

    这样做的好处不言而喻,一者可让各军各营迅速形成战斗力,其次,这些基层军官大都经由谢家提拔,为当初刘霄任屯骑营校尉时一同出生入死的部曲,只识得谢家而不知有别人。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按照桓温和刘霄商定的方向执行。

    八月末,桓谢两家掌控的军队终于完成整编和布防,北军中候桓秘麾下的三军五校甚至借操练为名,得大司马府府令,从建康北郊进军西北四十里处的江乘县,牢牢扼守住京口通往建康的大道。

    万事俱备,只欠那一点点东风。

    九月初一,这日一大早刘霄便邀吏部尚书王述前往尚书省署衙面见褚歆。

    山雨欲来,因此前刘霄曾先后多次和王述、褚歆等人通过气,吏部尚书王述和尚书令褚歆都知道下一步刘霄到底要做什么。

    尚书省署衙,褚歆独自一人枯坐,手里拿的虽然是刘霄月余前提交给他的那份州郡划定方案,但心思显然没在手中那卷简牍之上。

    就在刚才,皇太后褚蒜子召见了他。

    这阵芓宫内和礼部在忙活何皇后大丧之事,但大晋的兵部和大司马府却在拼命的扩军和调动军队。

    尤其是军队调动,褚太后曾问了皇帝司马聃是否知晓,但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知微见著,深宫中的褚太后并不以为这是一件小事,也因为最近这些事情,褚太后头一次对兵部尚书刘霄这个人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虽然褚歆费劲口舌一番解释,让褚太后稍稍放下一点心来,但她随口问出一句话,让褚歆心头一阵猛跳。

    “阿弟,你要知道做姐姐的不易,哀家怎么觉得,这个长度行事越来越让人放不下心来,阿姐以为他也将你这个岳父蒙在了鼓里”。

    褚太后看似不经意说出来的话,褚歆能听出其中深意。从崇德殿出来,在回尚书省署衙的一路上他都在反复思量。

    桓温觊觎的是江山,刘霄图谋的是强国,而他褚歆,忙来忙去,所为又为几何?

    帝舅、尚书令,这个角色让他夹在中间为尽天下之难!

    退不得,因为女婿刘霄在后面不断推着他往前;进不得,不说皇太后心里头存下这般疑虑,就连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怀疑这样走下去的前景。

    一旦刘霄弄巧成拙,让桓温借其之力实现心中野心,那么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正这般怅然若失的胡思乱想着,署吏匆匆来报,说谢兵部和王吏部来拜。

    褚歆正要起身相迎,不料门口人影一闪,两位黑纱朱袍的三品大员迈步进来,向他拱手笑着见礼。

    “怎么,岳父大人似有什么难决之事?”,尽管褚歆已经有所掩饰,但刘霄还是看见了他额头皱纹中隐藏起的一丝愁容,因而发问道。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都是无解之事”,褚歆伸手示意刘霄和王述入座后答道。

    “天下事相生相克,怎会有无解一说?”,吏部尚书王述笑道。

    “怀祖非我,说不定我褚某的切肤之痛,你却甘之若饴,奈何?”,褚歆玩笑道。

    刘霄和王述见他不肯道明原委,再不好深问,便端正神色说起正事。

    恰巧刘霄一眼瞥见褚歆案头上的那卷简牍,正为月余前他自己报奏给岳父的州郡区划,于是借题说道:“难道岳父还在参详么?眼下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了”。

    “喔?难道要对郗家下手了?”,褚歆一惊道。

    刘霄没有答话,郑重点了点头。

    褚歆再看向王述,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心知他已知情,于是转而问刘霄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有桓温为主,我们辅之,郗家不倒也难。此事我不反对,可事定之后,不知长度后续如何打算?”。

    “划州郡,任州牧并各州将军,迁都,唯三事耳!”,刘霄答。

    “然益、荆、扬三州实在紧要,三家独大,你意如何任之?”,褚歆再问。

    “桓温据荆州,我们据扬州,以王猛和邓羌掌益州,如何?”,刘霄道。

    褚歆寻思一阵,如此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至少看上去未让桓温一家独大。

    邓羌的秉性褚歆了解不多,但是太学宫祭酒王猛为人,因为褚歆与之接触较多的缘故,不敢说熟知,但称得上了解。

    王猛虽为桓温举荐,但他与桓温称不上一路人,反倒与礼部尚书谢安两个惺惺相惜。

    如此说来,将来若有争锋,在荆、扬相衡的情形下,益州有王猛和邓羌署理军政,不说偏向于褚谢这边,至少会两不相帮。

    刘霄的提议妥当是妥当,可三品以上大员的任用需过阁会,褚歆吃不准台阁首辅桓温届时能否首肯,于是他便问了刘霄。

    “岳父放心,这一安排小婿事前已与桓温议过,将来阁会上必能成行”,刘霄答道。

    “既然这样,今日你我还有什么可议的?”,褚歆再问。

    刘霄还未开口说话,吏部尚书王述替他回答褚歆道:“今儿我们前来面见,是要请褚尚书示下,如何安排好扬州州郡的人选,扬州为我们的根本所在,不得不谨慎”。

    褚歆一笑道:“你们两个既然来了,事前只怕已有定见,没什么好遮掩的,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王述没有立即作答,转而看了看刘霄,示意由他来向褚歆阐明。

    刘霄不再推让,清了清嗓门道:“我们之意,以岳父大人亲弟,现任琅琊内史褚焉为扬州牧;以王吏部从兄,现任吴兴太守王炎为扬州将军;迁现任建邺县令王祎之为丹阳郡太守,迁都之后丹阳郡郡治建康;迁现任太仓令刁协为会稽郡太守,岳父以为如何?”。

    弟弟褚焉?褚歆大为意外。以亲弟褚焉为扬州牧,这一安排就连褚歆也未曾设想过。

    以这个弟弟才能,为州牧署理一州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褚家自父亲褚裒起,留下来的家风传承便一再告诫褚家子侄,勿要以外戚身份居漩涡中心。

    褚歆的父亲褚裒年轻时曾名动一时,就连桓温的父亲也曾亲口称赞于他,后来何充参与辅政之后,也曾向朝廷举荐时任左将军褚裒,说其德行昭著、素负雅望,又是当朝褚太后的父亲,应录尚书事,总揽国政。但褚裒力辞,并在归府后私下对诸位子侄交代,说要切记忧谗畏讥,免得将褚家置于风口浪尖之地。

    正因为有此家训,在未经刘霄扰动的本来历史进程中,褚家在褚裒之后罕有任职显要者。

    如今刘霄提议褚焉为扬州牧,虽然口称是他和王述两人的意思,但褚歆心里头估计,这一提议多半出自刘霄的主意。

    有褚家掌政,太原王家掌军,扬州的确会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可这样一来,在郗家倒台之后,以桓温的野心来看,桓家对州郡的掌控必定不会仅仅止步于一个荆州,将来褚家与桓家的正面相争在所难免。

    “难呀!”,褚歆没头没脑长叹一句。

    刘霄听得明白,紧跟着说道:“天下事少有不难者,岳父大人,既然身居庙堂,我们别无退路”。

    褚歆默然点头,道:“也是,自打任了这个尚书令,我早知退无可退,将来或许能功德圆满,全在长度身上了!”。

    如此议毕,送走刘霄和王述之后,褚歆再次入宫一趟,把桓温即将对郗家下手的事情禀奏给皇帝和褚太后,并将刘霄月余前提议的州郡区划呈了上去,顺带连各州州牧和将军的大致人选也报知给皇帝和褚太后两人听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真小人

    褚太后听阿弟褚歆的言语有些沉重,知他心意,想了想说道:“对郗家下手是早早晚晚的事,哀家并不奇怪,只是这些州牧和将军的人选,阿弟是否以为有些不妥?”。

    “阿姐心里头什么都明白着呢”,褚歆答道。

    褚太后垂下眼帘,良久后问:“扫除了郗家,下一步便是廓清州郡,那么迁都势在必行。阿弟,你以为朝野内外是否做好了准备?”。

    “杀鸡骇猴在前,对迁都一事兴许有大族怨愤,但多半敢怒不敢言。近来尚书省已经充实了虎贲、羽林等中军,又擢拔了谢玄等善战之将,况且拟议改任征西将军谢石为凉州将军,驻防汉国、天水以及武都,就在长安西边,迁都长安后的安全,应是无虞的”。

    等褚歆说完,褚太后不以为然,就连皇帝司马聃也听出了其中的疏漏,他便开口问褚歆:“舅舅,照你们的说法,将来长洛一带重置司隶,辖扶风、冯翊、弘农、京兆、河内等郡,主政的京兆尹为庾蕴,那掌军的司隶校尉又属何人?”。

    “尚未议定人选”,褚歆答道。

    皇帝司马聃对褚歆的回奏很是有些不满,又不好当面发作,于是郑重交代道:“舅舅,此为要害,不得不防,万不可落入桓家人之手”。

    “这个自然,陛下还请放心”,褚歆答。

    这个时候,褚太后插话进来,道:“这些事情,我知道阿弟从中为难,但是大晋社稷安危不可不谨慎。这个司隶校尉么,哀家看褚家人也不行,谢家人也不妥,江左士人已有陆纳、顾悦等人位居要害,若要桓温点头,朝廷放心的话,这个人选的确难决呀”。

    还是褚太后一眼看出了难处,褚歆随即点头道:“正是如此,难得阿姐体谅”。

    “颍川荀氏如何?”,皇帝司马聃灵光一现道,“朕曾闻说昔日卫尉、射阳公荀闿,与蔡谟、诸葛恢三人一起并称大晋中兴三明,蔡氏儒雅而荀葛清明,料想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颍川荀家可有人出仕?”。

    褚歆埋头想了想,回奏皇帝道:“陛下提议大好,荀家么,有是有的,不过高位者稀,数起来,就属荀闿长子荀质品秩最高,现在御史台任御史”。

    褚太后看了司马聃一眼,心中有几分满意,笑道:“皇帝说的未必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阿弟呀,改日得了便宜,哀家要召那王猛、邓羌,以及御史荀质来崇德殿一趟,见见这些人,做姐姐的心里头踏实”。

    褚太后作出这般设想,褚歆出了崇德殿,便把皇帝和太后的心思告诉给了刘霄。

    刘霄权衡再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估计大司马大将军桓温应该也能接受,便欣然前往大司马府面见桓温。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桓温对荀质出任司隶校尉一职明言反对,并问刘霄道:“世侄与老夫之意,起初本在抑制世家大族,如今起意拔除郗氏,朝廷又要扶持一个荀氏起来,到底对我桓温不放心,还是想回到当初大族相衡的局面?世侄,不如你来教老夫怎么办!”。

    刘霄在桓温面前吃了个憋,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问桓温:“司隶校尉乃紧要之职,朝廷谨慎以对也在情理之中。既然认为由荀质出任不妥,那依世伯的意思,何人掌其职方叫妥当?”。

    “苻坚余孽未除,司隶又位居要冲,应摒弃门户之见,任贤能者居之”,桓温的口气很坚定,不容商议的样子。

    “世伯试举一二人选?”,刘霄试探道。

    “老夫的侄子,征东将军桓豁长子桓石虔可掌军司隶”,桓温说起话来不带半点心虚,完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桓石虔?”,刘霄暗自思量开来。

    这个人的名字他听说过,小字镇恶,在桓温第一次北伐时他有参与。据说当日桓冲被秦军所围,桓石虔见叔父性命堪忧,竟匹马杀入秦军军阵,震慑敌军,最终救出桓冲。

    更可笑的是,听闻荆州民间流传说,因桓石虔勇猛,百姓对患疟疾的人大喊一声道:“桓石虔来”,患病的人多数会被吓好,可见百姓们对桓石虔的畏惧。

    这样一个人,据风评来看倒不失为一员骁勇之将。

    桓温不知道刘霄在想些什么,只见他分外难决的样子,于是语气稍有缓和道:“世侄呀,老夫知道朝廷在忌惮什么,但这次你定要依我,老夫举荐镇恶为司隶校尉可谓不带半点私心,如果朝廷实在不放心,可让那荀质迁任荆州牧!”。

    刘霄闻言很是吃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桓温,半晌说不出话来。

    桓温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世人皆谓我桓温野心昭然若揭,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哪个不是雄心万丈?对时局不满者才是真正的忧国,进而以图改变,老夫要有私心,身后子嗣不少,为何皆不得重用?”。

    这番话柔中带刚,说得刘霄深以为是。历数桓温诸子,的确均未得到显要职位,不过为一些闲散小官,从这点上看,桓温称不上有私心。

    人性之复杂,绝非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更何况史书留名,被号称为一代枭雄的桓温?

    所谓形势比人强,桓温之所以成为史书中那个最终废立皇帝的桓温,未必不是当时的形势一步步所造就。

    没有人生来便是造反者,便是手眼遮天的权臣,便是天下百姓称道的好皇帝,都是在形势逼迫下一步一步做出的选择而已。

    出于这般考虑,方才桓温的一席话,刘霄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至少半信半疑。

    最终,刘霄拿定主意,点头道:“小侄也以为世伯一心为国,那就从世伯所议,回头我与岳父和王吏部几个好生商量商量,对司隶校尉的人选仔细加以斟酌”。

    这件事议完,刘霄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桓温看上去也有话要说,两人便安静的面对面坐着。

    少顷,还是桓温先开了口,道:“徐兖那边的事,老夫已交代了羽林中郎将郗超,能够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自然最好不过,我们暂且耐心等候郗超的回音”。

    “但愿如此”,刘霄回道。

    侨置徐州州治,京口。

    一匹快马直接驰至徐州刺史府署衙门口方停,九月初的天气骄阳似火,来骑人、马皆大汗淋漓。

    “报——刺史大人,公子回来了!”,署衙门口的戍卒疾步入内禀报郗愔。

    郗愔一听,又是欣喜又是意外,忙谓戍卒道:“快请快请!将公子带到我这里来”。

    “总算回来了!”,徐州治中从事庾柔松了口气道。

    不过一旁的别驾殷涓脸上未见喜色,甚至不无忧虑道:“上疏参劾谢泉一事不了了之,征东将军桓豁和朝廷的中军移师至徐兖周边,郗公,只怕顷刻间我等便会大祸临头”。

    眼下危急情势郗愔不会不知,不过当初受了殷涓劝谏,起意参劾谢泉的时候可没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事态越来越坏,郗愔反倒没了主意,连月来不止十来次书信给在京中任职的郗超和郗检兄弟。

    尤其是郗超,他对这个足智多谋的儿子向来十分看重,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郗超回到徐州的消息,郗愔再难听进去一句不合心意的话,转头便怒视殷涓道:“昔日计从你出,现在再来说起这些于事何补?”。

    斥责完殷涓,郗愔掉过头来不再理会他,走向门口要去迎郗超。

    “父亲大人!”,郗超一身风尘顾不得擦洗,急忙入府来见郗愔。

    “来来来,坐下说话”,郗愔执起儿子郗超的一双手,笑意融融将他上下好一阵打量后说道,“一路奔波,超儿定然辛苦,暂且歇息用食,为父随后再来与你说话”。

    说完,郗愔扭头要唤人领郗超前去后宅沐浴梳洗,还打算吩咐下去,替郗家大公子精心准备一顿佳肴以示款待。

    不料郗超一口回绝,冷眼看了看父亲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殷涓和庾柔,问道:“此二人为谁?望父亲屏退之,儿子有要紧话跟父亲大人说”。

    郗愔忙称好,头也不回,抬手示意殷涓和庾柔暂且退避。

    治中从事庾柔倒没有说什么,躬身对着郗愔一礼,正要转身离开。不防别驾殷涓不退反进,直视郗超逼问道:“徐兖顷刻大祸临头,不知郗公子有何良言诉于郗公面前?在下不才,身为徐州别驾,为家国计不得不听,还望郗公子海涵!”。

    听他自报家门,且言语间见不到半点和善,郗超便起身皱眉道:“你便是徐州别驾殷涓?!我早劝父亲疏远小人,未料小人仍然恬脸在侧,安能不自取祸端?”。

    郗超的话说得很难听,估计应该详细知晓了参劾谢泉一事的始末。那么此刻口口声声说的小人,自然是指这位徐州别驾殷涓了。

    殷涓的一张面皮胀得通红,怒从心生,争锋相对讥讽道:“公子且慢指桑骂槐,到底谁为小人各人心中自明,明知桓家和谢家居心叵测,公子在朝却不设法阻止,置你郗家亲长祖宗于何地?”。

    “放肆!”,郗愔终于忍无可忍,跳脚咆哮道,“我们父子相聚,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速速退下!”。

    一旁的治中从事庾柔见几人越说越僵,眼看难以收场,便扯起殷涓的袍袖劝道:“殷别驾,殷别驾,少说两句吧,都知你心底无私,原本为好意,如今公子返回徐州,大事自有郗公和公子商定,我们尽心便好”。

    殷涓被庾柔一劝,多少冷静下来,顿了顿道:“乱家国并祸及宗族者,是为真小人。郗公,在下话不中听,却为逆耳良言,今日不听在下之言,它日祸起萧墙定然悔之不及!言尽如此,告辞!”。

    说完,也不等身边的庾柔,殷涓昂首挺胸瞪了郗超一眼,然后拂袖转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j似忠

    郗超看着殷涓离去的背影,心中止不住的冷笑。

    转过头来,他便问父亲郗愔:“儿子听说参劾谢泉一事,全系此人在背后作怪,父亲能否将实情告知?”。

    郗愔有些奇怪,好不容易把长子郗超盼了回来,怎么才一照面便着急问起这个?难道他不知道朝廷已经大军压境,在徐兖边界伺机蠢蠢欲动?

    “超儿,参劾谢泉事出有因,要怪,多半怪为父思虑不周,逞一时之气。为父看,为今之计,首在拿出个什么样的办法渡过眼前这场危机”,思忖片刻后郗愔说道。

    “症结不明,何来解决的办法?”,郗超当即便问。

    “也是”,郗愔答道,“都怪为父当日听信了小人谗言,做出些糊涂事。不过,为父还是要说,是朝廷有错在先,桓温老贼和谢朗小儿欺人太甚,什么更化改制,摆明要把郗家从徐兖连根拔除嘛!”。

    郗超看父亲仍在牛角尖中,不免对父亲的心胸眼界有些鄙夷,好生盘算起措辞,道:“父亲,朝廷推行更化改制,意在富国强军,进而北复中原,并非专门针对我郗家。试问,桓温仍为荆州刺史否?王述仍为扬州刺史否?那庾家,又是否还在刺史广州?大势浩浩荡荡,只要有益于社稷,谁也不能阻挡!”。

    这一番话郗愔并不信服,当即反驳道:“想那桓温已为大司马大将军,进台阁首辅,自然用不着困守荆州一地,超儿是否看走了眼,满心以为他桓家和谢家为一心向善的菩萨?”。

    郗愔明显偏见甚深,而这些偏见绝非在一两日内得以形成,郗超知道一时半会可能难以说服父亲,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从来不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沉吟片刻后便换了一副神情对郗愔说道:“父亲大人,儿子知你心中忧虑为何,别的暂且不提,眼下事已至此,父亲又欲如何保全郗家?”。

    “保全?!”,郗愔紧咬牙关,一双眸子转瞬间似要喷出火来,决然道:“那要看朝廷究竟如何打算,实在闹得收不了场,为父不惮联合你叔父,不惜尽起青幽徐兖之兵,索性闹它个天翻地覆!”。

    “然后呢?”,郗超不为父亲激愤之言所动,淡然问道。

    “哪里有什么然后!”,郗愔答道,“正如当年的王敦、苏峻辈一样兵发建康,不是国贼死,便是为父亡!”。

    “敢问父亲,徐兖之兵,较之秦军如何?”,郗超再问。

    “秦军?”,郗愔愣了一愣,似被儿子问得有些醒悟,自语道,“秦军东拒强燕,南侵大晋,自打有秦国名号以来,少有大败”。

    “即便如此,盘踞在关中不下十万秦军主力,皆被桓家和谢家数战破之,现征东将军桓豁、骁骑将军谢玄等人已在徐兖周边枕戈待旦,徐州大军能否出得了京口大门还得两说,父亲以为呢?”,郗超沉声问。

    郗愔听罢闷头不语,显得有些犹豫起来。

    见父亲有所动摇,郗超不失时机地从衣襟中取出一卷绢帛,双手恭恭敬敬递给郗愔,道:“此为桓公给父亲的亲笔书信,父亲大人不妨一阅”。

    出于潜在的意识,郗愔对儿子手上的那卷绢帛有种本能的抵触,用狐疑的眼光盯着郗超看了许久,最终颓然一叹,伸手接过绢帛道:“势不由人,不料老夫今日会陷入如此困顿绝境!”。

    郗超默不作声,眼瞅父亲叹完,又展开绢帛仔细看了起来,这时他才稍稍放心下来。

    少顷,郗愔几眼将桓温的书信览完,内心有如惊天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桓温在书信中的措辞分外谦逊,以追忆桓郗两家上一辈的渊源开篇,又明言两家这一辈的隔阂,没有半句虚伪做作之词,并在末尾指明两家眼前的隔阂只因小人从中挑拨,欲借两家纷争报得门第私仇。

    这话都不用再细说,桓温明显把今日郗家面临的困顿归咎于殷涓等人的从中挑拨,也算给了郗愔一个回头的借口。它日如果还有彼此得见的那一天,两人之间好歹有了一张遮羞的薄纸。

    信中还说,如果两家能彻底放下彼此成见,他将以台阁首辅的身份,举荐郗愔、郗昙两兄弟州牧之任,并郗检等郗家子侄将来也会视情擢拨重用。

    “这桓温,果真有此容人的雅量?”,郗愔开始有些动摇。

    “父亲不见儿子如今境况?”,郗超反问道。

    “是呀,堂堂羽林中郎将,天子近臣,宫掖显要之职”,郗愔答,“检儿更是不错,已为从三品的中书侍郎”。

    郗超趁热打铁,继续追问:“那么,同样参与了上疏弹劾谢泉一事,广州刺史庾蕴今居何位?”。

    “正三品京兆尹,如果将来果真迁都长安的话,也是个显要的执掌”,郗愔回道。

    “难得朝野就更化改制达成共识,此即为大势,谁人也无法阻挡”,郗超再劝道,“父亲,南渡建康几十年了,大晋的天下即将要大变,万不可画地为牢,困守一方谋一己之私”。

    郗愔有些不高兴,驳斥道:“什么叫困守一方谋一己之私?超儿,难道为父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么?”。

    “那倒不是”,郗超笑了笑,道,“想我郗家在祖父手上声名鹊起,最难得的便是那份忠诚体国的好名声,祖父在世时曾对父亲多有称赞,父亲的心胸和见识,自然胜过儿子多矣!”。

    尽管这话郗超说得言不由衷,不过做父亲的郗愔听了去,心里头却分外的高兴。

    开怀大笑两声,仿佛笼罩在徐兖头顶上阴霾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随后郗愔谓儿子郗超道:“说起来为父与桓温也算旧识,好吧,既然大势不可违,总得有取有舍,为父就在京口静候朝廷诏书”。

    谈笑之间乾坤定,有了郗愔这句话,朝廷心忧多时的徐兖祸患终告消弭。

    大事毕,无论郗愔还是郗超,心里头都彻底放下一个大大的包袱。

    郗愔还有心留儿子在京口小住几日,但郗超不愿再行耽搁,只道来日方长,将来少不了一家子团聚的时候,竟只在刺史府上匆匆用过一顿午饭,紧接着依旧只身打马返回建康。

    次日一大早郗超便在府邸求见了桓温,向他详述了此次京口之行的经过。

    桓温听罢大喜,当即面赞郗超办事利索,然后好一番温言嘉勉。

    郗超仅仅淡然一笑,显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等桓温说完,郗超正容相问道:“明公,徐兖既平,刺史州郡的大族不复存在,下一步棋准备如何落子,明公可有考虑?”。

    桓温并不忙于作答,别有深意地看了郗超一眼说道:“景兴还是昔日那个景兴呀!换了别人,既已博得羽林中郎将的前程,必不肯多嘴当着老夫的面问起此事,可见景兴仍在处处替老夫打算”。

    “在下寄满腔抱负于明公,自然要设身处地替明公着想”。

    这话要换了别人说出来,多半为溜须拍马的意思,但从郗超口中说出来,却显得自自然然又理所当然。

    桓温好一阵感慨,良久歉然道:“自景兴出任羽林中郎将始,不见你勤与荆州互通消息,老夫说句实话,未尝不曾心疑过你,今日方知你本色依旧不改,却显得老夫多疑了!”。

    “明公哪里话!”,郗超忙道,“能与在下推心置腹说这些,足见明公的气度”。

    桓温一笑,不再言语,他知道郗超主动留下来肯定还有话要说。

    “明公,如果我所料不错,接下来朝廷应该重划州郡,再议迁都了,中枢强势的局面隐然已现”,停没片刻,郗超接着说道。

    “正是”,桓温答道,“这也是你我生平夙愿,如今呐,眼瞅就要得以实现!”。

    一瞬间,郗超的脸上虽然依旧不动声色,但内心的澎湃激昂半点不亚于桓温。不过,一直横亘在心头的隐忧立时将他拉回现实,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日思一进,以明公的英明神武,区区台阁首辅必定不是最终归宿,方镇大族剪灭,中枢可称之为掣肘者,唯有谢家”。

    桓温估计郗超要说的就是这个,微闭起双目默然片刻,看上去在深思郗超方才所言。

    良久,他双眼骤然睁开道:“苻坚还未彻底荡灭,更有强燕未除,凉、代等鼠辈为王,眼下,还不到时候呀!”。

    “也是”,郗超道,“褚家、刘家、太原王家,甚至江左大族,这些高门皆与谢家休戚与共,且谢家在中军当中树大根深,若要急切动之,难免伤及国本”。

    桓温对郗超的这番话颇以为然,道:“这还是其一。至于动不动谢家,景兴呀,老夫说句心里话,谢朗这个人至少在眼前算得上一份难得的助力。要是没有他,想来老夫可能至今仍在荆州窝着”。

    郗超何等聪明的人,哪能看不出来?

    说起来,如今盘踞在大晋中枢的褚家、刘家、太原王家等各门各族,也只有谢兵部这个人能牵动和协调诸家的态度。

    至于尚书令、台阁次辅褚歆也好,还是中书令刘琰也罢,甚至吏部尚书王述,这些人长久以来在内心深处是极为忌惮桓温坐大的。

    “谢兵部这个人的地位何其微妙,一时恐怕无人能代替!”,郗超最终叹道。

    “是啊!”,桓温深吸一口气后道,“老夫始终丢不掉对此子的戒心,但从此子历来的所作所为看,他却对老夫毫不提防,难道我们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桓谢两家渊源不浅,老夫也希望能够善始善终”。

    “大j似忠,多加防备总不会有错”,郗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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