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退苻坚,晋军受制于国丧也不能出兵一举歼灭之,一份能守而不能攻的功勋简直形同鸡肋,用处不大。
因而桓温以为不去冒这个头也罢,省得背后又为他人所猜忌,反而不美。
只是,桓温他自己不愿前往,同时也不愿把功勋白白易手给刘霄。
对于三弟、征东将军桓豁的能耐,桓温心中有底。若论只守不攻,三弟的才具足可堪用,只因才到征东将军位置上不久,需要时间来整肃兵马。
只要将苻坚消耗在宋国境内,等到大晋国丧除,彼时晋军早已缓过劲来。到那个时候,再由他大司马大将军桓温亲调各路大军齐发,彻底解决苻坚这个祸患应该不算难事。
正因为桓温如此打算,所以随后他回奏司马聃道:“陛下,失去关中的苻坚已经元气大伤,此次虽来势汹汹,但并不足畏。要不然,他不早不晚的,为何偏偏挑我大晋国丧时候入寇?只因底气不足罢了!”。
司马聃不管桓温如何轻视卷土重来的苻坚,一改往日毫无主见的模样,坚持道:“仅有桓豁和毛穆之二人,朕始终放不下心来。祖宗留下的疆土好不容易收了回来,在朕的手里再把它丢掉的话,大将军让朕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桓温听得心急,他诧异于皇帝为何非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横加纠葛,张口便回道:“陛下多虑了!臣可保万无一失!”。
这话当即把司马聃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那双拳头在长案底下不知不觉中捏得分外的紧。
最终,他强忍心中的恼怒和不满,深吸几口气后冷言道:“既然大将军亲口在朕面前打下包票,朕自然信得过大将军,那就如此办吧”。
桓温干脆不再理会皇帝喜怒,得了他的首肯,转身便回大司马府颁布军令,连夜遣人发往洛阳、襄阳和班师途中的屯骑营等四校。
次日凌晨,谢玄、朱江等四校尉便收到了大司马府的军令,听闻苻坚纠集残兵进犯宋国,几人当即率军折返洛阳。
征东将军桓豁和安东将军毛穆之也在次日傍晚领军疾出,一个从洛阳奔赴宋国,一个自襄阳移镇长安。
桓豁行事果然持重,在洛阳留下将近五千守军。
直到一日后谢玄等人率军赶来,五千守军才与北军四校交接过防务,急忙北上驰援宋国。
移镇长安的安东将军毛穆之带来了三万荆州精锐。
长安本坚城,原本就有将近万余人马驻守,因而毛穆之并不太担心长安会有危险。
考虑再三,他遣人分兵一万出潼关,在洛阳补给过后直奔宋国,襄助征东将军桓豁分守宋国各县。
一时宋国晋军实力大增,苻坚领着三万人马在宋国境内兜兜转转半个月之久,再难轻易讨到半点好处去,反倒折损了两三千人马,只得心有不甘的率军退出宋国境内。
苻坚退兵的军报送至建康,晋国朝廷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盘点此战的最终结果,晋国的损失尚可接受,倒是燕国失了整个平阳郡。
兵部尚书刘霄一直在关注这场战事,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前方作战需要什么他便大笔一挥给什么,仅仅发往洛阳和宋国等地的军械、铠甲、粮秣等物前后就水运了三批过去。
这种时候只有国事而无私利,齐心合力共御外敌才是国士所为。
这一切桓温都看在眼里。
自战事起,除了间或到大司马府打听前方战况之外,刘霄从未在桓温面前说过什么,但他的所作所为再一次明白无误的告诉桓温,谢家不是桓温的掣肘,也无意与桓家为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等到从前方的战事抽身出来,桓温亲自去了一趟兵部署衙,他决定给刘霄一个回报。
这还是桓温入朝后第一次来兵部,且事先并未知会刘霄本人。
直到桓温进入兵部署衙门口,刘霄才得了消息说桓大司马亲至。
“呀呀呀!这是什么风把桓公吹了过来?当真难得!”,刘霄快步迎出房中。
“怎么,世侄没有准备老夫的午食么?”,看起来桓温今日气色不错,竟然有心思说笑。
“哟,桓公不说,小侄还当真忘了时辰!”,刘霄抚额笑道。
“可见兵部署衙事务繁杂”,桓温道。
“六部新立,各各开署不久,哪有不忙的?只恨人手不够!”,刘霄道。
说完又想起方才桓温所提午食之事,他便拉起桓温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听闻前方得胜,苻坚败走,这回可全赖桓公之力,走走走,今日小侄做东,定要亲自替桓公把酒庆功!”。
桓温跟在刘霄身后依了他,笑道:“若要请老夫饮酒,非怡情居不可”。
刘霄闻言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钱袋,随后佯装犯难道:“这不,空空如也!以我的俸禄,一年恐怕也去不了几回怡情居”。
“你呀!真佛面前切勿再打诳语”,桓温跟了上来道,“谁不知怡情居为你谢家的产业!”。
刘霄哈哈一笑,这才作罢收起说笑,和桓温一道并肩而行,不紧不慢朝怡情居方向走去。
进入六月来建康的天气一直晴好,夏日酷热渐浓。
而怡情居考虑得细致入微,特别是三楼别苑的活水之中,被抛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块,丝丝凉意自粼粼水面泛起,让人通体透澈,心神为之清明一片。
因尚在国丧期间,划拳行令并吹拉弹唱一概告免,怡情居的生意较之平常清淡了几分,但仍有不少纨绔显贵舍不得三楼别苑姑娘们的香艳,借着品书作画的名头一掷千金,借以博得美人一笑。
财色不分家,古往今来无有例外。
为了避开麻烦,刘霄领着桓温不走怡情居大门,从侧门入内。
早有眼尖的小厮瞧见了刘霄,麻利地小跑过来见礼,在得了刘霄的吩咐之后,上前引着他们直接上到三楼别苑,特意开了上好的雅间将二人迎了进去。
刘霄和桓温坐未多久,怡情居的掌事便亲自过来问安,刘霄只交代一句说今日有贵客,务必好生款待。
掌事会意,和桓温见礼过后告退,下去准备香茗和各色吃食,知道为国丧,便没有上酒水。
掌事本想安排两名色艺具佳的小娘作陪,不过被刘霄否了。
桓温是否好酒色刘霄无从得知,但他知道桓温无事定不会登他的三宝殿,外人在场,说起话来难免不便。
游乐随时皆可,议事可不能耽误子卯。
第一百五十八章定州郡
刘霄所料不错,桓温今日来找他还当真有事。
两人在雅间边吃边叙,桓温有意无意把那话题扯到谢泉遭到参劾一事上来。
时间过去将近大半个月,皇帝将弹劾的奏疏转到大理寺之后便再无后续消息。
说起来大理寺卿蔡邵对尚书省多少有些不满,不久前,尚书省在未曾知会他一声的情况下,突然下敕罢了他手下的人。
这样做虽然在道理上说得通,但尚书省行事未免太过咄咄逼人,貌似根本没把他这个从二品的大理寺卿放在眼里。
桓温在私底下听到些消息,说是蔡邵表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却在加紧稽查谢泉的罪责,甚至刘霄和褚歆等人的头上也不是没查过。
据说已经有了些眉目,毕竟事实就摆在那里,彻查起来并不困难。
人证物证在手,蔡邵有心借此发泄一下对尚书省的不满,但他却得不到御史中丞陶悦和刑部尚书司马恬的响应。
七品县令谢泉完全可以由大理寺单独审结,但一牵涉到三品以上大员,依新官制应由大理寺、御史兰台和刑部三司会审方可定案。
这也正是蔡邵迟迟未有动作的原因。
桓温把这条消息告诉刘霄的时候,刘霄当即大吃一惊。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雷霆手段,已经将此事大而化小揭了过去,最多如皇帝不久前说的那样,罢掉兄长谢泉的县令之职,等风头一过,再找个机会替他寻个好些的去处,如此这场风波便得以善了。
可没想到因为自己年少气盛,行事太过锋芒毕露,因小节不周引出不小的麻烦来。
“想想还是小侄太过年轻,行事轻浮孟浪,到头来反倒让桓公替我操心!”,刘霄自责道。
“非世侄之过,实为人心难测呀!”,桓温笑道。
刘霄感觉今日的桓温分外善解人意,不似往常那般让人敬而远之,事有反常必为妖,他便怀疑起桓温告诉他这则消息的用意来。
“世伯,小侄如今很是担心,既然人心难测,恐怕我兄长之事难得善罢”,刘霄换了个称谓,借势拉近他和桓温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又算得了什么!”,桓温提箸夹了块点心送入口中,略作咀嚼后一口咽下道。
“运筹帷幄,我是不如世伯的”,刘霄将马屁拍了过去。
桓温斜斜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吱声。
刘霄只好再道:“世伯,眼下朝廷看上去一团和气,可人心未必如你我。更化改制,必定有人得利,有人受损,众口难调呀,小侄也感到头疼不已!”。
“你总算找准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桓温接口道,“明里暗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矛头根本不在你谢家,也不在我桓家,谁损了他们的好处,他们便反对谁”。
“世伯此言一语中的”,刘霄当即便赞,随后又问,“然则,更化改制已经骑虎难下,退是不可能退的”。
“还记得你昔日在长安之言?”,桓温问道。
当日在长安刘霄说过不少话,哪里分得清桓温问的是哪一句?
佯装思索片刻后,他便问起桓温具体所指。
“天下大族,小侄都不曾放在眼里,唯有桓谢联手,则事无有不成!”,桓温模仿起刘霄说话的口吻,倒也惟妙惟肖。
刘霄听罢一笑,面露几许惭色,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当日大胜归来,难免有几分自得,如今想来的确惭愧得紧,让世伯见笑”。
“老夫今日可不是来看世侄笑话的”,桓温端正神色道。
“那世伯的意思是……”,刘霄小心试探起桓温的用意。
“杀鸡骇猴,再议迁都,拖不得!”,桓温道。
刘霄心中一凛,随之完全会意,一字一顿问道:“这只鸡,宰杀起来怕是很有些棘手,豫州和建康空虚呀,不得不防!”。
“所以需要你我齐心协力”,桓温趁热打铁道。
刘霄仔细权衡一阵,以为这么做至少在眼下对他并无迫在眉睫的坏处,于是抬头问桓温:“好是好,就是不知世伯心中是否有了定见?”。
“三管齐下,其中两者与世侄有莫大的关系”,桓温答道。
随后,他便一一详细道明原委。
其一,彻底解除苻坚这个祸患,以消除朝廷迁都长安的惧心,但是仅凭晋国一己之力,这个代价估计不会太小,还要重新拾起联燕伐秦的大方略。其二,将郗家从青幽徐兖拔除出去,这需要征东将军桓豁移防豫州,且中军精锐四校必须回归北营,准备得越充分,发生动乱的可能性越小。其三,尝试通过郗超这层关系对郗愔兄弟施加影响,如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最好不过。
刘霄这才算完全明白桓温的心意。
桓温说两者与他有莫大的关系,这一则估计想让他再度出使燕国;这二则么,兵马调动就需要钱粮,既要剿灭苻坚,又要防备青幽徐兖,估计桓温还想找兵部要兵员。
出使燕国刘霄没有异议,毕竟有功于大晋;但是钱粮兵员,今岁来晋军征战不休,补充起来谈何容易?
建康的武库以及好几处敖仓差不多已经见底,军械的产出就那么多,而各州郡的赋税上缴还要等到年末。
这个时候即便兵部开口找户部要钱要粮,顾悦这个抠门抠到家的户部尚书也未必肯松口给。
如果敖仓真正被刮得个底朝天,万一要有个水旱灾,朝廷如何收得了场?
不过只惆怅了半刻,刘霄随即便有了主意。
朝廷拿不出钱粮,但是大晋却有地方拿得出来,比如富庶一方的荆州。
作为更化改制的第一步,眼下仅仅革新了官制,中枢的架子总算搭建起来,但地方上的州、郡、县依然处于过渡状态。
设想中的地方官制为州、郡、县三级体制,但事到如今仍有刺史、州牧并存,且全国的州郡区划在取得关中之后更为混乱。
这样一种状况,户部安能全盘掌握大晋所有辖地的钱、粮、户?
桓温在荆州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直到现在,朝廷仍未诏任荆州牧,只任了毛穆之为安东将军镇抚荆州。
不是不想任下荆州牧,实为担心投鼠忌器,一不小心触犯了桓温的利益。
其中的利害关系刘霄自然明白,他也知道接下来的革新会逐渐进入深水区,但是这些事情迟早得面对,躲是躲不过的。
把那前因后果想清楚之后,刘霄接着桓温方才的提议试探道:“世伯都是在替江山社稷着想,小侄哪有不支持的?出使燕国,可以;要兵员,兵部也可配给;但是军械钱粮,恐怕只能另想办法”。
桓温估计就是这么个结局。户部的底细,他这位台阁首辅要是不知情的话那就当真见了怪了。
不过不等他答话,只听刘霄一叹道:“要说起来,如今小侄与世伯的根本,都在中枢呀!”。
刘霄这话好像在自言自语,不过桓温却听得好一阵纳闷,随后他便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刘霄,大有询问的意思。
刘霄看懂了桓温的目光,略为欠身道:“世伯,眼下大晋的事犹如一团乱麻,我们这些高居庙堂者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化繁为简,中枢的革新基本到位,接下来该州郡了”。
“难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么?”,桓温还是不太明白。
“世伯与我之意殊途同归,但是达成目标的手段略有不同”,刘霄答道,“小侄的意思是先正天下之名分,肃州郡之乱象,立中枢之权威”。
接着不等桓温再问,刘霄细细替他叙说起言中未尽的意思。
所谓正天下之名分,即废除大晋侨置的州郡名号,恢复大汉冀、兖、青、徐、扬、荆、豫、凉、益、幽、并、交、司隶十三州的区划及名号,虽沦陷之地也不可免。
肃州郡之乱象的意思,在于正式下诏罢黜刺史名号,选配各州州牧和驻守各州的将军,彻底实现文武分置。
何谓立中枢权威?迁都,由户部牵头从州至县清查户籍,丈量田亩,厘清大晋全国税赋,充实国库以强军。
桓温听罢半晌无言,闷头饮茶不语。
许久之后,他似乎想透了其中关节,笑谓刘霄道:“端的世侄这份眼界心胸,当世不知有几人能与你比肩?你这个法子眼下看并非不可能,刺史不刺史的,放眼大晋也就剩下郗家了”。
“定要拔除之!”,刘霄笑道,“如果事得以成,则迁都一事随之可提上日程,接着便可坐实州郡革新,借此富国强军。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小侄以为这天大的功勋定会让世伯流芳百世”。
“转眼数百年了,神州陆沉,难道这乱世,当真能结束在你我之手?”,桓温很是有些感慨。
“戡乱神州,自拔除郗家始!”,刘霄不失时机再道。
“嗯”,桓温点了点头,道,“说了这么多,你我终归不谋而合。世侄呀,钱粮就不找你兵部要了,只要兵部给征东将军麾下定足编制员额,让其得以兼顾宋国、洛阳和豫州即可”。
“眼下征东将军麾下不过两军五营,的确有些少,请世伯放心,此事就交给小侄吧”,刘霄当即应允道。
“还有,中军里头的各军各营,也要尽快把员额补齐呀!”,桓温再道。
“莫说虎贲、羽林了,就是北军中侯麾下的三军五校至今仍未补齐,非我这个兵部尚书不愿为之,实在是朝廷拿不出钱粮来”,刘霄把手一摊,一脸苦相答道。
“我这个大司马大将军也早该想到这些事”,桓温道,“不要紧,从荆州支点,从扬州再支点,王述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刘霄一笑,道:“王吏部最是忠心体国了,得空小侄过去吏部见他一见,一句话的事情”。
桓温放下心来,最后道了一句:“那就如此办吧,苻坚那厮的人头暂且寄存在他项上几日,拔除掉郗家,忙活完迁都的事情,国丧之期应已过去,大晋的军队也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借花献佛
与桓温在怡情居一别,刘霄转头就去了尚书省署衙。
因在徙任大理寺推丞庾倩时候犯下的无心之过,无形中却开罪了大理寺卿蔡邵,这绝非刘霄的本意。
以今时今日的权势和地位来说,刘霄对蔡邵不至于心存畏惧,但无谓树敌无疑蠢人所为,刘霄还没有得意忘形张狂到那个程度。
刘霄找到岳父褚歆的时候,恰巧内史令张籍和户部尚书顾悦也在,因皇后丧礼,张籍来找尚书省要钱来了。
还在门口的时候,刘霄就听见张籍的声音,只听他惆怅说道:“去岁皇太后三十五寿把内库的钱花了个一干二净,褚尚书,顾部阁,你们说,陛下的意思,何皇后的丧礼一定要大办,我这个内史令哪里还能拿出钱来?”。
“国库去岁的收入与往年差不了多少,今年二月起又接连征战,朝廷多半赋税便花在了征伐秦国上,张内史,内史省的家难当,朝廷的家更难当!”,这是顾悦的声音。
刘霄下意识停下脚步,张耳听了起来。
“何皇后在陛下心目中分量想必褚尚书和顾部阁都知道,如今替陛下诞下皇子却凤驾仙游,不管怎么说,何皇后有功于社稷。我的难处诸位大人看在眼里,这个忙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张籍接着道。
“那是,那是”,屋内传出岳父褚歆的勉强笑声。
随后,屋子里头却是一阵沉寂。
刘霄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到处都在要钱,户部尚书顾悦难道还能凭空白手戏法一样生出铜钱来不成?
岳父褚歆好几次在刘霄耳朵边上提起过,说顾悦一直在他面前诉苦,改制改制,不但没能替朝廷打开财源,反而因州郡体制尚未运转顺畅,眼瞅今年的赋税能不能照常收缴国库还得两说!
职掌所系,到时候国库空虚拿不出钱来,顾悦这个户部尚书难逃罪责,他能没有怨言?
大的局面暂时谁都无力改变,不过皇后丧仪的花费未必没有权宜之计。
在门外头暗忖一阵,刘霄心中有了主意,闪身出来抬脚跨入房中。
“哟,汉侯也来了”,张籍忙起身招呼见礼。
“坐坐坐,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张内史一向为尚书省稀客,难得难得!”,刘霄回了张籍一礼,再拱手向岳父褚歆和户部尚书顾悦致意。
褚歆冲刘霄点了点头,伸手请刘霄在他边上坐了。
眼瞅刘霄入座,张籍不无失望叹道:“各家都有为难处,在下今日带兴而来,恐怕只能失望而归了”。
“喔?这是何故?”,刘霄故作惊讶问道。
“只因皇后丧仪的花费还没着落,张内史来找我户部救急,汉侯,难不成你兵部也是来找我要钱的?”,顾悦一脸苦相笑道。
“那倒不是”,刘霄答。
沉吟少许,他又道:“不过张内史的事情不容耽搁呀,再困难也要熬到皇后大丧过去”。
张籍知道刘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暗藏的能量却不容小觑,忍了又忍,禁不住心中升腾起的一点希望,于是看向刘霄道:“在下知道汉侯最识大体不过了,为皇后大丧这事,在下愁得整整三日不休不眠”。
“有么?”,刘霄笑看向张籍,道,“我观张内史气色着实不错呀!”。
“快莫说笑,快莫说笑”,张籍讪讪道。
刘霄知他尚在焦头烂额之中,说笑便适可而止,接着蹙眉低头盘算一阵,过后才张口问张籍道:“张内史,你盘算过没有,大丧的花费究竟还短多少?”。
张籍一听刘霄这话似乎有戏,希望更加强烈,接口便道:“在下盘算不知多少回了,大致还短六十万钱上下”。
“六十万钱?!”,刘霄一声惊呼。
“对,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数目”,张籍肯定道,不过答得有些难以为情。
六十万钱,以整个谢家之力,并怡情居的产业来说,拿也拿得出来,问题是,谁会以私人钱财充公家之用?
况且,无论张籍开口要多少,刘霄也没打算一口全部应承下来。
不让天子和太后体会到朝廷的窘迫,他们便不会有破釜沉舟进行全面革新的愿望和勇气。
“张内史,这个数额未免太大了些”,刘霄犯难道。
见刘霄说话的口气多少有些松动,张籍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顺着竿子便往上爬,道:“但凡别地儿有个着落,我便不会向汉侯开口了,在下知道汉侯办法多,比起旁人来强过不止半点的”。
说完这句,他还有意无意瞟了瞟不远处的户部尚书顾悦。
“这样吧,我答应四十万钱与你救急,剩下二十万的缺口,只能请张内史自己想想办法了”,刘霄最终表态道。
“哎呀,这敢情好!”,张籍喜出望外,连忙称谢,道,“早知如此,在下应该早早来拜汉侯的,有了这四十万钱可谓救下我一条老命!我这……”。
张籍看上去欢喜得手足无措,一双老眼中全是对刘霄的感激。
“张内史无须多言,都是为了国事”,刘霄笑道。
“也是,也是”,张籍跟着道,“大恩不言谢,在下庆幸昔日没有看错人!”。
这话就只有张籍自己听得懂了。
说他昔日没有看错人,那是因为自升平三年刘霄第一次入宫拜见皇太后算起,跟着一路下来,张籍在天子和太后面前不知说了刘霄多少好话。
起初只因张籍看刘霄顺眼,随后相互之间的交集和利益交织得越发紧密,即便张籍得任太史令,据传闻全系褚歆和刘霄两人之力。
事到如今,谁该感谢谁,的确有些说不清楚了。
随后,刘霄为安张籍之心,又许了调拨四十万钱的日期。
张籍自然好一番致谢,这才心满意足的与褚歆和顾悦作别,急匆匆返回宫城。
等张籍离去,褚歆不无忧虑问刘霄道:“长度,你上哪里去筹集这四十万钱出来?”。
岳父在替他担心,刘霄知道。
正好户部尚书顾悦也在这里,刘霄不惮顺手推舟送个人情,于是笑笑道:“小婿自然有小婿的法子,不但拿得出何皇后大丧所需的四十万钱,快要见底的国库也可顺手补进一些”。
顾悦一时听得兴致大起,好奇看向刘霄问:“难道汉侯羽化成仙了不成?上哪里变出这么多钱来?”。
刘霄不再卖关子,道:“大晋之富,首在荆扬。方才我来尚书省之前与桓大将军见过一面,替朝廷从荆州要了些钱粮过来”。
“还有这等好事?难不成桓大将军良心发现?”,顾悦多少有些不信。
“天下税赋本就应该入国库”,褚歆插话道。
“岳父正解”,刘霄道,“不过,道理归道理,事实归事实,桓温肯松这个口,也算难能可贵”。
褚歆压根不相信桓温会平白无故的突发善心,以他实际掌控的州郡之财来接济朝廷,想了想便问:“既许朝廷动荆州的钱粮,桓大将军想必另有所图吧?”。
“这是自然”,刘霄答,随即便向褚歆说起为征东将军桓豁麾下军队增加编制员额的事情。
随后又说,桓温此举并非完全出自私利。想来征东将军桓豁驻军的位置,既要防备苻坚再度入寇,又要防备燕国什么时候翻脸,更重要的是,还要提防盘踞青幽徐兖的郗家有所异动。
“郗家?”,褚歆暗自心惊,沉吟片刻后道,“难道桓温已经打起了郗家的主意?”。
“不仅桓温,小婿未必不想动他郗家一动”,刘霄忙跟着道,“正如岳父大人刚才所言,天下赋税理应全部上缴国库,哪能允许州郡私自截留?强中枢,弱州郡,我已与桓温取得共识,许朝廷动荆州钱粮,这是桓大将军当着天下人的面做出的表率”。
褚歆听罢没有立时表态,户部尚书顾悦却喜不甚喜,接口便道:“长度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若将来州郡税赋皆归国库,你便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于公于私,请受我这个户部尚书一拜!”。
随后,顾悦还当真郑重其事,端正身躯向着刘霄一揖。
刘霄忙还了一礼,道:“顾兄,你我之间的情谊不提也罢,倘若再要这般客气,我可要恼了!”。
“不对不对,汉侯,非我顾悦谢你,是大晋国的户部尚书在谢你!”,顾悦振振有词道。
刘霄无可奈何,索性由他去了。
不过随后褚歆脸上愁容再起,不等刘霄和顾悦两个一谢一答完,便看向刘霄说道:“长度,桓温的初衷只怕不似我等。郗家多次作梗于你我,固然可恨可恶,只怕桓温借你我之力扫除郗氏后,下一个指不定会轮到谁?!”。
当着褚歆和顾悦的面,刘霄也没什么好隐晦的,道:“小婿岂能不防他这手?七弟谢玄就要班师建康了,取荆扬之钱粮,充实的不仅有征东将军桓豁麾下兵马,我看那游击、骁骑、材官将军的人选,并射声校尉,也该动它一动”。
褚歆听刘霄已经留有后手,稍稍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这些事情你兵部自己拿主意,报到我这里来,我署名落印便是”。
“还有一事因小婿虑事不周,惹出些未曾料到的麻烦出来,要请岳父大人代为转圜”,刘霄又道。
看刘霄的表情不像大事,褚歆便让他直接说明。
刘霄便把桓温过给他的消息说与褚歆听了,声言大理寺卿蔡邵可能对尚书省徙任庾倩的做法有些不满。
而蔡邵的不满未必因为他跟庾倩有什么过得命的交情,只因尚书省事前没和他打一声招呼。说到底,尚书省动了大理寺的人,可作为大理寺卿的蔡邵预先毫不知情,脸面上挂不住。
褚歆了解完事情的原委,当即应承下来,道:“无妨,不说长度虑事不周,我这个尚书令也有疏忽,这两日得空我便亲至大理寺一趟,撂下一张老脸替蔡寺卿赔礼道歉”。
第一百六十章划疆界
褚歆果未食言,以正二品尚书令、台阁首辅的身份,于次日亲自登门拜会大理寺卿蔡邵。
在得知褚歆来意后,蔡邵大感意外,先前那点隔阂顿时冰释无形。
他纠葛的本就不是徙任庾倩这件事本身,要的恰恰就是尚书省这份态度。
照理来说,四品以下文武官员的选罢,权在尚书省。用谁不用谁,与他蔡邵有何干系?尚书省根本没有知会他这个大理寺卿的义务。
如今倒好,堂堂尚书省尚书令、台阁次辅褚歆竟为这事亲自登门表示歉意,这下说出去蔡邵的脸上也有了光,更不至于让大理寺的一帮署吏小瞧了他这个从二品的紫袍主官。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
蔡邵内心深处又何尝想与褚、谢两家作对,既然褚歆主动伸出橄榄枝,把一张下台的梯子递了过来,蔡邵便顺势而下,反倒回过脸来在褚歆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不几日,郗愔兄弟并庾蕴上疏参奏射阳县令谢泉一事在大理寺审结,最终的结果甚至比皇帝司马聃那日在宫中的预料还要好。
大理寺在报给刑部的备案中如是写道:徐州民乱的成因,盖因当地张氏大户为富不仁,所言所行激发民愤,这才导致百姓围攻张家宅院,实在与县令谢泉在射阳任上的施政无有关联。
且事发之后,县令谢泉不惧个人安危,亲赴百姓当中苦心相劝,最终事情才得以平息下去。随后,谢泉也迅速拟好公文上报州郡,之所以朝廷未有处置,罪责在传递公文的驿丞不慎,导致公文遗失途中。
这个结果出来几方欢喜。
不仅褚歆和刘霄深感满意,连车骑将军桓云也遣人至大理寺表示谢意。
皇帝司马聃得报后,还想诏命大理寺追查失职的驿丞,不过尚书令褚歆随后向他禀奏,说更化改制以来,中枢业已基本成型,但是地方刺史该罢的不罢,令出多门,州郡无所适从,出现驿丞失职的现象实属意料之中。
况且,大理寺卿蔡邵也禀奏说,犯事的驿丞知道罪责难逃,早已闻风潜逃了。
司马聃无法,只好打消追查下去的念头,反而因射阳县令谢泉处置民乱有功,交代尚书省吏部行文嘉勉。
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闹腾了将近个把月,最终以任何人都没料到的结局宣告收场。
接下来该轮到谢家反击了。
量小非君子,还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
恰巧东风又至,荆州那边遣人上缴户部两百万钱,粮米六十万石。没两天,扬州也缴存户部一百二十万钱,粮米一百五十万石。
安顿完毕后,喜笑颜开的户部尚书顾悦当即知会内史令张籍,让他派人前往国库拨钱。
眼见满满几马车铜钱从国库驰往宫中,张籍回身不停向顾悦道谢,又千叮咛万嘱咐,让顾悦务必将他的谢意转达给汉侯刘霄。
刘霄不知道张籍返回宫中后会对皇帝说些什么,他此时早被大司马大将军桓温找了去。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大司马府。
桓温屋内只有三人在坐,大司马大将军桓温、门下省侍中桓冲和兵部尚书刘霄。
三人商议不知已有多少时辰,只听桓温开口说道:“十四将军开府的事情,老夫看可以定下来了”。
“暂时还用不了这么多”,刘霄道,“依大汉时十三刺史部旧例,如今完全掌握在大晋手上的国土不过为益、荆、扬、交四州并司隶,余者徐州和凉州治下部分郡县残缺不全,要置,也只能置得七州将军,并水军的楼船将军”。
侍中桓冲寻思一阵,对刘霄之前的提议有了些不同看法,道,“各将军驻镇一方,开府是必须的,但是四征、四镇、四安将军这些称号,我以为应该改一改,使之名副其实”。
“喔?桓侍中以为如何改合适?”,刘霄颇有兴致问道。
“不若以州名定其号,十二州将军,并司隶校尉、楼船将军,同为三品”,桓冲答。
桓温听五弟这么一说,喃喃念道:“益州将军、荆州将军、扬州将军……嗯,老夫以为妥当,如此一来,听其名号便知其职掌,可谓名副其实”。
“更化改制之前我也曾如此设想过,可后来权衡再三,还是用了四征、四镇、四安等名号。一则彼时能否恢复汉时十三刺史部的州郡区划尚在两可之间,二则也因官员品秩尚未出炉,朝野内外可能更习惯四征、四镇的称谓”。
等刘霄解释完,桓温随即把话接了过去,笑道:“如今我等做的就是大事,不说开天辟地,也可谓更古未有,来些标新立异又有何妨?更化改制意在革新,哪有一步就能到位的?徐徐图之,怎么合理便怎么改”。
“还是世伯大气魄!”,刘霄笑了笑道,“如此,我再无异议”。
见开府和名号已达成一致,接下来桓温给了五弟桓冲一个眼色,桓冲便起身,取过一卷大大的舆图来。
舆图太大,长案上根本铺不开,刘霄和桓冲一齐动手,将那份舆图席地铺展开来。
等到舆图渐次露出全貌,刘霄才发现这是一幅水墨绘就的大汉十三刺史部疆域图,其上各州各郡界线分明,昔日大汉辽阔疆域一览无余。
桓温随即起身凑了过来,脱掉鞋履踩在舆图之上,来回几步似在用双脚丈量大汉疆土。
他的双脚最终停留在长安所在的方位,抬头仰面长叹:“江山,何日复此全貌!”。
“快了吧!”,刘霄有些动容,道,“只要我辈热血未冷,华夏子民血脉未尽,终我辈一生,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长度所言甚是,还需我等戮力同心”,桓冲跟着道。
桓温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长安上面,手指向益州、荆州和扬州三地,谓刘霄道:“世侄看,以眼下大晋掌握的疆土来看,司隶位于关中,其背后,益、荆、扬三州从左至右雄踞腹地,交州又在益、荆、扬三州之后,扬州东北的徐州只有数郡,残破不全,而侨置的豫州实为扬州辖地,今后将不复存在”。
“凉州也只有安定、天水和武都三郡在我大晋手上”,侍中桓冲补充道。
随后意识到表述有些不妥,忙更正道:“哦,安定郡为长度封地,应称为汉国”。
刘霄知道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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