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隔着半条街就喊道:“这不是李大夫吗?快来快来,你最愿吃的那一口刚出锅,来来来,尝个新鲜。”李言闻等的就是这句话,连日赶路的他早就腹中饥饿,今天早晨特意没吃饭,就为了晌午到历城县吃上这口热的。大街上的百姓看到李大夫,都热情的打着招呼,有几个家中患了病的,还拉着李言闻商量上门诊断的事,由此可见他在本地的名声,必定是极佳的。
与街市上热闹的场景不同,霍老实带着根二蹲坐在沈府斜对过的胡同里,他们不敢贸然露头,只能在这里等着根二的舅舅自己出来,到时候再悄悄上前相认,怎么说根二也是他的亲外甥,或许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这条胡同里只有一个院子,破败的院落一览无余,院中有一口枯井,四周生满了杂草,饶是如此,敞开的院门上也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有官府标注的户籍符号。这里或许有人住吧,可能是外出了,霍老实如是想到。
吃过包裹里最后一个地瓜饼子,霍老实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实际上他才咬了一小口,因为孩子饿坏了。静静的等待中,根二没有和爹爹多说一句话,而是自顾自的把头埋在胳膊里,他在想,想那天扬州城里人高马大的锦衣卫,想武功高强的木召天,想着他们明晃晃的刀剑与竹棍,或许那种人,就可以不受别人的欺负吧。
就在根二出神的时候,霍老实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乖孩子,快跑过去,那个穿小褂的光头就是你舅舅,你跑过去叫住他,别说你是谁,单提姓霍的找他有事,然后引着他来我这就行。”根二乖巧的点点头,刚要过去,霍老实又补了一句:“叫他自己过来就行,他身旁那些人千万不能过来。”根二没说话,只是对着爹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径直跑向了刚出沈府大门的光头男人。
“大叔,姓霍的找你有事。”根二拦在范水青的面前,说完这句话,他才抬头打量起自己的舅舅来。这是一个面皮上永远挂着“不耐烦”的男人,中等个头,穿着一身体面的长袍,外罩了小褂,脑门光溜溜,就好像以前掏鸟窝摸到的鸟蛋,两撇胡子微微上翘,额头有几道开山纹,单看外貌,一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小叫花子,滚开,我不认识什么姓霍的,要饭去别家要,小心我抽你。”范水青的身材虽然不高大,却十分敦实,尤其是那一双大手,好似一对蒲扇,根二想象着斗笠大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我不是小叫花子,我也姓霍,我爹爹就在那边的胡同里,他说只让你一个人过去。”根二硬着头皮又进一步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说完,他闭着小眼睛,用双手捂住脸颊,昨天的伤还没好,这一激动,鼻血又不听话的淌了出来。等了片刻,对方没有出手打自己,而是拧着眉毛在思考,根二赶紧补充道:“爹爹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没别的意思,你自己过去就行,你知道我们是谁的。”
听了这话,范水青把目光挪向自己的亲外甥,关于“姓霍的”,他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看着面前这个倔强机灵的小男孩,眉眼间和妹妹确有几分神似,范水青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对根二说道:“好,你先过去吧,我回屋给你们拿点吃的,一定饿坏了吧,等着我,我马上就出来。”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里,根二暗自庆幸道:舅舅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外人欺负我们,舅舅肯定不会那样,一会就有吃的了,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爹,他一定会乐开花的。是的,霍老实马上就要开花了,不过并非乐开的花,而是脑袋要开花了,被人打开花的。就在根二转身跑进胡同时,范水青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狰狞无比,他绝对没想到自己的妹夫和外甥会不远千里的来投奔他,这要是让沈大官人知道了,他和妹妹不被扔到大街上才叫见鬼了呢!
当年范水青的妹妹,也就是根二的亲娘,生下根二后,就觉得跟了霍老实是自己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于是她扔下根二爷俩,独自回到了历城县的娘家。此时家里只剩下大姨和哥哥了,本来就生活困难的范家,一下子多添了一张嘴,更是日渐揭不开锅了。在县里当吹鼓手的范水青当时都有心把妹妹卖到青楼去,可他左右一想,妹妹还年轻漂亮,也许能再嫁呢?只要他不说,大姨不说,妹妹不说,反正她和霍老实不是在本地成的婚,谁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碗二道汤?在卖掉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什以后,范水青拿着所有的钱找到了本地嘴最损的媒婆田大娘。这个田大娘平日里骂起街来,那张嘴就好似一个茅厕,什么脏她吐什么,可换个角度想想,嘴损的媒婆在牵线搭桥的时候,同样也能说会道,反正这老猪狗又不是第一回作马伯六了,帮妹妹再嫁一次又何妨?
在家等了几天的信儿,范水青逐渐也沉不住气了,他一面要听大姨的唠叨,一面要听妹妹的哭诉,一面还要维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就在老范被逼无路,准备钻林子劫道的时候,田大娘扭着她那肥硕的腰肢晃进了范家的大门:“范喇叭,喜事,天大的喜事。”
听到这个平日里最讨厌的声音,范水青精神一振,觉得今天田臭嘴的声音是如此美妙:“田大娘快些说,喜从何来?”田臭嘴这只老猪狗装出一副大喘气的样子,说道:“瞧你这不晓事的模样,我一把年纪了,进了你家道喜,连杯浑汤也没有。”范水青赶紧吩咐妹妹去倒水,一边还陪着笑脸说道:“都是小子我无礼了,舍妹这就给您老沏茶去,田大娘,您就别吊我的胃口了,赶紧告诉我吧。”
老猪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露出了一个“你还算董事”的表情,怪腔怪调的说道:“范喇叭,你家祖坟这次要冒青烟了,你大娘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打听到,隔街沈大官人家的五姨太染上风寒走了,大官人正有意收个侧室来填房,我把你家妹子的样貌给大官人一说,大官人倒颇有几分兴趣,凭你家妹子的俏模样,大官人一准乐意,到时候富贵了,可别忘了你大娘。”范水青听到这话,身子像过了电一样微微颤抖着,不过片刻后,他就冷静了下来,对田大娘小声说道:“趁我大姨不在,我也就都说了,我妹子这桩好事,大姨她恐怕不会同意,这些天一直和我争,这可如何是好?”田臭嘴的脸上露出一种令人厌恶的表情,她抓起桌上的瓜子,一边嗑一边说道:“这还不简单?你先编个理由稳住你大姨,然后找个机会把她赶出去,让她自生自灭便是,然后你再……”两人一番计较后,尽皆露出满意的神情,所谓臭味相投,也不过如此了吧。
每每想起这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范水青就夜不能寐,如今霍家父子找上门来,千万不能让大官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为今之计只好……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霍老实所在的小胡同口就冒出一个敦实的人影,远远看去,霍老实有些高兴的攥着儿子的小手,说道:“根二,快叫舅舅。”根二却没有霍老实这般乐观,看到这个“舅舅”一步步走过来,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好是去拿吃的,怎么一手提了大棍,一手牵着恶犬,这是要?加害我们!
不等根二提醒,范水青就松开了恶犬的绳子,流着腥臭口涏的恶犬猛然扑上前来,霍老实也发觉了事情不对,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大舅子会用这种方式当作见面礼。霍老实把根二捂在身后,他早已经废掉的双腿一阵乱蹬,恶犬一个撕咬,带下霍老实腿上一大片血肉,钻心的疼痛没有让他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保护儿子。就在霍老实被猛犬扑倒在地时,根二从他背后蹿出来,瘦弱的小拳头没命的朝着狗头打去,范水青本来还有些犹豫,但他见到根二如此猛烈的反抗后,也抛去了最后一丝人性,抡圆了棍子就冲上前来,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凭他的力气,当然是三下五除二就放翻了这对可怜的父子。恶犬与父子俩缠斗了一阵后,范水青发现地上的两个人渐渐没了动作,心虚使然,便赶紧牵了狗绳子,把带血的棍子扔进杂草,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夕阳斜斜的挂在远处的山顶上,街上的人潮渐渐稀疏,到了回家做饭的时辰,大家都在忙着收摊往家赶,吃饱喝足、闲散非常的李言闻却沿着街道不停的遛达,他一肚子塞满了济州府的特色小吃,不赶紧消化消化食儿,恐怕晚上该撑的睡不着觉了。行至沈大官人家附近,一股催人的尿意从胯下袭来,李大夫左右扫了扫,没什么闲人在街上逛,正好,去对过那个小胡同里解决一下人生三急。哼着小曲的李言闻踱着八爷步走进了黑乎乎的小胡同,他刚解开裤带,枪杆子就因为惊吓,笔直的喷出了一道冒着热气的水柱,因为李大夫看到了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一大一小,横卧在胡同的尽头,这一吓,着实把他惊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虽然没想到会遭遇这一幕,可职业习惯使然,李大夫还是赶紧提上裤带,蹲下身去检查着这两具被鲜血糊满的身体。李言闻哆哆嗦嗦的把手搭在两人的脉上,大的没有半点跳动,小的好像还有一口气,再摸摸脖颈处,这个小孩虽然气息微弱,可身体尚有余温。救人,李大夫的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这个意识,不论如何,他是医生,悬壶济世是他的职责,先救活这个小孩再说。幸亏药箱不离身,李言闻无数次感叹自己这个好习惯,除了洗澡、出恭,他的药箱从来不离开身体三尺远,仿佛生下来就带着这个药箱一样。经过了最初的慌乱,李大夫很快摸清了情况,这个孩子身上有多处咬伤,还有一处被钝器打击的伤,右手中指的第一骨节已经寸寸碎裂,就算医好了,也落下个终身残疾。救命要紧,只要救活了他,日后能有什么造化,就全看这个孩子自己的福缘了。
当晚,李大夫带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住进了客店,孩子的伤势虽然控制住了,性命可堪无忧,但怎么也褪不去的高烧却急坏了善良的李言闻。就在李言闻想要起身给孩子倒杯水时,床上那个滚烫的小脑袋睁开了迷离的双眼,他看见面前这个素衣书生打扮的人,努力的用手揉了揉眼睛,开口第一句虚弱的话就问:“我爹爹如何了?”李大夫感受着孩子急切的目光,该怎么回答呢?
下节预告:城外泰山奶奶庙。当你贫困潦倒时,不要急着难过,多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友情、信任、爱情、理想……当你想过这些后,你就会发现,现在是时候难过了。
第二卷:少年根二之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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