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37部分阅读

    是父亲,只希望儿子们长大,长成大汉的辅弼之臣。是据儿冷了朕的心……”

    皇帝几乎微哽。

    窦沅回首一望,寒天冷月,今夜的长安城,显得格外安静。

    弗陵。居上不陵。

    窦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儿有人更急,远比她要急,她这费的,又是甚么思量?

    谁料郎官面色难瞧,显是藏掖了心事。皇帝也算心细,瞧见了便知宫里人瞒告了他,因说:“你这一副哭丧脸的样子,给谁瞧?”

    那郎官起先儿还好,被皇帝这么一唬,腿肚儿抖的跟筛糠似的:“禀禀……禀陛下……”

    皇帝闭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窦沅有些心急,因瞧了皇帝一眼,便逾越说道:“有事儿尽快禀!别吞吞吐吐的抖落个没完!”

    那郎官禀道:“钩弋夫人还、还……还有话……”

    “朕当什么事,有话便告,能耐你腿抖成这个样子?”

    “钩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冷汗:“请陛下……为、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钩弋夫人盼望与您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他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从容,毕竟人过花黄,有得好过的日子掰着指头好数了,人上了年纪,便对身边诸事诸物有了不同于年轻时的珍爱。

    他是真的……宠钩弋……

    赵婕妤那样年轻。那个女孩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青春魅力,有时候,甚至她一抬眉,一转笑,都印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另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已经坐不稳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苍老的眉角不再端稳、持重,亦没了帝王的风华,他此时只是一个老人。皱纹横生的老人。

    窦沅有些心疼他。她极少见这样的皇帝。那年李夫人病逝,皇帝也是这般的眉眼,这般的哀态,再往后,衰败与老态,再不曾出现在皇帝的脸上。

    她代皇帝问:“凭你把话说清楚,钩弋夫人是怎地……?”

    “钩、钩弋夫人生产皇子时……疑是晦魇入咒,她……她撑不住啦,钩弋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儿,硬说‘去母留子’,故此……故此……怕是不得保……”

    皇帝猛一怔,瞳仁骤缩起来:“去母留子?”

    窦沅刚想请君上示下,皇帝已死盯着她,道:

    “阿沅,你听见了吗?不是朕要动手,是有人……有人耐不住啦,他们……他们都要朕不好过!害朕的爱妃、害朕的皇儿!”

    皇帝痛心疾首,她瞧着皇帝,亦不免悲伤入骨,高者寂寞,高者寂寞呀!无人能并立皇帝御侧,与雄才伟略的帝王共论春秋,他这一生,行来远去,皆是寂寞的。

    皇帝看着她,又缓缓收回目光,喃喃:“居上不陵,朕的弗陵……”

    朕的弗陵。

    一滴老泪从皇帝眼中缓缓爬出来。

    御驾已起。

    宫闱之中不免又是一场混乱。只有她知道。

    此刻清醒的,只有她。

    城中百姓皆跪地相送:

    “恭送陛下!祝陛下长乐无极!”

    她回头,仿佛临朝的臣子都跪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他的江山,他的长安,终于沉靡入夜。

    多几年前,他也曾与皇后陈氏,一同接受百官朝拜,一步一步,登上他的丹陛皇阶……彼年,花月正春风。

    “彻儿,你紧张么?”

    ——“彻儿,我丢丑了么?”

    ——“没有,丢丑也不怕,朕是皇帝,看他们敢不敢嘲笑你。”

    “朕是皇帝——”

    窦沅一怔,抬头瞧着方才发声的刘彻,他于辇中坐,微微闭眼,似在自语,又似在与她说——

    语态苍凉,极尽无奈:

    “朕是皇帝,朕治得了天下,却治不了家。”

    窦沅聪明的过了头,她早觉今日之事,另有玄机,如是当真被她猜摸准了,那……钩弋宫那位的段数,可比她想的要深、狠。

    她回头也该劝劝钩弋夫人了,毕竟宫中能对这位奇女子有所了解之人,差不多只算她一个。她只当钩弋宫那位是深恨了椒房殿,却未料想,赵婕妤野心其大,难摸难猜。

    果不其然,仪仗将近汉宫,又来了事儿。

    凋敝的装备,竟也想袭御驾。谁都能看出这只是一场戏呀,激怒皇帝嫁祸太子的一场戏,连她这个女人都能看出,可偏偏雄才伟略、当年马踏外疆的皇帝,瞧不出来!

    皇帝真是老糊涂啦,被人玩弄于鼓掌,却不自知。

    皇帝亲军拼死护驾,不多时,便将袭御驾的贼寇尽数斩杀。

    皇帝松了一口气,她却不松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未曾紧张过,她一早便知,宫外袭击御驾的贼寇身份可疑,袭御驾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会儿,是意在东宫!

    据儿难逃一劫了。

    陛下老了,竟也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要一章完结的,没想结局这么难,这一章写那么长了。。。拆两章吧,下一章才是真正的大结局

    ☆、第128章大结局(上)

    钩弋宫。

    隔着绡纱帐,婴儿的哭声时远。

    “弗陵……弗陵啊……”

    唇尖轻轻捻着这么两个字儿,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笑似桃花。生产之后,眼前晃虚,但她气色却不错,额头的汗早被蒸干,她轻轻抬手捻了捻起束的发绺,将它们服帖地拢向鬓后。

    明烛漾动着白光,在青琉地上散下纹路,粼粼的,好似后院那口塘子经风一吹留下的光影。

    这青琉地,这白光下,便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钩弋夫人轻轻呵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您来啦?”

    卫子夫的声音像浸过水一般的虚脱:“赵婕妤喜得麟儿,本宫来钩弋宫瞧瞧,亦是应当的。”

    “臣妾没说不应当,皇后来探,臣妾喜不自胜。”

    便是这么火药味儿十足浓。在椒房殿面前,她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卫皇后的厌恶。

    卫子夫自然早便瞧了出来。今儿既这么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也无必要再作收敛,卫子夫因问:“本宫死也要死的明白,烦问一句,本宫待御前人向来礼数周到,不知何时……本宫得罪了婕妤?本宫若有过失不当之处,望赵婕妤提点,本宫知错便改。”

    到了这个份儿上,卫子夫也不似从前那般“温良淑德”了,明是“客套”几句,夹着火药味无数。

    “皇后娘娘说哪儿的话?臣妾敬您、爱您,怎敢逾礼?”她抬起袖子,擦着湿哒哒的头发,那笑意,明艳动人。那样从容不迫地与椒房殿争锋相对,她最会。

    卫子夫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钩弋宫那个女人为何处处与她作对,后宫美人佳丽那么多,为何偏只恨毒了她?

    她甚而有些怕她。堂堂皇后,却怕一个身无靠山山野之地来的弱女子。因这女人,眉目间藏不住的阴森之气,不知为何,她总觉,钩弋夫人并非爱权之人,但那女人,却愿为了所谓权势,这样赤/裸/裸、毫不掩藏地对峙椒房殿中宫之主。

    何等的仇恨,才会生出这么一双阴翳不快的眼睛?

    “皇后娘娘……”

    卫子夫忽然从惊惶中醒来,那个女人,正用那种从容、仇恨的眼神望着她。流苏帐那一头,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很响亮,一声震过一声。像皇子的气势。那个孩子,襁褓中便像极皇帝。

    钩弋夫人只微微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淡淡的,却又深厚醇浓如酒,只有母亲看着孩子的时候,方会如此。

    卫子夫太懂这种感受啦。当年太子出生时,她抱在怀里,便是这种感受。

    她抱着皇帝的江山!

    钩弋夫人挑衅的眼神让她知道,此刻是眼前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地憧憬,她赵婕妤怀抱的,才是皇帝的江山!

    据儿势孤,据儿很快就要痛失他父皇的宠爱啦!

    钩弋夫人冷冷笑了起来:“弗陵……妾的孩儿,得御赐名讳——弗陵,娘娘可知陛下深意?”还未等卫子夫反应,她便长长吸了一声,“哦——”拖长的尾音,教某个人生恶,但她偏喜欢这般:“——臣妾忘了,皇后娘娘乃舞姬出身,才疏学浅,当年只学卖笑讨生活的,哪懂这些个?”

    卫子夫当真气伤了,此刻对着钩弋,却也无法儿……

    因说:“有话便直讲,今儿既已面目可憎若此了,还防着甚么呢?你讲的话,本宫亦不会对陛下说。”

    “娘娘是不说,——还是不敢?”赵婕妤冷嘲,又道:“您防备您自己罢!陛下回头便来收拾您!真是歪脖子树从根儿里便歪啦,您没长好,连带太子也受罪!”

    卫子夫又气又恼,却知这会儿是不能与她论理的,故踯躅,便在她的地盘儿上,不肯挪步了。

    钩弋夫人又冷笑:“您杵臣妾这儿可是个好法儿!如今这模样,椒房殿您是不能回去啦——”

    卫子夫震动,眉一抬:“你说甚么——”

    “无甚,”她笑道,“臣妾只是好意提醒您,正因有您这个擅用巫蛊之术、恶毒的母亲,太子才会受其累,耳濡目染,学到这些腌臜东西!”

    太子“行”巫蛊之术,不管是否蒙冤,此时早是东宫的负累与伤痛,钩弋夫人这般提起,已是不顾人颜面了。

    这一年,卫子夫盛华早过,她不再年轻、不再美艳了,眼前的钩弋夫人却是青春鼎盛,垂老的皇后,看着盛年的妃子,那股子颓靡之态,不显已露。

    她的手直发抖,额前青筋凸露,老态靡靡。气将说不出话来。

    钩弋夫人这会子却“好心”起来,向她解释道:“一个时辰前,臣妾派人出宫去请回陛下,臣妾托信,言:妾身薄弱,只怕大限将及……陛下自然星夜急回!臣妾的亲信又有意向陛下暗示,臣妾产子险丧命,是因……宫中有人心思腌臜,行巫蛊之术暗害臣妾!娘娘请思量,盛华未央,巍巍汉宫,究竟是谁视妾身如眼中钉?陛下若要查处暗害臣妾的行巫之人,头一个儿会怀疑谁?”

    卫子夫的脸色极难看。

    钩弋夫人继续道:“陛下自会搜宫,到时候……娘娘只怕难逃一劫!您一窝子皆是爱用巫蛊的,”她嘲讽道,“太子如是,娘娘您亦如是。”

    卫子夫失色,几乎张牙舞爪,怒张着目,忿忿喊道:“本宫并未拿巫蛊之术魇咒你!陛下若要查,亦查不到甚么来!”

    “娘娘您傻呢,”钩弋夫人讽笑,“陛下既要搜宫,臣妾怎会教陛下甚么也查不出来呢?娘娘且宽心,您的椒房殿,早有臣妾的细作,臣妾说您拿巫蛊之术兴风作浪,您就作啦——陛下是信您的‘空口无凭’,还是信他亲眼所见呢?”

    她委颓在地,人愤怒至极致,竟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本宫到底何处得罪你了——”卫子夫恍似惊悟:“你……本宫且问你,你到底是甚么来头?”

    钩弋夫人舒展了胳膊,仿佛在静静地做一个早祈,她似乎半点不觉眼前之事与自个儿有甚么关联,因清清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知道,可行?”

    这当时,钩弋宫外人声嘈杂,拘役羽林军似乎已踏马而来。那种嘈嘈乱乱足够教人震惶的声音,于汉宫,是并不陌生的。

    太多次的拘捕,太多次的诚惶,汉宫有多少蒙冤的故事,自高祖皇帝立鼎始,早无人能数计。

    司礼太监推门,因唱:

    “告扰娘娘!”

    紧随着,殿外甲胄簌簌之声不绝,肃杀羽林军铜人似的一个一个跪倒:“参见钩弋夫人!”

    隔着绡纱帐,她轻轻抬了抬手:“免。你们确实叨扰本宫了……”

    话还未说完,羽林卫恭敬肃然道:“娘娘恕罪!”

    “该做甚么便做甚么罢,”她懒懒打了个呵欠,“本宫这边儿无妨,倒是你们正经主子要怄气……”因瞟了眼卫子夫,洋洋之色溢于言表。

    “卑职得罪!”

    言毕,便退戟冲了进来,见了卫子夫却不好言,礼数是到了,未免太勉强。只下了下/身,道:“皇后娘娘,臣等得罪,请随卑职御前走一趟!”

    卫子夫脸色不对劲儿,她亦不是糊涂之人,眼下这么个情状,早猜摸准了三分,因说:“本宫毕竟是皇后,宫中若有异动,亦当陛下亲谕,何当你们无旨张狂?!”

    为首几名羽林卫稍抬头对视一瞬,起头儿便站出道:“陛下口谕,拿皇后问话!娘娘——请吧。”

    “陛下既有口谕,本宫罪状便当数历清楚,哪能由得你们想拿便拿?”

    为首羽林卫略一忖,道:“‘皇后卫氏善妒心狠,魇咒朕之爱妃皇子,当日,缉回问话,朕当亲询。’娘娘,陛下口谕在此,随卑职走一趟罢……”

    卫子夫恹恹道:“当真儿是说不爱便不爱了呢,往年盛宠时,本宫哪想及会有今日——”她回头,话里夹枪带棒,瞥了一眼钩弋夫人,叹道:“花无百日红呀!”

    钩弋夫人自不是端坐被人欺的性儿,因顶道:“花开第一日与花开第百日,还是有得差呢,皇后不必为臣妾难过。”

    便不能问了,也不必问,凭谁都知她卫子夫今儿祸临是因何事,有甚可问呢?必是皇帝派人清查行巫之人晦事,查到了她椒房殿头上,搜出不该有的东西来。她百口莫辩呀!况摊上太子杀胡巫一事尚未分辨明白,皇帝本就开始对太子生恶,“巫蛊”二字更是提都不能提的,钩弋这一招极狠,狠扎了缝儿里去,这劲儿可真是使对啦。

    未尝想,她卫子夫也有今日。

    当年献舞受宠,再入宫,再近御前,盛宠无度,本就是一场大梦。没想这一时狼狈凄惨,原是大梦在后头。

    这才是梦呀!

    一场大梦。

    “娘娘,请吧。”

    羽林卫又再催“请”。虽说是“请”,却无半分“请”的味儿。这便不怪,宫中失宠便是失势啦,凭她是皇后!

    皇后又如何?早前儿长门那位,难道还是庶妃?

    羽林卫正当要带走她时,钩弋夫人却提裙裾下榻来,她十足是个奇怪的人,竟不避嫌,身子骨明明这般不好,竟连鞋也不穿,赤足踏在青琉地上……

    有时卫子夫会想,陛下爱钩弋入疯入魔,到底是爱她哪般呢?

    这一瞬,卫子夫心里竟有了答案。或者便是爱她这种无所顾忌的张扬与癫狂罢?那份疯劲儿里……竟有某个人的影儿。

    某个人……还是某个人!

    再多的泪只能往心里淌。巍巍汉宫,能得帝王宠并不难,若想为帝王所爱,直似登天之难呀!

    这一世,为君者,能爱几人?

    她恰恰不是那个幸运者。

    凭她曾显贵后宫,只有她……与丹陛上的天子知道,她与后宫中无数宫娥妃嫔一般,不过是巍巍汉宫中……一粒尘砂。

    一粒,砂。

    钩弋夫人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却不觉怕了,钩弋能拿她如何呢?亦不过是同路可怜人,钩弋……她自己是否知道,凭钩弋宫盛宠无度,她亦不过是某个人的影子?

    在陛下心里,不过是个可怜的影子!

    赵婕妤委下/身来,缓缓逼近她。

    卫子夫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被撕裂了,那种迫近感,使她全身的血液都要凝滞……贴面儿的,是钩弋夫人的气息,暖暖的,缓缓的,迫近……

    钩弋夫人贴近她,向她璀然一笑:“皇后娘娘,合当的时候,臣妾会告诉您,您哪儿得罪了臣妾。现下,臣妾只喜欢告诉您,臣妾卯足劲儿回宫,便是为折腾您,臣妾——是回来报仇的!”

    卫子夫全身的血脉贲张,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怨毒的眼睛。

    “臣妾——是为臣妾的娘复仇!您欠下的债,该还了。”

    ☆、129、大结局(下)

    盛怒的君上撂翻了烛台,烛油依着镂丝纹路,一滴一滴淌下来。灯芯罩子被掀翻在地,上好的丝,嵌着铜丝轮廓,却仍然轻薄,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掀走了似的。

    年岁日长,他便愈懂收敛脾气。圣上已经鲜少会发怒了。

    便是卫子夫,长侍君侧,也是少见皇帝盛怒若此。

    “皇后啊皇后,你做了何等的好事……”

    皇帝已然很老,鬓间青白相杂的发仿佛突兀显状的龙鳞纹路,目色是嗔怒的,教人不敢觑近。老态虽显,难掩藏的帝王气质却使他看起来仍是倨傲的,并且年轻。

    那是卫子夫第一次看见老去的皇帝发这么大的火。怒极时,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指向她——

    卫子夫瞧的心惊,眼前皇帝伸出的手,直如一根被蒸干水分的枯枝。皱缩的皮附着这根枯树枝,有那么一瞬,她花了眼,竟觉这是一条攀附龙鳞的龙的臂膀。

    皇帝的眼睛里,灼热着龙的怒焰。

    她顿了顿:“陛、陛下……”

    多年以前舞姬的眼泪还能打动少年天子的心,那今时,一切都成妄想啦,皇帝,有更年轻的美人痛泣哀陈,君王,只为年轻美貌的女人动情。

    她知椒房殿的时代早已成过眼烟云。

    皇帝努了努嘴角,声音喑哑如撕裂的帛,在殿宇中徘徊直上:

    “皇后,你太教朕失望!那是朕的弗陵、朕的儿!你做巫蛊人偶,竟魇咒朕的骨肉!朕不想多年恩爱,多年护助,得来的竟是你满门心思的算计!朕……好生伤心!”

    “臣妾……”卫子夫低下头,欲说未说,她有冤,但心慌心虚亦是真。这么个情状下,人便容易糊涂,人糊涂了就容易做坏了事儿。

    “你从前风光无两,皆是朕给的,皇后,朕只当你与她们是不同的,昔年,你那般美艳动人,又温婉乖顺,朕瞧你可怜又可爱,赐你椒房殿,恩宠无度。如今……朕当真是后悔了,公主府上舞姬无数,朕当年若随意封一个,莫说比你好,与你比肩便是不难。你……何德何能,教朕宠爱?”

    皇帝说的没错,她一向是温婉乖顺的,但不知为何,此一时闻皇帝这般说,她怒极攻心,反拼了这“淑德贤惠”的名号不要,亦与皇帝顶了回去——

    “臣妾令陛下失望了!陛下说的对,臣妾心如蛇蝎,做坏的事儿拧都拧不过来,早前儿陈后与陛下有隙,便是臣妾插了一杠子,这陛下早便知道!如今呢……有人要害据儿,要从臣妾心口上剜臣妾的肉!臣妾难不成还是坐以待毙?”

    “你是承认了——从椒房殿搜出的巫蛊作弄之术所用器具,皆是你的?是你魇咒弗陵?”

    皇帝稳稳,强抑心中的怒火。

    卫子夫仰脖,从前温顺的眉色里竟掩着半分倨傲,她笑——“臣妾魇咒刘弗陵又如何?只准妾的孩儿蒙冤受辱,不准赵婕妤的儿子受半分儿委屈么?妾的诸邑、阳石、卫长公主都死啦!被陛下、她们的父皇杀死啦!妾的椒房殿流过了多少眼泪,陛下可知道?据儿成了他父皇眼底的一根刺儿,可怜据儿,忠君孝谨,最后竟要落得怎样的下场?——陛下不要他、陛下的江山不要他!”

    她的声音愈发的嘶哑,卫子夫人已癫狂,此刻半点儿不顾君前的礼仪,全似一个疯妇,她几乎在撕扯自己的头发,碎发散下,额前青筋毕露,风华全失。毕竟陛下都这般老了,她早不年轻,太子刘据都已为人祖,她这曾祖母,韶华早尽,亦无动人之色了。

    她向君上失仪喊道:“您为人君为人父,就是这样待据儿的?陛下,您冤据儿行巫蛊之术亏欠圣躬,妾便坐实了这罪名!没错儿,皇子弗陵,妾筑其母巫蛊人偶藏于榻下,命胡巫每日魇咒,妾见不得这婴孩降生!陛下有了钩弋夫人腹中骨肉,便忘了臣妾的据儿!妾偏不让陛下遂愿!……可笑其母钩弋夫人,为冤臣妾行巫蛊术,派细作潜入椒房殿,将巫蛊人偶扔于榻下,行‘栽赃’之名!可笑、可悲!”

    皇帝气血上涌,恼怒不能自已,因说:“朕瞧你是发了疯了!满口胡言!”

    她仰天大笑,一双眼睛空洞失色,半点儿无神采:“臣妾没疯!臣妾清醒的很!如今我有甚么话是不敢讲的?臣妾妄想陛下能饶过我?三位公主已经去了,若然据儿再有差池,妾生无可恋!……如今又有甚么是不能坦言的?陛下,臣妾会教您后悔!臣妾会杀掉您最重视珍爱之人!”

    她发了疯,口不择言,这当时,竟似被迷混了心子,皇帝怒极,本能反手赏了她一巴掌!皇帝年轻时极爱骑射逐猎,因此练得一副好身板子,便上了年纪,气力仍很大,方才愤怒已极,甩卫子夫这一巴掌自是使上了狠劲儿。她被打懵了,身儿一摇,这才惊惶醒怔过来,略顿一霎,见皇帝直挺挺立她身前,更是吓煞了!

    直泣道:“陛下恕罪!臣妾心瞎了!适才口不择言……”

    “你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因是扫尾便欲走,却忽地似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又道:“你别拿瞎话来威胁朕,朕若怕一个妇人,岂不教满朝臣工笑话?!朕看,你也该挪腾挪腾位置了,这椒房殿——配不上‘贤良淑德’的卫皇后!你方才口不择言——说甚么?要杀朕最重视珍爱之人?朕不妨再对你说句真心话,——朕心底儿那位最重视珍爱之人,早沉了荷花塘子!凭你要将她千刀万剐,你试试?!”

    陛下摆驾。这茫茫然的殿宇之中,只剩了她一个人。仪不同后制,这她早该知道。在皇帝眼里,他的皇后,早就死了。

    她惨惨然笑——

    陛下,您早晚,会后悔的。

    长门宫。万岁沉痛。

    她躺在那里。就似很多年前,另一个人卧病榻的模样。

    帝王连悲伤都是沉静寂寞的,他并不流泪,只抱着她,看着她容颜消瘦,逐渐、逐渐地为寒暑不制的时光吸透……

    “是朕不好,阿沅,是朕不好……那一晚朕不该任性,执意叫你陪着出宫。……让你受了寒,染上了病,阿沅,是朕不好。”

    皇帝明显在哽咽。却又强克制着,以致声音失了准儿。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触到了皇帝眉下:“彻儿——”很柔的声音,仿佛隔着千重帐幕,遥遥传递来:“你也老啦——”

    她深抚他额前的皱纹,那里,藏着大汉江山思量无计的岁月。朝朝暮暮,皆是陛下的憔悴与忍顾。

    “娇娇——”他忽然吐出这一个名字,哽咽:“你肖似她。这巍巍汉宫,朕心事与谁诉?旁人不懂,不懂呀。阿沅,你可怜可怜朕,你若走了,往后朕还能与谁说说心事?朕……连个能说说话儿的人也没有呀。”

    可怜帝王——

    天下最可怜之人,莫过帝王。高者畏寒。

    她伸出的手迟迟不下,目色是深浓的,瞳仁里似落尽桃花,她留给帝王最后的印记是那般美好。一个深眸,一弯笑意不灭的弧度……

    “阿沅,你这时看,竟有点儿像娇娇。”

    阿沅笑了。像小时候那般。

    “妾与阿姐都是老太后的血脉,陛下,您也一样。”她一弯眉笑的散开来,新绿上枝梢。梢尖儿都凝着欢喜。

    长门宫的宫监媵妇永远记得柳枝新绿的那一日,皇帝踉踉跄跄跌撞出宫门来是何等颓丧的模样。

    他一张脸像被逼干了水分似的,颓颓似一截枯槁的树皮。

    众宫监欲上前搀扶,被皇帝伸手挡开。

    他起势的手弧度极缓,及与肩齐平时,只剩了伸出的两根指头,做了个噤声阻挡的手势。

    “翁主——病殁。”

    众皆讶然。

    皇帝缓抬脚步,又轻轻动了动指:“厚葬——”

    再抬头时,已看不见帝王瞳仁里的光色。他闭上了眼,陌上新爆的绿意盎然在晨光间,可怜皇帝,张目不见。

    又走了一个。

    又走了。都不要朕了。

    把朕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儿。

    征和年,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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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长久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了她,却看不清脸。是博浪沙的风,将朕的眼睛吹的愈来愈模糊。

    博浪沙的冷风,吹的朕满脸皱纹。

    朕想,她一定也思念朕。梦里小人作兴,拿大钉扎朕,这巫蛊诡术当真是充盈宫闱,她竟推开朕,为朕挡去。朕真怕她受伤,她打小儿身子骨弱。

    朕想喊她,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儿。

    朕有些着急,不喊她,她怎么知朕挂念她呢?她一定不知朕思慕她、想念她!否则,多少年来为何避朕不见呢?

    嗳,娇娇,你又生小孩儿脾性啦。

    朕爱你。朕爱你呀。

    让朕瞧一瞧你。咱们多少年没见过啦。

    让朕瞧一瞧。

    还在生朕的气儿?这巫蛊真可怕,他们要害朕,想着法儿拆散咱们!

    朕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啦。为何朕的娇娇还是这般年轻貌美,朕却老成了这副模样?朕都不敢看自己……

    朕这样老了!

    他们都要害朕。普天之下,皆是朕的王土,朕却不知该信任谁。

    这高位儿坐着硌人呐,总有一天,这天下都是他的,朕的据儿为何这般性急?连一刻都等不了!

    朕不会让他得逞,亦不能!

    傻据儿,你瞧瞧你父皇,老成了怎般模样?你却那么性急,这烫手的活儿非要揽自个儿头上,多沉呐!父皇给你兜着你却不肯,大汉江山——多大的担子呐!父皇能揣一时,就为你揣一时。

    你却一刻也等不及了,弑君夺位,行巫蛊之术咒杀朕!多辜负朕多年苦心孤诣栽培!

    娇娇,还是你最好。朕好想念你。

    他们都在算计朕。

    ——算计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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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和二年秋七月,按道侯韩说与使者江充掘木人始发东宫,构陷太子据。太子奔告其母,皇后卫氏恐惶,因与太子议,议决谋杀江充。

    江充再参东宫,言太子欲谋反,帝大怒。

    适时,太子据号令百官,言说:陛下困居甘泉宫,汉室恐生变,故拥兵勤王,实尽人子之责。

    反相暗生。皇帝拿捏不住,怨毒长子不孝不仁,故行御驾自甘泉宫出,幸建章宫。又布诏,征调三辅军命归丞相统辖,与太子军对峙于长安城内。

    他的长安,此时搅成了一锅浑水。再想见那一年的上元灯色,亦是奢梦。皇帝于建章宫坐骂太子不孝,若亲军再受抵抗,当诛东宫!

    远在椒房的卫皇后闻听陛下此言,吓懵怔过去,药食卧榻下,阖宫人尽心伺候,方才醒转来。

    因说:“本宫想见一人。”

    贴身婢子婉心道:“娘娘莫扰,将养才好。此时陛下不在宫中……”

    卫子夫闻听此言,脸上竟牵挂笑意,道:“你怎知本宫要见陛下?本宫没这么蠢。陛下若再幸椒房殿,便是本宫撒手西归之时……”她面色极苍白,虽是笑着,却教人直觉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怖之感,她眼窝深陷,那泪水蓄了盈眶,再积不住了,便这么淌下来,直滚落至绣锦丝被面儿上。

    又笑又哭,当真教人瘆惶。

    那婉心数几月来伺候,却是见惯卫皇后这副模样的。故此不作大异。只哭道:“娘娘且慢言,保重身子才好,有甚么事儿,您起了榻再说。”

    “若起不了呢?”她含泪而笑:“有甚么大事儿呢……本宫只是想见一人,你传话便好。”

    婉心摸不着头脑,这当时,能见谁呢?却听卫子夫缓道:“只怕那人也想见我呢,烦你跑一趟,去吧——就说,椒房殿琢磨着给她腾了地儿啦,教她先来,本宫等着。”

    这么一说,再不灵透的人也能懂,汉宫有谁能抬这样的面儿呢?当是钩弋宫那位了。

    钩弋夫人来时,披了一身秋霜,她面色并无涟漪波澜,仿佛对外间的事儿全不明了,太子阻绝城内,皇帝坐镇建章宫,父子相抗,满长安城皆传得沸沸扬扬,她却充耳不闻。

    卫子夫自榻上歪起身子:“来啦?”竟像招呼一位故旧老友,口气里听不出半分怨怼。

    她也满不惊讶,径直走上前去:“本宫来啦,本宫知娘娘挂心念着,便来啦。”

    “我坐不起来了……”卫子夫道。

    “无妨,便这么说说话儿罢。”

    “你高兴么?”卫子夫忽然问。

    “娘娘是指……?”

    赵婕妤缓缓笑着,从容不迫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后。

    卫子夫躲开她的目光,道:“汉宫父子相戗,你看着开心么?”是呛人的话,却再不敢用呛人的语调。

    昔年艳冠后宫的卫皇后,到底也老了。连气势也颓了七分。

    赵婕妤讽道:“您这么个样子,还怎么为太子争位?皇后不起榻么?不起来,怎么——掐死臣妾?”

    她狠咳了两声,一双眼睛终于从无意转为怒视,她看着年轻的钩弋夫人,缓声道:“本宫当年——竟与你一般美貌……”便不说话了,流转的年华在她额上已刻下太丰盛的“馈赠”,一道一道,从容攀沿的皱纹是整座汉宫所有女人的噩梦!

    色衰,爱弛。陛下对她的“爱”,已松泛的几乎要动摇了她儿子的储君之位!甚而……是性命!陛下要取据儿的性命!

    钩弋夫人添火加柴的本事颇高,一袅一袅握着姿态走向卫子夫,笑吟吟不露声色,只叹:“本宫方才走来,听闻太子军已至长乐宫西门外,——娘娘,这会儿当是臣妾问您,您心里高兴么?太子这架势,想是要奉您为长乐宫之尊呀!”

    明是讽意,卫子夫一撇脸,道:“时至今日,本宫的儿子仍是太子,陛下万年之后,本宫奉长乐,岂不是正理儿?”

    钩弋夫人抿嘴轻笑,“嗤”了一声:“目下的景况,您还敢说这样的话,半点儿不怕么?咱们陛下,莫说居紫宫正位万年,便是万万年,亦是能够的!您这么口不择言,岂不咒陛下?”

    卫子夫一憷,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一瞬,此时言天下易主自是不应当,传出去,可真要将太子的最后一条活路堵死了呀!

    因说:“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你有事儿还未向本宫挑明,本宫一直好奇……本宫究竟哪儿得罪了你,教你这般恨毒了本宫?”

    钩弋夫人垂下眼睫,不紧不慢道:“另有一事臣妾要问问您。臣妾那些事儿……不急。您早晚会知道。”

    “本宫偏爱早知道。”她一撇脸,深恶钩弋夫人那般的眉眼,便觑都不愿觑她了。

    “长门……”

    卫子夫一怔,忽地抬起头来看她。盯住她,就像盯瞧个怪物似的。

    “怎么,皇后娘娘怕啦?”钩弋夫人璀然一笑:“我以为时至今日……皇后娘娘既敢勾同太子谋反,便早无甚可怕啦!原来娘娘心里装着事儿,臣妾面前稳的很,背地里不知鼓捣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她瞧着卫子夫的目色一点一点儿沉下去,心中暗自欢喜——这女人,今儿总算稳当当戳着她痛处啦!

    因又说:“娘娘万请放心,长门发生的事儿,陛下不会知道,只要您不说,臣妾也不说,那便能瞒天过海啦!您——您急甚么?您在怕?那当初做这事儿的时候,怎不想想后果?若是陛下知道,阿沅翁主并非病殁,娘娘猜,盛怒的陛下会不会迁责于娘娘、太子?娘娘好赖荣华富贵享受过啦,这么一大把年纪,鬓上皆是白发,从此恩宠再不复,也怪可怜——可是太子呢,太子正值盛年,原先儿,这皇位稳稳当当该是太子的,可如今呢,您这么一搅和,太子这辈子翻身无望啦!您——悔不悔?”

    她只觉这是一个极好玩的游戏,看着卫子夫面色一寸一寸灰下去,看着她眼底的恐惧一瞬比一瞬浓厚,便极高兴啦!

    “长门的事儿——你都知道?”卫子夫惊恐一问。

    “您能瞒天过海么,皇后娘娘?也怪阿沅翁主太单纯,接连向陛下求情,求他放过娘娘的据儿,可她换回了甚么?——换回了您的恩将仇报!”钩弋一步一步逼近,冷声道:“阿沅翁主与我的确私下有交——那都是有缘故的,娘娘这么耐不住?便这么恨她?陛下是疼她,但与宠爱宫妃的情愫全然不同!陛下即便捧个金屋给她住,她窦沅也动不了咱们永巷姊妹的半分半毫!便这么,您还恨她呢。”

    卫子夫嗽了几声,她此刻大抵风霜入骨,康健不再啦,便这么缩着,皮包骨儿似的,这模样,当真缩成了瘦人干。但瞳仁里不断放大的却是钩弋夫人那张年轻美艳的脸——

    一点儿一点儿,向她逼近。

    她打了个哆嗦。

    那女人却在向她笑:“怎么,皇后娘娘有点冷啦?臣妾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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