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浮云开华

浮云开华第20部分阅读

    太极重重朝地上一跪,又极认真用力的磕了三个头。

    到了后半夜,风已渐渐息了,满园的人瞧见四贝勒如此,一时愕然,因为寂静无声,便都能听见他头撞在砖石上的声音,“砰砰砰”地上铺的华冈石砖是极硬的,他却那样重重的跪下去,那样用力的磕着头,就好似身子全然不是自己的。名兰还未思量,泪却忽然涌上眼眶,一切都模糊起来。

    只不过磕了三下,他额前便已渗出血来,发辫纷乱着扬起头,失魂落魄的叫了一声“阿玛”,他喉音沙哑着,声量也不大,听了却教人撕心裂肺。又仿佛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名兰可以不是满人,可以是明朝安插的探子,甚至可以让她用刀指着儿子。儿子皆不怕。”他慢慢说着,目光恍惚的望向名兰,“儿子只怕……只怕她死,怕她不爱我,怕再也见不到她。”

    半轮月已升的很高,清朗的月光洒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里有着从不曾有过的绝望。皇太极停了停,待喉咙处的酸涩稍缓了缓,便又接到,“阿玛,儿子求阿玛别杀名兰。儿子不能没有她,她是儿子的命……阿玛……您不能要了儿子的命啊”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踏着血和尸体长大的爱新觉罗氏,满洲的八阿哥,御封的四贝勒,他领军打了那样多的仗,千百回的出生入死,千百回的九死一生,纵使只剩他一个人孤身奋战,也从未惧怕过的……

    他今日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样恐惧,这样哀绝,这样的方寸大乱。

    第十七章独听鸿哀(二)

    第十七章独听鸿哀(二)

    众人听后唯觉动容,静默一时,忽就呼啦啦的都跪了下去。(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大汗怔了神,脑海里究竟是觉得这话何其相似,再细细瞧着皇太极,才发现他像极了他额娘。

    正要说话,却听琉璃宫门那儿赫然传来一阵脚步,弓箭手禁廷侍卫等一涌而上,将皇太极与名兰密匝匝的围在当中。一抬眼,才见是代善率着几名阿哥气喘吁吁跑了来,却看也不看皇太极,三步开外跪地,只朝他行礼道,“儿臣护驾来迟。”大汗拿目光扫视一圈,一语不发。

    方才里面发生的事,代善知道的也不全,现见大汗不说话,便只冲众人道,“将乌喇纳拉氏拿下。”皇太极闻言,两眼里直要喷出火来,只吼道,“谁敢?”代善手快,已经出刀架在名兰颈上,雪白的颈子挨着刀的利刃,看得人触目惊心,皇太极缓缓立起来,眯眼瞧着代善,低声怒道,“你放开她。”

    代善纹丝不动,只紧了紧手臂道,“八弟,不得放肆”又飞快的回首瞧一眼大汗,却见大汗已然背过身去,便悄声冲他道,“八弟,你不要糊涂。父汗只说将名兰交由大衙门候审,你若再闹下去,她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皇太极气得连肩膀亦微微颤瑟,狠狠盯着代善,又看见名兰只冲他摇头,满脸泪流的一塌糊涂。思量再三,也只得立起来,扬声道,“父汗素来仁德,名兰无罪,儿子求父汗不要让她吃苦。休妻这等事,儿子万万做不出。”

    他一行说,却见大汗挥一挥手,抬步就要进殿。还欲再追上去,却是被人一手摁住肩头,扭头才见原是七贝子。他神色仓惶,分明是才赶了来,瞧皇太极的目光始终躲躲闪闪,见皇太极要开口,忙将头扭至一边。这边正僵持着,又有报说大妃来了。

    努尔哈赤亦觉得意外,忙回身下阶,亲自扶起她。见她鬓发微乱,不由皱眉望向随侍的宫女,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垂下头去。过了一时方问道,“夜已深了,你怎么来了?”

    阿巴亥只得含泪跪下,“臣妾听闻大汗……”努尔哈赤素来十分宠溺这位大妃,听她话才起了个头,语调已十分哽咽,心中亦微微不忍,又听她道,“只求大汗看在已死的孟古姐姐面上,饶了八阿哥一遭。”

    努尔哈赤闻言,心底怒意反盛了许多,冷笑一声才要发作,却看代善跪奏道,“八弟虽言行不恭,但求父汗念在骨肉情份上,饶过八弟。”

    众人闻声便齐齐跪下,道,“求大汗开恩。”

    努尔哈赤看着众人,强摁下怒火,侧目瞧着手中的刀,冷一哼笑,一把将刀甩在皇太极面前,目光却死死盯住阿巴亥。看了一时,又慢慢弯下腰去,只低声问她,“好端端的,你提孟古做什么?”阿巴亥抬起头,见他脸上晦明不定,那目光极幽寂,眼底却似埋着两簇火苗,只不知何时爆燃。她不由害怕起来,垂下眼睫道,“孟古姐姐只这一个儿子,臣妾是想……”

    话未完,下巴已被努尔哈赤狠狠箍住,那力道十分之大,再无往日疼惜,却瞧着他眸珠上沁出一缕缕血丝来。她服侍大汗这样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心中十分骇然,正要说话,大汗已然丢开手去。

    庭院里跪了那样多的人,努尔哈赤却转过身去不再相看,叫了一声“赫保里”。赫保里悚然一滞,忙跪好了应声。他领口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却看大汗走到他跟前,垂手拂掉了他脸上的血珠子。又过了许久,才听大汗说,“乌喇纳拉氏仍按先前的办了。”又略顿了顿话音,掉过脸瞧着皇太极,半晌微叹一声,“老八出言不逊,先去传四十胫杖,再着奉先殿罚跪一夜。”

    那口气突然间十分淡漠,毫无情绪,赫保里分不出他喜怒,只得颤巍巍磕了个头,众人还要再劝,大汗抬手止道,“我累了。你们都歇去吧。”

    第十八章独听鸿哀(三)

    第十八章独听鸿哀(三)

    赫保里眼看着无法混过去,只得招呼了近侍来,自个儿站在一边打算亲自监刑。(顶点小说手打小说)皇太极抬眼瞧见名兰仍被锁在不远处,不由蹙一蹙眉,冲赫保里道,“先将她弄走。”阿巴泰闻言一愣,忙上前一步道,“赫保里你仍是监刑,我来。”看皇太极点一点头,便领着人去了。

    所谓的胫杖,便是指从脚踝打起,打到腿弯处再倒回去。那杖具与廷杖相类,只不必去衣。较之别的虽存了些体面,却是最容易致残的。因着赫保里授意,行刑之人下手已轻了许多,可这四十杖下去,不过是保不废了双腿而已,依旧难免的皮开肉绽。

    不过才挨了十来下,皇太极已疼的大汗淋漓,裤腿上渗出血印来。大冷的三九天,他却连背心也湿透了。代善见他发辫凌乱,脸色煞白,不由对赫保里道,“我们哥儿几个作数,已够四十了。”赫保里巴不得这样一声,忙教住了手,反见皇太极侧脸冷笑一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来:“不必。”赫保里不由一怔,心中十分钦佩,默默点膝行了个礼,示意手下接着。

    皇太极死咬住牙,硬是强忍住一声没吭。他撑着肘臂,勉强瞧见月色下自己头影上冒着腾腾热气,神思渐渐恍惚,还记得方才她冰凉的手搭在他腰处,他反臂回环时她松落的衣衫——她怎么就愈发瘦下来了。

    寅时将末,整个场子里都似冻住一般,冷森森的静透了。月影蒙了层风圈,低空也渐渐布上许多云来。四十杖已毕,两边侍卫才要搀着四贝勒站起来,却被赫保里兜头冷声呵斥回去,“蠢材,贝勒爷伤成这样,还不抬暖轿来?”

    皇太极其实并不觉得疼痛难忍,垂目睨视时,才见小腿处血肉挂连着衣裤,全黏糊糊粘成一团,看着十分反胃,气结之下抬步欲走。他这一动,那筋骨便连皮带肉的被生生扯起,这才觉得一阵钻心剐骨。

    他白日数餐未进,心中又压着惊恸,整宿未歇,此刻被剧痛一激,竟觉浑然麻热,只一径的头晕目眩起来。扶了一把宫墙方不至跌倒,代善搀住他,“八弟,去歇着吧。大汗那边,我去劝劝也就算了。”皇太极并不听言,只推开他手。代善还欲再说,皇太极已侧脸盯住他,目光冷峻似箭,直将代善望的垂下头去。他腿上却血流不止,洒在雪上,浸染了暗红一滩。

    阿济格是半道才赶来的,立在一边早看怔了,他排行十二,虽尚且年幼,但身为嫡出,打小便心高气傲。众兄弟之中,他畏着褚英,却极敬仰皇太极。见此情景喊了一声“八哥”皇太极闻言回过头去,见是他,不由扬起脸道,“都回去吧,搅了你们整宿,我还要去奉先殿。对不住了。”

    阿巴泰交代完事宜,又一路匆匆赶了回来,场子里却连个人影也不见,只能瞧见宫墙四角上植缀的几株巨柏。晨风乍然吹过,枝叶便瑟瑟的颤抖起来,树梢高耸擎天,天已渐渐发灰。

    好容易逮着个人,那人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阿巴泰无可奈何至极,正欲回身,低头却见地砖上依稀有暗色斑迹,再定睛一看,才知是血迹凝结,就这样淌了一路。他一路追到尽头,抬头才见原来是奉先殿。

    中殿幽深,他推开偏门,果真看见皇太极跪在明黄锦团蒲之上,纹丝不动,只默然瞧那香堂案帷。神色分明是怅然若失,见到他来,勉力作出一副平常神情来,“七哥。”那堂内空旷寂静,便有了轻微的回音。

    他许久不开口,不免有些嘶哑,只让人觉着仿佛失了万分的希望。阿巴泰走上前去扶住他肩膀,“你不要难过。弟妹的罪尚未坐实,何况是有人陷害。”

    皇太极只阖上眼,“是我害了她。”

    阿巴泰略想一想,似乎抓住头绪,“二哥的事可是还差证据?”皇太极缓缓摇一摇头,阿巴泰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那你为何不……”

    这祠堂是用夯土之法作基,上覆嵌石砖而已,一到冬季土便冻的硬实。皇太极遭了此番罪,滴水未进的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跪了一宿,再添内心惊痛难已。虽值盛年,此时大抵也虚弱至极了。只勉强摆一摆手,“二哥手握重兵,内廷禁卫有一半是他的人,我如何…”话未说完,眼前已是焦黑,生生昏死在地上。

    第十九章云容水淡(一)

    第十九章云容水淡(一)

    明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日,努尔哈赤称汗即位,割据辽东,建元天命,定都赫图阿拉,国号金,史称后金。(顶点小说手打小说)立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为四大贝勒,瓜尔佳信男公费英东、纽祜禄宏毅公额亦都,董鄂温顺公何和理、佟忠烈公扈尔汉、觉罗公安费扬古为五大臣。

    这事情虽稍显仓促,但因为皇太极等人头年便劝过大汗,故而早早叫人密置下去了,规章仪秩倒也是完备的。

    称汗之事一出,明朝颇有微词,却因刚交战之后,兵力疲弱国库空虚,也就姑息了。

    除夕元旦,素来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寻常百姓家亦忙的不可开交,何况宫里,再加上一项称汗登基大典,事情繁杂多出了何止几倍去。待到人松泛下来,已是二月二过了。大妃清早起来,见天色淡青,低缀着的云朵白软可爱,不由心中喜悦,便让宫女相随,与几个侧妃一道逛起园子来。

    行至一处偏景,见一女子立于青黄柳下数那崭新的叶子,一时觉得有趣,便叫住她。待她回转头,方才觉得面生。那女子倒是认得她的,极恭谨小心的朝众妃行了全礼。还未等她问,已自开口道,“婢妾是年下阿敏贝勒进呈给大汗的侍妾,贱体孱病,一直未能给大妃请安。”

    大妃倒是心宽,并不大计较这个。反是边上一个侧妃道,“哟,我认得你,你不是德茵则吗?前些日我去给大汗请安,给我呈茶的就是你吧?”

    那女子脸色霎时变的雪白,还强自沉静着颔首回道,“回主子,是婢妾。”

    她模样甚出挑,清秀一张瓜子儿脸,眼睫低垂,大抵是惶恐之至,额前发丝亦在微微颤动。大妃瞧着眼善,不由心中微怜,朝边上侧妃点一点头,只冲那女子闻言道,“不要怕,你这几个姐姐都是好相与的。你如今住在哪里,领我们去瞧瞧,也算认个门。”

    那女子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屈了双膝微声道,“蒙主子恩典。婢妾遵旨。”

    大妃本是客气话,却没想到她应了,亦不好收回成命,只得由着她于前带路,她们一路尾随。地上铺撒着细均的白石,那甬道亦悠悠长长,朱红的院墙向东一转,眼前乍的豁然开朗。那女子在一处琉璃山门边停下来,“回主子们话,婢妾的住处到了。”

    二月里天气绵绵晴好,小风徐徐,立在这里,微一仰面便能瞧见飞檐琉瓦的天穹宝殿。众人这才一下回过味来,连大妃亦微微变了脸色,“你住在这里?”

    那女子垂下头低声应道,“是。”她住在大汗寝宫的后院里,大汗素来是不让寻常后妃留宿于此,却独独为她开了先例。虽只是侍妾的身份,倒已显出些与众不同来。

    还是跟着大妃的女官机灵,瞧那气氛尴尬,忙近前陪笑道,“昨日十一阿哥,十四阿哥约好了今日要来给主子请安,这会儿只怕该用膳了,请主子回宫。”

    大妃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瞧着那山门微微出神,日光和煦,映在黄底明瓦上,掀起一片灿灿白光来,晃的人眼底一涩。她不言语,便无人敢出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忽然转过身,一面走,一面冲几个侧妃笑起来,“可不能让他俩饿着了,回头又跟大汗告状说我这额娘不尽责。”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依稀传来话语,却是个宫人悄悄对那女子道,“大汗回来了,问姐姐昨日新做的衣裳合不合身呢。”

    第二十章云容水淡(二)

    第二十章云容水淡(二)

    晚时阿敏回了府,边上小厮摸清了他这几天的习惯,便不等他问,已是先上前一步回道,“福晋今日还是吵着要去,奴才怕……只怕……”

    阿敏蹙眉道,“只怕什么,别吞吞吐吐。(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那小厮忙苦着脸道,“奴才怕拦不住福晋,办砸了贝勒爷交代的事。”

    阿敏没有说话,只沉了脸色朝后院走。那小厮还欲再说,被总管一把捞住,待贝勒爷走远了,才小声骂道,“你活腻歪了?怕办砸差事?若真没拦住福晋,让出门去看了牢狱里的那位,你这小命死上九回都不够”那小厮吓的一缩脑壳,仍涎皮咧嘴道,“管爷你净吓唬人,哪就那么严重了。”

    话未完后脑勺上已经挨了总管一巴掌,“你不怕死行,可别连带我你知不知道为这事连带了多少人?连四贝勒都挨了打。天潢贵胄尚且如此,何况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此话一出,那小厮噤若寒蝉,再不敢言语了。

    叶熙被禁了足,只不知名兰死活,不由的又慌又气,哭一阵砸一阵东西,再哭一阵,再骂一阵的。府里的小厮们却死认阿敏的话,阿敏说不许叫出,任谁也不敢有放行的心思。

    阿敏还没进院子就听见瓷器砸碎的声音,他戎马一生,最是个急性子,紧赶两步,一把推开院门进了正堂。却看见叶熙正茫然失措的盯着手上,大抵是被飞迸的碎瓷片子削了道口子,血只汩汩朝外涌。阿敏一时又急又心疼,忙拉过她的手,边上小丫头递了干净纱布,他忙接过来死死按住伤口。

    好一时止住血,阿敏却只瞪着伺候的人,“去把这些能伤人的瓷片子都给爷撤了,换成软和的。”满地的小丫头忙答应着,去搬挪那炕桌上、矮几上、百宝槅子上的一应器玩,只一会儿功夫那些花瓶盘子等都被取了下来,有个丫头心实,瞧见砚台怪重的,便怯声问道,“贝勒爷,这个撤不撤?”

    这边阿敏才将叶熙抚到罗汉床上坐了,回过头去看是那个东西,便嗐了一声,依旧道,“这儿没人爱写字,撤了撤了。”

    叶熙心中感动,这会儿也软下来,低声道,“平时你也够怄人生气了,这会儿又来装。”阿敏嘿嘿一笑,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说,“你在家要好好的,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我了半天依旧没个所以然,还是叶熙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起来。

    天色暮沉沉的,奴仆们都忙着上灯,叶熙踟躇半晌,还是对阿敏道,“我实在放心不下名兰,她身子本来就不好了,再经了这牢狱之灾,担惊受怕,我只怕她扛不住。”

    阿敏没回答她,却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叶熙本来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他如此正色,反倒将那话噎在喉咙里。人退出门外阿敏犹不放心,看着叶熙本来要张口,忽又转过头,对着窗外道,“你们到二门外候着去。”

    他赶着叫众人都出去,屋子里便没有来得及上灯,窗外廊下却是明澄澄的,时间缓缓过去,天色已极暗了,人脸几乎瞧不再清,叶熙心气忽然躁起来,口气生硬起来,“你别再叫你的人拦我了,明日我必要出去的。”

    阿敏想也不想,只道,“我说不行。你不能去。”这么话赶话的,叶熙甩手立起来道,“你说不行就不行?我明日非去不可”阿敏被激的一怒,将她一把摁坐回去,“你什么毛病,性子这么急?我告诉你,因为这事七弟没挣上贝勒名号不说,前天褚英非要上书,褚英,大阿哥啊立下多少军功?虽在圈禁,上书提一提这事能怎么样?却差点被赐死你到底知不知道?还去淌这摊子浑水?你要害死我才甘心吗?”

    第二十一章云容水淡(三)

    第二十一章云容水淡(三)

    一开春,事情便多起来,各个事项都紧锣密鼓的要展开。(顶点小说手打小说)碧芸与安澜蒙了恩典,四贝勒府中的许多丫鬟小厮自然也随着这喜事一并外放了,可如今茶水上得力的竟只剩下碧桃,少不得需她多忙些。

    既已立了国,各个贝勒府邸自然也要翻新的。工匠架起梯子倚在墙头换瓦,零零碎碎落下许多白灰来,碧桃沿着夹道捧茶进呈,虽隔的远,可那玄漆托盘里仍扑进了零星灰点。她是极伶朗利索的,心中有气,正要寻出个由头说他一顿,就听见总管催茶,忙忍气吞声匆匆去了。

    待换了茶还未近门口,却是总管退出来轻轻合住门,转脸瞧见她,便朝她摆一摆手,叹了一声。碧桃见状只好默不作声要退下去,却看见安澜匆匆赶来,总管不敢得罪,只是冲他使眼色,安澜低声急道,“这事耽搁不得,里头还仍瞒着不许叫知道。”总管权衡再三,只得点一点头。

    安澜推门进去,却看满室烟雾缭然,香贮中满满的香灰,军中的文牒奏报纷纷散散丢了一地,案桌上垒了那样高一叠子公文——这屋子直比他上回来时还要乱,四贝勒却只管站在架案后面,视而不见。

    案上呈着大幅宣纸,四贝勒提腕执笔立着,毫笔一动不动空悬在纸上,笔尖上舔的是水飞烟墨,似乎要滴下来,那墨研的极浓极胶,半晌未滴,笔头反渐渐的干了。案前摆着小巧的走钟,他不让人碰,消息早就涩住,那指针亦一动不动,指着的时辰不知是寅时还是申时。

    安澜突然记起自己以前瞧不懂这西洋玩意儿,四贝勒那日午后心情甚好,便坐在桌前教给他,短针一格是半个时辰,长针半圈是一刻钟…那回的钟指着未时三刻已过,四贝勒望着钟,忽然不再说话,也不许他说话,似乎在等什么。

    他莫名其妙望着四贝勒,四贝勒却只顾盯着钟,仿佛当时当景,那个钟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唯有最细最长的指针滴滴答答,绕了一圈又一圈。春季日短,只稍稍耽搁一会儿,便觉得日头下移了。他背窗长立在案前,出神似的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寸寸延伸到瓶中插的古柳枝上,窗户半开,室外春风寂静,将台案上的书掀起几页来。蓦的记起来汉人中有句话,“偷的浮生半日闲”,这春意无限,浮光掠影,也算形容尽了。

    忽然听见四贝勒一声笑,“豪格是这时候生的。”他忙起抬头,看见指针指着申时,还没待他说话,便听四贝勒又说,“他打小就难缠,磨了她额娘那么久。”那目光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就像他祖母手上的那只满绿戒指,地张均匀,因为绿的太满,便搁在哪里都不大显,其实却最是流光溢彩的……

    窗棱上叭的立了只喜鹊,喳喳的叫着,他方才骤然惊觉已出神这样久了。忙转身合住门,皇太极却视而不见一般,只低头写那一张字。他不由朝前走了几步,皇太极却忽然喊他,“小心。”

    他忙收住步子,环视一圈才看见足前有一方纸,便蹲下拾起来,他不大认得汉字,平素跟着四贝勒耳濡目染罢了,满篇看下来,独认全了“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一句,他正胡乱寻思,听见四贝勒好似无意道,“这是兰儿写的。”

    他唇角一动,想要说话,又不知如何说,便只能又垂下头。他素来听闻四贝勒侧福晋写得一手好字,才识亦不输汉人,这却是头一回亲眼见到。那幅字八字一折,通共十一列,齐整整的簪花小楷,清婉瘦洁。

    皇太极搁下笔,久久望着那页薄纸,“有一年冬天我出征,德柱捣鬼,她写给我的信竟一封也没收着。”安澜顿时明白过来,忆起那段时日,贝勒爷军前擅离职守,因此获罪,整个府中也跟着一起萧条了。皇太极又将那大幅纸抽出来,仔细吹干墨迹。纸太大,他纵使写的龙飞凤舞,亦不过只占了半个版面。他将纸仔细的折了又折,方交给安澜,“你把这个带去给她。”

    安澜忙立正双手接过,宣旨素轻,那样大一幅纸,拿在手里亦轻飘飘的。不知为何,他却难过起来,只是觉得分外压抑,舔了舔唇上干裂的死皮,单膝跪地低声道,“贝勒爷保重。”方才进门时本要禀明的事,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太极听见他那样说,不由微微一笑,“我有什么不保重的。”

    安澜便再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皇太极却问,“你方才着急进来是什么事?”安澜只好胡乱道,“奴才听说,大阿哥已认罪,大汗旨意,撤了府外围兵,不再行圈禁。”

    皇太极不由抬眼瞧着他,“褚英的事早几天前你就告诉过了。”略一顿道,“还有什么?再说。”

    安澜悚然一滞,道,“标下办事不力,标下,”皇太极只开口打断道,“里面出事了,是不是?”安澜只不敢说,却有家丁夺门进来道,“爷,牢里人证自尽了。”

    第二十二章兰生幽谷(一)

    第二十二章兰生幽谷(一)

    天字牢狱里甚简素,徒墙四壁,外面情形如何,与里面的人是彻底无关了。(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大金建国时按照旧礼颁布赦令,无论何罪,皆纷纷开释,唯独顶头几间是不放人的。

    蒙古医士随着看守狱长走到廊子尽头,见他从靴侧又摸出一把钥匙来,将顶头的密门打开,这才看见里面还有一个单间密室。

    那单间里光线昏胧,空气又阴冷,角落的火盆大概是才生的,炭引的还不旺。只在门墙上凿了一扇巴掌大的暗窗用作透气。卧榻亦极低极矮,边上一方矮桌,用的器皿倒是簇新的。

    视线还未及扫完,忽听还有男声道,“这便是军中最好的医士?”侧首瞧去,光线着实太暗,只能分辨个大概,那男子线条挺拔清俊,很是威严。狱长回答亦毕恭毕敬,“因以私徇,肯来的便少。大汗无旨,实在是不敢去太医院下帖子请。”

    那男子方略略颔首,将他让至矮榻边上,又将桌上青油灯点亮,光线这才一点点扩散开。他正欲低头,忽听见榻上传来一声女人呻吟,字句含糊难辨,他没听清,却看见一旁的男子骤然攥紧拳,那手骨硬朗亦被捏的叭叭作响。

    医士不敢再耽搁,一时看毕抬起头,那女子病势虽颓,倒也不是无可救药。他便照实一脉一脉的说清楚了。然而这样深的牢狱里关一个女子已是奇事,又添上分明是小产之后的症状……他不敢再多想,只暗暗懊悔贪图赏银便接了这差事。

    那男子始终在暗处立着,听见他说尚可治时,忙走前几步。卧榻实在太低,他便半跪于榻前。目光不经意间交错,医士此时方觉得恍若面熟。狱长却不容他再看,将他强领出门去。他效力于白旗,因非上用医士,只遥遥观望过褚英阅兵罢了,此时仓促相见,他又哪里能想得起那男子是谁。

    密室亦不过丈余见方,地方很是逼仄,空气不大新鲜,桌上火舌亦窜的很长。名兰躺在榻上实是瘦脱了形。褚英坐在地上,面容似是无知无觉,轻轻携住她手,那只手亦苍白消瘦,再无往日灵动。心里痛楚却如同翻江倒海,一浪浪袭来,直将人卷在酸涩中浮浮沉沉。

    这样多年,这样多事,他以为自己是毫无所惧的广略贝勒。却从没想过会与她在这样的时刻,如此地点,如此相对,这样勉强着心肠,担惊受怕。

    她依旧昏睡不醒,发着高热,喉咙早发不出声,却一遍遍说着胡话。褚英心痛至极,将耳贴在她唇上,方听见模模糊糊的“不要”二字。他思绪顿时乱成一团,心底腾然跃起股火来,他不知皇太极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能将她逼成如此。牢狱,小产,他竟连一个女人也护不住。不要?她这一生一世,可曾要过些什么!?

    那单间屋子里静透了,自名兰小产他得知之后,几日里皆不曾合眼。她只是不醒,他伏坐在她边上,亦不舍离去。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走廊里忽然有兵戎铁甲的动静传来。他这才猛的惊醒,忙顿了顿足立起来,走至门口去仔细听辩,不像是朝他们来的,便稍安心一些。他屈膝低蜷太久,腿上毫无知觉,许久之后才泛上些酸麻来,心里酥软软的,像有许多小针在扎。

    回过头时,看见她在轻轻挣扎,手似是要费力的抓些什么,忙又回到她身边去,重牵住她手,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额上干热炙手,一丁点儿汗也没有,仍旧滚烫。

    狱长出去再没有回来,外面人声嘈杂,一时有搬挪物品的声响。再听砰然一声,是重物下坠的闷声。外面隐约有人低声对询,褚英自幼习武征战,听觉敏于旁人,听着听着,脸色却不由一分一分阴沉下来。

    狱墙外却又骤然传来轰隆隆一阵急促马蹄声,一群人熙攘夹裹着簇拥而来,当首的那双麂皮靴踩在地上,有一些微摩擦声,一路径直走来,走的又急又快。仿佛过了良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叱责,因离那密墙极近,听的便格外清楚,“那条白绫子是谁递进去的?”

    话音才落,就觉她手指在他掌中微微挣了一下,很轻,像脉搏一般。褚英脑中轰一声炸开,那声音再熟悉不过的,满身的血液怒气亦一股儿的全涌了上来。他恨不能一脚蹬开门,才要放手,却听见榻上的人在低声嚅嗫,不由扭过脸去望一望她,却看见她仰面躺着,眼角含了泪。他只得叹了一声,重又坐回去。

    他一手携住她,一手去拂她的泪。外面的话声不断,那样清晰,不过是一墙之隔。她手指扣攥的愈发紧,泪珠也止不住,只沿着他的掌隙慢慢浸下去。他心如刀绞,再难抑制,腾的立了起来就要去踹门,她却微声道,“不要走。”

    褚英愣了片刻,低声道,“我去绑了他来见你。竟这样负心。”

    她极轻的摇头,仍道,“不要走。”

    褚英回身蹲下来,看她面色苍白,只眼眶微泛着粉,因她向里头微侧,一面的泪珠便储在鼻梁眼窝处,莹莹似雨后极弱的新荷。他忍不住慢慢垂下头,想轻轻啄吻,唇几乎已挨着她的了,她的气息如兰轻暖,身上往日那香亦似有若无。

    挨的太近了,两人的呼吸可闻,只用再低垂半分,便可轻轻吻住,他却终于移开唇,只挨着她的耳珠,声量降的低而柔和,“我不是皇太极。我是褚英。”

    不过刚说完,她在梦中却极浅的啜泣一声,双唇翕合,挂在鼻梁上的那颗泪珠忽然间滑落了下去,她牢牢攥着他的手指,仍旧是那句,“不要走。”

    第二十三章兰生幽谷(二)

    第二十三章兰生幽谷(二)

    午时已过,安澜方陪着从牢狱里出来,天色微微的发着灰,遥遥有几声雷霆,风亦是温润湿凉。(顶点小说手打小说)才下了台阶,忽觉面上微一冰冷,抬头看时,方知是天上无声的落起雨来。皇太极已翻身上马,在马上看着安澜道,“你留在这里,彻查清楚雪溶的死因。还有,再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竟敢私递白绫子给她。”

    安澜忙在马下垂首领命,听无后话,以为人已走了,谁知仰头见皇太极只执着缰绳眯目瞧那远山。安澜一时踟躇,低声道,“爷可是还有吩咐?”皇太极并不看他,只慢慢拨转马头,“我便是吩咐你也无用。”安澜一怔,早些时候的话几欲脱口而出,却是鬼使神差,竟难以启齿。

    皇太极放马原地兜了个圈,侧脸瞧着他,又似不在瞧他,唇角似乎挂着笑意,低道,“他们以为将她藏起来就万无一失?”安澜本正解着缰绳,闻言手下一抖,那马陡然扬蹄萧萧嘶鸣起来。皇太极一惊,转了目光,咄咄逼视向他,“你定然知道些什么。你不能瞒我。”

    安澜一时间张口结舌,深提一口气抬起头,默不作声睽睽相视。天灰雨朦,细密密的水珠慢慢凝聚,沿着柳叶一滴滴淌下来。那郛郭外是四郊旷野,燕子飞的又急又低。他狠狠咬一咬牙,“标下不知道。”

    也是当巧,宫里总管来请四贝勒进王亭议事。安澜直等着众人去尽了,方缓缓登上台阶,没走两步,微微一个磕绊,人面险些扑在台阶沿子上,手忙在上阶撑了一把方不至跌倒。

    四贝勒分外抬举他,底下的众人自然也都跟风奉承。众衙役见了,忙就有人上来询三问四,安澜心不在焉摆一摆手,缓缓迈进门去。才经花厅,就见一个衙役悄悄跑来找他。如今牢狱里兴出事来,安澜又管着这里,不外乎是求情一类的话,又是冗长恭奉。

    安澜平素为人耿直,从不吃这一套,不待细听便不耐的挥一挥手。那衙役却不肯走,面色央求低声道,“求大人开恩,容小的讲完。”安澜不由板起脸来欲行呵斥,却又听他道,“事关四府里的主子……”

    乍然听闻,安澜不由微惊,很快定下神思,方缓缓道,“你且说你的事,休要胡扯到主子身上。”那衙役瞧他面色波澜无惊,心中忐忑,只好照着实话讲了。

    雨终究是越下越密,凉风轻扫,漫天的雨丝银线一般倾斜,一路的碎石子透过靴子硌在足底,微微有些不适。有小厮举了伞追上来给他打,他伸手挡开雨伞,“不必跟着了。”又侧脸朝那衙役道,“你先回去。”

    前面转角便是耳房,房门并未上锁,只从外别了一枚铜钩子,里面是打不开的。他放轻步子上前,摘下钩子,从门缝中略扫一眼,便见到墙角朝里斜歪着一名男子,手脚皆被牢牢缚住。他左右望望无人,忙推门闪身进去,冲那男子道,“你就是狱长?”

    谁知那人轻些笑着掉过头来,“我就知道你们还得放了我,爷问心无愧。”安澜却瞧着分外眼熟,回忆半天忽然低声惊叫,“你是连翰吧,我见过你。”

    那人也是一愣,骤然瞪大眼,嘿了一声,“老弟,跟四贝勒的安澜,是不是?竟然在这里撞见。”

    那连翰本是褚英府上的总管,如今却又当起狱头。安澜心中一沉,不免暗暗寻思,广略贝勒圈禁了这样久,竟仍有这样大的本事,也难怪大汗分外忌惮了。虽是仍一头雾水,但事关重大,迟疑一瞬便对连翰道,“老哥,你的事我也知道不便多问。但你得给个准信,我们爷的侧福晋是不是在你们爷手上?我听宫里的信说是小产了?”

    连翰只嘿嘿干笑,“什么侧福晋,这牢狱里头可只有犯人。”待安澜将绳索解了,一面又使个眼色,招呼他随自己来,一路闲声碎语:“我们爷这回当真是豁出去了,兰主子小产你们四贝勒也知道了不是?可恨大汗一丝不怜悯,反倒禁了消息。”安澜听得小产二字,身子一震,手心里早沁出汗来,想起先前与四贝勒的那番话,不由膝盖虚软,只是抬不起脚。他往日从不曾说过谎,今日对着四贝勒却这样瞒天过海。

    连翰见他不动,便上前拉他道,“你跟我去见个人,就什么都清楚了。”安澜满腹心事,任他扯了去。在牢狱里七拐八绕,也不知行了多久,一扇暗门打开,眼前光线顿时黯下来。

    屋里深处有人,听见动静微微侧转头来,安澜就着光线望去,吓了一跳,忙单膝点地上前行礼道,“标下参见广略贝勒。”

    褚英颔首承礼,仍旧回过身。安澜近前几步,这才看见他臂环中还躺着个人,那般虚弱不堪,身子绵绵软软的被他护持在怀里。连翰适时的

    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