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孟婆传

孟婆传第15部分阅读

    魂飞魄散。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去找了柳青,她教我长生之术,我学习这些禁术,也是为了有一天能救你一命,只是想不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我并没有把握。”

    “不要……不要……”花开的眼中溢出泪水,“你会死的……”她还记得那山中的柳青,那遭天打雷劈的长生。

    “无论如何,都必须试一下。若是成功,你可不能忘记你的三年之约,若是失败,我便同你一块死!倘若你魂飞魄散,我也绝不会在这世上苟活。”

    花开看着梓竹决绝的神色,心中更是哀凉,“就算成功……我也忘不了他……”

    谁知梓竹却无比肯定地说:“你会的。”

    花开一阵昏眩,很快又闭上了双目,满心不安。

    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白华已经回来了,坐在床边,满身是伤。

    她焦急地捉着他的衣袖,“你……”话还没说出口,白华便俯身将唇印在她的唇上,轻轻的,只是一下便离开了。

    他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庞,指尖颤抖着,金色的眼眸中也有些许泪光,他说:“花开,今后,你要好好活着。”

    花开捉着他的手顿时紧了紧,“你要做什么?”

    白华将额轻轻地贴在她的额上,“忘了我。”

    “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你叫我怎么忘……”她摇着头,手上越发用力。

    白华从袖中掏出一颗泛着红光的丹药。

    花开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白华将花开正在衰老的身体扶起,无力地靠在他怀中,轻声说道:“花开,是我害的你,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宁愿你忘了我,也不愿你魂飞魄散。我偷了仙丹,伤了仙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但至少你还在,我可以等,等到他们愿意放过我的时候,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么狠心……”

    白华闭上了眼睛,“原谅我。”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际突然黑云密布,浓厚得要将白头山压塌。电闪雷鸣,狂风突至,卷落了满树花瓣。满山的小妖小怪不停逃窜,找地方躲了起来。

    白华似乎感觉不到那不详的黑云,低下头对花开说:“我要走了,你保重。”说罢便将丹药放进自己口中,对着花开的双唇紧紧地压了下去。

    她无力反抗,那丹药顺着自己的喉咙滑进了腹中,路过胸口时,竟疼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白华将她小心地放回床铺,为她盖好被子,理好发丝,这才转身要走。花开的眼中溢满泪光,一手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白华的身体顿了顿,却不敢转身过去,怕自己再也没有离开的决心。他将手覆上她的,轻轻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华走出屋子,看着门边的梓竹,面无表情地说:“别忘了你所答应,倘若你救不了她,我不会放过你。”说完便走了。

    梓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走向那些天兵神将,毫无反抗地任他们带走。随即黑云退去,天空又复晴朗,仿佛那黑云那闪电从不曾出现过。

    等白华和众神走后,梓竹便进了屋,看着花开躺在床上,眼泪从空洞的眼中不停落出,湿了双鬓,湿了布枕。

    梓竹坐至她的身边,轻轻地用衣袖擦去她的泪珠,但下一刻那些湿润又再次落下,似乎永不会停止了。梓竹心疼地说道:“花开,闭上眼睛吧,醒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花开突然转过头,看着梓竹,轻声说:“梓竹,一切都不会好的。”

    “一定会的。只要忘了一切,就可以重头开始,就算是长生不死,你也不会感到痛苦。”

    “我不要长生不死,我忘不了他的,忘不了的……”她始终不愿闭上眼睛。

    “你会的。”

    “梓竹,我求你,不要救我。”

    “那不可能!”

    花开看着梓竹,无比痛苦地说道:“忘了他,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梓竹用袖子不停地抹干她的眼泪,“花开,闭上眼睛吧,再这么哭下去,你会瞎的。”

    花开没有理会,“他人呢?”

    “已经被天兵天将带走了。”

    “真的带走了?”

    “我看着他被天兵天将带走的,他没有反抗。”

    花开的双目流出的泪水突然多了一点鲜红,顺着眼睛流进了发丝中。

    “花开!”见到这情景,梓竹害怕得大叫了起来,“快闭上眼睛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他已经走了!已经走了!”

    花开听了这话,口中轻声道:“我不要什么长生不死,我只要一个白华。我活着了,那他呢?连我都忘了他,又有谁能把他记住,又有谁能去想念他……”说罢,才慢慢地闭上了双目。

    梓竹紧紧地抱着已经昏睡的花开,“为什么你能如此爱他,为什么不能将你的爱施舍于我一些?为什么?倘若你还记得一切,他就算远在天边,在这世上还有你去思念,可我呢?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想起我的,对吧。”他难过得哭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的一只白蝶,也难过得哭了。

    花开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她睁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没由来地一阵疼痛,眼泪突然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湿润,却不知是为何,只是觉得十分悲伤。过了一会,便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端着水盆进来。

    那男子见她醒来,欣喜地将水盆放至一边,坐到她身边,可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又皱紧了眉头,“花开,你醒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花开看着眼前这个人,想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只会更加难受而已。她问:“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

    见她什么都记不起来,男子反倒松了一口气,随即柔声说道:“你叫孟花开,我叫秦梓竹,你是我的妻子。”

    花开努力地想了想,可越想,越是想不起来。脑中什么都没有,连自己姓什么名什么也记不起来。她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梓竹见她这没了神智般的模样,心中一紧,便紧紧地抱住她,道:“记不起来就算了,过去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在一起。”

    花开双眼空洞,“我很难受。”

    “哪里难受?”

    花开将手慢慢地放在胸口之上,眼中没有焦距地看着梓竹,说:“这里,真的很疼。”

    梓竹紧紧地捉起她的手,“不要理它,很快就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感觉我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眼泪又不自主地掉了出来,“可我不记得是什么事了……”

    梓竹在水盆中拧了条湿布,轻轻地擦着她的脸庞,“不记得了,就不要再去想了。”

    花开突然看着梓竹的脸,又问:“你是谁?”

    梓竹愣了愣,说:“我是梓竹,你的丈夫。”

    “哦……那我又是谁?”

    梓竹眉头微皱,有些担忧地说:“孟花开,我的妻子。”

    “哦……”

    花开茫然地看着四周,问:“这是什么地方?”

    “白头山,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带你离开,去别地方。就我们两个。”

    “那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梓竹见到花开这模样,心中十分不忍,可还是继续回答着:“你叫孟花开,我叫秦梓竹,你是我的妻子。这里是白头山,是你和我生活的地方。”

    花开又捂着胸口说:“我很难受,这里没法透气,就连呼吸也疼得让人受不了,像是被撕开成两半。我快死了。”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会没事的!再睡一下就会好的。”

    这时从窗外飘进来几片桃花瓣,落在地上。花开看了看,说:“外面是不是开了桃花?”

    “是,一整座山都是桃花。”

    “那一定很美,可是我站不起身,你能去摘一束给我吗?”

    “能,当然能!”梓竹不停地点着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说罢便立刻跑了出去。

    花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花瓣纷飞的模样,眼中一点波澜都模样,像死了一般,可却还是泪流满面。她慢慢地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对准了自己的胸口,慢慢地插了进去。这里,真的太疼了。

    漫天花海,吹落它的风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她是谁?为什么她会在这?

    第五十章

    梓竹出门不久,便突然转身望向身后的木屋,伫立了一会,疯了似的往回跑。一进门,就看见花开倒在血泊中的模样。那血潺潺地从她胸口中涌出,就连嘴角也溢出了血,那簪子已经整根没入了她的胸口,她瞪大了眼睛,里面空空的,看着呆愣在门边的梓竹,无声地问了句:“你是谁呀……”之后便再无声息。

    直到花开的头无力地倒向一边时,梓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朝她走去,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带着不敢置信。直至走到她身边,才无力地跪了下来,一双手伸向她,却又像怕伤害她般不敢触碰,隔着弥漫着血味的空气,不停地颤着手,从她的脸颊从那溢血的胸口,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说她会死的。

    她的心是这样选择的,就算什么都忘记了,也阻止不了她,谁都阻止不了她。

    梓竹大哭过后,握着她还未凉透的手心,决绝地说:“我岂能让你就这么离开?”说罢,便抱起她的身子,往外走去。

    远在天边的白华,被关在锁妖塔中,四条巨大的铁链捆绑着他的四肢,时不时被三味真火炙烤着,疼痛入骨。他一身狼狈,但却是心甘情愿,丝毫不抵抗。只有熬过了,他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可当花开将发簪插进胸口的那一瞬间,白华的心脏似乎被人紧紧地拽了起来,疼得几乎无法站立,面如白纸。

    “花开……”他口中喃着她的名字,顿时慌张了起来,扯着锁链大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去见她!”

    或许是因为白华从未反抗过,也或许是那些神佛太过自信,锁妖塔的四周除了漫天烟霞,便再见不到任何人,无人听见他的吼叫。

    不消一会,浑厚的黑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匿藏着无数道深黑色的闪电,带着不可阻挡的姿态,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其间翻腾嘶叫,龙鳞带着雷电,漫向凡间。

    白华当然明白这条黑龙是什么意思,挣扎得更是厉害了,嘶吼的声音几乎盖过那滚滚雷云。他挣扎得越厉害,那四面八方而来的三味真火便烧得更加猛烈。

    他眼眸中的金色加深了许多,更像漫着金光的琥珀。他像疯了一般嘶吼着,身体不停地向前倾斜,铁链被绷紧,几乎变型,而他的四肢也早已经鲜血淋漓。

    伴随着野兽般嘶吼,锁着左手的铁链竟真的被他硬生生地挣断,随后的三条也被一一扯断。下一秒,他的身体已经冲向烈火,在烈火中幻化成兽形,奔出塔门,向人间奔跑而去。

    在白华成功逃出锁妖塔的那一刻,那些神佛自然也是感觉到了。玉帝怒气横生,立即下令捉拿。佛祖远在西方极乐,也闭着双目念了句佛偈。

    他浑身是伤,一身雪白的毛发也被烈火烧得不成样子,鲜血随着他的奔跑流得更加快了,每踏一步,皆是痛楚。离凡间越近,心口就越发疼痛,可他的速度丝毫不敢放慢,奋力地追向那条巨龙。

    黑云布满天际,巨龙在其中愤怒地咆哮着。

    伴着浓厚得要将整个天空掩盖,狂风也突兀而至,几乎要将这人间的所有东西都毁去。黑云所到之处,皆是不见天日,像是黑夜突然到来,云层之中的巨龙若隐若现,惹得人间百姓皆跪倒在地,求神庇佑。

    当白华奔跑至白头山,一时间地动山摇。当看见那陈色的木屋,看见秦梓竹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在逆天而行时,天雷已经聚集在他的头顶,狂风乱作。

    他红着眼看着她了无声息的面容,痛苦地仰天嘶吼,踌躇了一下,立即转身朝天上那条巨龙冲去。他冲进云层,露出尖锐的獠牙,向那巨龙扑去。

    原本已经要轰下天雷的黑龙被突然的冲击撞至一边,顿时愤怒吟啸,目露凶光。白泽体型巨大,可那巨龙却是经历万世劫难,比刚修炼成形的白泽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况且白泽如今体内元神不在,还深受重伤。

    巨龙用力地翻腾着龙身,将咬住它的白泽甩了下去。坚硬的鳞片被咬下一层,露出里面脆弱的血肉。尽管那伤口在瞬间就愈合了,丝毫看不出有受伤的痕迹,可巨龙还是怒气冲天,从未有人敢如此对它不敬!在白泽还未来得及站稳身体,它便甩了龙尾,将白泽扫至十数里外。

    白华感觉像是一座巨山迎面撞来,身体还未停下,口中已经吐出鲜血。

    梓竹丝毫不理会天上那一黑一白的恶斗,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争分夺秒。可能否成功,自己都不能确定。一双眼睛已经煞红,死死地看着怀中那越来越冰凉的身体,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停顿。只要给他时间,在天雷劈下之前,他便能救她,给她以长生不死之身,但现在天雷已被招来,无论能否救活她,他都必死无疑了,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了。

    可他从不后悔。

    白华的身体在空中翻滚数圈后,用利爪抓刨才得以停下,微颤地站起身,随后又是一口鲜血,浑身颤抖。

    巨龙见白泽已经如此狼狈,也不再追去,今日它的职责可不是与这白泽灵兽厮斗。那个不要命的凡人已经快将禁术结成,怎可再让这种逆天而行的术法得以成功!

    白华的目光看向那个如纸轻薄的人,心痛难耐。而那一边,黑龙已经轰下天雷。

    他痛苦地嚎叫,而后身体以肉眼无法捉摸的速度朝那人奔去,在奔跑中渐渐变成|人形,可还为未到达他们身边时,九道黑色雷电已经从天际轰下,不偏不倚地砸在梓竹的头盖顶之上,惩戒了这个企图逆天而行的凡人。

    以这样的速度,梓竹不会感觉到丝毫疼痛。

    白头山上所有的树木都成了灰烬,土地一片焦黑。黑龙在天上看着,履行完自己的职责,便不再流连,腾飞远去,消失在天边。

    当焦灼的身体倒下的那一刻,风终于停了下来,黑云也渐渐散去,一切回归了平静,还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将那些火焰渐渐扑灭。只是这片一望无际的焦黑土地,还在告示着刚刚残忍的天罚。

    其实梓竹算不上失败,至少他保住了她的魂魄,但所要承担的,却是自己的性命,或者更加严重的后果。

    可白华不知道,他以为她死了,从此魂飞魄散,世上再也不会有她,再也不会有她了。他看着,看着那个面色如雪的人,在梓竹遭天打雷劈的一瞬间,顿时化作沙砾,一点一点地被吹了开去。那堆沙砾中腾升出金色的光芒,没入白华的体内。那是他的元神,原本是为了护住她的身躯,如今她的肉体已经完成散尽,那元神自然也归还。

    他走至她身边,奋力地将那些散了的沙砾捧回自己的怀中,但终究会从指缝间散去,随着雨水慢慢流去。白华的眼中溢出泪水,一点一点地滴在沙砾之上。他突然仰天长吼,像受了伤的野兽一般,撕心裂肺地吼着。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带走了许多了鲜血。

    这时数万天兵已经赶来,对着那疯了的白华呵斥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白华的眼珠已经血红,没了理智,他脑海中皆是杀戮,若不是这群高高在上的神佛,她又怎么会如此下场!又怎么会!

    元神回到他体内后,身上的伤口已经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他慢慢地站起身,血红的眼睛凶残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道:“你们……都该死!”

    “大胆妖孽!竟敢说出这么放肆的话!”

    他四肢伏地,伸出利爪,露出獠牙,以闪电般的速度朝这群神佛奔去。一场杀戮。

    那时人间,一连数月,漫天红光,像血染一般。

    直至许多年后,天上的仙神都不愿提及这一事情。后来新到天庭的小仙听说,那时与那妖兽恶斗的神人死伤无数,那妖兽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后,便直直地倒地,从此与死了一般无异。原本天帝是要将它剉骨扬灰,可还是佛祖之意,将它锁在无垠地狱,与无边黑暗同在,忍受煎熬痛楚。

    其实还有许多的事,那小仙都不曾听说。

    比如在那九道天雷轰下之时,一只白蝶在那一瞬间化了人形,紧紧地抱住了那逆天而行的人,替他挡下了绝大多数的痛苦,让他不至于连最后那一丝魂魄都灰飞烟灭。只是就算那白蝶流着泪变成一缕轻烟之时,都不曾有人知道她来过。

    又比如在某一座了无人烟的大山中,一个长生不死的人终于死去。那时她看着天边滚滚的黑云,哭着笑了出来。她早已看到那人将如何死去,可她还是教了他逆天禁术,那时让他喝下彼此的血液,也是为了将自己的命与他的连在一起。只有这能烧尽一切的九天雷,才能让她从这世间从此消失,也只有这个人,才有这个能力,才会不顾一切,与当年的长生一模一样。说她自私也好,只是活得太久了,思念一个人也太久了,再也承受不了了。就此了结了吧。

    还比如,一个女子的魂魄来到阎王殿时,便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地府,迷茫地转着眼珠,很久后才平静地问:“这里是地府吗?”

    “是。”阎王回答了她。

    “那我死了吗?”

    “死了。”

    她突然笑了笑,眼中无光,“死了啊,死了真好。”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只是觉得,死,其实也挺好的。

    她死时是双十年华,可眼角却满是皱纹,双鬓花白。记不得前世一丝一毫。

    第五十一章

    如此几千年后,白头山上的树木又长了起来,山上的小妖怪们还在那。而那个长生不死的柳青已经死了;世世为畜的秦梓竹在生死簿上的罪行已经被撕了;在奈何桥边熬汤,什么都记不得的孟婆,也已经记得了。

    这世间,还有多少大无畏的爱,能让人不顾一切。

    待孟婆一身都进入无垠地狱,睁开眼后,她所能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只是黑暗,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躯,一切都被黑暗隐蔽。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安静得像是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人还在。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拂来,没有任何声音,却比奈何桥边的风还冷,钻进身体里的每个一个地方,诉说着千百年的孤独。

    前方会有多少危险,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前方有他。她开始迈开脚步,向前走,走向那个有他的地方,黑暗却毫无尽头,像是永远都抵达不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了,终于听见了那抹声音,轻轻的,十分哀伤。她的身体顿了一会,那抹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早在千百年前就藏在自己心里了,熟悉得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了起来,眼里出现了泪光。她开始奔跑,向声音的方向的跑去,跌得满身是伤,脚步不停。眼前有一抹十分暗淡的光芒,但也够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希望,足够她奋不顾身的希望。

    两旁的黑暗突然出现了一些画面,那是她与白华的点点滴滴。从她还是霜雪之神,他还是昆仑灵兽,就因那惊鸿一瞥,两目相望,从此万劫不复。而后白头山上的温柔年华,她凤冠霞帔,与他在三千桃树下拜了天地,但那一夫妻对拜却终究没有完成。最后他走了,她死了。试问哪一些不是因果循环呢?如今数千年已过,它们如走马观花般一一再现,是在提谁的醒,伤谁的心?

    当那一丝光芒在自己眼前越放越大,直至那个熟悉的身影完全呈现在自己眼前,直到清清楚楚,无法动弹……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心如刀绞,眼泪在那个瞬间,涌出眼眶。

    她眼中尽是不敢置信,全身颤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不至于跌倒在地。许久之后,她朝他慢慢走去,直至走至他身旁,才再也无法抑制地叫喊出声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无垠地狱的每一个地方,回荡不去。

    她上前抱住他的身躯,嚎啕大哭。她从未想过再见到他,他竟然是这般模样。

    雪白的皮毛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光彩,污泥与黑血在上面结成块,皮肉翻卷,已经可以见到森森白骨。当伤口完全溃烂之时,又会以极慢的速度愈合,然后继续裂开溃烂。它的四肢被四根光柱牢牢地钉在原地,光柱内是无数根玄铁长枪,每一根都穿过了它的骨肉,深入黑泥中,鲜血早已流淌不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它的头颅,并没有枷锁束缚,却再也无力抬起,深陷在黑泥之中,半边脸尽是污泥。它巨大的身躯以卑微的姿态扭曲着,没有完全没有尊严可说,比当年在天庭时更甚,只是它再也不挣扎了。金色的眼睛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其中全是空荡荡的,就算孟婆现在站在它面前,叫得如此悲伤,它也丝毫没有反应,如死去了一般。当年永不屈服的灵魂,没了踪影。

    她跪在黑泥之中,紧紧地抱着它,满身血腥。她叫喊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叫喊声都卡在喉咙深处,半点也叫不出来了。这不是她认识的白华,这不是她的要的结局!那么自尊的一个人,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白华,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她抬起头,朝天大喊,而后又紧紧地抱着它,低声哭着,“你们不该如此对它……”

    “阿弥陀佛……”此时遥远的地方传来佛祖的一声叹息,他说:“你可明白了?”

    孟婆不停地摇着头,双目茫然,“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秦梓竹原是天庭的一株仙草藤蔓,因爱慕你而随你堕入凡间,最后还是因你而死,六道轮回只得世世为畜,断尽仙缘。当年你不忍白泽灵兽受折磨,而私放了它,如今它却因你在这地狱中受尽更多苦难,不过又是一次因果罢了。一切皆因一个“情”字。你为仙神,却凡心未了,情根未断,这些苦难便是必然,若苦难之后大彻大悟,方成正果。若执迷不悟,最终只会深陷泥沼,万劫成魔。”

    孟婆还是摇着头,泪流满面。

    佛说:“无苦集灭道。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一切皆是苦厄,即使快乐也是无常。可惜众生不知苦,人人都有贪嗔痴烦恼,由三烦恼作杀盗滛妄等业,由业而苦,业是因,亦是果。一个人贫穷,便希望富有,富有了后又希望有权,有了权后又希望有美色常伴,欲望无穷,执念无尽,又怎么会快乐?只有放心中的执念,才能立地成佛。”

    孟婆回过头,愣愣地看着白华悲惨的模样,他是她的执念,数千年放不下的执念,可他如今的模样,却是她万万不想看到的。

    错了,一切都错了。

    那些执着了数千年的信念,在此刻,溃不成军。

    孟婆抱着白华的双手紧了紧,将头用力埋在了它的皮毛下,闻着它身上的血腥味,心中一片枯寂。她闭上了双目,泪珠也随之滑下面颊,那已经是最后一滴了,随后她放开了手,低着头,轻声说:“佛祖……我想我明白了。敢问佛祖,若当年我不放它走,它会变得如何?”

    佛说:“灭戾性,扶身心,苦尽则涅槃。”

    孟婆直直地跪了下去,朝着无尽的黑暗乞求,“求佛祖让一切都结束吧。一切皆因我而起,那所有的过错皆应该让我承担,而不是它。我愿代替它,留在这无垠地狱,直到元神尽灭,清偿罪孽。”

    “那倒不必,你在这黄泉路上,每日为亡魂熬汤,也算功德一件。只是日后你还需在这地府日日熬汤,为他还清罪孽。一切因你而起,便要因你而结束,否则你又怎么会记起一切?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你可愿意?”

    孟婆想到黄泉路边的曼陀罗华,弯下腰,将头重重地磕在黑泥之上,“谢佛祖。还请佛祖将它放了吧,放它回昆仑,我愿从此一心一意呆在奈何桥边,绝不离开。”

    佛祖却是一声叹息,“你的执念是放下了,可它的呢?若不是因为对你的执念,它又为何会在此处?眼中又如何会一直看到你死去的情景,长久不灭?你是放下了,它还没有,苦难将不会有尽头。”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何其残忍,更何况数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自己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又该怎么忍受?她双手用力地紧紧地抓着掌下的黑泥,语气却没有多少波澜,“那就也让忘我了,忘了一切。”

    “这恐怕不那么容易。”

    “为什么?”

    “当年它为你而闯天庭,伤了众神佛,夺了仙丹,却也毁所有丹药,烧了一整片药林,再要制成那仙丹,又岂是那么容易?”当年白泽疯魔了之后,与数十万天兵神将厮杀,将锁妖塔打碎后,其中的三味真火倾涌而出,连绵数十万里仙土,烧红了整个天空,巨大的火焰映衬着他发红的眼睛,鲜血直流的身躯,像只战无不胜的妖怪。

    孟婆仿佛看见了数千年前那个狂乱的画面,那个人站立在天边,所向披靡。她将身体压得更低,“还请佛祖明示,如何才能让它忘了一切,脱离苦海?”

    “黄泉路旁的曼陀罗花,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昆仑山上的似火红莲,再用十八泥犁的不灭冥火,熬成一碗,亲手喂让它喝下,从此忘记与你有关的种种,再也记不起世上还有一个你。”话语刚落,那夺吸食自己血液和元神而成的红莲,便稳稳当当地落在自己跟前。

    自己用性命换来的红莲,竟是这种用途。孟婆伸出手,紧紧地捉在手中,“这些……都不难。”

    “还需加上你一生最后的一滴泪。你能否做到?”

    孟婆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能。”随后她又说,“生死簿上,我的阳寿是八十七年,既然如此,佛祖能否让我陪完它最后这几十年?”

    “这又是何必?”

    孟婆直起了身子,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眼中再无波澜,语气也是平平淡淡,“人间数十年,也不过是仙人一眨眼。它始终执着于我在人间的那条命,我始终在意那没拜完的天地,不如让我骗完它最后这点时间,圆了我俩的心,了了我俩的愿。从此两不相欠。”

    黑暗中久久没有回应,许久之后,佛祖又是一声轻叹,一声佛偈。

    完本平静荒凉的无垠地狱突然狂风大作,卷起泥沙。沙砾扑面而来,孟婆闭上了双眼,任沙砾击打自己的身体,待风停了,再睁开眼时,满是错愣,眼前晴空万里,桃花漫天。

    第五十二章

    漫天花海之中,那人便站在那,金色的眼眸中是一片沉静了数千年的湖,一阵不经意的风便能让它泛起涟漪。他的嘴角弯弯的,湮没了数不尽的温柔。

    看着他慢慢地朝自己走来,那身白衣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变成了火红的喜服,比那天边的火焰还要来得炫目。

    孟婆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他越来越靠近自己,这一幕,竟如昨日才刚刚发生过般清晰。那山那花那人,历历在目。遗忘了数千年的岁月,仿佛只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而流逝。那些痛苦孤独的年月,大概也是为了今天。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什么时候才没有尽头?

    那人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他微皱着眉头,“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怎么可以哭呢?”感觉到他的指腹擦过脸颊,一片凉意。

    孟婆看着自己一身火红,与他是那么相似。淡淡地笑了起来,“对,不可以哭。”说罢便伸手擦去脸上的泪花。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掌心,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什么黄泉地狱,什么昆仑仙境,什么如来佛祖,暂时都先忘了吧,忘了吧。

    一张木桌,一条红布,一盘瓜果,一个囍字,还有一只会说人话,吵闹不停的狐狸。一块红头盖,遮去了那山那花那人,风在耳边来了又去,手中握着的那条红布,始终能感觉到他还在身边,还在温柔地笑着。真好。

    那狐狸已经唱道:“夫妻对拜。”

    她转过身,朝着那人的方向,慢慢地弯了腰,两颗头颅轻轻地触碰到一起。她抓紧了手中的红布,有一颗泪珠直直地坠进泥中,碎成数片。

    数个月后,白华发现生死簿上,孟花开的名字又回来了,虽不明是怎么一回事,却是万分欢喜。当说与花开听时,她也只是笑了笑,淡淡地说:“可能是上天责罚,要你看我彻底地变成一个头发全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好倒你的胃口。”

    白华执起她的手,满目温柔,笑着说:“这样的责罚,我甘之如饴,又怎么会有半点怨言?”

    孟婆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人间岁月,年华易老。一眨眼,已经数十年,回首一望,平平淡淡,没有多少起伏,但又有什么比得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过她在慢慢老去,他的面容却没有丝毫变化。可尽管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半边,尽管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他依旧情深不寿。他说:“无论你变得多老,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么漂亮。”

    孟婆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的面容,只叹岁月走得太急,分别的日子来得太快。留不住的,始终都留不住。

    又过数年,她在山下见到了个熟人。

    那时正是寒冬,只是还未下雪。她在山下,一阵寒风掀起了一架马车上的帘子,帘子又落了下去,挡去了那人的面容。马车很快在自己面前匆匆而过,渐行渐远。她回过神来,迈开步伐,追着那架马车。索性那马车并不走远,在一间宅子面前停了下来。马车上的那人掀开车帘,走了下来,拉紧了身上,低着头入了门。并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站着的孟婆。

    她叹了一声,又回了山里。而后找出了一件东西,下了山,每日都呆在那宅子不远处的地方等着。直到晚霞满天,她才回去,一连十数日。

    偶尔路过的行人总能看见一个奇怪的老人,坐在路边,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坐着。

    有时她能看见那人从屋内出来,但那人总是匆匆地低头进了马车,又匆匆地离开,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日,天空满是灰白的云,厚重得像是装满了东西,呼之欲出,风也比往日大了许多,大概快下雪了吧。

    孟婆在石阶上坐了好一会,冷风吹乱了她的白发,不久后天上果然飘下了小雪,落在她的肩头上,一阵寒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人撑着伞走了出来。孟婆刚想上前,他却已经上了马车,离开了。

    她叹了一声,坐回原处,看着这雪,双手已经十分冰冷。她心想,今天可能还是等不到了。

    但没过一会,那辆原本在驰骋的马车却停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撑着红色的油纸伞,朝自己慢慢走来。孟婆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那个少年,不知道去哪里捡来了一把破烂的红纸伞,八条伞骨有三根是断的,松松地垂着,上头八片红油纸只有三片没破得那么厉害,其他的都不见影了。有遮挡的那一面全撑在她的头顶上,那少年的肩上却全是雪花。

    如今这个年轻俊逸的男子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他手中的油纸伞也放到自己的头上,遮去了那一片冰冷的天空。恍如隔世。

    “老人家,这些天你一直坐在这,这么冷的天,你不回家吗?”男子轻声问道。

    “下雪了。”孟婆不由自主地说道,还沉浸在那么多年前的回忆之中。

    “是啊,下雪了,就更冷了。老人家住哪?我这儿有马车,就送你回去吧。”

    孟婆抬起头,看着他,问:“为什么把伞撑在我头上,你看你,肩上全是雪花了。”

    他笑了笑,说:“不碍事。”随后又问,“老人家为什么这些天一直坐在这?”

    “我在等人。”

    “等谁呢?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孟婆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簪子,簪尾刻着一朵花,简简单单的模样。她将簪子放到他没拿伞的那只手中,“我在等一个可以买了它的人。”

    男子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簪子,有看了看老人的衰老的面孔。它在她的衣服里捂得暖暖的,可却让他心里没由来的一股凉意,十分熟悉,又十分不安。仿佛一拿了这簪子,他便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感觉让心里有些哀伤。他慌张地把簪子又塞回了老人的手中,“老人家,我不买,我可以给你银子,但这簪子我不要,不要给我。”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塞到老人的手中,把那柄油纸伞留下了,自己却匆忙地跑了。

    男子上了马车,令车夫快些策马,直到马车行出一段路,那些不安的感觉才渐渐平静。他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将头伸出去望了望,想看看那老人走了没有,却远远地看见她还坐在那,身子伛偻,油纸伞孤零零地躺在她脚边,她头上一片灰白,也不知是她的白发,还是雪片。大概都有吧。他看得出神,双眼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孤寂,他好像忘了一些事,上辈子的事。

    隔日,他发现那老人还坐在那。她每天都来,每天都坐在那个地方,哪怕那天特别的冷,直到黄昏才离去。如此十几个日子,他担心那老人会冻死在那里,却害怕出去。那个老人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但那并不是很幸福快乐的感觉。

    这日,下的雪比往常大了些,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起了火炉子,捂着被子躺在炕上。她却还坐在那。她没有撑伞,什么都没有,就这样任风雪吹着,一动不动,头上和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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